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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良辰美景

明宮奇案 吴蔚 23063 2018-03-13
歷時十幾年的“國本之爭”雖然結束,但萬曆皇帝依舊消極怠政,不理朝政,不批奏摺,只躲在深宮中與最寵愛的鄭貴妃相伴相守。流言再度紛起,傳聞美麗聰明的鄭貴妃正在積極謀取皇后之位,預備改立自己的兒子福王朱常洵為太子。 萬曆三十一年,公元1603年,農曆是癸卯年,按照陰陽學說,火運不及,寒乃大行,既屬平氣之歲,又是不和之年。大明王朝也如同這詭異的年運一樣,平靜的表面下湧動著蠢蠢暗流,漩渦的中心即是國本,亦即太子之位。 兩年前,萬曆皇帝朱翊鈞終於在強大的壓力下被迫立不喜歡的長子朱常洛為太子。時人評論道:“從萬曆十四年閣臣申時行等請立皇太子,至萬曆二十九年皇太子之位始定。自古以來父子之間,未有受命如此之難也。”

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幕並不是朝臣們前仆後繼地上書,也不是久居深宮的慈聖太后李彩鳳突然發威,而是萬曆早前寫下的要立鄭貴妃之子朱常洛為太子的手諭正好被蠹蟲咬去了“常洵”二字,以至於皇帝不得不長嘆道:“此乃天意也。”遂決定立長子朱常洛為太子。 歷時十六年之久的“國本之爭”雖然結束,但萬曆皇帝依舊消極怠政,不理朝政,不批奏摺,只躲在深宮中與最寵愛的鄭貴妃相伴相守。流言再度紛起,傳聞美麗聰明的鄭貴妃正在積極謀取皇后之位,預備改立自己的兒子福王朱常洵為太子。 對於這場明爭暗鬥的太子之戰,朝野間各有立場。被削官為民的前吏部郎中顧憲成在無錫設置東林書院講學,影響巨大,遙相應和者極多,東林之名大著,人稱“東林黨”。東林黨持嫡長子原則,支持現任太子朱常洛,於是時人稱東宮皇太子為“大東”,東林為“小東”。朝臣亦各分成幾派:有支持太子朱常洛的;有支持福王朱常洵的;更多的還是持中立態度的騎牆派。福王派又有三種情況:一是本來就是鄭貴妃親黨;二是因見到皇帝站在鄭貴妃一方而刻意逢迎聖意的;三則是完全出於妒忌東林黨的私心而反對太子的。

廷臣們結成朋黨,排除異己,上下呼應,交攻日盛。而萬曆皇帝則多年不上朝,不召見大臣,內外章奏悉留中不發,任憑紫禁城外洪水滔天,一律置若罔聞,於是政局愈發敗壞。 但對天下莘莘學子而言,今年卻是個好年頭。癸卯正好是大比之年,按照慣例,本年秋季八月,將由南、北直隸和各布政使司主持舉行鄉試,為朝廷選拔出可用之才。 從春季開始,北京就陸續多了不少操各色口音的士子,客棧、旅舍、會館人滿為患。有來參加鄉試的,有來京師遊寓看熱鬧的,更多的是已經登賢書的舉人,提早來為明年二月的會試做準備。天下學子云集北京,大明最高學府國子監也成了人來人往的熱鬧場所。 國子監為北平郡學改建,坐落在安定門內的成賢街上,與文廟相鄰。大街兩側槐蔭夾道,東、西兩端和國子監大門兩側各建築有彩繪牌樓——兩柱三樓,灰瓦頂,沖天柱式。樓下有重昂五踩鬥棋,主樓六朵,側樓兩朵。側樓外柱凌空懸掛,形若倒垂的花蕾。四座牌坊對稱呼應,極為氣派。

國子監主體建築坐北朝南,前有集賢、太學兩道大門。集賢門是國子監的正大門,三間三門,三柱五檁分心式木架,雅五墨彩畫,灰瓦懸山頂。中門上懸“集賢門”雲邊豎匾。太學門是國子監的二門,三間一門,門上懸有豎匾。 國子監正堂稱為“彝倫堂”,主要供皇帝臨幸太學之用。彝倫堂堂後才是學生上課的講堂。又設有支堂、博士廳、鐘鼓房等,四周圍以廊房、學生號舍和教官住宅,可以同時供數千人學習居住。 國子監不但是國家最高教育機構和最高學府,還常常舉辦一些重大禮儀活動,譬如祭祀孔子、皇帝幸學、新科進士釋褐等。所謂釋褐,即指脫去布衣,換上官服。凡新科進士,無論是否授予官職,均須參加在國子監舉行的釋褐禮。因而從另一層意義上說,這裡是進士正式步入仕途的起點。那些趕考的士子們抵達京師後的頭一件事,就是要設法進入國子監參觀,一是感受一下堂堂中央官學的氣氛;二是去膜拜文昌古槐。

槐樹在中國古代有著特殊的地位——周代在朝堂前種三槐九棘,公卿大夫分坐其下,三棵槐樹分別代表著太師、太傅、太保,因而古人以“登槐鼎之任”喻三公之位,槐樹成為“公卿大夫之樹”。在最高學府中廣種槐樹亦成為傳統,暗示國子監的太學生們可以考中高官。國子監的槐樹大多為元代種植,最著名者當屬“文昌槐”。在民間傳說中,文昌帝君是專管考試和文運的神仙,各地都建有廟宇供奉祭祀。而國子監文昌槐的種植處即是傳說中昔日文昌帝君射鬥的地方,愈發成為士子們到京必拜的神聖之地,那些朝夕行走於古槐之間、享受朝廷官員般待遇的太學生也成了士子們艷羨的對象。 在國子監就讀的太學生均免服徵徭,每月發給俸祿,逢年過節有賞錢,家屬喪祭還有路費和撫卹金。能夠成為太學生,自然都是非同小可之輩——要么是各地府、州、縣學選送的成績優異者,稱為“貢生”,意思是以人才貢獻給皇帝;要么是因種種優惠條件,或者捐納若干錢財而取得國子監學生資格,但不一定在監讀書者,稱為“監生”。監生又分多種,如文官三品以上蔭一子入監,稱蔭監生;凡文武官員有功或死難者,可由皇帝特恩一子入監,為恩監生;七品以上官子弟“勤敏好學者”,也可作為恩監生特恩入監。

按照規定,貢生和監生無須取得秀才身份,即有資格參加順天府鄉試。到直隸順天府應試,這可是天下秀才們夢寐以求的機會。 原來每次鄉試各地錄取的名額事先都有規定,稱為“解額”,且數量不一,按各地文風、人口而定。如:富庶之地浙江全省有九十個解額;山西六十個;地處偏遠的雲南、貴州更少,只有三十個;順天則高居各省之首,多達一百三十五個。解額數目多了,錄取的機率自然也相應增加。尤其是南方如江浙地區文化、經濟相對發達,才人輩出,競爭要比北方激烈得多,如果能到順天府參加鄉試,桂榜題名的機會要大很多。 正因為有解額限制,為了防止外地人在本地應試發解,佔用本地解額,順天府對考生的戶籍資格要求極嚴,只有有戶籍且長居本地的考生才有資格參加鄉試。但制度歸制度,仍然會有士子想盡辦,甚至不惜冒籍也要力爭到京師應試。而太學生不論籍貫,均有資格參加直隸鄉試,因而想方設法進入國子監讀書,也成為一條取得順天府應試資格的有效門路,秀水才子沈德符即屬於此類。

