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蒙古往事

第6章 第一節

蒙古往事 冉平 4192 2018-03-13
鐵木真的頭枕在父親的膝蓋上,他想,剛才他不是害怕狼,是害怕自己的恐懼。其實,在父親面前,他不用為自己的恐懼羞恥的。父親是天下最勇敢的人,父親告訴他,勇士的勇敢就是不讓別人看到他的恐懼:仇人、朋友、他的妻子,包括他的馬。只要藏得好,恐懼不是壞東西。這是父親親口對他說的,父親瞞住所有的人,卻吐露給了自己的兒子,真好,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像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一個叫也速該的男人和一個叫鐵木真的男人。他發現,當他不用為恐懼羞恥的時候,恐懼就真的不見了,只覺得困,馬們嚼草的聲音很好聽,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兒子熟睡的臉不像孩子,是孩子中的大人,說是大人中的孩子也行。也速該頭一回和兒子如此親近,不太習慣。兒子是什麼呢?在他們沒長大之前,就是他們母親身邊的一群小狗,在氈帳裡吃喝打鬧,讓他們的母親不寂寞,也讓他的身子後面不空虛。不過就是這樣。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們長大了,大得能娶親了,這時候你才真正嚐到了做父親的滋味,那份沉重。做了父親的男人和沒做父親的男人不同:兒子使你有底氣,也有牽掛。像一棵樹,鐵木真就是這棵樹上的一根枝丫,如今他長長了,但尖兒還是嫩綠的,他必須及早教給他一些東西,讓他快一點生長,變硬,經得起風雨。

狼們又在嗥叫,互相招呼著,再次聚集起來。 頭頂上的雲黑煙一般飄浮著,有時候會露出一條縫,月亮一閃,又不見了,像刀刃。 也速該坐在火堆前,挺直后腰。他不能睡,還要不斷地給火堆添柴。如果他睡著了,火熄滅了,狼群一定會從四面八方撲上來,吃掉他們。可是他的兒子正在他右邊膝頭上睡得香甜,剛剛擺脫了恐懼,在夢中笑呢。他左邊的膝頭上放著弓箭和刀,右手胳膊挽著四匹馬的韁繩。狼群正圍攏過來,一點一點地挪,悄無聲息。也速該心裡清楚,如果有一匹馬受驚,跳躥出去,立刻就會驚動別的馬。烏青馬拽不住,他也拽不住。相反,他和兒子都會被拖進黑夜中的狼群裡。同樣,如果有一隻狼膽敢撲上來,其他所有的狼都會一擁而上,那時,放在他膝頭的刀和弓箭根本用不上,在天亮之前,他們就會變成一堆白骨,眼窩裡積滿螞蟻。

天快亮的時候,也速該還在唱。手中的酒壺快要喝乾了,他唱得嗓子疼。刀和箭早從膝頭掉在了地上,火堆已經燃盡,飄著藍煙。鐵木真在他腿上睡著。他面前那些燈盞似的綠熒熒的狼眼睛漸漸淡了,淺了,成了沒有顏色的冰,它們耳朵和身體的輪廓顯露出來。 也速該這才發現,它們居然離他如此的近,差不多一躍就能撲到他懷裡。但是它們都沒動,前爪伏在地上,豎著耳朵,淡漠地看著他,目光裡沒有敵意,倒是很憂傷似的。天真的亮了,天地之間像被誰割了一刀,破了,透出曙光,血水似的瀉出來。那些灰黑的傢伙抖抖身上的毛,累了似的,聳立起來,掉轉頭,懶洋洋地走了,露給他許多毛茸茸的屁股,或許還有什麼不放心,捨不得,走出一段又回頭看看,然後才跑動起來,顛顛的,變成了一些黑點,消失了。

鐵木真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變白。見父親還在睡,睡得很死。奇怪,父親仰躺在地上,為什麼胸前乾燥,肩頭卻濕濕的,沾滿了露水?昨晚他在父親腿上睡覺,夢見被狼群層層圍繞,有人在唱歌,狼們在歌中舞蹈。更奇怪的是,在歌裡他居然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唱歌的人是誰?他想看看,剛站起來,就絆了一跤,咕咚一聲摔出了夢外。他醒了,歌聲還在耳朵裡,眼前卻是乾乾淨淨的,連一隻狼的影子都沒有。他爬起來,為父親拽平身下的皮褥子,墊好脖子,把酒壺收了,火滅了,給馬備上鞍子,係好肚帶,把韁繩鬆開。 然後,他坐在烏青馬旁邊,吹他的牛角鳴嘀。現在他能吹出六種聲音,如果明年能再見到札木合,他也應該能跟札木合一樣,吹出九種聲音了。不過母親說,如果相中了親,按翁吉剌當地的習俗,他必須在那裡留住三年,就是說,他將三年見不到他的札木合安答,這是他最不情願的。三年,哦,真是太長了。

