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兇手。
1990年,系列強姦殺人碎屍案案發。
1991年,無辜的許明良被錯當作兇手,並被處以極刑。真正的兇手不知所踪。
1992年,又一名女性被用相似的手法殺死後碎屍、拋尸。然而,杜成認為,這並不是同一人所為。
換句話來說,出現了第二個兇手。
此後,他也銷聲匿跡,C市再沒有類似的案件發生。
那麼,第二個兇手的動機到底是什麼?
“模仿。”張震梁把煙頭摁熄在煙灰缸裡,“國外有過這種先例。”
他拿起桌面上的一沓資料,翻了翻,打開其中一頁:“比方說這傢伙——1989年,美國的埃里韋托·埃迪·賽達,他用自製手槍或者匕首殺人,並在下手前向警方和媒體寫信,信裡面都是些亂七八糟的符號。”
“他模仿的是——”杜成皺起眉頭,“'十二宮殺手'?”
“是啊。”張震梁撇撇嘴,“這王八蛋自己也供稱,殺人是為了向'十二宮殺手'致敬。”
杜成暗暗罵了一句。的確,當年的連環殺人案鬧得滿城風雨,媒體爭相報導,坊間也有各種不靠譜的猜想。即使在許明良“伏法”後,針對他的傳言仍然不絕於耳。媒體的大肆渲染,確實可能會刺激某些潛在的不安定分子產生模仿的衝動,進而去體驗殺人、碎屍帶來的犯罪快感。
不過……
杜成想了想,開口問道:“受害人有幾個?”
“三個。”
杜成點點頭,受害人的數量符合模仿的規律。埃迪·賽達既然要向“十二宮殺手”致敬,那麼在作案之初就應該具備連續殺人的意圖。然而,C市的這個模仿者,為什麼只作案一次就收手呢?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張震梁顯然已經猜出杜成的心思,“強姦、殺人、分屍,對於大多數人來講,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情。兇手大概有模仿的衝動,但是作案後發現自己模仿的能力不夠——你也注意到了,他是在非常慌亂的情況下完成犯罪的——所以,就沒有下次了。”
杜成沒作聲,這件事的複雜程度已經超過了他的想像。本來只是追查一件舊案,現在變成了兩件。接下來的問題是,兇手背後似乎再有凶手。
而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真的僅僅是模仿那麼簡單嗎?
他把兩起案件的捲宗分別擺在桌面上,不住地來回掃視著。這個動作被張震梁看在眼裡,後者猶豫了一下,伸手把兩份卷宗摞在了一起。
“師父,”張震梁慢慢地說道,“你說,後面這起案件,為什麼沒有破獲?”
“多方面原因吧。”杜成嘆了口氣,“你也知道,咱們搞案子,特別是命案,都是從動機入手,然後圍繞被害人的社會關係開始排查。”
他指指卷宗:“這種案件的被害人很可能是隨機選擇的,無動機殺人,自然不好查。”
“就沒別的嗎?”
“嗯?”杜成抬起頭,恰好遇到張震梁意味深長的目光,他立刻意識到徒弟把兩本卷宗放在一起的意圖。
“我們對案件的所有分析,都是建立在一個假設的前提之下的。”張震梁斟酌著詞句,“1990年的系列殺人案,真兇並未落網,而1992年殺人案的兇手,是對前一個兇手的模仿。”
杜成看著張震梁:“你繼續說。”
“我得承認,師父你分析得都很有道理。”張震梁回望著杜成,“但是會不會有這樣一種可能——我們的對手其實就是同一個人。”
“同一個人?”
“對。”張震梁突然笑笑,“這就是1992年殺人案沒有被破獲的另一個原因。”
杜成瞇起眼睛:“你的意思是?”
張震梁指指擺在上面的那份卷宗:“師父,你最好看看這起案件的辦案人。”
林國棟看看玻璃門上的“三和翻譯公司”的字樣,推門而入。
說是公司,其實只有一間小小的辦公室。室內堆滿了尚未開封的打印紙和成摞的文稿,本就狹窄的房間內顯得更加逼仄。靠窗的牆邊擺著四台電腦,三男一女,共四名打字員在埋頭忙活著。一個穿著藍色毛衣、灰色羽絨馬甲的胖子坐在桌前按動著計算器,見林國棟進來,抬起頭詢問道:“你是?”
