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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三節

蒙古往事 冉平 4261 2018-03-13
札木合心裡說,上天給人智慧,也讓人愚蠢,這是沒辦法的事,擋也擋不住,就像羊肉裡的油,一見到火,它自己就往外冒。翻過了阿爾泰山,就到了杭愛山,山下面是廣闊的撒阿里原野。太陽汗突然感到一陣暈眩。此時天已經黑了,夜空中一片繁星,可是,比繁星更多的是地面上的營火,一個挨一個的營火佈滿了撒阿里之野,幾乎看不到邊際。那就是蒙古兵的灶火。 太陽汗問身邊的人,你們不是說鐵木真的人馬少麼?難道我看到的是螢火蟲?沒人回答他的話。戰爭已經不可避免,再說什麼也沒用啦。要是願意,札木合能回答他的問題:很簡單,他的安答鐵木真在虛設營火,每人五堆或者更多,專門嚇唬你的。但是札木合沒說,還故意發出一聲驚嘆,及時地配合了他的安答利用夜色製造的視覺效果。於是,太陽汗將他的中軍挪到了納忽崖。在崖上安全些,還可以看到整個戰場。後來這場戰爭由此得名,被稱為納忽崖大戰。

天漸漸亮了,太陽汗仍然感覺頭暈。他命令大將撒卜勒黑立即發起攻擊。與此同時,蒙古軍也發動了攻擊,和以前不一樣,這一次鐵木真要自己做先鋒,讓哈撒爾在中軍坐鎮。多年以前,襲擊蔑爾乞那一次,札木合請他做先鋒,廝殺得十分過癮。 之後,他有了自己的軍隊,因為要把握全局,衝鋒陷陣機會少了。這一次他決定親自做先鋒,足見他對太陽汗的蔑視。沒人敢阻攔他,跟他爭搶,博兒術沒有,哲別沒有,他的兒子們也沒有,他們都不忍心剝奪他的快樂。夜裡鐵木真睡得香甜。他的戰馬很懂事,為了即將到來的戰鬥,有意不吃得過飽。早晨醒來,空氣格外清爽。這一年鐵木真四十四歲。在遼闊的撒阿里曠野,他抽出刀,嘴角掛著一絲微笑。天氣好極了,沒風,晨光正從他的後背悄悄爬上來,爬到脖頸上,有點癢。

他想,夠了,不用再多說了,剩下的事情他的安答自然會收拾乾淨;留下該留的,去掉不該留的,很簡單。傍晚之前,紫色的雲霞籠罩在撒阿里原野上空,到處都是廝殺的聲音。他拍馬走了。對他來說,這場戰鬥已經結束了,看到太陽汗的臉色他就提前知道了結局,不用看了。他對大局已定的事情向來沒興趣。他用他的言語已經擊垮了太陽汗,他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這場戰鬥跟他再無關係。所以,該走了。 札木合跨上他的海騮馬,用左手提著韁繩,右手空垂著,斜著身子,肩膀後仰,那樣子像是喝醉了,剛剛從一場酒宴上離開,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那隻白海青立在他的右肩上,左右環顧。他的馬一路小跑,碎步,不緊不慢。沒人攔他,問他到哪兒去,或者挽留他。乃蠻人都忙著注定失敗的廝殺,沒人注意到他的走。這些人,死到臨頭仍然不知道他的用途所在,真是愚蠢啊!現在,他除了祝福他的安答之外再無事可做。本來,乃蠻是他的一支箭,他能用它擊敗他的安答,最後平定草原。可是這支箭他沒用上,它不讓他用,怎麼辦呢?他只好把它折斷,白白送給他的安答。他的安答也深懂這一點,所以親自做先鋒,以此表示對他這份禮物的重視。他從納忽崖上看到了他安答的身影,如利箭般直劈進來,不拐彎,不躲閃,刀起刀落沒一個多餘動作,吭哧吭哧,讓人看了心情愉悅。死在他安答刀下的那些人有福了,他羨慕他們,能與他的安答面對面廝殺的勇士;他們的靈魂將留在紫色的雲彩裡,在撒阿里原野永存。可是他自己呢,恐怕再沒有這種機會了。

