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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人間白鶴

明宮奇案 吴蔚 24668 2018-03-13
他的一顆心從平地升到了雲端,又從雲端掉到了谷底。整個人飄飄忽忽的,像一艘沒有船夫的船在人生的海上顛簸起伏,茫然失去了方向。劇痛過之後,那些曾經美好的記憶都如風捲殘雲般消逝了。 一直等到傍晚時分,趙士楨才風塵僕僕地回來。沈德符、傅春、魚寶寶三人聽見動靜,忙過來拜見。問起情由,趙士楨果然是為了前管家毛尚文之事趕去通州,想問清楚為什麼毛尚文會在郭正域的船上。 原來今日一早,有京營巡捕趕來告訴趙士楨,稱最初在郭正域船上搜捕到了毛尚文,辨認出其通緝要犯身份後押解回京。巡捕都督陳汝忠卻沒有立即將他送到兵部或是刑部,而是關在京營小屋中,親自動用私刑拷問,結果毛尚文受不住酷刑而死。陳汝忠遂命人抬著屍首去兵部交差,聲稱搜捕妖書疑犯時意外發現毛尚文,其人反抗逃跑,結果被當場格斃。

那巡捕也是京營的一個武官頭目,對傾盡財力心血研製火器的趙士楨十分佩服,覺得此事前後有些怪異,遂趕來告訴了趙士楨。趙士楨一時想不通毛尚文為何會在郭正域返鄉的船上,忙趕去通州詢問究竟。 到達通州楊村時,正見到郭正域一家被圍困,處於極其危急的狀態——因嚴冬寒冷,河水結冰,船隻無法前進,遲遲不得歸去。巡捕們又將眾人圍在船上,不准下船。郭氏日用不給,天阻人困,窘迫萬狀,十萬火急。 趙士楨上船時也被巡捕攔住,稱郭正域仍是妖書嫌犯。雙方爭吵激烈,趙士楨狂怒下甚至拔出了隨身佩戴的手銃威脅巡捕。巡捕們奉有嚴令,無論如何不肯相讓。正僵持之時,忽見數只輕舟由縴夫牽引,滑著厚冰而來。天下只有漕運總督有不懼怕嚴寒冰上行船的能力,那幾隻船當真是遠在一方的漕運總督李三才派來接濟郭正域的。

時人均知道李三才會做官,會撈錢,又得民心,本領高強,交結極廣,做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連稅監都對其退避三舍。巡捕們一見船頭高掛的漕運總督的旗幟,不敢輕易招惹,當即自動散去。虧得這幾隻快船及時趕來補給解圍,郭氏全家才沒有凍死餓斃。 趙士楨登船後,問起毛尚文之事。郭正域卻是不知道他是被朝廷通緝的重犯,也不知道他叫毛尚文,之所以收留他為賓客、帶他出京,只因為他聲稱自己姓楊名銳,是嘉靖年間薊遼總督楊選的兒子。 楊選字以公,山東章丘人,嘉靖二十三年進士,歷官御史、大同巡撫、兵部右侍郎。他雖是進士出身,卻是半生戎馬。嘉靖四十二年,蒙古韃靼部首領俺答之子辛愛率軍進犯。楊選時任薊遼總督,打探到辛愛軍將攻遼陽,遂率師東進卻敵。哪知道這只是辛愛聲東擊西之計,辛愛乘明軍空虛,率精騎翻越長城潰牆而入,攻掠順義、三河一帶,京師因此戒嚴。後來韃靼兵退,暴怒的嘉靖皇帝追究責任,定楊選“守備不嚴”罪,將其斬首於西市刑場,楊妻被流放兩千里。

郭正域祖上曾與楊氏聯姻,論起來兩家略有淵源,又感念當年楊選死得頗為冤枉,見貧困潦倒的毛尚文拿出楊家祖傳玉佩後,便相信了他的話,收留他為賓客,還特意在返鄉時帶上了他。從趙士楨口中得知毛尚文的真實身份,不免失悔道:“原來他是女真人奸細,投奔我只是要利用我逃出京師。看來他自稱是楊選後人也未必是真了。” 趙士楨道:“這個應該不是假的。他在我府上當管家,居室牆上掛的就是楊選的《巡邊題》。我看到後還覺得很詫異,他說他只是愛這詩中描述的景象。” 郭正域尚未從妖書案的泥潭中脫身,又卷上一起女真人奸細案,不免愈發憂心忡忡。趙士楨安慰道:“如果真有人要藉此大做文章,郭公早已不能安坐在這裡。毛尚文也好,楊銳也好,已經被巡捕都督陳汝忠滅口,郭公無須再憂慮。至於妖書一案,郭公更可以放心,聽說太子殿下叫人帶了話給沈一貫,他不敢繼續胡來的。”郭正域這才略感寬慰。

沈德符幾人聽說毛尚文本名楊銳,是故薊遼總督楊選之後,均感愕然。 魚寶寶道:“他明明是大明子民,為什麼要幫女真人盜取火器圖?難道僅僅因為世宗皇帝斬了他父親嗎?”傅春道:“他肯主動幫異族人做事,應當是因父親被殺而恨大明入骨了。” 沈德符道:“其實當年的確是薊遼總督楊選延誤軍機,導致北寇乘虛而入,朝廷殺他,也不是全無理由。只是聽說楊夫人年輕美麗,有傾國傾城之貌,被流放後下場很慘。許多官兵為爭奪她打得頭破血流,後來主帥不勝其擾,責令楊夫人自殺。” 明朝建立之初,明太祖朱元璋片面吸取元朝法制寬弛的教訓,主張以“剛猛治國”,因而用法極為嚴苛,所製定的《大明律》科罪量刑遠較《唐律》等著名法典嚴峻。且定律不可輕改,“子孫守之,群臣有稍議更改,即坐以變亂祖制之罪”。明代罪臣家屬通常是沒官為奴,女眷一般是編入教坊司或是入樂籍,成為官妓,用身體為官府賺錢,受盡凌辱。被流放的女犯則更慘,除了被圈禁在流放地,被迫服各種苦役外,還要隨時供官兵姦淫取樂,等於是被判了終身監禁,比教坊娼妓還不如。常常有犯罪官員遇赦,女眷已經被折磨得不成樣子,連其弟弟都認不出她的樣子了。

楊選被處死時並沒有子嗣,毛尚文既自稱是楊選之子楊銳,有楊家祖傳玉佩為憑,當是楊妻流放邊關後所生。按照慣例,他母親是囚犯,他生下來也就是軍營的奴僕。想來他自小見過不少母親被人肆意淫侮取樂的場面,母親又被逼自殺,仇恨自小深種心中,難以化解。他成人後僥倖逃脫,卻無力向大明報復,遂轉到東北投靠日益強大的女真人。女真人亦有野心,又忌憚明軍火器的厲害,便乾脆派他到北京,混入趙士楨府上做管家,意圖盜取火器製造機密。 眾人想不到毛尚文原來也是名宦之後,不由得又是一番感慨。趙士楨道:“你們一直等在這裡,也是為毛尚文這件事麼?” 沈德符這才想起來今日來的真正目的,忙說了那塊怪異牙牌之事。這件事前後關聯甚多,他足足講了大半個時辰,連他們幾個合謀到東廠盜取證物也沒有隱瞞。