林國棟記得他姓姜,上次對自己進行面試的就是他,忙堆起笑臉:“姜經理……姜總,我是來送稿子的。”
“哦……你姓什麼來著?”姜總停下手裡的工作,“對了,姓林,J大外語系畢業那個,是吧?”
“對對。”林國棟連連點頭,他湊到桌邊,從手裡的塑料袋裡取出一疊打印紙,“我翻譯好了,您瞧瞧。”
姜總左手拿原文,右手拿譯文,仔細對照著檢閱,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林國棟微弓著背,垂手站在桌邊,面色謙恭又平和。
幾分鐘後,姜總放下文稿,清清嗓子:“不錯,老畢業生,功底還是有的。”
林國棟直起腰身,微微點頭,神色頗為自得。
“姜總過獎了。”
“行,那咱就簽合同吧。”姜總低頭在抽屜裡翻找著,“不用坐班,也沒有五險一金啥的,有活兒就給你打電話。至於酬勞嘛,千字一百五十元,行價——小陳,小陳!”
“來了來了。”
一個穿著米色毛衣的女孩走進來,邊走邊甩著手上的水珠:“去衛生間了——姜總你找我?”
姜總指指林國棟:“給他出一份空白合同。”
“紙質的沒有了。”女孩坐在門口的一張桌子旁邊,“打印一份吧。”
“行,順便把酬勞給他結了。”說罷,姜總就繼續埋頭算賬。
林國棟對女孩點點頭:“麻煩您了,陳小姐。”
“沒事。您叫我陳曉就行。”女孩對他友善地笑笑,面向電腦顯示器,飛快地按動著鼠標。幾分鐘後,桌面上的打印機運轉起來,很快吐出幾頁紙。陳曉捻起合同書,遞給林國棟。
“您貴姓?”
“我姓林。”
“哦,林老師,您先看看合同。”陳曉指指桌旁的一把椅子,“我把酬勞給您結了。”
林國棟順從地坐下,注意力卻不在眼前的白紙黑字上。
雖然此時仍是寒冬,室內卻並不冷。一台擺在屋角的電取暖器正在緩緩搖擺著。每次轉到門口的方向,會有一陣暖風徐徐吹來。陳曉桌上的紙張隨之輕輕翕動。
林國棟蹺起腿,調整了一下坐姿,吸吸鼻子。
合同書只有區區兩頁,足足五分鐘過去,林國棟連第一頁都沒有看完。漸漸地,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額頭上也見了汗。
正在填寫記賬憑證的陳曉無意中抬頭,瞥見了林國棟泛紅的臉頰。
“是不是太熱了?”陳曉停下筆,“您把外套脫了吧。”
“嗯?沒事沒事。”林國棟似乎被嚇了一跳,抻了抻外套的下擺,遮住兩腿之間,“不熱的,不熱。”
“那,合同您看完了嗎?”
“哦,看完了看完了。”林國棟急忙把合同書遞還給陳曉,“沒問題。”
陳曉笑笑,沒有伸手去接,相反,遞給林國棟一支筆。
“那您就簽字吧,對了,把您的手機號碼也寫在合同里,方便我們聯繫您。”
“好的好的。”林國棟慌慌張張地簽好名字,寫下手機號碼,因為用力過猛,筆尖把紙面都劃破了。
陳曉接過合同,瀏覽一遍:“行,沒問題了。喏,這是您上次的酬勞。”說罷,她遞給林國棟一個信封。
林國棟接過,立刻感到手心裡的汗水浸濕了信封。
姜總抬起頭:“完事了?”
陳曉回應道:“嗯,合同簽完了。”
姜總哦了一聲,在桌面上翻找著,很快抽出四份用透明文件夾裝訂好的文稿。
“三份企劃書,一篇論文。”姜總把文件夾遞給林國棟,“一個星期內譯完,沒問題吧?”
“沒問題。”林國棟把文件夾小心地放進手提袋裡,“那,我先告辭了。”
“行,有什麼事就打電話。”
林國棟點頭告別,轉身向門口走去,路過陳曉身邊的時候,停下了腳步。
“再見,陳曉。”
“您慢走。”女孩從電腦後抬起頭,衝林國棟莞爾一笑。
林國棟來到走廊裡,徑直走向電梯,按動向下鍵。等電梯的時候,他忍不住又回頭望去。
在那扇玻璃門後,陳曉正在低頭工作,短髮被電取暖器的熱風微微吹起,宛若一朵香氣蒸騰的花。
“實習?”電話裡,孟老師的聲音頗為猶疑,“你不是剛剛大三麼,現在就實習,早了點吧?”