太陽升起來了。 烏青馬張大鼻孔,叫著,拖著韁繩在沉睡的主人跟前跑過來,跑過去,急著上路。是的,它想早點離開這裡,越快越好,省得那些傢伙再返回來。那些成群結伙的,兇惡的,吃肉的傢伙,尖牙齒,尖爪子,綠眼睛,還有從它們口中發散出來的氣味,那是死亡的味。 烏青馬嗅得出來,它們熱烘烘的,腥臊的氣息沒有散盡,滯留在它們伏臥過的草叢裡,臭得要命。在昨夜的昏暗中,同伴們緊緊地擠靠在它身邊,打著戰,把恐怖傳染給它,但它沒動。主人在撫摸它,主人的手指摸過它的脖子、臉、胸和腿,動作極其溫柔。 烏青馬懂得這種撫摸。過去,每次打仗的時候,或者之前,主人總要這樣摸它,使它鎮定,然後憋足了勁,猛衝過去,轉彎,再衝過去,跨過倒下的人和馬,躲過身邊的箭。它是主人的腿,主人的另一雙眼和另一副耳朵。主人的憤怒就是它的憤怒,主人的膽量就是它的膽量。它領會主人的心,還有他的形體、分量,他的神色、動作、氣味、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反過來也一樣。

烏青馬終於把主人給弄醒了。 也速該睜開眼,陽光曬在肚皮上暖烘烘的,烏青馬不停地拿鼻子蹭他的臉,拱他,呼哧呼哧,催他上路。也速該沒動,他喚來鐵木真,指上面讓他看。順著父親的手指,鐵木真看見一隻鷹在頭頂上盤旋,父親讓他再看,他看到了粉粉白白的雲,雲的後面是天,澄藍澄藍,鐵木真脖子都仰酸了。那澄藍分外堅硬,他的眼力穿不過去。他仍然使勁地看,猜不透父親是什麼意思。最後,眼珠子都看疼了,眼前浮起一片虛幻迷濛。也速該說,咱們昨晚過夜這地方叫做野狼甸子,平常,連灰頭鳥(灰頭鳥,即貓頭鷹。)飛過這裡都要翅膀打戰。感謝長生天佑護。 學著父親的樣子,鐵木真摘了帽子,低下頭,一股熱淚從眼眶湧出來。他知道了,昨夜夢中的歌聲,原來是從天上傳下來的。天不是他眼睛能看到的湛藍,在那後面,人眼穿不透的深處,那裡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無論人還是狼,還有土裡的蟲蟻,都不能抗拒。路上他們捕魚,狩獵,十分的快樂。捉了一隻狍子,射了八隻水鴨,還有草魚和天鵝蛋無數。他們逮了一隻麋鹿,放了,抓了一窩沙狐,放了。還遇到一群黃羊,他們也沒去追。也速該告訴兒子,他們的前面是闊連海子,過了闊連海子就到了兀爾什溫河,那裡住著的是蒙古乞顏部的世代仇敵塔塔爾一族。我們若想繞過他們啊,要多走三天的路,若帶著兵馬從這裡過啊,必被他們捉。我們兩個就從他們中間穿過去吧。

鐵木真驚異:那塔塔爾不是我們的仇人嗎?害死俺巴亥祖先的不就是塔塔爾人嗎?父親不是殺了他們的首領,做了我的名字嗎?也速該對他說,我們到翁吉剌去走親,不是來打仗,我不是也速該,你也不是鐵木真,我們只是一對過路的人。兒子你聽好啊,按草原的規矩,沒人會問你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遇到酒飯只管吃,遇到帳篷只管睡,不用問主人是誰。仇人在戰場上,不在鍋灶邊。兒子,見了塔塔爾人你不要慌張。 在鐵木真心中,塔塔爾人和仇恨是一個詞,塔塔爾就是仇恨。每個蒙古人都是為報仇而生的,不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誰,如同忘記了自己的父母。但仇恨是什麼?戰場的廝殺、吶喊、刀、箭、血、死亡、勝利……對鐵木真來說,一點不具體。他從未當面見過仇人的模樣,父親的計劃讓他興奮,渾身的肉緊繃繃的。父親說,除了戰場上,他從未私下見過塔塔爾人,所以塔塔爾部沒人認識他,看到一個過路的大人領著一個孩子,他們想不到這個人就是也速該。父親的話讓鐵木真敬佩,可他說話間又把他當成了孩子。他想做出大人的事給父親看,但不知做什麼才好。他的父親太了不起了,寬大的身影為他遮住了一切。他想,總有一天自己也會做出幾件了不起的事情,讓父親為他驕傲。如果他是札木合,此時就會對他的父親說,將來有一天,他要做汗中之汗,收管天下。父親聽了肯定高興。可他說不出來,因為,那是札木合說過的話,他不願意重複。再有就是,鐵木真發現,有些話他說不出口,他想,這些話擱在心裡,比用嘴說出來好。

