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印加帝國2·庫斯科黃金城

第19章 第十八章

自黎明起,西班牙人即接獲命令,在城裡的廣場中央豎起一根木樑。這次無須鞭笞印第安奴隸,他們全主動地將執行焚刑所需的束薪送上來。 他們幾乎全都對夏勒古齊馬懷恨在心,認為他應該對北方軍隊的殺戮行動負責。他們早對這場演出興趣盎然。搬木柴的工作變得輕而易舉,甚至邊堆柴火和稻草,邊暗地裡開著玩笑。他們望著天空,擔心會下起大雨,把火澆熄了。 但是,晴朗的天際萬里無雲。 幾位主要的西班牙將領,包括蘇拓、亞勒馬格羅、胡安和鞏薩洛,圍在法蘭西斯科·皮薩羅身邊,他們待在一間密室裡,室內只點了一根火把。此地,據說是某位先人生前的皇宮——但他們觸目所及,只是間悲慘昏暗的小屋,屋內的各個房間都鑿有神龕,裡面的寶物早不知去向,只剩一位老嫗看守,她渾身打著哆嗦。

“曼科·印加怎麼說?”蘇拓問。 “他同意,是他向我們提出要求的。”亞勒馬格羅肯定地說。 總督點一點頭,表示同意獨眼俠的說法。 “假如有人問起的話,我們有足夠的證據:那些聽他使喚的傳訊官、那些他用來打通傳送管道的珠寶,還有他們所使用的細短繩……” “吉普。”賈伯曄說。 總督打量著他。鞏薩洛和胡安望著他,然後格格地笑起來。 “吉普,吉普,”鞏薩洛唱將起來。 “是印加王的朋友說的,大家得細聽啊。” 總督舉起孔武有力的手,指著他的兩個弟弟。 “就是吉普吧,隨他愛怎麼說,弟弟們。我們還知道夏勒古齊馬向他們透露,說我們的馬匹有金剛不壞之身,連我們也一樣,所以他們大部分的軍團在沒有看到我們之前,都說我們是神……假如夏勒古齊馬不叛變的話,海楠柁·德·托羅和其他幾位應該還與我們同在。”

“但是曼科呢?”蘇拓繼續問。 “他打從心裡恨他。只是礙於面子,他無法要求我們燒了他。再說,我們也別無選擇了……” 總督的語氣堅定不移,毫不猶豫,話題繞著阿塔瓦爾帕的死亡,偶爾,入夜後,當他在聖母前祈禱時,當然也會感到後悔。他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賈伯曄,便對魏勝德修士說: “試著叫他皈依我們的宗教,但別花太多時間在上面!” “但是……” “快!我再說一遍,即使他承認我們的上帝,我還是要燒了他。看他把我們害得這麼慘,魏勝德修士,我絕不會讓這條狗有任何求饒的機會。而且我知道他們深信被活活燒死是人生中最淒慘的下場……我要他們知道,是我們親手讓他嚐到淒慘的滋味。” 巴托羅繆消失不見,彷彿對今天早上即將發生的一切束手無策。在哈唐索沙,當他將他推向安娜瑪雅時,賈伯曄從未感覺兩人間的友誼如此契合。他對他的同情隱約混雜了一種畏懼。

“走吧,先生們,”總督說,“只差這一小把火,庫斯科的寶藏就到手了。我感覺得出你們急於履行生為西班牙人和天主教徒的義務。” 總督的語氣裡透露著一股悲傷的歡喜,其中的殘酷諷刺讓他們不敢放聲大笑。 “既然他對他們十分了解,”賈伯曄心想,“既然鼓勵他們貪得無厭,卻又瞧不起他們……”亞勒馬格羅、蘇拓、胡安、鞏薩洛和其他人隨著他走出屋外——這是城內唯一一間由石塊搭建的大房子,他昨晚在此宿營。 等待期間,印第安群眾慢慢地聚攏到廣場上,西班牙人根本毋須取出長劍開道,一條直通那座巫旭努前的路自然形成。 就在他們抵達金字塔的台階後,轉身時恰巧看見戴著手鐐腳銬的將軍走上前來。總督不准他搭乘轎子,他要讓所有的印第安人——不管是北方的印加人或是庫斯科人,不管是敵是友——親眼目睹將軍的慘狀和外國人對他的報復後果。