沈德符字虎臣,號他子,其父沈自邠系萬曆五年進士,他本人出生在北京,可惜長到十幾歲時,父親突然英年病逝,他在京師無依無靠,只得跟隨母親遷回故里,陪伴祖父讀書。而今他已經長大成人,理該跟祖輩、父輩一樣,考取功名,出仕為宦,報效朝廷。他本已經在家鄉秀水考上秀才,取得了鄉試資格,但為求穩妥,還是輾轉託了關係,作為地方府學推薦的貢生進入國子監讀書,其實真正目的就是想要在順天府取得應試的資格。 跟許多貧寒學子不同的是,沈德符非但家境富裕,而且在朝中頗有根基,當今禮部尚書馮琦即是他父親的同年。他自小出入馮家,晚年方始得子的馮琦視其為己出,極為疼愛。今年沈德符得以以貢生身份入國子監,除了他自己才學不弱外,馮琦也從中出了不少力。

然而,即使有種種先天的便利,沈德符還是感到了無形的壓力。他祖父、父親兩輩均是進士出身,祖父沈啟原是嘉靖三十八年進士,官陝西按察司副使,是著名的藏書家,學問淵博,精通諸學,藥醫、卜筮等,人稱為“博物君子”。昔日權相張居正秉國,以位業自矜重,對客不交一言,唯一日在朝堂時問道:“哪一位是沈大人?”顯是對沈氏仰慕已久。此“沈大人”即是沈啟原;父親沈自邠二十三歲時金榜題名,以三甲同進士身份入翰林院,授翰林院檢討,參與編修《大明會典》,榮耀無比。而他今年二十五歲,又是沈家長子長孫,卻連舉人的身份都沒有,每每思慮於此,便會覺得有種仰愧先人的感覺。 出來學堂後,沈德符在太學門前的文昌槐附近站了一小會兒。那棵古槐樹下擠滿了士子,熙熙攘攘,爭先恐後,虔誠跪拜者有之,仰頭觀瞻者有之,個個興奮得滿臉發光。

若是文昌槐真能靈驗的話,那麼國子監的幾千太學生豈不是要個個中舉,總共才有一百餘名解額,又哪裡輪得到外面的秀才?可實在也怪不得這些人盲從跟風,誰的內心深處不盼望自己能一舉及第呢?膜拜文昌槐不過是些微真實心意的外露罷了。 沈德符微微嘆了口氣,正預備離去,忽見到一名白臉文弱書生費力擠到大樹前,大聲問道:“聽說國子監裡面有一處專門的焚毀妖書之地,是這裡麼?” 一名紅臉士子接話問道:“妖書?是那篇《憂危竑議》麼?” “妖書案”是一樁著名懸案,牽涉“國本之爭”。名儒呂坤擔任山西按察使期間,採輯歷史上賢婦烈女的事蹟,著成了《閨範圖說》一書。司禮監太監陳矩出宮時看到這本書,買了一本帶回宮中。鄭貴妃正處心積慮為兒子謀取太子之位,看到之後心中一動,想藉此書來抬高自己的地位,於是命人在原書中增補了十二人,以漢明德皇后開篇,鄭貴妃本人終篇,並親自加作了一篇序文。之後,鄭貴妃指使伯父鄭承恩及兄弟鄭國泰重新刊刻了新版《閨範圖說》。實際上,儘管第二版的《閨範圖說》與第一版有許多相同之處,出書人的初衷卻各自有本質的區別。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有人開始將兩版書混為一談。

萬曆二十六年五月,任職刑部侍郎的呂坤上《憂危疏》,奏疏中痛切陳述時弊,請萬曆皇帝節省費用,停止橫徵暴斂,以安定天下。吏科給事中戴士衡藉此事大做文章,上疏彈劾呂坤,說他先寫了一本《閨範圖說》,然後又上《憂危疏》,是“機深志險,包藏禍心”,“潛進《閨範圖說》,結納宮闈”,逢迎鄭貴妃。呂坤平白無故地蒙受了不白之冤,立即上疏為自己辯護,說:“先是,萬曆十八年臣為按察使時,刻《閨範》四冊,明女教也。後來翻刻漸多,流布漸廣,臣安敢逆知其傳之所必至哉?……伏乞皇上洞察緣因《閨範圖說》之刻果否由臣假託,仍乞敕下九卿科道將臣所刻《閨範》與(鄭)承恩所刻《閨範圖說》一一檢查,有無包藏禍心?” 呂坤確實比較冤枉,他原先的書被鄭貴妃暗中改頭換面,本來就與他無關,而還被人指控是他自己偷偷送進宮裡,企圖“結納宮闈”,更是莫名其妙的罪名。因為整個事情牽涉到鄭貴妃,萬曆皇帝裝聾作啞,沒有理睬。

不料平地再起風雲,一個自稱“燕山朱東吉”的人專門為《閨範圖說》寫了一篇跋文,名字叫《憂危竑議》,以揭帖傳單的形式在京師廣為流傳。 “朱東吉”的意思,是朱家天子的東宮太子一定大吉。 “憂危竑議”四字的意思是:在呂坤所上奏疏《憂危疏》之基礎上竑大其說,因為《憂危疏》中沒有提到立太子的問題。而《憂危竑議》採用問答體形式,專門議論歷代嫡庶廢立事件,影射“國本”問題。大概意思是說,《閨範圖說》中首載漢明德馬後,馬後由貴人進中宮,呂坤此意其實是想討好鄭貴妃,而鄭貴妃重刊此書,實質上是為自己的兒子朱常洵奪取太子位埋下的伏筆。又說:呂坤疏言天下憂危,無事不言,唯獨不及立皇太子事,用意不言自明。又稱呂坤與外戚鄭承恩、戶部侍郎張養蒙、山西巡撫魏允貞等九人結黨,依附鄭貴妃。 此《憂危竑議》即所謂的“妖書”,一經面世,立即引起了軒然大波。人們不明所以,紛紛責怪《閨範圖說》一書的原作者呂坤。呂坤憂懼不堪,借病致仕回家。 萬曆皇帝看到《憂危竑議》後,大為惱怒,可又不好大張旗鼓地追查作者。鄭貴妃伯父鄭承恩因為在《憂危竑議》中被指名道姓,也大為緊張,便懷疑《憂危竑議》是吏科給事中戴士衡和全椒知縣樊玉衡所寫。理由是,在戴士衡上疏彈劾呂坤之前,樊玉衡曾上疏請立皇長子朱常洛為皇太子,並公然有“皇上不慈,皇長子不孝,皇貴妃不智”之語。 萬曆皇帝也不想把事情鬧大,便親下諭旨,說明《閨範》一書是他賜給鄭貴妃的,因為書中大略與《女鑑》一書主旨相彷彿,以備朝夕閱覽。又下令逮捕樊玉衡和戴士衡,經過嚴刑拷掠後,以“結黨造書,妄指宮禁,干擾大典,惑世誣人”的罪名分別謫戍廣東雷州和廉州。而呂坤因為已經患病致仕,置之不問。 儘管“妖書案”轟動一時,但由於萬曆皇帝故意輕描淡寫地處理,所以並未引起政壇震動。至於誰是《憂危竑議》的真正作者,始終沒有人知道。此案雖然已經過去五年,但畢竟還是一樁無頭懸案,民間多有議論,許多士子記憶猶新,聽說國子監有專門的焚毀妖書之地,均以為跟昔日妖書案有關,不由得來了興趣,愈發圍了上來。 那白臉書生操一口姑蘇口音,見對方會意錯了自己的意思,忙道:“我說的妖書不是《憂危竑議》,而是李贄之書。還有,聽說這裡還打死了一名姓林的太學生,有這回事麼?” 李贄原名林載贄,號卓吾,福建晉江人。嘉靖、萬曆兩朝曾任小官,後棄官著書二十年。他極具叛逆精神,以孔孟傳統儒學的“異端”自居,激烈抨擊程朱理學,痛斥道學家“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為執政者厭惡,四處受到迫害。去年時,李贄來到京師,禮科給事中張向達聞訊上書彈劾李贄行為不檢,其所著《藏書》《焚書》《卓吾大德》等書流行海內、惑亂人心。萬曆皇帝遂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罪名逮捕李贄。李贄被捕後不久,即瘐死在錦衣衛詔獄中,其書籍被盡行燒毀,不許有留。 