趙士楨驚訝萬分,忙索過那塊牙牌,仔細看過,道:“倒像是士元的手筆。可老夫實在想不到這就是當日從行刺馮尚書刺客身上搜到的牙牌。”沈德符道:“當晚我也在場,遠遠看見王兄將牙牌遞給了陳廠公,我得到提示,想起來小時候曾經見過潤娘身上也有這樣一塊牙牌。” 趙士楨道:“潤娘?就是天橋那位號稱'人間白鶴'的繩伎,對吧?”沈德符又驚又喜,道:“原來趙世伯還記得她。”趙士楨“嘿嘿”了兩聲,道:“老夫怎麼會不記得她?最早還是老夫帶你父親和你到天橋去看她表演繩技呢。” 潤娘最早棲身於天橋一個雜耍班中,繩技高超,名噪京華,許多人慕名而來。像沈父沈自邠、馮琦、趙士楨都曾是潤娘的看客。但後來雜耍班不幸惹上一場官司,班子裡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場子也被人佔去。正逢潤娘生了重病,耗盡積蓄,還要撫養女兒雪素,生活十分困難。虧得沈自邠同情她們母子,及時伸出了援助之手,將二人接到家中暫住。潤娘病好後,有時候也會回去天橋客串表演,但更多時候還是留在沈府照顧女兒。她羨慕書香門第大家閨秀的嫻雅風度,請沈自邠允許雪素跟沈德符一起讀書習字,不想女兒日後走上自己賣藝求生的老路。雪素卻是性情活潑愛玩,對讀書沒有任何興趣,常常以捉弄教書先生為樂,反倒是這種性格吸引了循規蹈矩慣了的沈德符。兩個年紀相仿、性格截然相反、地位有天壤之別的小孩子在朝夕相處中暗生情愫。沈母一度對此警惕,但沈自邠堅持要將潤娘母女留在府中,而且一直對二人很好。

後來變故忽生。萬曆十七年的某一天,潤娘從外面回來,到後院找到正在玩耍的雪素,拉著她到一旁說了一番話,雪素只是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後來母女二人竟然相對而泣。也就是在那次,沈德符見到潤娘身上掉出了一塊東廠錦衣衛牙牌,她迅疾撿回去收入懷中,又安慰了女兒一番,這才依依不捨地離去。那以後,沈德符再也沒有見過潤娘,事後他問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雪素也只是緘口不言。 又過了一些日子,沈自邠忽然得了暴病,一病不起,臨終前囑託妻子妥善照顧雪素,沈夫人雖然當時答應了丈夫,卻在沈家舉家遷離京師時發怒將她逐走。之後沈德符再也沒有見過雪素,年少時彼此相許的誓約也成了風中的回憶。 當日沈德符在禮部尚書府門外鐵獅子旁初見京師名妓薛素素,即驚為天人。後來仔細回想,他當場有失態之舉,並非是薛素素美貌驚人,而是覺得她眉眼跟當年的雪素有幾分相像。但當他想方設法地接近薛素素後,才發現這位名妓才貌雙全,琴棋書畫無所不精,這是厭惡讀書的雪素遠遠達不到的境界。他這才明白是自己心中放不下雪素,一廂情願地將薛素素當成了她。說也奇妙,自從薛素素出現在他的視野中後,他對雪素的思念也淡了起來,如果不是一系列的事件重新牽扯出對潤娘的記憶,他可能就此淡忘這段往事。

趙士楨突然又想到一件事來,道:“想起來了,當年老夫從天橋請回趙士元協助製作火器後,曾見過潤娘來找過士元,他們是同鄉,在天橋時就彼此熟識。不過具體情形,老夫從來沒有問過。你們也知道的,除了火器和兵法外,老夫極少關心別的事。” 沈德符聽說潤娘跟趙士元原來是舊識,心道:“這麼說,潤娘身上的牙牌就是趙士元親手製作的贗品了。她為什麼要仿造一塊錦衣衛牙牌呢?她的失踪跟牙牌有沒有關係呢?如果那刺客真的就是錢先生的弟弟錢若應,牙牌又怎麼會到他身上呢?” 傅春問道:“那麼當年潤娘失踪後,趙工匠有何反應?”趙士楨道:“這老夫倒還記得。他有些難過,做事心不在焉,差點將硝石當廢料丟進火裡,但過了一陣子也就好了。”

傅春道:“趙工匠沒有出去尋找潤娘,抑或報官或是托趙中舍幫忙麼?”趙士楨道:“沒有。老夫得知他鬱鬱寡歡是因為潤娘失踪後,特意問過他,要不要去報官,他卻說不用,也許潤娘是躲回金壇老家了。老夫當初聽了覺得非常奇怪,就算潤娘要回家鄉,怎麼會不帶上自己唯一的愛女呢?我懷疑她的失踪不是那麼簡單。潤娘一直住在沈賢侄家裡,老夫本來還打算找機會問問令尊,可想不到老沈他竟然……” 回憶起當年交往的幾名至交好友——沈自邠暴病而死,馮琦離奇中毒,李植罷職回鄉,而今只剩了他孤零零一人,愈發傷感起來。沈德符等人見趙士楨又是疲倦又是神傷,心中不忍,便就此散去。 天色已黑,九門早已關閉,他們回不去內城,今晚只能暫時藉住在趙府。趙府並不大,只有四間房,趙士楨、趙士元、前管家毛尚文各一間,餘下一間是兩名僕從居住。

僕人歉意道:“趙工匠房間還未收拾,各位只能暫時屈居擠在毛管家的房間了。”魚寶寶道:“那可不行,我得一個人住一間,我去住趙工匠的房間。” 沈德符忙道:“你別任性,趙工匠是專門製作火器的,房裡不知道放有什麼。萬一有個閃失,可怎麼辦?反正天冷,我們三個大男人,擠一張床也好。”魚寶寶卻是不依,道:“誰耐煩跟你擠一張床?我偏偏要一個人去趙工匠房裡睡。”賭氣去了。 沈德符放心不下,還要去追。傅春拉住他笑道:“你真是個傻子,到現在還看不出來麼?” 沈德符不解地問道:“看不出來什麼?”傅春道:“算了,趕緊鑽被窩睡吧,冷也冷死了。看情形,今晚非下大雪不可。” 二人遂跟著僕人來到前管家毛尚文房中。房間極是整潔,正中牆壁上懸掛著一幅字:“潮河潮河,流迫山阿,中有嵯岈之巨石,旁倚峻嶝之危坡,長垣佔乎危坡,鐵壘肅乎金戈,虎兮虎兮奈若何!”正是前薊遼總督楊選的《巡邊題》,道盡了古關險峻之勢。 床側還掛著一幅《塞上圖》,上有題詩道:“白羽如霜出塞寒,胡烽不斷接長安。城頭一片西山月,多少徵人馬上看。”是明人李攀龍的七絕。 鑽進被子,沈德符心中有許多疑惑,問道:“你適才向趙世伯打探趙工匠的反應,是覺得趙工匠對潤娘失踪究竟多少知情麼?”傅春道:“嗯。現下可以肯定,那委託趙士元刻製假牙牌的人就是潤娘。大明律令,偽造印文者一律處斬,不問何物成造。這種事不是偽造古董贗品騙個冤大頭那麼簡單,搞不好是要掉腦袋的。性命攸關之事,趙士元又關心潤娘,一定會問個清楚。所以後來潤娘失踪,他雖然難過,卻並不意外,既不出去尋找,也不報官。” 沈德符道:“當年潤娘失踪,雪素也是如此反應。當初我娘還覺得一個大活人莫名失踪挺奇怪的,問家父要不要報官,卻被家父厲聲訓斥了一番。家父從未對家母發過火,那是第一次,我記得特別深刻。” 傅春道:“如此說來,令尊、趙士元,還有雪素,他們三個應該都是知道潤娘失踪的原因的。”沈德符道:“我真是笨啊。當日趙工匠活生生站在我眼前時,我居然都沒有問他,唉。” 傅春道:“你無須自責。趙工匠木訥少言,從未提及與潤娘相識,你又怎麼會知道?”沈德符道:“那現在要怎麼辦?逝者已逝,生者猶存,家父和趙工匠已經不在,要是能找到雪素就好了。” 傅春道:“要尋覓一個失去聯繫十多年的人,只是大海撈針,太難。我們眼下能做的,就是從源頭查起。當初潤娘落難不是因為雜耍班惹上官司麼?你可知道那是什麼官司?”沈德符愕然半晌,才道:“這個,我還真不知道,從來沒有聽人提過。” 傅春道:“既然大家都諱莫如深,那麼這就是條相當重要的線索。這個不難查到。先睡吧,明日一早,我們一起去找王名世。” 這房中的床雖然夠大,足以睡得下兩個男人,但床板卻是極硬,被褥又薄。沈德符到底是個富貴公子哥,輾轉半天,難以入睡,直到天亮時才捱不過乏意,昏沉沉迷糊過去。卻聽見有人嚷道:“懶蟲,快起床啦!”