“是這樣,孟老師,我今年想參加司法考試,所以,想了解一些司法實務方面的知識。”
“那也用不著去高院吧?”
“我是這樣想的,高院會有一些審結的重大或者疑難案件,比較有代表性。”
“想學實務,看卷宗有用嗎?還不如去旁聽幾次審判。”
“那倒是。”魏炯快速翻看著手裡的筆記本,上面是岳筱慧的字跡,“不過,看卷宗裡的庭審筆錄,學習效率高一些,旁聽審判的機會不太多,也未必能遇到典型案件。”
他幾乎逐字逐句讀完這段話之後,就屏氣凝神地等待著孟老師的回應。
“嗯,也有點兒道理。你小子還挺好學的,難得。”孟老師想了想,“這樣吧,你明天上午來我辦公室,我給你開個介紹信。我有個同學在高院,你直接找他就行。”
魏炯急忙道謝後,如釋重負地掛斷了電話。
“你可真行。”他把筆記本遞還給岳筱慧,“你編的這些詞還真讓孟老師相信了。”
“那當然。”岳筱慧頗為得意地把筆記本揣進書包裡,“老孟最喜歡上進的學生,法學院都知道。”
她為這通電話做了周密細緻的準備。雙方的對話內容基本都在岳筱慧的預測範圍內,對孟老師的所有質疑都編排了近乎完美的托詞。為了穩妥起見,她甚至把雙方可能進行的對話都寫在了筆記本上——魏炯幾乎是拿著台詞本打完了這通電話。
“一定要這樣嗎?”魏炯想到接下來的任務,不由得緊張起來。
“必須得這樣。”岳筱慧的語氣非常堅決,“不了解案件的全部細節,我們什麼都做不了。”
她的樣子,和麵對老紀的反對時如出一轍。
短短的幾天內,魏炯看到了一個和印像中完全不同的岳筱慧。那個熱情、開朗,有些大大咧咧的女孩披上了堅硬的盔甲。這盔甲是由她骨子裡的頑強、聰慧,甚至是狡黠打造而成的。
獨自照顧父親的岳筱慧。
在廚房裡麻利地做飯的岳筱慧。
吸煙的岳筱慧。
她的思維之縝密、行動之果決遠遠超出了魏炯的想像。同時,在不知不覺中,岳筱慧在她、老紀和魏炯三人之間,漸漸變成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以至於在陽台上短暫的相互依偎,讓魏炯常常以為只是幻覺而已。
更為微妙的是,兩個人似乎心有默契一般,對那場夕陽絕口不提。
第二天上午九點半,魏炯站在本省高級人民法院的門前,捏著那一紙薄薄的介紹信,望著眼前這座高大巍峨的建築,忍不住發起抖來。
“你別那麼慫行不行啊?”岳筱慧的語氣頗為輕鬆,“大大方方地走進去——我在外面等你。”
靠,又不是你去!
魏炯在心裡嘀咕了一句,深吸一口氣,戰戰兢兢地沿著大理石台階向上走去。
走到深紅色的銅質大門前,魏炯算是領會到了國家司法機關的威嚴。不知是因為疲累還是緊張,邁上三十幾級台階後,他已經氣喘吁籲,腿也軟得要命。魏炯一邊擦汗,一邊向左右看看,總覺得門前的兩座石獅在死死地盯著自己。
同時,他也引起了門旁保安的注意。魏炯避開對方充滿警惕的目光,摸出了手機。
五分鐘後,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從大廳盡頭匆匆而至,四處掃視一圈後,看到了站在門口的魏炯。
“你是老孟的學生吧?”
“是的。”魏炯急忙點頭致意,“劉庭長好。”
“不用那麼客氣,從老孟那裡論,你叫我師叔就行。”劉庭長轉身對保安說道:“來找我的——還用登記嗎?”