然而李贄雖死,其人主張“革故鼎新”,反對思想禁錮,在士子中影響很大,許多人極為李贄文章中所展現的自由人格折腰。巷街社議,亦非李贄不歡,非李贄不適。當禮部尚書馮琦在國子監主持焚毀李贄著述時,貢生於玉嘉居然勇敢地衝上前來,當眾宣稱道:“我喜歡讀李贄書,以為樂可以歌,悲可以泣,勸可以哭,怒可以罵,非莊非老,不儒不纏,每為撫幾擊節,盱衡扼腕,思置其人與師友之間。”並當面指責馮琦是假道學,是他害死了李贄。 於玉嘉當眾冒犯辱罵朝廷重臣,遂被拿下,當場革除了功名,預備杖責後發回原籍金壇治罪,哪知道他體弱,竟然在受刑時被杖死,成為第一位被活活打死在文昌槐下的太學生,令人駭然。於玉嘉兄長於玉立是萬曆進士,時任刑部員外郎,也受牽累被削籍為民。 白臉書生所問即是這段往事,那紅臉士子顯是知情,卻連連搖頭道:“不可說,不可說。” 白臉書生正待再問,忽有一名瘦高秀才大力排開人群,莽撞地來到槐樹前,一邊撫摸樹身,一邊高聲笑道:“我昨晚夢見一木沖天,就是這棵文昌槐,大吉之兆啊。” 白臉書生被那瘦高秀才推了一下,心中有氣,有意貶損道:“一木沖天,乃是'未'字,未中也。”聲音雖然不高,卻是清亮悅耳,一字一句傳入眾人耳中,眾人頓時哄笑起來。那瘦高秀才先是一愣,隨即露出怒色來。 一名青衣秀才忙道:“我昨夜夢見一隻雉鳥貼天而飛,此必文門之象,穩中無疑。”白臉書生搖頭道:“野味。” “野味”即“也未”之諧音。士子們來到國子監朝拜文昌槐,無非圖個吉利彩頭,以求早日金榜題名,光宗耀祖。青衣秀才見白臉書生如此毒舌,登時大怒,上前扯住他衣領,喝道:“你這秀才好生無理,胡說八道些什麼?” 紅臉士子忙上前挽住青衣秀才手臂,勸解道:“這位小兄弟不過是開個玩笑,老兄何必當真?”青衣秀才怒道:“你懂個屁!”一甩竟然沒能掙脫紅臉士子掌握,愈發生氣,道:“你跟這小白臉兒是一夥兒的,對不對?再不放手,我連你也打。” 瘦高秀才也慫恿道:“揍他!揍他!” 眼見一場爭執不可避免,忽有人高聲叫道:“大司成到了!” 眾人聞聲回過頭去,果見國子監祭酒湯賓尹領著一群人從集賢門昂然進來。 國子監祭酒是從四品官職,因掌管國子監教育,清貴異常,非博學翰林不能出任。湯賓尹字嘉賓,安徽宣城人,萬曆二十三年會試第一,殿試榜眼,授翰林院編修,內外製書、詔令多出其手,文采燦然,號稱得體,經常受到皇帝獎賞。 難得的是,此人好獎掖人才,每有士子質疑問難,殆無虛日。他常常親自批閱學生試卷,閱卷時把長桌連在一起,試卷如魚鱗般鋪開,左右各置一壇酒、一口劍。每逢看到好文章,就飲一杯酒,以示賞心悅目之快;每看到一篇荒謬之文,就舞劍一次,以洩心中鬱悶。一時傳為國子監佳話。他曾三次出任鄉、會試考官,所取皆當世名士,見有才能但仕途坎坷者,不待人言即盡力推薦,所以在當世極有聲譽,人稱“湯宣城”。 湯賓尹頭戴烏紗帽,身穿緋色常服,胸前、後背綴有云雁圖案的補子,束金荔枝腰帶,臉上沒有了一貫的和善之色,頗為陰沉,似乎不大高興。他身旁的官員也是一身緋色官服,補子卻是孔雀圖案,表明其三品官員的身份。在這個時候來國子監視察,又有大司成親自陪同,一定是上級部門禮部派來的官員了。 來人正是禮部右侍郎郭正域,字美命,號明龍,湖廣江夏人,萬曆十一年進士,選庶吉士,任翰林院編修。後任南京國子監祭酒,以嚴厲著名。兩年前,萬曆皇帝立長子朱常洛為太子,特選其為太子講官。不久前因太子力荐,升任禮部右侍郎,掌翰林院。傳聞其人正是本年順天府鄉試的主考官,可謂掌握士子們命運前程的關鍵人物。 院內一時安靜下來,士子們紛紛避開,為長官們讓出道來。 沈德符正要退到一旁,郭正域的目光已經掃了過來,居然朝他點了點頭。沈德符不得已,只得躬身回了個揖禮。 郭正域身後的一名便服老者打量了沈德符幾眼,問道:“這貢生是誰?”郭正域低聲應了一句。 那老者便走到沈德符面前,哈哈笑道:“十多年不見,你小子長這麼大了。” 此人是中書舍人趙士楨,是宋太宗第四子趙元份之後,也算是前朝皇室貴冑,寄居樂清。趙士楨祖父趙性魯書法精妙,妍妙飛動,自成一家,年輕時遊歷京師以一手好字一鳴驚人,為嘉靖皇帝激賞,順利步入仕途。趙士楨的發跡跟其祖父驚人地相似——他青年時入國子監讀書,其書法得到祖父真傳,骨騰肉飛,聲施當世。某日萬曆皇帝偶然看到宦官自宮外購買的詩扇,驚嘆不已,得知扇面為趙士楨所書後,當即召其入宮。趙士楨遂以布衣身份進官鴻臚寺主簿,近年升為武英殿中書舍人,詞翰聲譽甚盛,號稱“他途入仕”名士。 難得的是,趙士楨為人慷慨有膽略,不僅書法、詩文皆妙,還精於製造火器。他從小生長於海濱,少經倭患,深受被侵擾之苦,成人後專注研究軍事及火器技術,四處尋訪名師,勤奮鑽研,不惜自解私囊,散金結客,募工製造,終於在五年前製成嚕密銃。此銃安有回彈性良好的機械槍機,扣機即發,射畢即自動彈起,輕巧靈便,威力極大,被大量仿製後裝備京營明軍使用。 當年沈德符父親沈自邠中進士後以擅書入選翰林院,與同樣以書法揚名的趙士楨多有來往,沈德符少年時見過數面,尚記得其面貌,忙上前參見,道:“趙世伯好。” 趙士楨尚有公務在身,不及與故交之子多談,笑道:“明日老馮家大擺壽宴,你會來吧?到時候再引見一位貴客給你。”沈德符道:“是。” 趙士楨這才抬腳去追湯賓尹、郭正域。等到一行人過去,士子們便爭相圍上了沈德符,好奇地問他跟郭侍郎是什麼關係。 沈德符為人溫吞典雅,頗畏懼這樣的場合,連連搖頭道:“沒有乾系,沒有任何干系。” 抬腳就要離開,但被眾人團團圍在中央,委實難以脫身。正難堪之時,忽有人高聲叫道:“讓一讓,大夥兒讓一讓,我知道這貢生的來歷!”旁人聽他自認認得沈德符,忙自覺地讓出一條道來。 一名年近三十的灰袍男子擠進圓圈中,問道:“兄台要刊刻詩集嗎?”沈德符一愣,道:“什麼?” 那人便又四顧一圈,笑容可掬地問道:“鄙人姓皦名生光,原也是順天府生員。有哪位兄台要刊刻文集、詩集麼?鄙人可以代辦。鄉試在即,各位若是投詩獻文給名公巨卿,先揚名於京師,可就大大佔了先機。” 眾人這才知道這伶牙俐齒、滿口京腔的男子不過是來招攬主顧,不覺有些掃興氣沮。皦生光見無人應答,趁機扯著沈德符出了包圍圈。直到出集賢門才鬆手,笑道:“沈兄,你可又欠我個人情。” 沈德符新近通過僱請的幫傭林大郎介紹,向皦生光買了一對玉杯,見過一次面,想不到今日在國子監再次遇到,而且靠他解了圍,很是感激,忙道:“多謝皦兄。”皦生光毫不客氣,大言不慚地笑道:“謝是應該的。” 沈德符見他右手實指勾了幾勾,這才會意過來,心頭雖略感不快,但還是立即從懷中摸出一小塊銀子,遞了過去。 皦生光笑嘻嘻地接了籠入袖中,又問道:“那對玉杯可還合意?”