本來還以為是做夢,一旁的傅春坐起來帶動被子,才勉強睜開眼睛,原來魚寶寶已經進來了,正站在床前催二人起來。 魚寶寶轉頭看見牆上的《巡邊題》,“咦”了一聲,道:“這詩寫得不錯,書法卻是極爛。字這麼爛,說書法實在抬舉他了。”傅春道:“應該是毛尚文自己抄錄的他父親薊遼總督楊選的詩。他雖是名門之子,畢竟自小流落軍營,能識字寫字就不錯了。” 披衣下床,這才發現外面已是一片雪白,驚喜地問道:“下雪了麼?”魚寶寶道:“是啊,我都玩了半天雪了。見你們兩個懶蟲還不起來,才進來催你們,別辜負了大好雪景。” 忙出來一看,簷溜成冰,其形如柱。院中積雪直沒過腳,空中的白色精靈還在滿天飛舞。唐代詩仙李白曾有詩描述北京大雪道:“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雖然不至於雪大如席,但整個京師變成一張雪白大席卻是真的。 沈德符幾人略做整理,即辭別趙府,一路艱難地回來內城,先去了王名世家中。 王名世正要冒雪出門,道:“查潤娘的案子應該不難,沈兄可還記得具體的年份?”沈德符道:“嗯,我想想看,潤娘和雪素住到我們家的那一年,我正好五歲,應該是萬曆十一年。”王名世道:“好,幾位先回藤花別館,等我的消息。” 到了下午,王名世踏雪而來,告知道:“這件案子著實奇了。我查了萬曆十一年的捲宗,雜耍班班主幾人獲罪是因為被人告發收留了欽犯,你們可知道那欽犯是誰?”魚寶寶道:“賣什麼關子,有屁快放!” 王名世便道:“是錢若賡的弟弟錢若應,也就是你們認定的馮府刺客。”魚寶寶“呀”了一聲,嚷道:“天下居然有這麼巧的事,實在是巧的不可思議。” 傅春道:“這應該不是巧合。王兄,卷宗可有記載錢若應落網伏法?”王名世道:“不,他逃脫了。雜耍班的班主等人都是被拷問錢若應下落時受不住酷刑而死。” 魚寶寶道:“潤娘才是雜耍班的主心骨,為何反而逃脫了呢?”王名世道:“潤娘被當做證人傳喚過。她在案發之前就已經生病,一直在家養病,所以沒有牽連到她。” 傅春道:“看來真正收留錢若應的人是潤娘,她讓趙士元製作假的錦衣衛牙牌也是為了方便錢若應逃走使用。”沈德符道:“如此倒是能解釋這塊假牙牌為何在錢若應身上發現,也愈發證明了當晚死在禮部尚書府的刺客就是錢若應。” 他一直未能完全確認刺客就是錢若應,所以也沒有托傳教士利瑪竇將消息告訴詔獄中的錢若賡,想到那位被關了二十一年的老人全靠對家人的殷殷期盼頑強地活著,而其親弟為了救他已經服毒而死,死得默默無聞,不見天日,心中不免惻然。 魚寶寶道:“可這些還是不能解釋禮部尚書府萬玉山房暗格中的那塊牙牌是怎麼回事啊。而且還有一點矛盾之處,雜耍班遭禍是在萬曆十一年,是癸未年,而錢若應牙牌上刻的製造年份是己丑年,那可是萬曆十七年,既與八十八號真牙牌的刻造年份不符,又與當年的年份不合,倒像是趙士元事先預料到萬曆十七年有大事發生一樣。” 王名世道:“這的確是一個很大的矛盾之處。不過趙士元手藝精妙,刻造的贗品與真品無二。錢若應只要拿出牙牌一晃,旁人畏懼東廠錦衣衛勢力,巴結尚來不及,又哪有人會仔細查驗牙牌刻造年份的真假呢?” 傅春道:“王兄說得有理。也許趙士元並沒有打算將這塊牙牌做成一塊完美的藝術品,己丑年只是他故意留下的破綻,對他也許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他不能預測未來,卻能回顧過去。” 沈德符道:“上一個己丑年是嘉靖八年,當年內閣首輔楊一清被逼致仕,議禮大臣桂萼入閣。除此之外的大事,就是世宗皇帝停止外戚世封。”但無論如何都猜不透對趙士元有什麼特別意義。斯人已逝,謎題大概會永遠成謎了。 魚寶寶道:“年份可能是趙士元有意為之,你們堅持說六十年前的己丑年對他有特別意義,我也無話可說,那麼牙牌編號呢?怎麼可能那麼巧,趙士元編造的八十八號牙牌湊巧就是萬曆十七年校尉楊山失落的那塊?” 王名世忙道:“這件事我忘了提了,根據卷宗記載,當年告發雜耍班收留欽犯錢若應的就是校尉楊山。” 傅春道:“如此,就有可能是潤娘刻意請趙士元為之了。萬一假牙牌事敗,必然會根據編號追查到楊山頭上,即使他能辯白,也會惹上一身臊。說不定萬曆十七年楊山的暴病身亡,也是跟這件事有關。” 王名世道:“我有個想法,萬曆十一年,雜耍班因楊山告發遭禍,錢若應下落不明,潤娘病重被沈北門收留,這是我們能確認的事。但我們不能確定趙士元一定就是在萬曆十一年刻造了假牙牌,也不能確定錢若應在當年逃離了京師,對不對?” 傅春道:“王兄的意思是,也許錢若應一直躲藏在天子腳下,直到萬曆十七年才離開京城。”王名世道:“我認為這種可能性更大。” 魚寶寶道:“也就是說,萬曆十七年,潤娘偷到楊山的牙牌,讓趙士元仿造了一塊贗品,刻意留下萬曆十七年造的痕跡,然後將贗品交給錢若應,讓他用它逃出京師,然後她自己也跟著失踪?” 沈德符道:“其實我早懷疑潤娘已經不在人世,不然以她對雪素的母女情深,絕不會棄她不顧。” 傅春道:“如果是這樣的話,就表示潤娘一定事先在謀劃著什麼大事,她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危險,所以事先送走錢若應,又用什麼手段陷害了仇人楊山,令其暴病身死。她之所以能忍心捨棄女兒,大概是因為她覺得將雪素交給沈家照顧足以放心。哪知道後來沈北門……”驀然想到什麼,睜大眼睛,死死瞪著沈德符。對方則是一派茫然,意識到什麼,卻又不敢多想,腦子一熱,愈發迷糊了起來。 還是魚寶寶言語無忌,先道:“莫非小傅是在暗示沈世伯的病死,是受潤娘所謀劃大事的牽累?” 傅春點點頭,道:“如果這些推測沒錯,那麼我敢肯定,萬玉山房暗格中收藏的,正是校尉楊山的牙牌,真正的編號八十八號的牙牌。潤娘將它作為憑據交給了小沈的父親,沈北門大概也有所警覺,又將它託付給至交好友馮琦馮尚書。小沈,你不是說馮尚書死前的一段日子很奇怪,總是對你欲言又止,說的話也是雲山霧罩。我猜想他其實是想將這件事告訴你,卻又怕牽累你和你的家人。”頓了頓,又道:“你們都還記得東廠提督陳廠公在尚書府初見錢若應牙牌的反應吧。我想他當時並未認出那是贗品,他的驚異表明他是記得這塊編號八十八的牙牌的,這也愈發佐證這塊牙牌背後有著不同尋常的故事。” 眾人一時悚然而驚,既不敢相信傅春的大膽言語,卻又不得不認為他的推斷合情合理,不但解釋清楚了一切疑點,而且將前後二十多年的故事完全串了起來。 沉默許久後,王名世終於問出了他最關心的話:“那麼依傅兄看,暗格中的真牙牌又落到了什麼人手裡?”傅春道:“這個……” 忽見老僕引著趙士楨的僕人進來。那僕人渾身上下都是雪,額頭卻冒著熱氣,顯是踏雪而來,費了不少力氣。 沈德符忙命老僕去取熱酒,問道:“是趙世伯派你來的麼?”