札木合懷著一絲遺憾離開了撒阿里原野,身後仍然跟著不少人:蒙古人,扎答蘭、泰赤兀、山只昆、主兒勤各個部落的;還有蔑爾乞人,克烈人,塔塔爾人,和一部分乃蠻人,都是他的崇拜者。他們只有跟著他才心裡塌實,或者是稀里糊塗的,反正他們願意跟著他,相信他的智慧,希望他有一天打敗所有的對手,給他們好處。札木合沒有回頭,他懶得回頭看,點數。不用回頭他也知道有多少人跟著他,以及這些人為什麼跟著他。他不在乎。 他只在乎一個人,就是他的安答鐵木真。 在紫色雲霞的籠罩下,鐵木真揮著刀一直衝到了納忽崖的底端。太快了,他沒覺得累,沒有遇到明顯的阻力。他斷定他的安答不在這些人裡面,也不在他們身後,否則他不會行進得如此順暢——過於順暢了,碰不到足夠堅硬的東西。所以,痛快是痛快了,但不過癮。他懷疑他的安答暗中使了什麼法術,把乃蠻人給弄鬆軟了,然後撇給了他。在衝鋒的過程中,迎面撲來的人不多,他看到的淨是些後背和馬的後胯,讓人洩氣。他小心積攢的力氣還沒使完,刀就收回了鞘裡。天黑了,他下令圍住納忽崖宿營,馬不卸鞍。然後他就睡著了,半夜,他夢見慌忙逃命的乃蠻人從山崖上摔下來,撲通撲通,哎呀哎呀,一層摞著一層。但他沒醒。他知道,那些人裡面肯定不會有他的安答。在夢中,他聽到他的安答對他說,那個太陽汗聽了我的言語,已自驚得昏了,再無廝殺的氣象。我已離了他。安答你謹慎著。

他說謝謝,你讓我拿什麼東西來報答你的好呢?札木合說不用啦。你讓我在戰場上看到了你的身影,這就足夠啦。他說可是我沒有看到你呀。札木合說那就對了,當咱們倆面對面的時候,有一個人必死,不是你,就是我。這話是闊闊出說的。闊闊出你還記得嗎?他說的很多話我都不信,但我信他說的這句話。所以我走啦,我在別的地方去等你。我的安答,等你收拾完乃蠻部就來找我吧。別讓我寂寞著。你放心,不見到你的面我不會死。 第二天,他看到了那個自稱太陽汗的乃蠻人。他面色灰白,死羊皮似的抖,嘴唇哆嗦著,渾身都在抖,他說凡屬於我的東西都屬於你,車帳、百姓、牲畜、山、水、草地,女人等等。說到女人的時候他稍微遲疑了一下。但畢竟,女人不比他的命緊要。這個可憐的傢伙,他到底想說什麼?把應該屬於我的東西再贈送給我一次?好像還一肚子委屈似的。這樣的人,讓他活著也是受罪。他才看了他一眼,就噁心了。

他們把他拽出來,準備找個乾淨的地方處死。這是鐵木真的命令。鐵木真說完這話再沒看他。他也沒再求饒,就出來了,不用他們拽。很奇怪,一出來他就不抖了,恐懼離開了他,突然消失了。陽光明晃晃的,在頭頂上,比平日亮。他告訴執行命令的衛兵們,說納忽崖底下有個山洞,以前打獵時他在那裡歇息過,比較乾淨。我領你們去。衛兵們就跟著他,提著刀,不作言語。他發現自己腳步輕盈,走得很快,生怕耽誤了時間似的。往日的體面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讓他安心,給他寬慰。夠啦,他對自己說,這輩子你還有什麼東西沒享用過呢?榮耀、財寶、權力、女人,他父親留給他的一切他都用完了,抓緊時間反複使用過了,每一樣都是,沒留下遺憾。 剛才,見到鐵木真之前,他還以為自己能活命來著,但是,活著什麼都沒有,就不如不活。至於失敗的原因,他沒工夫去想了,好像是,從見到脫斡鄰王汗的那顆頭顱,札木合坐在地上放聲大哭,所有這一切就已經悄悄開始了,從他不知道的某處,朝他一步一步逼近,包抄過來,結果是他無法改變的。他的父親臨死前有過預料,嚥氣時曾向他表達過這種擔憂,他沒在意,當時他的心思全在古兒別蘇身上。就算在意了又能怎麼樣呢,既然事情不可避免?沒有什麼可抱怨、可悔恨的。