沈德符對這唯利是圖的同行印像不佳,只漫應道:“還好。小弟還有些俗務要辦,這就告辭了。”皦生光笑道:“好咧,咱回見。” 出了東牌坊,正想招手叫車,忽聽見背後有人叫道:“餵,兄台留步……”回頭一看,卻是那白臉的毒舌書生追了上來。 沈德符想到適才他在文昌槐下的言語,雖然有些惡毒,卻也解得妙趣橫生,不禁笑了起來。 白臉書生微露慍色,道:“你笑什麼?”沈德符忙道:“沒什麼。就是想到剛才兄台……” 白臉書生道:“你也不相信拜文昌槐就能桂榜題名,對不對?不然你們這些國子監的太學生不早就個個是舉人了。” 想法倒是與沈德符不謀而合,但他不便直接附和,只微微一笑,道:“還沒有請教兄台尊姓大名。小弟姓沈,名德符,浙江秀水人氏。”白臉書生道:“我姓魚,名寶寶,蘇州人氏。” 忽有人接話道:“魚寶寶?這名字有趣。若是姓馬,就是馬寶寶,姓羊的話,就是羊寶寶……”正是適才在國子監幫助過魚寶寶的紅臉士子。 魚寶寶聽他拿自己的名字開玩笑,立即反唇相譏道:“那麼你姓豬的話,豈不就是豬寶寶?”話一出口,才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大忌。 明代立國以後,太祖皇帝朱元璋特別注意文字細節,以致疑忌叢生,釀成了人心惶惶的文字之獄。他出身窮苦微賤,當過和尚,因此文詞中凡有“光”“禿”“僧”“生”這類字眼十分忌恨。又因作過義軍韓林兒部下的紅巾軍,曾被元朝官員斥之為“紅寇”“紅賊”,所以當了皇帝后對“賊”“寇”及形音相近的字都很忌諱。浙江府學徐一夔賀表中有“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等語,本來是極力頌揚太祖的,卻被認為是嘲諷他當過和尚,立即被斬首。許多文人學士、朝廷官員皆因為文章或上書中無意中用了這些字眼而莫名其妙地遭到殺戮。在其他文字上也多有禁忌,如生怕元朝捲土重來,將“元來”一詞改為“原來”,元姓因此在人間匿跡多年。 魚寶寶雖然說的是“豬”,但“豬”與國姓“朱”同音,也在忌諱之列。正德年間,明武宗朱厚照曾詔告天下道:“照得養豬宰豬,固尋常痛事。但當爵本命,有姓字異音同,況食之隨生瘡疾,深為未便,為此省諭地方:除牛羊等不禁外,即將豬類不許餵養、買賣、宰殺。如若故意違背,本犯並當全部家小,發極邊永遠充軍。”禁止民間養豬殺豬。群臣上書反對,均沒有用處。直到次年清明,太常寺奏:陵寢祭牲已有定制,豬為必用之物,請弛其禁。武宗才許解除禁令。 像魚寶寶這類的話,雖只是口誤,但如果被人告發,即使不至於有性命之虞,但金榜題名這輩子肯定是別指望了。是以他話一出口,便回過神來,愣在那裡。 沈德符卻佯作未聞,轉問那紅臉士子道:“敢問兄台貴姓?”紅臉士子一邊似笑非笑地看著魚寶寶,一邊轉動著左手中指上的金戒指,道:“放心,我不姓馬。鄙姓傅,單名一個春字。” 沈德符卻是久聞其名,道:“啊,你就是傅春?我在浙江會館聽過你的故事。”傅春笑道:“一定是聽浙江會館戲班那幫人說的吧,肯定沒什麼好話。” 原來這傅春是山西大同富商之子,自小寓居北京,為人豁達不羈,迷上了黃華坊勾欄胡同的頭牌紅妓齊景雲,二人感情篤深。他為了替齊景雲脫籍贖身,不惜傾家蕩產,將房子都賣掉了,弄得自己在京師都沒有了容身之處,不得不棲身在浙江會館戲班中,也算是京師的一樁異聞。他今年也將以商籍的身份參加順天府鄉試。 沈德符笑道:“全是好話,才子配佳人,大夥兒可都稱讚傅兄有情有義呢。”傅春道:“哈哈哈,多謝。我也是久聞沈兄大名,聽說沈兄博覽群書,過目不忘,朝野典故、人物來歷了然於胸,沒有什麼你不知道的,是全浙有名的大才子。” 沈德符道:“那是浙江會館的人瞎傳,什麼大才子,我可不敢當。”又問道:“傅兄還住在浙江會館麼?我那裡倒還有幾間廂房,空著也是空著,傅兄若是不嫌寒舍簡陋,不妨搬來暫時棲身。” 傅春正為居處發愁,聞言大喜道:“沈兄如此高義,傅某多謝了。”沈德符笑道:“擇日不如撞日,傅兄今日就可以喬遷,我這就回去命人收拾。” 他二人言語投契,一見如故,自說個不停,一旁魚寶寶早不耐煩起來,道:“你們兩個倒是對上眼了,那我怎麼辦?” 沈德符愕然道:“什麼你該怎麼辦?”魚寶寶道:“我新來京師,也沒有住處,你為何單單只邀請傅春,不邀請我去你家寄宿?” 沈德符聞言哭笑不得,道:“我跟傅兄雖然是剛剛謀面,卻早聞大名,可是魚兄你……”魚寶寶決絕地道:“我也要去!我付房錢!” 沈德符道:“不是……如果魚兄要租房子,京城多的是地方……”魚寶寶卻擺出霸道的樣子,道:“不,我就要住你那裡。” 沈德符見這人蠻不講理,搖了搖頭,正要走開,傅春卻笑道:“既然魚兄那麼想當租客,不如就租給他好了。反正空房有的是,沈兄適才也說過,空著也是空著。” 魚寶寶登時展顏笑道:“還是小傅為人和氣。傅兄,咱們這就去新家看看吧。”竟似已完全將沈宅當做自己的居處,主人反倒成了外人。 沈德符雖覺不妥,轉念想道:“他們二位都是準備應試的秀才,說不定可以互相督促讀書、探討學問,這其實是件大好事。”他性情本就隨和,見事已至此,只能點頭應允。 魚寶寶問道:“你家住在哪裡?”沈德符道:“石大人胡同。”魚寶寶道:“呀,那可是名宦如雲的著名胡同。” 沈德符道:“這處寓所我也是租的。而且準確地說,寓所在石大人胡同北面的小巷子裡,叫堂子胡同,但趕車的往往不知道,你得說石大人胡同他才知道。” 隨手招手叫過來一輛馬車,果然一說“堂子胡同”,車夫立即露出迷茫之色,聽到“石大人胡同”後才應道:“好咧,幾位請上車,這就走啦。” 石大人胡同位於京城東邊的黃華坊。之所以叫石大人胡同,是因為天順年間權臣石亨曾住在這裡。石亨宅邸豪華寬敞,有房三百八十間。石亨因謀反被殺後,宅子充公,嘉靖年間又賜給武將仇鸞。仇鸞生前欺上瞞下,隱瞞敗績,死後被戮屍,傳首九邊。這處大宅子也成為所謂的凶宅,凡是住過這裡的人都是下場慘烈,且禍及家族,無人敢接手,官方索性將其地改置為寶源局。 石大人雖敗,但居住在石大人胡同的名流仍然不少。除了壽寧公主朱軒媁和駙馬冉興讓外,威震天下的寧遠伯李成樑的賜第也在這裡。 李成梁字汝契,號引城,本是朝鮮人氏,其高祖李英內附明朝後,授鐵嶺衛指揮僉事,李家從此世守明關。李成梁本人驍健善戰,頗有將才,鎮守遼東三十年中,與女真作戰多次奏捷。朝廷對其極為器重,“帝輒祭告郊廟,受廷臣賀,蟒衣、金繒,歲賜稠迭。邊帥武功之盛,兩百年來所未有”。李氏父子六人俱為大帥,貴震天下。 但這位遼東總兵因位望益隆,貴極而驕,奢侈無度,其遼東家院附郭十餘里,編戶鱗次,樹色障天,不見城郭。