捕魚兒海子,闊連海子,中間是兀爾什溫河,這裡住的是塔塔爾人。歌裡是這樣唱的。傍晚,鐵木真跟他的父親住進一家塔塔爾人帳篷裡。父親把途中取的獵物送給塔塔爾人,塔塔爾人拿出最好的奶食和奶酒招待他們,為他們殺羊煮肉,和平常人一樣。這家塔塔爾人不善言語,沒問客人叫什麼,從哪兒來,只是敬酒。他們笑得不多,但看得出來他們心里高興。客人沒醉,主人先醉了,躺在鋪上呼呼大睡。第二天早晨鐵木真發現,主人已經為他們備好了奶食,餵好了馬。 塔塔爾地面寬闊,天黑之前,他們又進了另一家氈帳。這家主人喜歡喧鬧,乘著酒興跳舞,跳起舞來身上掛的東西就叮叮噹當地響,各種各樣的飾物,銅的,銀的,據說都是來自金國的賞賜,讓鐵木真看得眼花。父親坐在他們中間,就像一家人。父親的話不多,但酒量很大,讓主人十分歡喜。塔塔爾人還對父親誇獎他,說你這兒子很會使刀子,面前的骨頭吃得那麼乾淨,將來一定有出息。早晨,天還沒亮,父親就叫醒他,兩人拉馬上路了。這時,塔塔爾人還沒醒。

頭一個晚上鐵木真沒睡,耳朵始終張著,聽著帳外的動靜,刀子放在手邊,以防有人害他的父親。但這樣的事情沒有發生,父親躺在塔塔爾人身邊,睡得很塌實。第二個晚上他實在太困了,使勁睜開眼睛盯著天窗,聽著父親的鼾聲與塔塔爾人的鼾聲混在一起。天空暗藍,星星像釘子,被天窗框住,動彈不得。有個人影探了下頭,又倏忽不見了,因為背光,看不清面目。是不是盜馬賊呢?如果他想盜馬,烏青馬是不肯跟生人走的。但帳外沒有一點響動。那人又從天窗上探進頭,溜進來了!鐵木真想喊,被摀住了嘴,去拿刀的手也被攥得死死的,他正拼命掙扎,被父親推醒了。 他們就這樣穿過了仇人的地面,只是做了個噩夢,沒傷一根頭髮。鐵木真有點失望,他親眼見過了塔塔爾人,他們太平常了,不醜惡也不可怕,甚至,他覺得他們不值得他憎恨。

父親說快了,咱們離翁吉剌不遠了,兒子,你用鼻子能聞見它的氣味。樹越來越多,風也變軟了,空氣裡果然有股清香。鐵木真下頜垂在胸前,聽著父親說話,睡著了。 他的胯下是一匹好走馬,蒙力克專心為他挑選的。這匹白鬃騸馬最適合走長路,又快又穩,走起來像貼著草皮飛,馬背上的人幾乎感覺不到顛簸。所以,鐵木真醒來的時候以為自己還在馬背上,順手一拽,發現韁繩不在手裡,自己的身子倚在一棵大樹下,天空被茂密的樹葉遮蔽著,十分涼爽。樹叢中嘰嘰喳喳的,聽不出有多少種鳥叫。四周都是樹,鐵木真從沒見過這麼粗、這麼密的樹。父親不在身邊,可能發現了什麼獵物,自己搜尋去了。過一會兒就會背來一隻獾或者野豬什麼的。周圍靜極了。他聽見身後一陣的聲響,感覺脖子後面有一道目光,而且不是人的目光。他緩緩回頭,見一隻鹿站在身後,正偏著頭看他,一身好看的花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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