保安的臉上堆起笑容,連連擺手:“不用了不用了。”
劉庭長徑直把魏炯帶向電梯間,邊走邊說著一些閒話,內容不外乎“老孟怎麼樣”“這小子還游泳麼”之類。兩人乘坐電梯直達5樓,劉庭長要走了介紹信,幫魏炯辦理好藉閱手續後,把他帶到了高級人民法院檔案室門口。
劉庭長先進門,把借閱手續遞給坐在門口的年輕男管理員,後者草草瀏覽一番,蓋章後把手續收好。
“進來吧。”
見他揮手示意,魏炯急忙跟進了檔案室。劉庭長安排他坐在兩排檔案架之間的一張桌子後面,自己來到檔案架前,挑揀一番後,取下兩個暗紅色封皮的文件夾。
“這是最近審結的兩起案件,都是做出死刑判決的。一個是故意殺人案,一個是販賣毒品案。”劉庭長翻開其中一本卷宗,在目錄上指點著,“你看,一審判決書、上訴書、答辯狀、一審案情綜合報告、閱卷筆錄……你重點看看審判庭審判筆錄,對你準備司法考試有幫助。”
魏炯連連答應。
劉庭長看看手錶:“行,你先看著,我還有工作要做,有什麼事再找我——對了,你不吸菸吧?”
“哦?”魏炯急忙搖頭,“不,不吸煙。”
“這裡不許吸煙的。”劉庭長笑笑,“還不錯,老孟沒教你這個。”說罷,他就拍拍魏炯的肩膀,起身離去。
魏炯坐在桌旁,裝模作樣地翻看著卷宗,不時抬頭偷瞄一下管理員,見他正在全神貫注地玩著手機,就轉頭打量著檔案室。
檔案室呈長方形,沿牆擺著幾排長長的鐵質檔案架,用硬紙文件夾裝訂好的捲宗整齊地排列其上。每個檔案架上都貼著索引卡片,應該是對卷宗予以分類的標示。
魏炯的心跳突然加快,因為他要找的那本卷宗,就在這些檔案架上。
根據人民法院訴訟檔案保管期限的規定,對於故意殺人案的訴訟檔案應該永久保管。所以,許明良殺人案的捲宗肯定可以在這裡找到。問題是,怎麼找?
一般來講,對於卷宗可以分為刑事、民事及經濟類案件進行歸檔。首先要確定的是,這幾排檔案架中,哪一個才是專門存放刑事案件卷宗的。
魏炯看看手裡的捲宗,他還記得劉庭長取下它的那排檔案架。看起來,靠自己右手邊的這排鐵架上就是刑事案件卷宗,至少也是其中之一。
他略略放心,繼續低頭假裝翻看卷宗。現在只能耐心等待,否則立刻起身去翻找未免會令人懷疑。
檔案室裡很靜,除了管理員按動手機的聲音之外,還能聽到檔案架另一側傳來細微的翻閱紙張的嘩啦聲,想來並不是自己一個人來查閱卷宗。魏炯暗自計劃著接下來的行動,同時掐算著時間。大概二十分鐘之後,他合上手裡的捲宗,起身離座。
抬腳走向檔案架的一瞬間,魏炯的余光捕捉到了管理員的動作——他抬起頭,看向自己這邊。
魏炯沒有轉頭,強作鎮定,一步步走到檔案架前,把手裡的捲宗插回原來的位置,同時迅速掃了一眼檔案架上的索引卡片:2010~2013年度(刑)。
看起來,這一排檔案架的確是用來歸檔刑事卷宗,並且是按案件審結年度的順序來排列的。他向檔案架後排看去——那裡應該是2010年以前審結的案件。
魏炯硬著頭皮向後走去,清晰地感覺到管理員的目光就落在自己的後背上。走到下一個鐵架前,他抬頭看看索引卡片:2005~2009年度(刑)。
看來自己估計得沒錯!魏炯信心大增,正要繼續向前查找,忽然聽到管理員在背後喝道:“那位同志,你要幹嗎?”
“嗯?”魏炯嚇了一跳,慌忙回身,“我……我想看看別的。”
“劉庭長給你哪本,你就看哪本。”管理員盯著魏炯,語氣頗為嚴厲,“不能隨便查閱。”
“哦,我知道了。”魏炯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落座前向管理員微微鞠躬,“對不起。”
管理員點點頭,繼續低頭擺弄手機。
魏炯翻開桌上僅存的一本卷宗,佯裝查閱,感到心臟還在怦怦地跳個不停。
管理員就在眼前,而且並不像表面上那樣漫不經心,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視下,怎麼可能拿到卷宗呢?