院中畜養有兩千餘名美妓,盡以數十香囊綴於系襪帶,而貫以珠寶,一帶之花費多至三四十金,數十步外即香氣襲人,窮奢極麗至此。為了滿足個人私慾,李成梁將全遼商民之利盡籠入私囊。邊關將帥如此坐大一方,自然令朝廷猜忌。萬曆十九年,有言官以不法之事上書彈劾,六十五歲的李成梁遂被罷官免職,閒居在京師賜第中,迄今已逾十年。 沈德符租住的即是李成梁宅邸後院分出來的一處偏院,名為“藤花別館”。本來按照國子監製度,太學生都須住在監內號舍,不可隨意外出。但明朝嘉靖以後,皇帝怠於朝政,學制也隨之鬆弛,對學生管制放鬆。許多監生本身就是高官子弟,只是掛名,根本不在國子監就讀。而一些家裡有錢的貢生如沈德符等人,也在京師租了單獨的住所,一是圖個清靜,可以安心讀書;二是日常起居有僕人照顧,生活要方便得多。 藤花別館的大門開在北邊的堂子胡同,正好與李宅的後門相鄰。傅春和魚寶寶認得了門戶,便各自回會館、客棧去取行囊。沈德符獨自進來巷子時,正見到李府管家站在門邊翹首張望,似是在等待什麼人。他小時候常常跟隨父親出入權貴之門,深知大戶人家多有隱秘之事,便佯作不見,自行推門進院。 藤花別館是一處古樸無華的小院,有坐南朝北的正屋三楹,堂名“春暉”,東、西各有廂房三間。院子中種有幾樹紫藤,莖長葉茂,爬滿院中的棚架及西廂房屋。正值花開季節,紫色的小花一叢叢垂墜,如翩翩飛舞的小蝴蝶,幽香撲鼻,雅緻可愛。 老僕沈琮聞聲迎了出來,問道:“公子回來了。是要立即沐浴更衣,還是要先吃點東西?小人這就去廚下燒些熱水。”沈德符道:“不必。你先將廂房收拾一下,咱們家有客人要來。”隨口吩咐了沈琮。正要進堂時,忽聽見門前有車馬聲,隨即有人叫嚷著跳下車來,口中說的分明是女真話。 沈德符不禁心念一動:寧遠伯李成樑與女真人來往並不是什麼稀奇事,他雖閒居京師多年,迄今仍能遙控邊關局勢,尚有大批生意在遼東。稀奇的是,這些女真人拜訪李成梁為何要乘馬車、走後門,如此刻意掩人耳目,莫非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一時好奇心大起,悄悄走到門邊,從門縫中往東首望去——李府後門果真站著三名體貌彪悍的女真人,其中一人偉軀大耳,他居然認得,正是統一了女真各部落的女真首領努爾哈赤。 沈德符在京師出生,一直長到十幾歲,少年時常常跟隨父親出入士大夫及中官勳戚家。他曾經到西四北七條泰宁侯陳良弼府上做客。陳良弼時任總督京營戎政,除掌有關京營操練事務外,還負責接待前來京師朝貢的少數民族首領,時常奉命設宴款待蒙古韃靼部落、瓦剌部落以及遼東女真部落等。不過當年沈德符在陳府見到努爾哈赤時,他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建州女真首領,而今卻已經統一了女真,被大明封為正二品的龍虎將軍,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北京典型四合院的鳥瞰與平面 十餘年過去,努爾哈赤的容貌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只是滄桑成熟了許多,不再年輕,腦後拖著的長辮中間雜有不少華髮。他雖然已成為遼東實力最強的女真首領,但對大明仍然相當恭順,每隔幾年便會親自來京師朝貢。他的人出現在北京的胡同中並不是什麼奇事,奇的是他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李成梁家的後門口。須知他跟李成梁有兩段難解的冤仇。 一段是奪妾之恨。努爾哈赤年少時出入遼東總兵李成梁家中,如若童奴,李成梁亦撫之如子,教其讀書識字。後來努爾哈赤成人,與李成梁寵妾喜蘭有染,李成梁得知後欲下殺手,努爾哈赤僥倖逃脫,喜蘭懸樑自盡。 另一段則是殺父深仇。努爾哈赤脫離李成梁後不久,李成梁派兵攻打女真古埒城。城主阿台的妻子是努爾哈赤的親姐姐,正好努爾哈赤的祖父覺昌安和父親塔克世在古埒城探親,城破時一併被明軍殺死。雖然李成梁後來令努爾哈赤承襲都督指揮的官職作為補償,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努爾哈赤怎麼可能輕易釋懷,而今又在李成梁失意官場之時登後門拜訪呢? 尚在疑惑之中,李府管家已將努爾哈赤等悄然迎了進去。沈德符一時不明所以,也不再多想。 當日傍晚,魚寶寶和傅春先後腳搬進了藤花別館,住進西廂房中。二人都沒有多少物品,安置起來不算太費事。 沈德符道:“二位還需要什麼,直接告訴老僕人就是,無需客氣。”傅春笑道:“沈兄這裡實在方便,離景雲寄居的勾欄胡同極近。等日後我們安頓下來,再好好向沈兄道謝。” 沈德符道:“這不值什麼。”又問道:“寒舍簡陋,魚兄可還滿意?”魚寶寶大大咧咧地道:“還好啦。” 吃過晚飯,沈德符與魚、傅略略寒暄幾句,便回房讀書,一直到深夜。臨睡前往窗外一看,魚寶寶的房間還亮著燈,大約也正埋頭苦讀。雖然此人有些莫名其妙,言語也往往蠻橫無理,但沈德符對他印象並不壞,覺得他身上頗有姑蘇人的靈秀之氣。想了一想,披上外衣,欲到窗前提醒魚寶寶早些安歇,哪知道開門一看,傅春正坐在紫藤架的石凳上,傻傻地仰頭髮呆。 見到沈德符出來,傅春頗有些不好意思,招手叫道:“沈兄過來坐。” 沈德符走過去坐下,也如傅春一樣仰望——黑漆漆的花藤遮住了黑漆漆的天空,所能望見的,只有一顆忽閃忽閃的星星,刺破漆黑夜空,穿透樹木縫隙,歡快地躍動著,給人以安慰、希望與勇氣。 二人就這般枯坐著,別有一番情懷,安詳如海面上輕輕吹襲的和風,喜悅如青山上透射過林木的晴光。 許久後,傅春忽然開口問道:“小沈,你心中可有什麼放不下的人?我是說,你這一輩子永遠也無法放下的人。”沈德符微一遲疑,即應道:“當然有。” 不知怎的,他心中最嚴實的記憶閘門被打開了,奔瀉而出的洪流令他有了強烈的要傾述的願望。就在這個怪異的黑夜裡,他向第一次見面的傅春講出了他最隱秘的心事,並鼓足勇氣說出了那個他十幾年來都無法忘記的名字——雪素。 次日起床後,沈德符先去了趟國子監,到下午才回到家。傅春和魚寶寶均已出門,他便匆匆梳洗,更衣後取了玉杯,出門趕去禮部尚書馮琦府邸,為其母馮老夫人七十歲華齡賀壽。 禮部尚書馮琦宅邸位於仁壽坊鐵獅子胡同。這是一處官房,並非私宅,但卻是北京城中排得上號的好宅子,院落多達五進,又分東、西兩部,正應了明代開國皇帝明太祖朱元璋的說法:“大官人須居大房子。” 