“大人正在讀書嗎?”
“帶刀?何事?”
“漫漫雨夜,若是不打擾,我想和大人聊聊閒話。”
“進來吧。”家康放下書籍。
其他大名家中,像這樣未受召見就直接來到主公寢室的家臣,必然是和主公極為親近之人,但在浜松城,這樣的親密卻並不少見。這裡的譜代大臣在這裡還是一個被稱為海道第一貧窮的小國時,就一直守護著這裡,並且長期與逆境鬥爭,親手將現今之主家康從襁褓撫養長大,直至今日。正是因為這種非主公撫養臣子,而由臣子養育主公的異例,卻牢牢地建立起了真正意義上的家族團結,釀就了一種其他大名家所不具備的德川家獨有的氛圍。
總的來說,這一切都得益於此地曾是海道第一貧國——而如今君臣一道,家中齊聚武門第一的勞苦人,這種難得的堅實性也同樣是構成這一氛圍的基礎。
“那麼,打擾了。”帶刀跪身進屋,關上了身後的拉門。夜晚的冬雨敲打著屋簷,寒意陣陣。
“……”
安藤帶刀直次好像並沒有特別之事般,只是鄭重地呆坐在主公面前。
“……”真是個奇怪的人,家康也默默地望著他。
然而卻沒有一絲局促和不自然之感。
聽著屋外雨聲,家康想起了此人已故父親的臉,那個從小他就叫“爺爺,爺爺”,總是給他添麻煩的老臣——安藤家重。
若是如今依然健在……家康在腦中想著的功臣除了安藤家重還有十餘人之多。他們都是沒能等到盛世,也沒看到家康成人,這個國家還處於逆境時的早期老臣。
帶刀也是這些功臣之一的兒子,但卻年長家康很多,已經是鬢髮染霜的年紀了。
“帶刀,你在看什麼?”
“哦,”帶刀終於笑了笑說道:“我很奇怪大人看的書籍總是沒有變化,所以看了看。”
“這個嗎,”家康低頭看了看書桌上的書,“書雖是一樣,但心境卻每每不同。相對地,不同時候從中得到的東西也會不同。比如《中庸》或是,二十歲讀和三、四十歲讀,其中的差異是很大的……而所謂書籍,若不是能這樣供一生閱讀的,就不能稱之為真實之書。”
“哦,原來是這樣……”
到底他是來慰藉無聊還是來催人無聊,帶刀這個人的想法讓人捉摸不透。
“……”又是一陣沉默。
家康也繼續默然。外面雨聲瀟瀟,寒冷的屋內蠟油似乎也被凍住,火焰愈見微弱。唯一能感到火氣的就只有家康身旁的手爐。
“你說來閒聊,最近是有什麼變化嗎?”最終還是家康開口催促道。
“是,沒錯。”帶刀嘴唇開始囁嚅道。看他那般訥訥的模樣,就知道此人並非能言善辯之人。
深知這點的家康露出一絲苦笑,試探道:“帶刀,你是被年輕人推著來的吧。最近朝中有人囂張跋扈,而我家康對此卻只作等閒觀,不滿意的年輕人們便慫恿你,要你前來諫言……沒錯吧?”
“這……”
“不對?”
“不……是這樣沒錯。”
“哈哈哈。”看著一向豪氣的帶刀臉紅得像處女般,一副扭捏之態,家康終於笑了出來,“沒關係,帶刀,說來聽聽。”
“實際上……今日登城前我遇上了作左大人。”
“作左……哦,遇上了那個奉行老人嗎?”
“沒錯,正是奉行本多作左衛門大人。作左大人特別告訴我說最近傳聞信雄公被朝廷謀害,以秀吉眼下不斷囂張的氣焰來看,此事極有可能,真是令人擔憂。”
“……”
“然而,主公對朝廷局勢不知作何考慮,竟贊成與秀吉互遣使者……前日我還聽說大人提到想去甲信邊境巡視,眼下根本不是去那種毫無要事的邊境之地的時候,真是令人頭疼。那個鬼作左說著也滿臉苦相,看起來憂心忡忡。”
“帶刀。”
“在。”
“我原以為你是受家中年輕人的慫恿,結果卻是那個老人家嗎?”
“不,不止作左大人一個,很多大臣都抱有相同的擔憂。”
“這才是令人頭疼的事。一把年紀,連那個老人也隨意輕信謠傳。”
“為何如此說?”
“三介殿下(信雄)被謀害的傳言亦即流言蜚語,這種街頭巷尾之事正該由奉行來解決,若奉行先行輕信那就不好辦了……帶刀,明日你也一同,即便下陣雨,我也要前往甲斐信濃一趟。”
十二月上旬,敕使來訪。家康正好於上月去了甲信邊境,不在浜松,接到急報後就趕緊從旅程中返回。
晉升之事雖然早已內定,但這次敕使是來公開傳達意旨的。
拜領意旨後,城中舉行了兩天盛會款待敕使。平日樸素的浜松城內也響起了猿樂,笛音鼓鳴,城下的庶民百姓也搗起年糕,為國主的榮耀慶賀。
送走歸京的公卿一行後不久,浜松城進入了寒冬臘月,年末的都城也呈現出了一片欣欣向榮,展示出了一個不斷強盛之國的面貌。了解過去的老人們感嘆道:“在我們小時候,正月別說年糕,連稗子粥都看不到,那都是多年前的事了啊……”告誡如今正逐漸顯露的華奢之風。
不過,位於城池中央的威嚴的官衙里住著一位連哭泣的小孩兒也會噤聲的可怕奉行,對外包括他國的間諜策動,對內的市民道義、起居,皆嚴格執行法律規章,正邪明斷,只要罪行查清便加以嚴處,即便是大臣、士族也不例外。這個奉行就是本多作左衛門重次。
那時岡崎和浜鬆一帶還流傳著這樣一首童謠:
可見鬼作左的名字在庶民心中簡直就是一個可怕老頭兒的形象。
他和高力左近、天野康景三人自永祿以來就一直擔任眼下的職務,被稱為德川家三奉行。鬼作左以嚴峻聞名,佛相高力因仁慈受人喜愛,而天野則是個眾所周知的中和之人。 “哪邊都不偏”是三河的方言,意思是指不會偏向任何一邊。
而這個鬼作左對前段時間朝廷方面傳出的無中生有的流言,到了歲末也漸漸地解消了疑慮。就如同家康一笑置之一般,信雄公被謀害的謠言不久便自然被證實,那明顯就只是謠言而已。
正月當前,有人從京都來進獻南洋的九年母,將貢物送到了浜松城。
“這與中國和我們國家的九年母都有些不同,應該是南蠻蜜柑的果實吧。”在浜松城中也是非常稀罕的。不過此物味道甘美,家康便分出百顆左右先送去了二女德姬所嫁的北條家中。
然而北條家的差人卻將此物當作普通的橙子,說:“看來橙子在浜松很稀有,告訴他們小田原這種東西多的是。”過段時間找來八個力夫抬著一堆真的橙子來進獻。
面對對方的諷刺,家康反而嚴謹地叮囑家臣不要聲張,“小田原的人對他人贈物只看表象,不嘗真味,才會做出如此無禮的舉動,想來其政事處理也大致如此。好,好……什麼都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