魏炯心生退意,巴不得立刻逃出這間檔案室。然而,一想到在樓下苦等的岳筱慧以及盼著他們帶著資料歸來的老紀,又猶豫起來。
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安靜的檔案室裡突然響起一陣悅耳的音樂聲。魏炯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到管理員正盯著手機屏幕,旋即在屏幕上滑動了一下,把手機貼向耳邊。
“餵?”
儘管他盡力壓低聲音,然而雙方的通話依舊在安靜的檔案室裡清晰可辨。從管理員的語調和表情來看,對方應該是一個和他關係親密的女性。不知是為了保持檔案室裡的秩序,還是兩個人聊到了私密的話題,管理員抬眼看了看魏炯,起身走出了檔案室。
魏炯最初還覺得好笑,可是他很快意識到,機會來了。
他立刻起身,夾著卷宗向身後的檔案架快步走去,邊走邊緊張地籌劃著:從卷宗陳列的規律來看,一個架子上大概可以歸置四年左右的捲宗,那麼許明良殺人案的捲宗至少要排到五個檔案架之後——他必須要抓緊時間。
衝過兩排檔案架之間的時候,他的余光瞥到一個男子坐在另一列桌前,正在翻動著卷宗,想來剛才的嘩啦聲就來自於他。匆忙之中,魏炯只看到了男子花白的頭髮、臃腫的體形和身上灰黑相間的羽絨服。
他無意也來不及對男子給予過多關注,只是期待對方過後不要揭發自己的行為。
走到第五個檔案架前,魏炯抬頭看看索引卡片:1994~1999年度(刑)。他心中一喜,疾步衝到第六個檔案架前,果真——1989~1993年度(刑)。
他撲到鐵架前,先從最上一列抽出一本卷宗,直接看向案名。
“安佳榮故意傷害(致死)案。”
魏炯把捲宗匆匆塞回,又在相隔幾本的位置抽出另一本。
“白曉勇綁架殺人案。”
他立刻意識到,在這個檔案架上,卷宗是按照漢語拼音的順序排列的。這就意味著,許明良殺人案的捲宗,一定在最下面一列。
魏炯立刻蹲下身子,在底層鐵架上翻找著。當他抽出第四本卷宗的時候,看到封皮上赫然寫著“許明良強姦殺人案”。
他在心底歡呼一聲,迅速把手裡的捲宗插進去,夾著這本卷宗,快步向回走。
距離桌子還有幾米的時候,魏炯隱隱聽到走廊里傳來了管理員的聲音:“行,那就晚上見。”
他不敢怠慢,幾乎是跑完了余下幾步,在管理員的腳踏入檔案室的同時,魏炯坐在了椅子上。
儘管低著頭,魏炯仍然能感到管理員朝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為了不讓他看出異狀,魏炯屏住了本已非常急促的呼吸,竭力讓自己的身體平穩下來。
管理員似乎也並未察覺,盯著他看了幾秒鐘之後,重新坐在桌前,拿起一本雜誌翻看起來。
魏炯放下心來,悄悄地呼出一口氣,隨後,佯裝整理頭髮,小心地擦去額頭上的汗水。
面前的這本卷宗要更加陳舊和厚重,紙張已經開始泛黃、變脆,上面覆蓋著厚厚的一層灰塵。剛剛翻動幾頁,細小的塵埃就飛揚起來。魏炯不得不放慢速度,同時把書包拉過來,小心地擋在卷宗前面。
查看目錄後,魏炯跳過前面的部分,直接翻到公安卷。
接警記錄、現場草圖、訪問筆錄、現場勘查記錄、照片、屍體檢驗報告……
一段段驚心動魄的文字,一張張血腥不堪的圖片……
魏炯漸漸覺得胸口發悶,喉嚨裡彷彿堵著一塊石頭,吐不出,咽不下。最後,當他看到一張照片裡被拼接成形的女性碎屍時,終於忍不住乾嘔起來。
他立刻摀住嘴巴,同時小心地看看管理員。後者大概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只是投來充滿嘲諷之意的一瞥,就低下頭繼續看雜誌了。
