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三峽,無人不知其風光壯麗,但對旅客而言,則是險象環生。此段江流全長一百二十餘里,急流漩渦在懸崖峭壁之間滾轉出入,水下暗石隱伏,無由得見,船夫要極其敏捷熟練,才可通行。三峽之中,每年都有行船沉沒,旅客喪生之事,在如此大而深的江流之中,一旦沉下,絕無生望。然而三峽確是富有雄壯驚人之美,在中國境內無一處可與比擬,在世界之上,也屬罕見。四川何以向來能獨自成一國家,原因就在自然地理方面,省東界有高山聳立,水路則有三峽之險,敵人無從侵入。
父子三人和兩個兒媳婦,現在已經準備妥當,即將晉京。這次和前一次自然不同。三人已是文名大著,宦途成功幾乎已確然無疑。這次舉家東遷,要走水路出三峽,而不是由陸路經劍門穿秦嶺。這次行程全長一千一百餘里,大概是七百里水路,四百里旱路,要從十月啟程,次年二月到達。用不著太急,因為有女人同行,他們盡可從容自在,在船上飲酒玩牌,玩賞沿途美景。兩個妯娌從來沒有離開過老家。心裡知道這次是與進士丈夫同遊,但可沒料到她倆是在大宋朝三個散文名家的家庭裡,而且其中一個還是詩詞巨擘呢。一路上兄弟二人時常吟詩。那時所有讀書人都會作詩,藉以寫景抒情,就如同今天我們寫信一樣。子由的妻子姓史,出自四川舊家。東坡妻子的地位年齡較高,她屬於實際聰明能乾一型,所以子由的妻子與她相處,極為容易。並且,老父這一家之長,也和他們在一起,做晚輩的完全是服從柔順,大家和睦相處。在這位大嫂眼裡,三個男人之中,她丈夫顯然是易於激動,不輕易向別人低頭,而說話說得滔滔不絕。子由身材較高而削瘦,不像哥哥那麼魁偉,東坡生而顱骨高,下巴頜兒和臉大小極為相配,不但英俊挺拔,而且結實健壯。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東坡的小兒子,是蘇家的長孫,就是那一年生的。有這麼一個孩子,這家真是太理想,太美滿了。倘若這個孩子早生一年,多少有點兒讓人不好意思,因為覺得這位年輕才子蘇東坡是在母喪期間和妻子大任性,大失於檢點。宋朝的道學先生就會說他有虧孝道,要對他側目而視了。
蘇家是在以大石佛出名的嘉州上船,對兩對小夫婦而言,這是一次富有希望的水路旅行,有興致、有熱情、有前途、有信心。真是“故鄉飄已遠,往意浩無邊”。四川為中國最大之省份,其大與德國相似,也是和三國的歷史密切相關的。走了一個月才到東邊的省界,這時三峽之勝才開始,山頂上的城鎮廟宇,會令他們想起古代的戰將,過去的隱人道士。兄弟二人上岸,遊歷仙都,據說當年有一個修行的道士,在白晝飛升之前就住在那個地方。東坡這個少年詩人早期寫的詩,其中有一首,是關於傳說中的一頭白鹿,也就是那個道士身邊相伴的那頭鹿,這首詩足以證明東坡精神的超逸高士。那首詩是:
經三峽時如若逆流而上,船夫的操作真是艱苦萬分。那時,一隻小平底木船,要由六十至七十個縴夫,用長繩子一頭拴在船上,一頭管在肩上,在勢如奔馬的狂波中逆流而上,在沿江的岸邊一步步俯首躬身向上跋涉而行,順流而下時,則危險更大,在水流漂浮而下之時,全船的安全,全操在一個舵夫之手,他必須有極高的技巧,極豐富的經驗,才能使船庶乎有驚而無險。三峽也者,即為四川境內的翟塘峽、巫峽,和湖北省宜昌以上的西陵峽。每一個峽都是一連串危險萬分的洪流激湍,其中漩渦急流交互出現,懸崖峭壁陡立水中,達數百尺之高。