沈德符到達時,馮府大門前已經停了許多車馬僕從,看來今日到訪的賓客著實不少。這也難怪,馮琦為人一向低調,從不張揚家事,像今日這般為母親公然操辦壽宴還是第一次。他長居中樞之位,又久有入閣一說,除了親朋好友外,想要趕來巴結這位未來宰相的京官不在少數,壽宴自然是最好的機會。 站在大門口迎客的是馮琦的堂弟馮瑗和馮琦的門生公鼎。馮瑗是萬曆二十三年進士,官任戶部員外郎,雖然年輕,卻是朝中有名的能吏,任地方官時,每每大計為最。 馮琦嗣子馮士傑則懶洋洋地倚靠在一旁,厚重的眼袋耷拉在肉嘟嘟的臉上,完全沒有世家公子該有的俊秀倜儻之氣,倒像是站在胡同口曬太陽的閑漢。直至見到沈德符,精神才略微一振,迎上來勉強笑道:“德符你總算到了,父親大人已經催問過兩次了。快些隨我去書房見客。” 沈德符聽說堂堂禮部尚書連續兩次催問自己到了沒有,雖然明知對方是看亡父的面子,仍很是受寵若驚,忙將作為壽禮的玉杯遞給馮瑗,跟隨馮士傑跨進大門。 馮士傑與沈德符年紀相仿,是馮琦堂弟馮璲之子。馮夫人姜敏是太醫姜嵐之女,婚後一直無所出,因而過繼了馮士傑為嗣子。按照慣例,既是正室夫人姜敏名下之子,馮士傑就有了嫡長子身份,該享受尚書之子的一切待遇。但近來事情卻起了變化。 幾年前,馮母蔣氏做主為馮琦娶了一名年輕美貌的小妾,姓夏名瀟湘,原是貧苦人家的女兒,父親死後無力安葬,遂當街下跪,賣身葬父,正好馮老夫人去寺廟燒香撞見,心生憐憫,便幫她安葬了生父,帶她回來馮府。做了幾個月婢女後,馮老夫人喜歡她勤快本分、忠實可靠,堅持要將她許給馮琦為妾。本來馮琦與姜敏夫妻情深,他本人一直相當抗拒娶妾,但聽到夏氏名叫瀟湘,暗合他書房的名字,心念一動,破天荒地應允了。夏瀟湘倒也爭氣,接連生下了兩個兒子,分別取名士楷、士榘,雖然是侍妾生的庶子,卻在血緣上比馮士傑更親近一層。馮琦老來得子,欣喜異常,愈發寵愛夏瀟湘母子,馮士傑的地位於是有了危機。他性格柔弱平庸,倒也無所謂,可嗣母姜敏卻不願意眼睜睜地看到夏瀟湘一方得勢,多有借主母身份壓制刁難之舉,一向平和的馮家陡然變得氣氛緊張起來。 而今日這場壽宴,既是為馮老夫人賀七十大壽,也是要慶賀夏瀟湘次子馮士榘一周歲。馮府行事一向低調,如此公開舉辦宴會還是第一次。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是馮老夫人或者是馮琦本人有意為之,目的在於抬高夏瀟湘母子的地位。 馮士傑是個心中藏不住事的人,又自小與沈德符相識,一路走到東院的竹苑時,沈德符已經從他的絮叨中大概知道了馮家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密。 尚書府書房是一處獨立的建築,位於東院的竹林中,號稱“萬玉山房”。 “萬玉”即“萬竹”,君子比德於玉,已而比玉於竹,“山”則是因為書房修建在一處高崗上,故得此名。 這裡萬玉森森,既是馮府地勢最高處,也是最僻靜之處——臨風而聽,琮琮淨淨,與天籟合,悠然若韶之入耳。無鬧市之囂塵,有山野之清幽,真乃讀書好去處。書房主人馮琦曾自題一詩云: 本是瀟湘人,最愛瀟湘竹。何處邱中琴,歷歷瀟湘曲。 馮琦字用韞,號琢庵,山東臨朐人。曾祖馮裕以戍籍中進士,至馮琦一代,已是四世進士。他於萬曆五年中二甲第三十七名進士時,年僅十九歲,隨後選為庶吉士入翰林院,可謂少年得志,春風得意。當時執政的內閣首輔張居正性情嚴峻,對人少有稱許,居然也稱讚馮琦道:“此幼而碩者,國器也。” 之後馮琦仕途一帆風順,授編修,進侍講,充日講官,升少詹事,晉禮部右侍郎,又升尚書。其人明習典故,學有根底,寬厚平和,內外稱譽。當今萬曆皇帝對其品學極為讚賞,若不是內閣首輔沈一貫多方阻撓反對,馮琦早就入內閣為輔政大學士了。 沈德符與馮士傑聯袂進來書房時,馮琦正與兩名五十來歲的長袍老者圍在案桌前指指點點,似在品評著什麼,交談甚歡。其中一人正是沈德符在國子監遇到過的中書舍人趙士楨。 沈德符忙上前一一見禮,又問道:“敢問這位老先生尊姓大名?”馮琦奇道:“你不記得了?這位是遼東巡撫李植,也是我和令尊的同年,你小時候他還抱過你。” 沈德符“啊”了一聲,道:“小侄實在糊塗。李世伯的名字總是銘記於心,只是不記得樣貌了。”李植笑道:“不怪你不記得,老夫一直外放為官,抱你的時候,你還在襁褓之中呢。” 明代外官不奉詔書不得私下返京,遼東巡撫又是邊關大吏,位高權重,事務繁劇。沈德符見李植一身便服出現在同年家中,頗為驚異,問道:“李世伯何以會突然返京?”李植登時收斂了笑容,嘆道:“還不是因為馬將軍和高稅監鬧不和!” “馬將軍”即是現任遼東總兵馬林,“高稅監”則是皇帝派去遼東收稅的心腹宦官高淮。 當今萬曆皇帝愛財如命,為了方便搜刮民財,聽從錦衣衛正千戶鄭一麒、羽林左衛中所百戶馬承恩之奏,往各地派出大量礦監和稅監。所謂礦監,即指某地一旦發現金礦、銀礦、硃砂礦等礦產,皇帝就指派一名宦官前去主持,官銜是“某地某礦提督太監”。而朝廷稅收本由戶部主持,戶部有自己的稅務機構,但皇帝卻另外設立一套徵稅系統,由他指派的宦官負責,稱為“某地某稅提督太監”,簡稱為稅監。礦監和稅監仗著是皇帝代表,到各地橫行不法,四處擾民,引發了極大混亂。多年來,上書請求裁撤礦稅宦官的奏章不計其數,萬曆皇帝一律不聽,只以求財為首要目標,凡是涉及礦稅監與地方官員紛爭的案子,一律偏袒宦官,地方官員多有因此被逮捕下錦衣衛詔獄者。 遼東是饒產之地,又設有多處與女真人交易的市集,自然一早落入萬曆皇帝的眼中,高淮就是皇帝派在遼東的稅監。他到任後蓄妻養子,大肆侵餉漁奪,強行索取厚饋。原先寧遠伯李成梁任總兵時,任憑他胡作非為,絲毫不加干預。等到李成梁罷職,高淮依然故我,私養死士二千餘名、騎兵七八百,常常出塞射獵,發黃票龍旗,公然以大明天子的名義向朝鮮、女真索要冠珠、貂馬等珍稀之物。新任總兵馬林卻是個鯁介的軍人,看不起高淮這等狐假虎威、不學無術之輩。二人起了激烈衝突,勢如水火,遂各自爭相上書彈劾對方。萬曆皇帝還是老一套的消極辦法應付,佯作不聞,置之不問。 李植道:“遼東是邊疆重地,而今卻因為一名稅監亂成一團,老夫身為巡撫,也難以居中調停,遂自請回京述職,一是想請聖上召回高淮;二來也要與趙中舍商議一下嚕密火器的改進。”他輕輕喟嘆了一聲,轉憂為笑道:“今天是馮府的大好日子,先不談公務。老夫這次回來趕得巧,正好遇上馮老夫人七十大壽,又聽說沈北門的兒子新入了太學,可是等不及要見上一見。” 幾人寒暄一陣,聊起一些往事。沈德符記憶力極佳,對少年時聽到的各種人物事件、典故逸聞爛熟於心,談起來京都故事,居然有一些是馮琦等幾位大名士都不知道的。 