僕人道:“是。我家老爺今日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怕是要緊線索,特命小人趕來告訴各位公子。前些日子,嗯,應該是上半年,有一位年輕美貌的姑娘乘車來府上找過趙工匠。老爺說,當初乍看之下,覺得她眉目之間很是眼熟,今日才想起來,是真跟當年的潤娘有幾分相似。” 沈德符大喜過望,忙問道:“她是不是叫雪素?”僕人道:“這小人可不知道。她沒有報上名字,只說要見趙工匠,就直接進了屋。待了大概半個時辰,就出門走了。趙工匠沒有結婚成家,也沒有子女,事後老爺還曾開玩笑地打趣他。他只說那女子是一個老朋友的女兒。” 沈德符道:“那一定是雪素了,一定是雪素了。” 傅春問道:“你可還記得那女子長得什麼樣子?”僕人道:“鵝蛋臉,大眼睛,小嘴唇,總之是個大美人。” 沈德符忙命老僕取了幾吊錢賞給趙府僕人。趙府僕人得了一筆意外之財,收了錢,高興地去了。沈德符一想到青梅竹馬的玩伴很可能近在咫尺,興奮地發抖,忍不住站起來,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魚寶寶咬著嘴唇道:“你有那麼開心麼?哼,你念念不忘她,她可又有半分想到過你?”沈德符受到他搶白,一時無語對答。 傅春忙解圍道:“也許雪素姑娘根本不知道小沈來了京師。”魚寶寶道:“會不知道麼?我敢說,那闖進萬玉山房偷走真牙牌的竊賊一定就是雪素,她娘親潤娘是開鎖高手,她學得一手絕技也不足為奇。” 一向好脾氣的沈德符也紅了臉,怒道:“不准你說雪素是竊賊。”魚寶寶毫不示弱,回敬道:“我有理有據,又沒有憑空誣陷,要不然她平白冒出來去找趙士元做什麼?一定是她從萬玉山房盜得了真牙牌,想到昔日她娘親身上也有一塊這樣的牙牌,起了疑心,所以才去找母親的故人打探究竟。” 傅春道:“小沈別生氣,寶寶說得的確有道理。”沈德符道:“我才不相信呢。潤娘的事情過了那麼多年,雪素怎麼可能知道馮世伯藏有一塊真牙牌?”魚寶寶道:“你那麼想見到她,找到她當面問清楚不就完了!”起身摔門去了。 沈德符氣得聲音都發顫了,道:“你們看他,處處跟我抬槓,他還摔門,有理了他!”傅春和王名世只一邊搖頭,一邊相視而笑。 沈德符愈發生氣,道:“你們還幫著他麼?他那又臭又壞的脾氣都是你們慣的。”氣咻咻地出門,一時無處可去,便往勾欄胡同而來。 萬樹銀花,玉宇輝映,風景如畫,景色迷人。舉目盡是明晃晃的白色,幾乎不見行人,只有一些小孩子在街邊雪地中追逐嬉戲,給這寧靜得不尋常的白色世界帶來幾許生氣。 風雪雖然停了,積雪卻沒至膝蓋,每走一步都頗為費力。好在勾欄胡同也不遠,到得門口,沈德符卻又躊躇起來,舉起了手,卻遲遲拍不下門環。 自從上次薛素素拂袖而走,沈德符便感到她疏遠了自己。幸好他又探得消息,她並不著急離開京師了,但她卻再也沒有像從前那樣待他,每次宴飲,都是礙於傅春和齊景雲的面子,即使相見,形容也是淡得如水一般無味。每每回味起她冷淡的樣子,他都感到受到了極大的挫折,卻又不忍心就此離她遠去。 雙腳早已經凍得麻木,冰冷的寒意沿著雙腿逐漸上行,他咬咬牙,終於叩響了門環。 開門的是婢女豆娘,見沈德符站在積雪中,棉褲和棉袍的下半邊全濕了,慌忙讓他進來。 薛素素正與齊景雲在堂中烤火閒聊,見沈德符濕著半邊進來,又好氣又好笑。薛素素笑道:“你跟我進來。”領著沈德符進來閨房,從櫃子中翻找了一套男子衣衫遞給他,道:“快些脫掉濕衣服,拿到外面烤。” 沈德符依言換下外面的衣服,薛素素遞給他的衣衫卻小了些,穿上有些緊繃,少不得將就穿了。出來時,齊景雲和豆娘都已經離去,薛素素將外袍和棉褲搭在椅背上,面朝火盆,又叫道:“坐下來烤火。” 沈德符覺得她今日有些異樣的熱情,多少有些受寵若驚,道:“素素姑娘也請坐。”薛素素道:“上次小傅來,說你們幾個正忙活那塊牙牌之事,可查得有什麼眉目?” 她問得頗不經意,沈德符卻如醍醐灌頂般呆住了。 薛素素道:“怎麼了?你不是認為那塊牙牌很可能關係你父親之死麼?”沈德符道:“是。可是……你……你……”他驚訝萬狀地瞪著薛素素,彷彿才是第一次認識她一樣。 薛素素似乎有些明白過來,道:“你先等一下,我給你看件東西。”一扭腰肢,往內室去了,片刻後又出來,遞過來一塊牙牌。 儘管沈德符適才已經隱約猜到薛素素的真實身份,但心中還是不願意相信,此刻見到真牙牌出現,才大吃一驚,道:“啊,這……這是真的?你……你……”薛素素道:“我可不知道它是真是假,既然你們說刺客身上的那塊是假的,那麼這塊應該就是真的了。” 沈德符問道:“你不知道尚書府的刺客是誰麼?”薛素素詫然道:“我怎麼會知道?我又不認得他。” 沈德符道:“那麼你從哪裡得來的這塊牙牌?”薛素素道:“禮部尚書府萬玉山房的暗格中。” 原來那潛入馮琦書房盜取暗格中物品的竊賊就是薛素素。馮府馮老夫人七十壽宴當晚,她替代武旦,跟隨戲班進入馮府,其實都是事先計劃的結果,目的就在於盜取馮琦隱秘。她自幼在雜耍班廝混,身懷武藝,又有一手開鎖絕技,遂趁馮琦與沈德符等人離開之後、書房無人之時,輕而易舉地開啟了暗格,取走了裡面的物品。 沈德符道:“你為什麼要盜取這枚牙牌?難道你已經知道它的來歷?”薛素素道:“什麼來歷?不,我事先並不知道暗格中裝的就是這塊錦衣衛牙牌。我下手之前,曾幾次潛入萬玉山房打探,知道書案下有一個暗格。我猜想裡面收藏的應該是馮琦最隱秘的書信之類,但卻沒有想到裡面僅僅是這塊牙牌。當時的情形不容我多想,我取出來就走了。” 沈德符原以為薛素素是打聽到馮琦手上收藏有潤娘留下之物,想要從中追查母親失踪之謎,哪知道她竟說根本不知道暗格中藏的是什麼東西,先是一愣,半晌才問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薛素素簡單而乾脆地答道:“因為我要替我的情郎復仇。” 原來薛素素的未婚夫就是去年杖死在國子監的太學生於玉嘉,二人都是金壇人,暗中交往已久,早私下訂盟,囓臂三生。於玉嘉為人恣意,無意功名,與薛素素志趣相投。李贄被朝廷逮捕下詔獄死後,於玉嘉大哭一場,從此性格日益任性放誕,根本無心於科舉考試,若不是長兄催逼,怕是連鄉試也要放棄。禮部尚書馮琦到國子監主持焚毀李贄著書時,於玉嘉一時衝動,上前衝撞了馮琦,結果被革除貢生資格,當場杖責,卻不幸身死。薛素素自然悲痛異常,將其死因怪罪到下令行杖的禮部尚書馮琦身上,有意為情郎復仇。 沈德符這才得知事情的起因,詫異得無以復加,道:“可是……可是於玉嘉的死只是意外,怎麼能怪到馮世伯身上?”薛素素憤憤道:“那麼李贄李先生的死是意外麼?最近紫柏禪師的死也是意外麼?這個朝廷虛偽透頂,官員只知道裝腔作勢,我早就看透了。” 