魏炯勉強吞下滿口的酸水,左手在胸口上來回捋著,呼吸漸漸平穩後,他偷偷地拿出手機,打開照相模式,在桌子下關掉閃光燈和快門聲音。
隨即,他一手扶額,拿著手機的另一隻手躲在書包後面,對著面前的捲宗連連按動快門。
一邊拍照,一邊還要留神管理員,所以,足足花了半個多小時,魏炯才把這本卷宗裡需要的內容拍完。然而,翻到卷宗末尾,魏炯發現仍是公安卷,而且僅僅是兩起殺人案的內容。
他想了想,把捲宗合上,才發現封皮上的“許明良強姦殺人案”後面還有兩個字——“卷一”。
魏炯在心裡暗罵一聲,下意識地回頭望望身後那排鐵架。看起來,要想了解本案全貌,還得去拿至少一本卷宗。
然而,他現在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等待。
於是,魏炯耐著性子重新翻看了一遍手裡的捲宗,邊看邊暗自祈禱那個女人能再給管理員打一遍電話。
也許因為本案是轟動一時的大案,公安機關製作的那部分卷宗非常細緻。看著看著,魏炯竟然入了神,眼前也彷彿徐徐展開了一幅幅畫面。
深夜。接近零度的氣溫。一輛行駛於黑暗中的白色小貨車。松江街。民主路。河灣公園。垃圾焚燒廠。骨科醫院。小貨車走走停停。每次停靠在路邊,都會有一個或者數個黑色塑膠袋被拋出車外。那些塑膠袋飽滿鼓脹,散發著血腥氣。就這樣,一個曾經美麗健壯的女人被拋散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裡。那同樣殘缺不全的靈魂自此遊蕩在黑夜中,無聲地哭訴著自己的冤屈。
一種混合著恐懼和憤恨的情緒漸漸瀰漫在魏炯的胸腔內,他的眉頭慢慢緊蹙,雙手也捏成了拳頭。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可以僅僅為了滿足邪惡的慾望就擄走那些無辜的女人,在她們毫無防備的情況之下就玷污她們的身體,剝奪她們的生命,並把那些美好的身體肢解成一塊塊碎肉?
他終於開始理解老紀,理解他為什麼在二十幾年後仍然對當年的慘案耿耿於懷。
的確,身為局外人的他都會被這滅絕人性的罪行激怒,更何況是切身體會喪妻之痛的老紀。
必須要找到這個畜生,必須要讓他為當年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即使這懲罰遲到了二十三年!
魏炯被復仇的衝動激盪得不能自已,耳邊忽然傳來一陣響動。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剛好看到管理員起身離座,手裡還拿著一隻空空的茶杯。
不知道開水間離檔案室有多遠,但這無疑是一個寶貴的機會。不管怎麼樣,也得冒一冒險。
管理員的身影一消失在門口,魏炯就一躍而起,抓著那本卷宗直奔第六個檔案架。他跑到檔案架前,單膝跪地,把手裡的捲宗塞回原來的位置,抓起旁邊那本……
拽不動。
手上傳來奇怪的感覺,彷彿卷宗的另一側有一股與之抗衡的力量。
同時,檔案架的對面傳來“咦”的一聲。
驚詫之下,魏炯已經來不及多想,手上再次用力,而對面的那股力量一下子消失了——他手裡拽著那本卷宗,收力不及,向後跌倒在地上。
他的上半身撞到身後的檔案架上,頓時感到鐵架搖晃起來。魏炯一驚,急忙轉身,想扶住檔案架。剛剛伸出手去,就被劈裡啪啦掉下的捲宗砸了個正著。
緊接著,大團灰塵隨著落下的捲宗飛揚起來。在一片塵霧中,魏炯看見那個頭髮花白的男人從面前的檔案架後轉出來,一臉驚訝地看著自己。
在那一瞬間,魏炯突然意識到,他見過這個男人。
“你們……在幹什麼?”