李植笑道:“賢侄有這等本事,今年鄉試一定是高中桂榜。”沈德符忙自謙道:“李世伯謬讚,小侄後學晚進,不過是略微認得幾個字、記得幾本書罷了。” 正好馮府管家奉馮老夫人之命來請馮琦出去見客,說是東宮太子朱常洛派了親信太監王安來賀壽,幾人遂一道往宴廳而來。 馮琦命嗣子馮士傑引眾人先行,自己特意落在後面,叫住沈德符問道:“尊慈母可還好?最近可有信來?” 沈德符不覺心中暗暗納悶,這本是初次見面的套話,可他就讀國子監後已幾次三番登門拜訪馮琦,問候沈母這句早在第一次拜見時馮琦就已問過了,第二句則更有些意味深長。一時難解其意,還是答道:“前日剛收到一封家母的親筆書信,家裡一切安好。” 馮琦道:“沈夫人可有在信裡提及什麼特別的事?”沈德符道:“家母只命小侄安心讀書,力爭早日成就功名。” 馮琦沉默了一會兒,道:“嗯,男兒志在功名,報效朝廷,自然是好的。不過如果你能像令祖沈公那樣,安居鄉里,讀書治學,也不失為人間美事。” 沈德符祖父沈啟原原任陝西按察司副使,因簡慢撫台被彈劾,遂自行解任歸鄉。沈氏為當地世家大族,建有萬書樓三楹,沈啟原返鄉後進一步積貯圖書,將“萬書樓”擴建為“芳潤樓”,終日讀書,足不入城。沈自邠病死京師後,沈德符隨母親遷回秀水,即由祖父沈啟原教讀。 沈德符聽了馮琦的話,心中一動:對方的話似是在暗示他該放棄科考,學習祖父的林下之風,閒居山野,可這不合常理呀。而且他新入太學的時候,馮琦還極力勉勵他一定要努力讀書,爭取早日金榜題名,入翰林院修史治學,方能彌補其父英年早逝的遺憾。怎麼才過了幾個月,口氣就完全變了呢?莫非馮琦認為他才學不夠,預料到他此次鄉試必然會落榜而歸? 心頭既是疑惑又是惶恐,正想問個清楚,馮琦卻只是饒有意味地拍了拍他肩膀,嘆息一聲,便加快腳步,去追前面的李植等人了。 馮府壽宴的地點設在妙香苑。這裡本是一座花園,植滿玉蘭、海棠、牡丹、桂花四種花卉,取“玉棠富貴”之意。其中尤以海棠為盛,西府海棠、木瓜海棠、貼梗海棠等諸多名品相映成輝。水池邊的垂絲海棠臨水照花,猶如佳人照碧池,清新更勝桃李。 為了舉辦壽宴,馮府特意在臨水的亭子邊搭建了一座戲台,女眷和賓客則分坐在園牆邊的廊道中,中間隔有屏風和竹簾。鳥語花香,春光怡人,別有情趣。 馮琦一行到來時,台上的花旦正嚶嚶唱道:“……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纏綿婉轉,頗應暮春的時景。 李植很是詫異,問道:“這是什麼戲?” 馮琦也是頭一次聽到,只覺得文辭優美,嘴角噙香,正要招手叫人詢問,沈德符忙道:“這是臨川名士湯顯祖湯老先生的新作,名曰《牡丹亭還魂記》,小侄不久前在浙江會館中聽過。” 北京雖是京城,但卻少有公開演戲的場所。反而是外地人創建的會館大多建有戲樓,也請有專門的戲班子唱戲。馮府今日請來助興的戲班,恰好就是來自名氣最大的浙江會館。 李植恍然大悟道:“原來是老湯,難怪能寫出這等好詞。” 湯顯祖是江西臨川人,萬曆五年亦跟馮琦、李植等人一同參加了會試,其時聲望極高,冠世博學,才思萬端,似挾靈氣,號稱“絕代奇才”,大有獨占鰲頭、一舉奪魁之勢。權相張居正久聞湯顯祖才華橫溢,傾心籠絡,令其與兒子張嗣修交往,以抬高身份。湯顯祖性情耿介,不願意攀附權貴,由此得罪了張居正。結果當年發榜,張嗣修高中榜眼,湯顯祖則名落孫山,直到張居正去世後才進士及第,步入仕途。但又不滿朝政腐敗,便乾脆掛職回鄉,建書院,寫戲文,操觚染翰,競創新曲,又得了“千秋之詞匠”的雅號。 李植忍不住嘆道:“一直沒有老湯的消息,想不到他改寫戲劇,居然也做得有聲有色,果然不愧是絕代奇才。老馮,你真該找機會向朝廷舉薦老湯,不能讓這等大才子白白淪落民間。”馮琦輕嘆一聲,低語道:“老湯……他怕是再也不會理老夫了。” 原來湯顯祖與名士李贄交情極好。李贄被捕下詔獄後,湯顯祖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給馮琦,請他出面營救。馮琦本人素來反感李贄的離經叛道,此次彈劾李贄,他也是主要發起者。接到湯顯祖的求情信後,他心中猶豫,反复盤算,最終還是出了面。李贄遂沒有被判死刑,而是要押送回福建原籍,交由當地官府嚴加管束。李贄聞訊後感慨道:“我年七十有六,死以歸為?”又道:“衰病老朽,死得甚奇,真得死所矣。如何不死?”遂奪刀割喉自殺,一刀未能致命,兩日後才在極度痛苦中氣絕死去。東廠錦衣衛生怕承擔“失刀”的責任,上奏稱李贄“不食而死”。李贄雖死,著作被焚,影響力一時難以消除,其追隨者及信徒多有將其死怪罪到禮部尚書馮琦頭上者,湯顯祖更是寫了一封聲色俱厲的絕交信給他。而今晚馮府大壽,戲台上演的居然是湯顯祖的新劇,也可謂意外之中的巧合了。 那《牡丹亭還魂記》著實寫得典雅清麗,充滿詩情畫意。幾人靜靜站在月門聽完一出,心頭各有一番複雜滋味,等到台上換了熱鬧的武生戲,這才到廊道向馮老夫人見禮賀壽。 馮母蔣氏正親自將小孫子馮士榘抱在懷中,逗著樂子。難怪老夫人春風滿面,士榘雖是小妾所生,卻是馮琦的親骨肉,又跟她同一天生日——今日不但是她本人的七十大壽,還是士榘的一周歲生日。祖孫同日生辰,中間相隔了六十九年,這可是極難得的機緣。 小妾夏瀟湘牽著大兒子馮士楷怯生生地陪坐在左側。她二十歲出頭,模樣端莊,不事妝扮,還保持著貧苦農家女子的本色。當侍女印月不小心打翻糕點時,她本能地起身,想要上去幫忙,還是馮老夫人重重咳嗽了一聲,才勉強坐了回去。 右側則坐著馮琦正室妻子薑敏。她出身名門,跟蔣氏一樣,是有朝廷正式封號的誥命夫人,這身份自然是夏瀟湘不能比擬。只是今日的壽宴定位為家宴,連趕來祝壽的官員都是一身便服,唯獨姜敏穿著朝廷命婦的製服——頭飾用山松特髻,上有金孔雀六隻和珠翠孔雀三隻,口銜珠結,霞帔褙子上繡著金線雲霞孔雀紋,極為華麗扎眼。 天光暗了下來,華苑中掛起了許多燈籠,給這春風蕩漾的園子平添幾分溫婉的暖意。 明代男女關防甚嚴,李植等人到了女眷座前,只能隔著竹簾向老夫人請安祝壽。馮琦還要招待外客,便命嗣子馮士傑陪著沈德符,自己引著李植、趙士楨到另一邊廊道。 姜敏卻掀開竹簾,出來問道:“士傑,你不去陪你爹招待貴客,還留在這邊做什麼?” 馮琦久居高位,為人平和,在朝中人緣很好。今日是馮母和馮子的生辰,雙喜臨門,自然來了不少賀喜的權貴高官,如內閣大學士沈鯉、吏部尚書李戴、刑部尚書蕭大亨、禮部侍郎郭正域等,雖然各人都是便服,聲稱來赴喜宴,但其實是再好不過的交際場所。