她的複仇計劃並不是簡單地害死馮琦那麼簡單,而是要找個由頭令其身敗名裂。但馮琦為官清廉,為人友善,官聲甚好,並沒有什麼把柄。她刻意與東廠錦衣衛官吏王名世、鄭國賢等人交往,終於探聽到馮夫人姜敏曾是皇后的熱門人選。又聽說馮琦一力反對鄭貴妃當皇后,不為萬曆皇帝所喜,全靠姜敏在慈聖皇后那裡走動才得以保全禮部尚書官位。遂懷疑馮府內藏有不少見不得人的秘密,一直暗中查找,結果苦心經營所找到的就是這塊錦衣衛牙牌。 更出乎薛素素意料的是,不及等她親自下手報復,馮琦先是遇刺,後來中毒,終於一命嗚呼。雖然與最初目標有些偏差,雖然是假人之手,然則大仇總算得報。那塊從萬玉山房暗格中偷來的牙牌也一直留在她手中。既然馮琦已死,那牙牌便對她沒有多大用處。她忌憚傅春、王名世等人精明,擔心早晚會被他們發現端倪,正打算伺機扔進河裡時,意外聽到沈德符念叨少年時見過潤娘身上掉出過一塊錦衣衛牙牌,她才回憶起來確實有這麼回事,由此勾起了強烈的要查明真相的願望。後來她自己設法調查,甚至還去找過母親的故人趙士元,但均一無所獲。這塊牙牌也成為她心頭揮之不去的噩夢。直到最近,她聽齊景雲提到傅春等人還在查那塊假牙牌之事,遂暗中密切關注,今日見到沈德符踏雪來訪,又見到他起疑的神情,忽然有股久違的莫名的衝動,決意說出自己所得知的真相。 講完緣由,薛素素道:“我知道馮府因為失去牙牌極為緊張,王名世和你們走到一起,就是要查這件事。馮氏是我仇人,我本該隱瞞這件事,讓他們好好急上一陣子,可既然這牙牌干係我娘親生死之謎,我只能選擇坦白了。” 甜美嬌嫩的女聲說出如此陰冷無情的話,讓人深深體會到了其中的恨意。 沈德符兩股顫顫,冷汗直流,顫聲問道:“那麼你……你是……”薛素素道:“我就是潤娘的女兒雪素。” 沈德符難過之極,期期艾艾地問道:“難道你……早已經忘記我了嗎?”薛素素道:“不,我沒有忘記你。但在我人生最困難最低谷的時候,你並不在我身邊。這麼多年過去,你有你的妻兒和家庭,我也另有所愛,與你相認,不過是徒增煩惱而已。” 沈德符的一顆心從平地升到了雲端,又從雲端掉到了谷底。整個人飄飄忽忽的,像一艘沒有船夫的船在人生的海上顛簸起伏,茫然失去了方向。劇痛過後,那些曾經美好的記憶都如風捲殘雲般消逝了。 薛素素凝視著他,冷然道:“現下你知道了我早已經不是你記憶中的雪素,過去的那些事就忘了吧,不要再提起。如果你還念一點兒舊情,就讓我們一起來查清楚這塊牙牌背後的故事。” 她的語氣冷峻而嚴肅,彷彿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性格完全不同的女子,再不是那個豪爽可愛的京師名妓。 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她,卻已經娶妻生子。她雖然還是未婚待嫁,心中卻早沒有了他的位子。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痴與迷,了和悟,交相糾纏。到頭來,才覺醒,均是空。他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不能自已地悲傷。 王名世幾人得知薛素素就是潤娘之女雪素後,也是驚奇萬分。連一口咬定雪素就是書房竊賊的魚寶寶也料不到風華絕代的薛素素就是當年人間白鶴的女兒。 尤其感到驚訝的人是傅春,他因為齊景雲的緣故與薛素素交好,非但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更是連她暗中與國子監貢生於玉嘉私訂終身都一無所知。由此可見,薛素素表面豪爽率直,內心深處卻是別有一番心機。 沉默了許久,傅春才問道:“那麼素素有沒有提到當年最後臨別時,潤娘對她講了些什麼嗎?”沈德符道:“潤娘只說要去一個很深很高的地方,去做一件大事,也許再也不會回來,讓雪素自己保重。雪素當時就哭了,拉著潤娘的衣角,死活不讓她走。潤娘說,那件事非常重要,事關天下安危,她必須去做。如果她回不來,讓雪素千萬不要找她,也不要想著報仇。” 傅春道:“這麼說起來,潤娘是要去一個很深很高的地方,做一件事關天下安危的大事,而這件事非常危險,她很可能回不來。” 魚寶寶道:“她為什麼說很深很高的地方,不說很遠很遠的地方?”傅春道:“說明她去的地方就在京師。” 魚寶寶道:“什麼地方又深又高?深是深淵,高是高山?這不是互相矛盾嗎?” 王名世道:“不矛盾。深應該是指進深,表明她要去的地方很大。高,則不難理解。想來之所以一定要潤娘出馬,就是因為那地方又高又險。”魚寶寶道:“對對,潤娘號稱人間白鶴,是有名的繩伎,飛簷走壁,如履平地。那麼該好好想想,萬曆十七年,有哪位權貴家失竊,或者是發生了不尋常的事?” 他雖然與沈德符爭吵後還沒有和好,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他,期待博學多識的他能夠解答疑問。沈德符卻是被薛素素的事弄得心煩意亂,渾然心不在焉。還是傅春拍了他一下,問道:“小沈,你好好想想看,萬曆十七年發生過什麼值得注意的事?” 萬曆十七年是沈德符父親病逝之年,他自然印象格外深刻,當即如行雲流水般答道:“萬曆十七年正月,當今聖上下詔免元旦朝賀。自此,本朝每年元旦皆不朝賀。正月初九,工匠劉汝國發動暴亂,自稱'順天安民王'。時值旱災,饑民多從之,迅速發展到數万人。朝廷調集大批軍隊前去圍剿,直到二月,才平定了這次暴亂。大明慣例,被升授的官員皆需入朝進見皇帝,當面叩頭謝恩。三月初九,久不視朝的聖上再一次令內官傳旨:奏對數多,不耐勞劇,不臨朝視政,並令免在京升授官面謝。三月十六日,雲南永昌衛發生兵變,由黔國公沐昌祚平定。四月,廣東始興縣僧人李圓朗以白蓮教的名義發動叛亂。六月初六,北直隸滄州、靜海、吳橋諸鎮刮大風,漕船互擊,淹溺二十三人,失漕米三千一百五十七石。七月,發生海嘯,漂沒廬舍數千家、男女萬餘口、六畜無計其數。” 他像背書一般念出來,語氣甚是平靜,旁人卻是聽得心驚肉跳:僅這短短的一年間,君不君,官不官,兵不兵,民不民,天災人禍,災禍頻頻,活脫脫一幅大明千瘡百孔圖。 傅春問道:“朝中可有什麼官員有異常之舉?”沈德符道:“有,大理寺左評事雒於仁異常得驚人。當時皇上稱病不上朝,他於當年上書,稱當今聖上之病根源在酒、色、財、氣,嗜酒則腐腸,戀色則伐性,貪財則喪志,尚氣則戕生,藥物難攻。”頓了頓,乾脆背出了雒氏奏疏:“陛下白天美酒佳餚仍嫌不足,繼以長夜作飲,此其病在嗜酒。寵十小閹,溺愛鄭貴妃,言聽計從,斥逐忠謀,不立東宮,此其病在戀色。