他走得異常緩慢,全身因疼痛而蜷縮,任誰都會打從心底替他發出呻吟。他將雙手往前伸,露出灼傷的肌肉,連最有效的草藥煎劑都無法治好或減輕他的傷口。 他的表情依舊嚴肅,眼神裡透著永恆的驕傲。他的雙唇緊閉成一條直線,顯示出堅決的意志。 夏勒古齊馬以拒絕的心態面對向他伸出手的死神。 總督一個字也沒對他說,連瞧都沒瞧他一眼;他也完全不理睬他們,就當他們不存在似的。 他得由人抱上台階,抱到那根焚刑的木樁前,將他緊緊地綁在其上,以免因疲憊過度而滑落。 隨後只有魏勝德修士登上台階,壓低嗓音說了些關於上帝、地獄和天堂的事情。夏勒古齊馬只給了菲力比洛一小段的翻譯時間。 “我詛咒你們,我瞧不起你們,你們和你們的宗教,我不信仰你們的外國上帝,我永遠也不會信仰你們的上帝。”

他的大嗓門和孱弱的身體正好成反比。 “算了,魏勝德修士,”總督大叫,“把他解決了吧!” 當一根根火把伸向柴堆,幾道剛點燃的火苗爬上將軍的腿部和胸部時,他再度高聲喊叫: “燒了我吧!反正您已經燒過我了,但是您殺不了我!您殺不了我們的神明,創造萬物的維拉科查,以及宛納柯瑞,您無法像燒了安帝般把我燒了!” 他幾乎完全消失在劈啪作響的煙幕之後,但是他的聲音似乎超越了肉體,脫離肉體,凌空高喊: “季之濟子!古亞帕!所有的印加將軍、上尉和士兵!快來替我報仇,把這些叛徒全都殺了,快來殺了這些腐敗和貪心的外國人!” 在總督的指使下,奴隸們繼續添加柴火,火焰躥上雲霄。因為風勢強勁,這位造反的將軍的聲音終於被大火吞噬,再也聽不見了。

幾千名印第安人興奮沉默的眼中閃著這把火光。不似阿塔瓦爾帕過世時的光景,現場並沒有歡呼、哀鳴或呻吟——唯有驚訝,就像猝死般的眼神,望著這場可怕的天人交戰。 當炭火轉弱,火苗開始消失之後,柴火中傳來最後一聲驚叫,彷彿投石器上的一顆石子,劃過天際,射進每個人的心中。 “不!” 等這最後一聲抗拒的回音消失之後,火柱突然倒塌;只見這具被燒得焦黑的屍體小腿上還留有幾株小火苗,然而令人驚訝的是,他的雙眼竟然還睜著,越過眼前這些劊子手、這群沉默的觀眾、這個城市和四周的山峰,活生生地盯著遠方的一個點。 遠方。 就在這位印加將軍過世的那一刻,天空突然轉陰,開始下起雨來。 之後,斷斷續續地下著雨。一場冷雨淋透了護胸甲和靴子,直冷進骨頭里。灰暗的天空裡,烏雲持續累積,雨越下越大。

草原一片泥淖,印加人從中搭高一條小路,兩側加裝了護欄。大隊人馬拉開了約一公里的距離,來到了這座眺望庫斯科的山口前最後一段陡坡。 攻擊或焚山的謠傳在印加人和西班牙人之間不脛而走——每個人的嘴邊離不開季之濟子和古亞帕這兩個名字。連挑夫和身經百戰的騎士也被恐懼嚇破了膽,而這些騎士再也受不了一身笨重的裝扮,甚至感覺昨晚才配上馬鞍的戰馬也焦躁不安。 曼科的肩輿走在隊伍的最前端。奇怪的是,這頂轎子是夏勒古齊馬遺留給他的,卻看不到曾經屬於這位印加將軍的任何印記。轎子的底部鋪著一塊黃色布料——和西班牙人身上的金黃色披風一樣——布塊在寒風的輕拂中,像面皇家小軍旗般搖曳生姿。 皮薩羅兄弟檔和幾位重要的上尉緊隨其後。賈伯曄騎馬走在法蘭西斯科先生的身旁,他無神地望著周邊的高山,搜尋敵人的踪影。