現在,他逆著時間向回走,覺得自己沒錯,每一步都是他該走的,如果讓他從頭再來一次,他想他還會這樣走,結果自然不會改變。想通了,就不害怕了,其實恐懼的感覺比恐懼本身更難受:嗓子髮乾,頭皮發麻,血在耳朵裡嘣嘣地跳。感謝上天,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它及時替他把恐懼抽走了,在他不知不覺之間。他腳步輕快地穿過了黏滯的時間,沒覺得有什麼阻力,還微微出了點汗,那些士兵跟在他身後,像幾隻灰色的鳥,把尖利的喙掖在翅膀底下,沉默著。 到了山洞前,他吩咐他們砍些新嫩的松枝,替他鋪在洞裡,然後他躺上去,脫了袍子,蒙了臉。他沒跟那些鳥說,這裡就是他母親生他的地方。生了他之後,母親難產死了,父親又娶了好幾個汗妃,都沒生育。最後一個汗妃就是古兒別蘇,他曾叫她母親來著。於是,他叫了一聲古兒別甦的名字,說你們動手吧,先自停止了呼吸。

這是古兒別蘇沒有想到的:蒙古人的氣味不是她想像的那種羶,鐵木真也沒有如何野蠻,可見傳聞靠不住。他們對她說,她的丈夫已經被處死了,臨死時還叫她的名字來著,聽了令人心酸。她哭了。這是她的第二個丈夫,一直被她嬌慣著的,就像第一個丈夫嬌慣她一樣。她希望他成為天下最尊貴的,這沒錯,可見他的運氣不行。古兒別蘇汗妃一共抽泣了六聲,便止住了眼淚;她不能把眼睛哭腫,讓鐵木真看了厭煩。 因為,按戰爭的慣例,所有被征服者的妻女,必為征服者所有,也就是說,鐵木真將成為她的第三位丈夫。所以,在他面前她必須保持自己的容顏。晚上,她將用她的身體給他快樂,為他解除征戰的疲勞,讓他盡情品味勝利者的喜悅。作為失敗者的妻子,悲傷是要有一點的,必須的——為了助長對方的快樂,但不能過分。過分了不行,火候要把握得恰到好處。這個她懂。

甚至,在沒有見到鐵木真之前,她心裡已經充滿好奇:這個鐵木真,蒙古乞顏部的可汗,他是什麼樣的人呢? 他坐在他們中間,看著她,笑了,問,你不是嫌蒙古人身上有羶味麼?她慌了,說那是人們的傳聞,她不知道,瞎說的。說完趕緊伏下身子。她伏下身子但目光沒有挪開。鐵木真在她的頭頂上方,收斂了笑容。顯然,他的心思沒在她的身上,沒太注意她,或者說對她沒興趣。這個鐵木真,她看得出,在他身上有好幾個女人,她們誰都不喜歡她。那些女人,為他生過孩子或者沒有生過孩子的,美麗的或者不太美麗的,年輕的或者不太年輕的,有心計的或者不太有心計的,她們全都直挺挺地站在他的背後,隔著他,並用他的目光來審視她,等著看她出醜呢。 他收斂了笑容說,有一個人,曾為我立了大功的,一直讓我心裡記掛著的,他的名字叫豁爾赤,我一共欠他三十位妻子。豁爾赤,我沒有記錯吧?那個豁爾赤說可汗記得不錯,整整三十位,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是可汗親口允諾我的,那天黑夜沒有月光,但我記準了。鐵木真說那就這樣吧,現在,我把古兒別蘇汗妃賜給你做妻子,因為她嫌棄蒙古人身上的羶味,而你是咱們之中氣味最重的人,但願你能喜歡她。

周圍的人聽了哄笑。豁爾赤不樂意了,他說這個古兒別蘇當然好啊,做過汗妃的女人嘛,有身份,又好看,我怎麼能不喜歡呢?可是她再有身份也不能一個頂三十個呀,可汗你要是這樣打算,我寧可討三十個牧羊女做伴,這個古兒別蘇就請可汗收回去吧,雖然我喜歡她的尊貴。鐵木真又笑了,說豁爾赤你聽錯了,我沒說一個頂三十個呀。你要是高興,她可以不算在你那三十位妻子之內。豁爾赤說,一個就是一個,既不能當成三十個,也不能不算數,我豁爾赤可不是不講信用的人。 在豁爾赤與他的可汗爭辯的時候,古兒別蘇被忘在了一邊,她埋下臉,縮回身體,設法把自己藏起來,心想,豁爾赤就豁爾赤吧,也不錯,畢竟他是鐵木真的大功臣,不然還能怎麼樣呢?她垂著頭不言聲,忽然發現胸襟全濕了,是淚水,從她自己的眼睛裡流出來的:原來她在哭。這一哭,就再也止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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