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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篇:可萌綠,亦可枯黃——言慧珠往事-1

伶人往事 章詒和 10320 2018-03-08
小時候,父親(章伯鈞)曾對我說:“好的東西都令人不安。如讀黑格爾,看歌德,聽貝多芬。” 我勉強讀了幾頁的黑格爾與歌德,沒覺得不安,連稍稍不安也沒有。但我看台上的言慧珠,卻能叫我稍稍不安。後來,我聽了她許許多多的故事,心裡真的不安起來。關於她,對我講得最多的朋友是許思言(許寅,上海記者、劇作者)。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們參加一個全國性的戲曲劇目工作會議,下榻在北京西苑賓館。他是會議代表,我是大會工作人員。午飯後,是我倆聊天的時間。我總提前到,等上幾分鐘,他就端著一大杯濃茶來了。 我喜歡言慧珠,他就給我講,我隨著他的講述大笑,隨著他的講述落淚。現在講述者也去世了,在很大程度上,我是重複他的講述。眼看著往事即將成為眾人知之不詳的遺事,內心深處當有一種怎樣的創痛與蒼涼?我不過是在記憶的殘骸中拾骨,借了文字悼亡傷逝罷了。

言慧珠(一九一九—一九六六) 女蒙族籍北京京劇旦角演員 【一家人,五個劇種】 一九一九年的深秋季節在北京宣武門外校場小六條的一座四合院裡,降生了一個女嬰。四合院的男主人原名錫,就是後來更換了名字、京劇“四大須生”之一的言菊朋。他的妻子高逸安為專演老婦人的早期電影明星。這個女嬰就是後來比父母還要走紅的言二小姐--言慧珠。言家生活不怎麼富裕,但清王族之氣韻猶存。皮黃、丹青、詩詞、音韻,樣樣拾得起。審美化的人生態度,潤澤著這一家老小的心魄。 言菊朋一生得意的日子短,失意的日子長,所以心情舒暢的時候很少。但到了中年時候,他至少還有兩點希望,藉以安慰和支撐自己。第一,自己辛苦了半輩子,終於自成一家,人稱“言派”。雖眼前不紅,但深信有朝一日會得到社會承認。第二,本人儘管不走運,卻有如許兒女,總有一個能夠走上他所願意看到的道路,為言家爭氣。 --這話,算是說準了。進入二十世紀中期,言家幾個子女(長子言少朋、兒媳張少樓、二女言慧珠、次子言小朋、兒媳王曉棠、幼女言慧蘭、女婿陳永玲)分別從事著京劇、崑曲、電影、話劇、評劇。所以,言慧珠在一九五九年紀念父親逝世十七週年的時候,說:“莫怪人家要開玩笑,光算我們一家,就有五個劇種,看到百花齊放了。”而最美麗的花,就是言慧珠本人:身高一米六五,削肩長頸,柳葉眉,高鼻樑,小方口,一雙俏目,顧盼神飛。是個誰瞧上一眼,就能記住一輩子的女人。

言菊朋在清末民初當過公務員,後因花費在聽戲,學戲,唱戲的時間太多,耽誤公務,索性辭職不干,專以國劇為務,決心“下海”。應該說父親的“下海”,對女兒的影響是很深的。言慧珠後來曾這樣描述:“到了晚上,燈下,我們兄妹二人在溫功課。父親就在天井裡吊嗓練功。逢到風雨晦暝的日子,他就站在簷下,我只要聽見父親高唱'一輪明月照窗下,陳宮心中亂如麻……'就禁不住為那淒涼蒼勁的歌聲所吸引而神往。” 【捧角兒】 幼年,言慧珠讀的是書,愛的是戲。剛剛六歲,就學著青衣旦角,哼起戲來。 程硯秋於一九三九年在北京創辦了“中華戲曲學校”,該校學生在吉祥戲院演出,讀中學的言慧珠幾乎天天都邀三四個同學去看戲。她不光看,還要高聲吆喝,起勁鼓掌,居然成了一群“捧角兒”的。一時間,娛樂小報上“言二小姐如痴如狂”、“小姐狂捧男角”等花邊新聞,連篇累牘地刊了出來,鬧得滿世界都知道言菊朋有個二小姐。二八佳人,如花似玉,大膽潑辣,頗有男子氣概。人家把這些報導跟她說了,她倒滿不在乎,一笑置之。血肉充盈、恣情任性的個性已然顯露。