姜敏言下之意,無非是暗示馮士傑是嫡長子的身份,該拿出半個主人的樣子好好周旋,為將來鋪路。她的話音不高,語氣也不帶任何斥責之意。馮士傑卻是畏懼嗣母,當即垂下頭去,低聲道:“爹爹命我陪著沈兄。” 姜敏微笑道:“沈賢侄自小出入咱們馮家家門,就像是自家的親人,你爹爹拿他當客人對待,反顯得生疏了。”馮士傑囁嚅道:“這個……” 沈德符忙道:“馮伯母說得極是。士傑,請自去陪馮伯父會客,我正想自個兒在園子裡逛一逛,好好觀賞一下這裡的海棠。” 馮士傑頗厭惡官場交際應酬,對做官也沒有興趣,但又不敢違背嗣母的意思,只得告了退,撿人多的地方去了。 台上的武旦扮相俊美,英氣逼人,正在表演踩蹺翻打,套路嫻熟,身手矯健。沈德符亦常常光顧浙江會館看戲,竟是沒有見過這名旦角,一時看得入迷,不由自主地往台邊走了數步,好看得更真切些。 忽然那武旦側過頭來,眼波一轉,落到他身上。只是那麼一瞬間,他像是被攝取了神魄,那流轉的眼神徹底將他融化,那綽約的身姿深印腦海。心識乍起自成紋,正發怔時,有人湊到他耳邊笑道:“這武旦還不錯吧?”轉頭望去,竟是昨日才剛剛搬進藤花別館與自己同住的傅春。 沈德符乍然見到傅春出現在妙香苑中,先是吃了一驚,隨即想到對方與浙江會館戲班班主薛幻熟稔,忙問道:“你是跟著戲班進來的麼?”傅春笑道:“是呀,我是專門混進來來看景雲和素素的。” 原來班主薛幻早早應承了帶戲班到馮府賀壽,不料近日花旦和武旦同時感染了春寒,難以上台。正愁苦之時,傅春推薦了兩人來臨時救場——那適才在《牡丹亭還魂記》中扮演杜麗娘的就是齊景雲,而目下在台上表演的武旦則是八大胡同的另一名頭牌薛素素。 時下京師有四大名妓——分別是號稱“文狀元”的王雪簫,“武狀元”崔子玉,“琴娘子”齊景雲,以及“女俠”薛素素。四姝中又以薛素素名氣最大,才貌雙全,詩畫俱精,不但生得花容月貌,會賦詩、作文、繪畫、書法、彈琴、下棋、吹簫等,而且還能騎快馬、走繩索、射飛丸,才技兼一時,名動公卿。每每其出場之際,多有男子自覺氣奪而避席者。 沈德符久聞薛素素大名,忽聽說台上身手了得的武旦就是她本人客串,又是訝然又是驚喜,嘆道:“果然是百聞不如一見了。”心中陡然湧起一股奇妙的感覺,恨不得馬上一睹其廬山真面目。 傅春似是猜到他心思,悄聲笑道:“一會兒我找機會引見沈兄跟素素認識。”又笑道:“不過,能不能入佳人法眼,就全看你自己了。要知道,今晚可是有許多男子醉倒於素素的風采呢。”一邊說著,一邊朝南邊廊道努了下嘴。 果見大多數賓客都正矚目戲台,兩名男子更是起身站近戲台,瞧得目不轉睛。 傅春道:“那金發碧眼的老頭是歐洲耶穌會士利瑪竇,皇上新近准許他在北京傳教,還在宣武門賜了一處宅子給他,離浙江會館不遠。他身旁的青年男子是錦衣衛千戶王世名,好像跟馮尚書夫人是親戚。以你無所不知的本事,應該知道他的來歷,他是浙江永嘉人,算得上你的同鄉,常常到浙江會館玩。他可是傾慕素素已久,素素也一直另眼看他,可以算得上是你的勁敵。” 沈德符的心思全在佳人身上,對傅春的話也是半聽不聽,只淡淡“嗯”了一聲。 緊鑼密鼓的一場打出手後,台上精彩的武戲戛然而止。眾人正鼓掌叫好,忽有一人問道:“哪位是遼東巡撫李植李都爺?” 聲音雖然不大,但正巧問在人們意猶未盡、戀戀不捨之時,立即引來了眾人的注意。聞聲轉過頭去,只見一名中年漢子肅色站在一旁。其人頭戴尖帽,身穿青素旋褶,腳著白皮靴,腰間繫著小絛,看服飾打扮分明是東廠的番子。 東廠全名東緝事廠,設立於明成祖永樂年間,職責是“訪謀逆妖言大奸惡等”。首領為皇帝親信的宦官,稱“提督東廠”,是宦官中僅次於司禮監掌印太監的第二號人物。下設屬官千戶、百戶各一名,掌班、領班、司房若干,具體負責緝訪刺探工作的是檔頭和番子。雖然只有偵緝的權力,但東廠直接受皇帝指揮,東廠印信是篆文“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關防”,又有一枚密封牙章,凡是蓋有牙章的信封,無須經過任何手續,直達皇帝。如此特權,令其他衙門望塵莫及,也使得其凌駕於所有官署之上。 東廠番子則是東廠最底層的屬吏,有一千餘人,是東廠的基本耳目。而這些番子又是各地地痞流氓的頭目,他們利用地痞流氓熟悉本地情況的有利條件來探聽事件。對於地痞提供的情報,番子們有公開的收買價錢,案情重大的酬勞高,案情輕些的酬勞低,行話叫做“買起數”或“買事件”。地痞流氓們為了騙錢或是尋機報復私仇,往往會挖空心思,捕風捉影地捏造許多案情。番子們買到這些事件後,便向頭目報告。頭目立即率同番子去所謂的“犯家”的周圍嚴密偵查。打探清楚以後,番子們就凶神惡煞地衝入人家家中,把人五花大綁地逮捕起來。如果“犯人”識趣,能夠及時拿出足夠的錢財賄賂,便可以當場釋放;如果賄賂少,不能令番子滿意,便以各種毒刑來整治“犯人”。在行刑過程中,還有意暗示受刑者牽連家中有錢者,以便訛詐更多的錢財。 由於以刺探陰事隱事為目的,上到皇親國戚,下到山野小民,連錦衣衛也在它監視範圍內,因而東廠成為人人懼怕的機構,自成立之日起便有惡名在外。雖然現任東廠提督陳矩並不是什麼壞人,跟馮琦關係也還好,但突然有一名穿著官服的番子出現在壽宴,還是平添了一絲不祥的氣氛。 李植料不到東廠手下何以會尋來馮府,一時愣住。馮琦身為主人,自然要出面代為應酬,挺身走出幾步,上前問道:“是陳廠公派你來的麼?”那番子道:“正是。小的奉陳廠公之命,有要緊事要向李都爺禀報。” 就在他疾步走近馮琦時,台上武旦裝扮的薛素素忽然高喊了一聲:“小心!” 驀地刀光一閃,電光火石間,那男子從右手袖中挺出一柄匕首,直刺馮琦胸口。事出突然,對方又是一身東廠番役的打扮,誰不料他竟會突起行刺。馮琦是文士出身,從未經歷過刀光劍影,親眼看見匕首朝自己扎來,居然一時驚得呆住,僵在了那裡,渾然不知閃避。 事情再巧不過的是,王名世雖然是錦衣衛千戶,但同時以正五品官銜兼任東廠掌刑千戶,雖不認識那東廠番子,然而對方應該認得他,那人不但不主動打招呼,而且在今晚這樣的場合出現,分明就是有意掃興。他心中很有些生氣,徑直走了過來,預備以長官的身份質問那番子幾句。 非但如此,王名世年紀輕輕出任錦衣衛高官,雖有祖上的蔭福,但更多的還是靠自身實力——他是大明立國以來第一位“武三元”,武藝高強,身手不凡,反應要比平常人敏捷許多,聽到薛素素那一聲叫喊後,即刻本能地飛身撲向那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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