一聲又驚又怒的喊叫從門口傳來,正在對視的兩人循聲望去,看見管理員捧著熱氣騰騰的茶杯,正目瞪口呆地看著一片狼藉的檔案架,以及一躺一站的他們。
“哦,沒事。”男人先反應過來,指指檔案架頂端,“我讓這小伙子幫我拿上面那份卷宗,他沒站穩,結果……就這樣了。”
說罷,他向魏炯伸出手去,臉上還帶著意味深長的笑。
“快起來吧。”
岳筱慧驚訝地看著灰頭土臉的魏炯,還有他身後那個頭髮花白,穿著灰黑色羽絨服的男人——整個人看起來委頓不堪的魏炯,似乎是被男人押送出來一般。
她定定神,沒有理會一直向她使眼色的魏炯,把喝了一半的咖啡丟到身邊的垃圾桶裡,整整衣服,挺起胸膛。魏炯和男人走到她面前,不等他們開口,岳筱慧就說道:“不關他的事兒,是我讓他去的。”
男人一愣,魏炯臉上則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隨即,男人大笑起來。
“偷拍刑事卷宗,你們的膽子可不小。”男人拍拍魏炯的肩膀,“不過你的同夥不錯,挺夠意思的。”
說罷,他就自顧自向前走去,留下一頭霧水的岳筱慧站在原地。魏炯跟在他身後,同時揮手示意岳筱慧也跟上。
男人一直走到高級法院的停車場,找到一輛老式帕拉丁SUV,打開車門,示意魏炯和岳筱慧坐在後排,隨即,自己上車,發動,駛離高級法院。
很快,越野車融入了城市的車水馬龍中。男人一直專心駕駛,始終一言不發。車漸行漸遠,岳筱慧也慢慢回過神來,轉頭用探詢的目光望向魏炯,嘴裡無聲地問道:“他是誰?”
魏炯看看駕駛座上沉默的男人,小聲對岳筱慧說道:“警察,我們見過他的,在老紀的房子裡。”
岳筱慧小小地“啊”了一聲,看了看後視鏡——裡面只倒映出男人的半張臉,不過這已經足夠讓她回憶起那個下午——的確,他是查驗老紀的房證及租賃協議的警察之一。
“怎麼回事?”
魏炯有些尷尬地撇撇嘴,把半小時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岳筱慧。
在檔案室裡,他和那個老警察隔著鐵架同時抓住了那份卷宗。對方先鬆了手,魏炯跌了一跤不說,還幾乎撞翻了身後的檔案架。混亂的場面被管理員看了個正著,好在老警察編出個理由為他開脫。不過管理員已經對魏炯前來閱卷的真實意圖產生了懷疑,魏炯也不敢在此多作停留,敷衍了幾句就匆匆離開。不料,在等電梯的時候,他被隨後趕來的老警察拽進了安全通道。
“我們見過。”老警察靠在安全通道的鐵門上,抽出一支香煙點燃,“在紀乾坤的房子裡,還記得吧?”
因為偷拿卷宗的把柄就在他手裡,魏炯覺得有些心虛。眼見已經沒法隱瞞,只能老老實實地點頭承認。
“紀乾坤讓你來的?”
“不是啊。”魏炯急忙否認,“我在準備司法考試,來學習的……”
老警察笑笑,顯然並不相信他說的話。
“你上次說紀乾坤在養老院,是吧?”老警察吸了一口煙,“帶我去找他。”
“真的和他無關……”
“你要拿的是許明良殺人案的捲二,目標明確。”老警察打斷了他的話,眼神突然變得非常犀利,“紀乾坤的妻子是許明良殺人案的被害人之一——你敢說不是他指使你來的?”
說罷,他扔下煙頭,用腳踩熄,推開安全通道的門,語氣不容辯駁:“走吧。”
岳筱慧聽罷,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大聲說道:“老紀沒指使我們,我們是自願幫他的。”
魏炯嚇了一跳,隨即意識到她是說給那個老警察聽的。可是,對方並沒有回應,而是反問了一句:“風前街小學旁邊那個楓葉養老院,是吧?”
魏炯和岳筱慧都沒有回答。老警察也不再追問,繼續一言不發地開車。
四十分鐘後,越野車開到養老院門口。老警察停車,熄火,拉開後車門,耐心地等待著磨磨蹭蹭的魏炯和岳筱慧下車,兩前一後,走進了養老院。
一路上,魏炯都在反复衡量自己偷閱卷宗的行為是否屬於非法獲取國家秘密的行為,想來想去,都覺得算不上。那麼即使帶著老警察去養老院,也不會過分連累老紀。所以,他就不再反抗,進了小樓之後,徑直沿著走廊奔向老紀的房間。
紀乾坤和往常一樣,坐在窗下讀書。看他們進來,急忙搖動輪椅轉過身來,開口問道:“怎麼樣……”
這句話說了一半,紀乾坤就看到了他們身後的老警察,頓時愣住了。
魏炯和岳筱慧對視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解釋。正在猶疑的時候,紀乾坤卻先開口了。
“我認識你。”紀乾坤的表情迅速變得平靜,“你叫杜成,是個警察。”
杜成略點點頭,目光落在紀乾坤身下的輪椅上。
“你的腿怎麼了?”