“我覺得你悶悶不樂,孩子。”總督突然開口說。 這不是詢問,而是觀察的結果。 “是因為那個女孩子嗎?他們怎麼稱呼她?柯雅什麼東西?” “卡瑪肯柯雅。” “很漂亮的女孩子,真的……我了解,孩子!” 總督停了一會兒,這個面對人寰慘狀面不改色的男人的直覺,再次讓賈伯曄受寵若驚,他竟然有能力在瞬間深刻地察覺出他人的內心感情。 “是的,我了解。所以我不會像對其他隊友一樣對你說:這個得不到手,找個別的吧。” 賈伯曄全身僵直。 “慢慢來,賈伯曄,”法蘭西斯科先生邊打量著他,邊輕聲地說,“女人終歸是女人,我們到這裡來不是為了女人。” 眼神一掃,他望著走在前面、距離他們幾步遠的曼科的轎子。

“你和我一樣都聽見了:前面那一位要定了她。我真搞不懂原因,因為我一直以為她早嫁給了太陽、月亮或大兀鷹……但是他現在卻如此宣稱。而且宣稱的人可是我們的一位朋友。你了解我的意思吧?” 賈伯曄點一點頭。很不幸,他太了解法蘭西斯科先生了,他總是喜歡賣弄聰明。 “我需要他。我們需要他。這是個叛亂分子,而且是個吃過苦頭的叛亂分子。我們必須停止戰爭,了解一下這個國家的實力,所以我們必須和這一位做朋友……越久越好。你一定了解吧?” 山路逐漸往上升,寬敞的階梯通向山口。雨停了,但是烏雲依舊在空中徘徊。儘管他們已經習慣高緯度的氣候,但是每升高一步,依舊感覺得到呼吸加促。 “我不知道我是否聽懂了,法蘭西斯科先生,”賈伯曄終於抱怨。 “您談到了一個我不確定能夠接受的主題。”

“又是自尊心在作祟,當然!”法蘭西斯科先生帶著詭譎的笑容說。 “我欠她一次救命之恩,別忘了。我這第二條生命,儘管說了會讓你大吃一驚,我想並非自尊心在作祟,而是愛……” 總督抬起尖形的鬍子指著他,連珠炮似的說: “才不是,賈伯曄·孟德魯卡·伊·佛羅瑞斯。不是她,也不是你。而是我。別忘了你對我的承諾,以及欠我的人情。更別忘了我會仁慈地看著你把我在這個國家所建造的一切全毀了!” 賈伯曄悶不回應,受傷的肩膀突然一陣酸痛,他用力一踢,騎著那匹紅棕色的馬大步離開。他氣得怒火中燒。他從未如此兇猛,一路趕馬,穿過隊伍,引起眾人旁觀,筆直地沖向山口。 抵達山口後,他心跳急速,眼前蒙著一片熱氣,他跳下馬,脫掉頭盔,將它甩在地上。於是當他望著這頂旋轉個不停的帽子時,才意外地看見了河谷。 大驚之餘,他以為看見了一個新世界。 他先是發覺天空一片湛藍,碧落如洗,幾近透明。 他發現所有的景觀全都躺在寧靜的山巒懷抱裡。遠處,有座白雪覆蓋的巍峨高山。 他看見壯闊的河谷裡耕田如織,層層梯田整齊劃一。 之後,他看到了它,那座城市。 依據孟格和白艾諾的描述,他本以為會看到一大堆金子。但是,陽光還來不及溫熱濕潤的大地,所以整座城市看起來倒像是一艘以金銀打造的大船,徜徉在谷心裡。 光照之下,神殿、皇宮和民房的牆垣全都閃著迷人的虹彩,太陽穿梭其間,當空打造出一個稀世珍寶——一個色彩繽紛的瑰寶,讓人忍不住想伸手觸摸。他還看見河谷盡頭有兩條碧綠的河水流過整座城市。 他的心無比歡暢,他真想擊掌歡呼。他甚至沒有聽見隊伍前端的幾個人也一個個跟上來了,正和他一樣欣賞著這幅美景。 “偉大的庫斯科城,我向你致敬!現在,你終於看見了!”他的耳邊傳來一份溫柔的聲音。 他沒有回頭,但感覺有股溫熱的呼吸吹向他的頸部,比尚顯涼意的山風更輕柔。 “你知道人們怎麼稱呼這個城市嗎?” 他搖一搖頭。 “美洲獅子城,”安娜瑪雅說,“一座為美洲獅子誕生的城市——一座你我,我們必須在此找尋未來之路的城市。” 艷陽下,置身在微風的擁抱裡,這幾句甜言蜜語給了賈伯曄一種承諾,驅趕了他心中的疑慮、謎團和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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