不斷徵索庫銀,括取幣泉,以至拷訊宦官,獻上金銀珠寶則已,否則便發怒切責,此其病在貪財。喜怒無常,今日打宮女,明日撻太監,罪狀未明,立死杖下,積怨怒於直臣,一屈不申,賜死無日,此其病在尚氣。四病絞繞身心,豈藥石所可治?” 王名世道:“這封奏疏當年曾轟動京師,我也還記得。皇帝大為震怒,不過也只是罷了雒評事的官職。但看起來,這件事應該跟潤娘無關。” 沈德符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你們是在找潤娘可能捲入的事。”靜心想了想,道:“當年有一件涉及科場作弊的案子。萬曆十六年是鄉試年,內閣大學士王錫爵之子王衡舉第一,另一閣臣申時行女婿李鴻亦中試。被人懷疑其中有弊,刑部雲南司主事饒伸上書彈劾。於是王錫爵、申時行二位閣老不得不待罪在家,請求辭官。而當時另一位閣臣許國正主持會試,內閣遂無一人。這是萬曆十七年最大的案子了,也是轟動一時,不亞於今日之妖書案。”傅春搖頭道:“這也不像是潤娘可能會捲入的案子。” 沈德符道:“當年還有一件大事,就是皇上罷免了東廠提督張鯨,張鯨被罷職後不久就病死了。”傅春道:“這個倒像是有些干係,那個叫楊山的校尉不正好是張鯨的心腹麼?楊山死在這一年,張鯨也死在這一年,應該不是巧合。” 沈德符道:“可是張鯨被罷是因為受到了大臣彈劾。就是前面提過的大理寺左評事雒於仁,他批評皇上酒色財氣時,重點提及了張鯨在官內擅權不法之事,稱皇上重用張鯨,是因為收了他的賄賂。” 魚寶寶道:“這是什麼奇怪的罪名?這天下都是姓朱,還說皇上收了張鯨的賄賂,所以才重用他當東廠太監?”沈德符道:“這件事是很奇怪,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指責皇帝受賄任官的事,但因為涉及皇上本人,皇上不得不下令調查。內閣首輔申時行等人召見張鯨時,張鯨言辭傲慢,頂撞眾閣老道:'小人無罪,只因多口,亦是為皇上聖躬。'之後不知道出於什麼考慮,皇上決定罷黜張鯨。張鯨被趕去南京守陵,半途就病死了。” 正說著,院外有人拍門,卻是駙馬冉興讓派僕人送糕點來了。僕人特意告道:“這是壽寧公主從皇宮中帶回來的宮廷糕點,要許多人花上好幾天的工夫才能做出一屜,駙馬說既然難得,也要分一些給幾位公子嚐嚐。”沈德符道:“駙馬有心。”打發了僕人,將糕點拿進來分給眾人品嚐。 傅春舉手將食盒推開,沉聲道:“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魚寶寶道:“有話就說唄,幹嗎露出這麼嚴肅的表情?” 傅春道:“小沈,你還記得馮尚書臨死前留給你的絕命詩麼?”沈德符道:“當然。”去書房取了那張紙箋,放到桌上。 傅春道:“馮尚書死前已經知道自己中了毒,所以他派僕人急匆匆將小沈叫過去,特意寫了這首詩給他。如果我猜得不錯,這首詩其實就是馮尚書留給小沈的重要線索。甚至我可以肯定,如果不是薛素素事先盜走了牙牌,他也會就此交給小沈的。” 王名世便拿起紙箋,輕聲念一遍:“浩渺天風駕海濤,三千度索向仙桃。翩翩一鶴青冥去,已隔紅塵萬仞高。” 魚寶寶道:“翩翩一鶴?會不會就是暗指人間白鶴潤娘?”傅春道:“寶寶跟我想的一樣。還有,冉駙馬說過,翊坤宮中有兩處居室叫'海濤''仙桃'。你們想想,天下還有什麼地方能比紫禁城更深,還有什麼能比皇宮更高呢?” 沈德符愣了半晌才會意過來,道:“皇宮禁地,非比民間。進出紫禁城得有牙牌,潤娘將真牙牌交給了馮琦馮世伯,假牙牌則給了錢若應逃亡,難道她自己手裡還有一塊假牙牌不成?而且她到皇宮去做什麼呢?” 傅春道:“那麼萬曆十七年皇宮中可有什麼關係天下安危的大事?”沈德符道:“嗯,一定要說有大事,那就是那一年皇上將皇長子的生母王恭妃打入了冷宮。皇長子當時年紀還小,由另一嬪妃李選侍撫養。李選侍凶狠潑辣,與鄭貴妃交好,沒少欺負皇長子。” 魚寶寶道:“'國本之爭'起於萬曆十四年,直到萬曆二十九年皇長子才被立為太子,這期間他一定沒少經歷風風雨雨,可憐。潤娘混入皇宮,會不會是要去營救王恭妃母子?當時皇帝雖然沒有立太子,但祖制立嫡立長,皇長子是名正言順的未來的儲君,身系天下安危,與潤娘的說法一致。” 傅春道:“有這個可能。但既然馮尚書在詩中提及'海濤''仙桃'二室,事情應該是直接與鄭貴妃有關。要是能親眼進去看看就好了。”王名世道:“這個怕是極難。翊坤宮在內廷中,宮禁重重,我有武官牙牌,也一樣進不去。” 傅春道:“聽說慈聖太后愛看戲,最近正要召薛家戲班進宮唱,也許我們可以跟著戲班混進去。”王名世道:“就算能順利混入內廷,禁衛發給你們的也是臨時腰牌,上面塗有紅漆,你只能在限定範圍內活動,不可能離開慈寧宮。” 沈德符道:“也許我有個法子。”魚寶寶驚奇得睜大眼睛,道:“王名世都沒有辦法,你有法子混進翊坤宮?”沈德符道:“我這只是赶巧,你們沒有聽過'五百揀花,三千掃雪'的典故麼?” “五百揀花”是指南京舊制,設五百名揀花舍人,供宗廟薦新及玉食糖糧之用。 “三千掃雪”則是北京製度,每年冬季大雪後,於京營內撥三千名軍士入大內掃雪,數番出入,或其年雪湧,有至三數度者。京城中往往有遊閒少年,事先花錢買通軍士,代充其役混入禁掖宮殿,以滿足好奇之心。常常有人能從大雪中撿到宮婢所棄的遺簪敝履,以及壞掉的淫巧之具,拿到外面向外人展示,以為誇耀。 王名世這才會意過來,連聲道:“不錯,昨夜剛降下大雪,皇宮亟需掃雪,這是個好主意!” 四人遂密謀一番,決意去買通京營軍士,假借掃雪混入大內。 魚寶寶拍手笑道:“想不到還能有機會到皇宮裡面玩雪。”傅春道:“寶寶不能去。” 魚寶寶愕然道:“為什麼?”傅春道:“你身材那麼纖弱,倒像個女子,哪像軍營的軍士呢?旁人一眼就能看出破綻的。” 魚寶寶紅了臉,倒也不再堅持。遂議定由沈德符和傅春裝扮成掃雪軍士,王名世則在當日找藉口到司禮監官署一帶,作為二人的接應。 又過了幾日,終於到了“三千掃雪”的日子。沈德符早已出重金買通兩名負責西六宮一帶掃雪的軍士。代役在京營中早已是司空見慣之事,上上下下都知道,既沒有人為此而驚訝,也沒有人懷疑沈德符是別有用心。事情進行得極順利,得到臨時牙牌的沈德符、傅春跟著一大幫軍士,大搖大擺地走進了警戒森嚴的紫禁城中。 王名世也早早進來皇宮,來到司禮監官署,假稱有事來找司禮監掌印陳矩。他是東廠千戶,陳矩兼任東廠提督,他來找頂頭上司禀事再正常不過。他也事先知道陳矩最近因為妖書案而焦頭爛額,大多數時間都在東廠官署。 司禮監官署位於寶寧門內,正好在李太后居住的慈寧宮的正南面。他在官署中隨意轉了轉,便出來庭院。正好遇到錦衣衛指揮僉事鄭國賢帶人護送著薛家戲班往慈寧宮而去。 鄭國賢笑道:“王千戶也在這裡。