“車禍。”紀乾坤的回答非常簡練,“兩條腿都廢了。”
杜成哦了一聲,開始四處打量紀乾坤的房間。最後,他的視線在床頭的書架上停留了很久。
“在這裡住多久了?”
“十八年。”紀乾坤忽然笑笑,“你老了。”
杜成盯著他看了幾秒鐘,也笑了:“你也一樣。”
室內緊張的氣氛一下子緩和起來。紀乾坤招呼魏炯燒水泡茶,還拿出煙來遞給杜成。於是,兩個老人相對而坐,邊吸煙邊扯些不著邊際的閒話,寒暄過後,就靜靜地聽著嗚嗚作響的電水壺。
水燒開,茶泡好。四個人各自捧著茶杯,或坐或立,彼此懷著不同的心思。魏炯惦記著手機裡保存的捲宗圖片。岳筱慧則對紀乾坤和杜成的關係充滿好奇,不停地打量著他們。
一杯茶喝完,紀乾坤先開口了:“杜警官,你們幾個怎麼湊到一起了?”
杜成笑了一下,指指魏炯:“你問他吧。”
魏炯的臉騰地紅了,不得不把在檔案館裡的事情又敘述了一遍。紀乾坤聽完,神色稍顯凝重,略略沉吟一下之後,正色對杜成說道:“杜警官,是我讓這兩個孩子去的。偷閱卷宗的事和他們無關。”
杜成擺擺手,似乎對這件事並不在意:“這事不歸我管。不過……”
他把上半身湊向紀乾坤,瞇起眼睛盯著對方的臉:“你為什麼要去看二十三年前的捲宗?”
“那還用問嗎?”紀乾坤毫不退縮地回望著杜成,“你們當年抓錯人了。殺死我妻子的兇手,至今仍逍遙法外。”
杜成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始終盯著紀乾坤:“所以呢?”
“我要抓住他。”紀乾坤的目光炯炯有神,“就這麼簡單。”
杜成坐直身體,點燃一支煙,視線從紀乾坤的臉移到腿上:“放不下?”
“從沒放下過。”紀乾坤笑笑,“你不是也一樣,否則,你又為什麼和魏炯去看同一本卷宗呢?”
杜成一愣,隨即也大笑起來。
“是啊。”他盯著自己的膝蓋,邊笑邊搖頭,“放不下。”
“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紀乾坤的語氣頗為誠懇,“我聽說,當年你為了翻案,得罪了不少同事,最後還被下放到一個偏遠的縣城裡。”
“嗨,那個屬於正常的工作調動。”杜成擺擺手,“不值一提。”
“不一樣的。”紀乾坤感慨道,“我是親人被害。你呢,查了二十多年還不肯罷手,只是出於職責所在……”
“老紀,我沒那麼偉大。”杜成打斷了他的話,神色平靜,“我得了癌症。”
一瞬間,室內安靜無比。
“我當了三十多年警察,這是唯一一件沒有了結的案子。”杜成垂下眼皮,語氣輕緩,“我的時間大概不多了,所以……”
他聳聳肩,笑笑:“我不想帶著遺憾走。”
紀乾坤怔怔地看著他,半晌,低聲問道:“我……我能幫你什麼?”
“這話應該我問你吧?”杜成笑著反問,他回頭看看魏炯和岳筱慧,“你們查到了什麼?”
“毫無進展。”紀乾坤的臉色暗淡下來,“否則這兩個孩子也不會冒著那麼大的風險去偷閱卷宗。”
“他們夠厲害了。”杜成指指魏炯的衣袋,“他應該拍了不少。”
魏炯的表情尷尬,衝紀乾坤點了點頭。
紀乾坤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看得出,如果不是因為杜成在場,恐怕他會立刻要求魏炯把手機拿出來。
“不過,他只看了卷一。”杜成想了想,似乎在內心進行權衡,最後,他從身後拿出自己的挎包。
“看這個吧。”杜成從挎包裡拿出厚厚的幾本卷宗,遞給紀乾坤,“這是全部。”
紀乾坤只翻看了幾頁,雙手就顫抖起來,似乎對這份驚喜難以置信。
“這……”
“沒什麼。”杜成看著紀乾坤,又把視線轉向魏炯和岳筱慧,“在這件事上,我們是站在同一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