驚險之處自翟塘峽開始,因為水中有若干巨大的岩石,因季節之不同、水面之高低,即因之而異,而岩石有時立出水面高達三十尺,有時又部分隱沒於水中。當時正是冬季,正是江面航行困難之時。因為水面變窄,夏季洪水氾濫時與冬季水乾時,江面水平高低之差,竟達一百尺之多。船夫總是不斷注視江心岩石邊水的高度。這些岩石叫湘瀕堆,是因為驚濤駭浪向巨大岩石上沖擊,水花飛散起來,猶如美女頭上的雲禁霧鬢,因此而得名。湘額堆的巨石在完全淹沒之時,則形成一片廣闊的漩渦,熟練的船夫,亦視之為畏途。當地有個諺語說:“濰頒大如馬,翟塘不可下;湘額大如像,霍塘不可上。”這兩句俗語也不見得有多大用處,只因為河床的變化太大,有的地方水位低時宜於行船,有的地方水位高時便於行船,主要全以隱藏於水下的岩石之高低為準。有的地方,偶然降有大雨,船夫就要等候數天,直到水恢復到安全的水位再開船。縱然如此危險,人還是照舊走三峽,或為名,或為利,而不惜冒生命之險,就像現在蘇家一樣。出外旅行的人,極其所能,也只有把自己的安危委諸天命,因為除此之外,別無辦法。行經三峽的人,往往在進入三峽之前焚香禱告,出了三峽再焚香謝神。不管他們上行下行,在三峽危險的地方,神祗擔保有美酒牛肉大快朵頤的。
自然界有不少奇妙之事,在這裡,三峽正好是奇談異聞滋生之處,這裡流傳著山頂上神仙出沒的故事。在進入翟塘峽處,有“聖母泉”,是在岸上岩石間有縫隙,能回答人聲。每逢有旅客上去向縫隙大呼“我渴了!”泉即出水,正好一杯之量而止。要再喝第二杯還須喊叫。
蘇家向神祈求賜福之後,開船下駛。因為船隻行駛時相距太近會發生危險,通常都是在一條船往下走了至少半里之後,另一條船才開出。若逢官家有船通過時,有兵了手持紅旗,按距離分立江邊,前面的船已然平安渡過險地之後,便揮旗發出平安信號。蘇東坡就曾作詩描寫道:
飛泉飄亂雪,怪石走驚駭。偶爾他們的船駛過一個孤立的茅屋,只見那茅屋高高在上側身而立,背負青天,有時看見樵夫砍柴。看那茅屋孤零零立在那裡,足可證明居住的人必然是赤貧無疑,小屋頂僅僅蓋著木板,並無瓦片覆蓋。蘇東坡正在思索人生的勞苦,忽然瞥見一隻蒼鷹在天空盤旋得那麼悠然自在,似乎絲毫不為明天費一些心思,於是自己盤算,為了功名利祿而使文明的生活受到桎梏銬鐐的夾鎖,是否值得?在高空飄逸飛翔的蒼鷹正好是人類精神解脫後的象徵。
現在他們的船進入巫峽了,巫峽全長五十里。高山聳立,懸崖迫人,江面漸窄,光線漸暗,呈現出黎明時的昏黃顏色,彷彿一片蒼茫,萬古如斯。自船面仰望,只見一條細藍,望之如帶,那正是天空。只有正值中午,才能看見太陽,但亦轉瞬即逝;在夜間,也只有月在中天之際,才能看見一線月光。岸上巨石聳立,巨石頂端則時常隱沒於雲霧中。因為風高力強,雲彩亦時時改變形狀,山峰奇高可畏,亦因雲影聚散而形狀變動不居,雖繪畫名家,亦無法捉摸把握。巫山十二峰中,神女峰狀如裸女,自從宋玉作“神女賦”以來,獨得盛名。此處,高在山巔,天與地互相接觸,風與雲交互鼓盪,陰陽雌雄之氣,獲得會合凝聚,是以“巫山雲雨”一詞,至今還留為男女交歡之稱。峽內空氣之中,似乎有神仙充盈,而云霧之內亦有精靈飛舞。蘇東坡青年的理性忽然清醒。他覺得此等神話背乎倫理。他說:“成年之人也仍不失其童稚之心,喜愛說神道鬼。楚辭中的故事神話,全是無稽之談。為神仙而耽溺於男女之欲者,未之有也。”