今日宮裡請了戲班為太后唱戲,要不要一起來看戲?”王名世道:“屬下尚有公務在身,鄭僉事美意,我心領了。” 戲班班主薛幻原世襲錦衣衛指揮官職,與王名世認識,特意過來打了聲招呼。 鄭國賢道:“王千戶還有公務要辦。那我們先走了,免得太后、皇上、貴妃久候。” 王名世聽說鄭貴妃也要到慈寧宮看戲,心中頗喜,只是凝視著戲班一干人的背影,驀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來。他甚至不及等候接應二人,轉身便匆匆離開了皇宮。 分配到翊坤宮掃雪的共有十名軍士,包括沈德符和傅春在內。眾人進來翊坤宮時,鄭貴妃已經率大批宮人趕去慈寧宮看戲,天氣又冷,偌大的翊坤宮冷冷清清。 鄭貴妃是大興人,家境貧寒,其父鄭承憲曾因家貧將她許給某孝廉為妾。出嫁當日,父女相擁而泣,孝廉心軟,沒有強納鄭氏。萬曆初年,鄭氏被選入皇宮,由於她性格果敢強毅,與溫吞軟弱的萬曆正好相反,皇帝瘋狂地愛上了她,先是封為德妃,次年即封貴妃,萬曆十四年生下皇子常洵後,晉封為皇貴妃,益受專寵。進入天下人的視野,卻是因為“國本之爭”,也因此受了不少唾罵。 像翊坤宮這樣重要的宮殿,宮人早已清掃過甬道上的積雪,方便來回通行。軍士要做的,就是將路面掃得更寬些,其實並不費勁。領頭的武官吩咐了幾句,大致劃了區域,眾人便取了竹帚,各自散開掃雪。 過了一個多時辰,甬道已經露出青石路面,足以供轎子通行。領頭武官知道各人心思,笑道:“大概齊差不多了。咱們只是第一撥,即使掃得不好,後面還有第二撥、第三撥呢。各位難得進來一次皇宮,就隨便溜達去吧。記得別惹事,正午時在城門集合就行了。” 軍士們歡呼雀躍,一哄而散。大多數人心中最想看的是天子居住的乾清宮。乾清宮是內廷正殿,分上、下兩層,有暖閣九間,共設床二十七張,為后妃們進御之用。由於室、床眾多,皇帝每晚就寢之處幾乎無人知曉,以防不測。儘管皇帝居住在迷樓式的宮殿內,且外部防備森嚴,仍然不能高枕無憂,當年宮女楊金英等謀殺嘉靖皇帝的壬寅宮變正是發生在乾清宮西暖閣。雖然萬曆皇帝目前並不住在那裡,但乾清宮是“天子之常居”,對應的是天上紫微垣中“天皇大帝”的星座,在眾人心中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自然是窺測的首選。 獨有沈德符和傅春二人還留在翊坤宮,一面假意掃雪,一面往里而來。 翊坤宮是處二進院落。正殿面闊五間,黃琉璃瓦歇山頂,前後出廊。簷下施斗拱,樑枋飾以蘇式彩畫。內殿正堂前有一副龍走蛇舞的楹聯:“九陌紅塵飛不到,十洲清氣曉來多。” 二人見左右無人,走到門檻前,正欲探身,有名圓臉宮女疾奔過來叫道:“餵,站住,你們是誰?” 古代女子有纏足習俗,即以布帛緊束雙足,使足骨變形,腳形尖小成弓狀,以此為美。宋代大文豪曾寫《菩薩蠻》一詞嘆纏足道:“塗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凌波去;只見舞回風,都無行處踪。偷立宮樣穩,並立雙跌困;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 一些文人還根據腳的大小來細分貴賤美醜,以三寸之內者為金蓮,以四寸之內者為銀蓮,以大於四寸者為鐵蓮。杜牧有詩云:“鈿尺才量減四分,纖纖玉筍裹輕雲。”韓偓又有詩云:“六寸膚圓光致致。”又小又尖的“三寸金蓮”是女子弓足的上品,大腳婦女則為人輕視。明太祖朱元璋皇后馬氏便是因為一雙天足,得了“馬大腳”的綽號。即使當上皇后,還是被人戲稱為“大腳皇后”。 纏足雖成為一種流行文化,然而纖纖小腳亦帶來許多不便,女子行路只能以足跟勉強行走,行走十分困難,更不要說奔跑。本朝一直有個傳說,凡是被選入禁中做宮女嬪妃的女子,一旦登籍進入大內,便須立即解去足紈,重新恢復自然天足,目的是讓這些女子在御前侍奉奔趨無顛蹶之患,與民間習俗全然不一樣。沈德符見那宮女急步如飛,這才知道傳說不誣。 傅春忙向那宮女賠笑道:“小的是掃雪軍士,從來沒有進過皇宮,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房子,一時好奇,想進去看看。望姊姊恕罪。” 那圓臉宮女自小入宮,極少見陌生男子,居然也不怕生,嘻嘻笑道:“這是內堂,是貴妃娘娘的居處,你們不能進去的。” 傅春道:“那這內堂可有名字?”圓臉宮女道:“內堂就叫翊坤宮內堂,裡面的暖閣叫'海濤',內室叫'仙桃',是皇上給取的名字。” 傅春道:“好姊姊,求你讓我們進去看看,我們這輩子,大概也就能看這一次。反正貴妃娘娘也不在,求你行個好吧。”圓臉宮女從未被男子這樣軟語求過,登時紅了臉,忸怩了一會兒,應道:“那好,不過只能進去看一下。” 傅春和沈德符便跟在圓臉宮女身後進來。 過了正堂屏門便是暖閣,果見閣門上的牌匾寫著“海濤”兩個字,暖閣中設地平寶座、香幾、宮扇等,陳設有銅鳳、銅鶴、銅爐各一對,以及一些白玉玉器。堂中還有一具倭國產的水晶屏風,色白如泉,清明而瑩。又穿過一扇月門,便是名為“仙桃”的內室了。 傅春心中暗念道:“浩渺天風駕海濤,三千度索向仙桃。翩翩一鶴青冥去,已隔紅塵萬仞高。”腦子想著馮琦絕命詩的詩意,便不由自主地仰頭去看。 那圓臉宮女心思一直在他身上,登時留意到了,問道:“你也聽過這件事?”傅春不知道她所指何事,剛要否認,驀地心念一動,忙改口應道:“是啊,聽過,不過也是道聽途說,不怎麼真切。姊姊說說,那裡那麼高,怎麼才能上去啊?” 圓臉宮女道:“嗯,確實很高,很不容易上去。當初貴妃娘娘命人將玉盒放到房樑上的時候,可費了一番老勁了。雖然宮裡也有那麼長的梯子,可根本就進不來內室。最後還是幾截梯子搭起來的。” 傅春與沈德符相視一眼,心中各自“怦怦”直跳——圓臉宮女所說的“玉盒”,一定就是裝有皇帝手詔的玉盒。當年萬曆皇帝與鄭貴妃感情最熾熱之時,曾攜手到大高元殿拜神,發誓將來要立鄭貴妃之子朱常洵為皇太子,還把誓言寫在黃紙上,放在玉盒裡,賞賜給鄭貴妃,作為日後憑據。萬曆二十九年,萬曆皇帝頂不住太后和外廷大臣的強大壓力,終於決定立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鄭貴妃遂當著萬曆皇帝的面取出玉盒,想要以誓書逼迫皇帝就範,哪知道誓書上的“常洵”二字剛好被蛀蟲蛀蝕。萬曆皇帝感嘆天意難違,最終下定了立皇長子的決心。只有那個裝有誓書的玉盒,才值得鄭貴妃如此大費周章,要收在自己寢室的房樑上才能放心,真可謂“九陌紅塵飛不到”了。 那圓臉宮女咬著嘴唇笑道:“你們想看的其實就是這個,是不是?好多人都想看呢。”傅春也不置是否,笑道:“這多年前的事,姊姊怎麼還記得這麼清楚?”圓臉宮女道:“我當年六歲,剛剛入宮分到翊坤宮做宮女,親眼看見那麼多人爬那麼高的梯子,怎麼會不記得?” 沈德符雖覺得“姊姊”叫得肉麻,但見那宮女偏偏吃這一套,不得已也學著傅春的口氣問道:“那麼姊姊今年貴庚多少?”圓臉宮女笑道:“二十歲。其實你們都該叫我妹妹才對。” 這宮女今年二十歲,入宮時六歲,也就是說,鄭貴妃是在十四年前將玉盒收藏到房樑上,當年正好是萬曆十七年。玉盒中的誓書關係皇太子人選,關乎國本,自然也是乾系天下安危。翊坤宮內室房梁,當真稱得上“又深又高”。難道當初潤娘潛入皇宮,就是受人所託,來盜玉盒誓書?結果事情不成,被人發現後秘密處死? 二人心頭的震驚難以形容,再顧不上與圓臉宮女調情,匆匆出來,往司禮監官署來尋王名世。 正好在司禮監官署門前遇到駙馬冉興讓,他不耐煩看戲,假稱方便溜了出來,正無聊得緊。二人本要裝作不見,卻被冉興讓認了出來,奔過來叫道:“沈兄,傅兄,真是你們二位!你們怎麼這身打扮?” 他雖是農家子弟,畢竟與公主成婚日久,也知道“三千掃雪”的慣例,隨即醒悟過來,笑道:“原來二位也對宮闈有好奇之心。” 傅春忙應道:“紫禁城是天子之宮,誰能不好奇呢?我們進來是花了銀子的,搞不好要惹禍,駙馬可千萬別對旁人說起。”冉興讓道:“這是當然。”又問道:“你們二位是在等人麼?” 沈德符道:“嗯,我們跟王千戶約好在這裡見面的。駙馬可有看到他?”冉興讓道:“王千戶早就離開了。我和公主進宮時,他就出宮了。”沈德符道:“可能突然有什麼急事。小傅,咱們先去那邊掃雪,過會兒再與軍士一起出宮。” 傅春道:“等一下。駙馬,今日到慈寧宮唱戲的是薛家戲班嗎?”冉興讓道:“是啊,聽說他們很有名,可惜我不愛聽。” 傅春笑道:“駙馬是爽直之人,不愛附庸風雅。說起來,我也很久沒有見過薛幻了,我還欠他銀子呢。”往身上摸了摸,什麼也沒有,轉頭問沈德符道,“你身上有錢嗎?” 冉興讓忙道:“我帶了錢,我替傅兄還給薛班主就是。”傅春道:“那好,多謝。二十兩銀子,回頭我給駙馬府上送去。”冉興讓道:“不值什麼,傅兄不必放在心上。” 到正午時,傅春、沈德符所在的第一撥一千名掃雪軍士出宮,又有第二撥軍士來替換。軍士們一邊爭相談論宮廷見聞,一邊趕回營吃飯。傅、沈二人則回來藤花別館。進堂時,才發現魚寶寶、薛素素、齊景云三人都在,魚寶寶正與薛素素勾肩搭背有說有笑,看上去十分親暱。 沈德符很是驚異,道:“你們……”魚寶寶搶著道:“她們擔心你們兩個,正等著你們回來呢。飯菜已經做好了。” 三人遂一齊到廚下將菜餚端出來,邊吃邊聊。沈德符本來還覺得尷尬,但見薛素素神色平靜,魚寶寶也一改敵意,極是熱情,不由得愈發納罕。 諸人也不是外人,自然談及入翊坤宮之事。傅春便大致說了經過,道:“如今愈發可以肯定,潤娘失踪跟翊坤宮有關。素素,你別難過。”薛素素道:“我早知道娘親回不來了,只是沒想到還能有查明真相的一天。” 傅春道:“其實這件事有馮琦馮尚書很大功勞,如果不是他留下的絕命詩,我們是聯想不到翊坤宮頭上的。”薛素素一時無語。 魚寶寶道:“既然馮尚書留下了這麼重要的線索,說明他對潤娘做的大事多少是知情的。可他跟潤娘沒有直接干係,真正有關係是小沈的父親沈北門……” 他大嘴大舌慣了,言語往往不經過腦子,張嘴就來。他自己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旁人卻已經從他話中聽出了其他意思,一時駭異,望著沈德符。魚寶寶最後一個會意過來,“哎喲”一聲,也摀住嘴唇,待在了那裡。 沈德符自己卻緩緩說了出來:“你們懷疑家父是因為知道內情,所以才被人暗中滅了口麼?” 潤娘究竟只是個民間賣藝女子,消失就消失了,並沒有引起太大波瀾。但沈自邠卻是譽滿天下的翰林學士,朝中重臣有一半以上要么是他的同年,要么是他的同鄉,如果死因突然由病死變成了被殺,一旦張揚開去,所引發的風波不難想像。旁人面面相覷,不敢接話。 沈德符道:“我跟馮伯母一樣,只想知道真相,並不想要報復誰。這件事非同小可,你們不要再管了,我自有主張。” 魚寶寶先道:“你想撇開我們可不行,我們風雨同路走到現在,眼下的情形難道能比你當初關在詔獄還凶險麼?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幫你找出真相。”薛素素道:“事關我娘親生死之謎,我當然也不會放棄。沈公子,我跟你一道。” 傅春道:“素素是景雲的好朋友,小沈是我的好朋友,我也沒有什麼多說的了。只是這件案子查到了這個地步,實在是難以進行下去了。所有的隱秘都被包圍在紫禁城中,想要有所突破,除非從宮中下手。”薛素素道:“那可就難如登天了。” 一直沉默的齊景雲忽然插口道:“也許可以從外面著手。我以前有個姊妹,她的阿姨原先是宮中得寵的女官,後來不知道怎麼得罪了太后,就被送去了浣衣局。” 眾人登時眼前一亮,浣衣局雖然是二十四衙門之一,卻是唯一不在皇宮中的宦官機構,位於德勝門以西。那裡的人大多是犯過錯、或是不小心知道了什麼隱秘的宮人,悲慘地從事低賤的洗衣工作,與待死囚徒無二。譬如當年盛傳武宗皇帝不是張皇后親生,而是宮人鄭金蓮所生,張皇后奪他人之子為嫡子後,還將鄭金蓮及宮女黃女兒等人送浣衣局,最終勞累致死。 魚寶寶忙問道:“還能找到你那位姊妹的阿姨麼?”齊景雲道:“怕是不能,她已經死了。”傅春道:“不管怎樣,景雲提醒了我們,浣衣局是一個能找出線索的地方。” 正謀劃要如何進去浣衣局打探消息,王名世急闖進來,道:“我知道當日在萬玉山房險些被我抓到的竊賊是誰了!”魚寶寶不滿地道:“你不能一次把話說完麼?眼下有這麼多事要辦,誰有心思去猜?” 傅春問道:“是誰?”王名世道:“薛家班主薛幻。他就是潛入禮部尚書府萬玉山房,在書架上翻找捲軸、想找火器圖的那人!” 原來今日在皇宮時,王名世意外發現戲班班主薛幻的背影極其眼熟,略略一想,便記起極像他當日在萬玉山房撞上的竊賊。他急急忙忙出宮,也是為了查證此事。 傅春和沈德符跟薛幻熟識,也酷愛他編排的戲劇,均無法相信。沈德符道:“薛班主雖然從事梨園行當,卻是世家子弟,有世襲的官職。他連做錦衣衛的指揮都不稀罕,只以排戲為樂,又怎麼會窺測火器圖呢?王兄,你僅憑一個背影斷定薛班主就是竊賊,會不會太過武斷了?” 薛素素卻道:“有一件事,我覺得你們可能想知道。馮府壽宴當晚,我趁亂潛去萬玉山房,曾看到薛班主也在竹林中。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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