這時有一個年老的船夫,開始給他們說故事。他自稱年輕時,常攀登那些最高的山峰,在山頂池塘中洗浴,衣裳掛在樹枝上晾乾。山中有猿猴,但是他爬到那樣高處,鳥鳴猿啼之聲,已渺不可聞,只有一片沉寂與山風之聲而已。虎狼也不到那樣高處,所以只有他一人,但他並不害怕。神女詞附近有一種特別竹子,竹枝柔軟低垂,竟直觸地面,彷彿向神俯首膜拜一樣。有風吹拂,竹枝擺動,使神壇隨時保持清潔,猶如神女的僕人一般。蘇東坡聽了,頗為所動,心想:“人也許可以成仙。困難就在於難忘人欲耳。”(神仙固有之,難在忘勢利)東坡在一生之中,他也和當代其他人一樣,很相信會遇到神仙,相信自己也許會成仙。
他們的船進巫峽之時,“神鳥”開始隨船而飛。其實這種烏鴉也和其它聰明的鳥一樣。因為在神女詞上下數里之內,這些烏鴉發現有船來,就一路追隨,從船上乘客那兒啄取食物。乘客往往與烏鴉為戲。他們把餅餌扔到半空中,興高采烈的看著神鴉自天空俯衝下來,將食物由空中銜起,百無一失。
這一帶地方,自然無人居住,也不適於人居住。三蘇行經“東德灘”時,波濤洶湧,船身被打擊拋擲,就像一片枯乾的樹葉在漩渦之中一般。在他們以為已經過了最危險的地方時,誰知又來到“怒吼灘”,這裡更為驚險。怪石如妖魔,沿岸羅列,有的直入江心。然後又來到一個地方,叫做“人鮮甕”,意思是好多旅客在此喪命,就如同一罐子死魚。這裡是一塊特別巨大的圓石頭,伸入江中,佔了水道的五分之四寬度,水道因之變窄,逼得船隻經過此處時,必須急轉直下,凡是旅客過了人鮮甕,都覺得那個老船夫,真不啻是自己“生身的父母,再造的爹娘”一樣。
出了巫峽,他們不久就到了秭歸,開始看見沿岸高高低低散佈著些茅屋陋舍。此處是一極小的鄉鎮,居民不過三四百家,坐落在陡峭的山坡上,居民極為貧苦。可是想到這一帶令人心神振奮的風光之美,覺得在這個半文明的窮鄉僻壤,居然出了兩個大詩人,一個著名的皇后,還有另一個歷史上著名的女人,也並非無故了。這大概就是奇山異水鐘靈統秀的緣故吧。一般居住山地的人,在風俗上總是把東西裝在桶里或筐子裡,而背在背上,而且大部分是由婦女背著,這很容易使人肌肉疲勞,但是卻永遠對她們的身段兒有益。處在這裡,未嫁的姑娘總是把頭髮分開,高高梳成兩個扁圓的髻兒,以別於已婚的婦人。譬兒上插著六根銀管子,橫露在兩側,另外還攏上一個大象牙梳子,有手掌那麼大小,在頭的後面。
蘇家現在才過了巫峽和霍塘峽,最要命的一個還在下面呢。大約三十年之前,有一次山崩,把尖銳的岩石滾落在江心,使船隻無法通過。江面的交通在這帶斷絕了大約二十年,後來才勉強開了一條狹窄的通道。這個地方因之叫做“新灘”。在此處因為風雪甚大,蘇家在此停留了三天。蘇東坡曾有詩記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