高中沒畢業就退了學,十六歲的她終於著魔般地正式學戲了。原本堅決不讓女兒涉足梨園的言菊朋除了嘆息,已毫無辦法。 【是塊戲料】 她先學程(硯秋)派,後在父親建議下改學梅(蘭芳)派。最初是當了一年多“留學生”,即跟著留聲機學。但名士風度的父親始終沒向梅老闆引見。言慧珠提出:是不是可以向長期給梅蘭芳操琴的琴師徐蘭沅學?言菊朋覺得可行。別看言慧珠小小年紀,卻已懂得暗通關節:決定拜師,先從師母開始。主意已定,第二天清早,她買了點東西徑直往徐家而去。進門就親親熱熱叫“師娘”,再恭恭敬敬上禮品,那模樣和聲音著實討人喜歡。 徐師母笑道:“這老頭子還睡著,沒起來呢!慧珠姑娘,先屋裡坐吧。”說罷,便忙著收拾屋子,洗菜做飯。言慧珠立馬捲袖子,跟在後頭幫著幹活。師母不讓幹,心想:眼前這個女孩兒是言家掌上明珠,從來不上鍋台。但看她幹得那麼歡實、認真,心裡自是喜歡。

三五日過去了,徐蘭沅一點動靜都沒有,每天好像不是忙著應酬,就是去電台講梅蘭芳,雜七雜八的事情沒完沒了,回家總是很晚。第二天,又要睡到中午。接連一個星期,言慧珠無緣與徐蘭沅見上一面,可與師娘處得像一對母女。師娘過意不去了,對丈夫說:“你總不能老躲著吧,我看你還是給她說說吧。” 徐蘭沅之所以不教,是怕言二小姐吃不了唱戲的苦。他想了想,決定教兩句,難難她;難倒了,便也就死了這份兒心。隨即對她說:“我今兒教你兩句《鳳還巢》裡的慢板。你明兒來,要唱給我聽,看你行不行。” 就這兩句唱,言慧珠學得全神貫注,走路哼,吃飯哼,睡覺也哼。言菊朋納悶:“這孩子怎麼傻了?” 第二天,她唱給師父聽。不但字正腔圓,而且神韻不差。徐蘭沅拍手叫好:言慧珠學戲有靈氣,是塊戲料。什麼叫戲料?那是一種或天生或訓練得極其精緻的舞台感知力與審美能力。她學戲的速度驚人,不出一年,就把徐蘭沅肚子裡的本事全給榨出來了,得到梅蘭芳在化裝、音樂、颱風、扮相方面的真髓。有一天,徐蘭沅對她說:“你學得這麼好,真要變成小梅蘭芳、女梅蘭芳啦!”

言慧珠答道:“先生不也是個不上場的梅蘭芳嗎?” 中國古典戲劇有很多這樣的現象:一個平常劇本能形成一家之“獨創”,而這個“獨”,非劇本之“獨”,乃表演之“獨”。而表演的全部才情,皆寓於綜合性技藝之中。故要當一名戲曲演員,必備唱、念、做、打等綜合性技藝。只會唱,是根本不行的,也不會被觀眾認可。不像如今能有那麼多只會清唱不善表演、只唱折戲,不會本戲的“新秀”與“名家”。言慧珠經徐蘭沅和父親的介紹,跟朱桂芳學梅蘭芳的舞蹈身段和把子功(即京劇訓練武打的基本功的總稱),又跟著“九陣風” (閻嵐秋)學武旦和刀馬旦。從一九三七到一九三八年的兩年時間裡,不分天晴下雨、烈日嚴冬,她始終跟著徐、朱、閻三位京劇名家學戲,功夫不負有心人,耕耘自有好收成。言慧珠就此打下了紮實的功底,甚至超過了科班。

一九三九年,二十歲的她隨父到上海演出,因加演《扈家莊》,一炮而紅。言慧珠高大又苗條,艷麗又純潔,眉宇間蕩漾著一股英氣。難怪人家說,她不像南方的閨閣千金或小家碧玉,是個絕代的北國胭脂,燕趙佳人。一旦登台,京津滬那些個捧角兒的,就趨之若騖。儘管是敵偽時期,照樣被捧上了三十三層天。 言慧珠的一隻腳踏上舞台的同時,另一隻腳跨入了銀幕。她一直是個出色的戲劇、電影兩棲演員。一九四零年,上海新華影業公司拍攝的《三娘教子》影片,是言菊朋、言慧珠、言少朋一家人的合演,後來還拍攝了《逃婚》、《紅樓二尤》等多部影片。從她的好奇、好動、好強、好勝的個性與靈動飛揚的藝術天分來看,這又是理所當然的。電影明星不像戲曲藝人那麼保守,言慧珠從中比別人更早、也更多地接觸到西方事物,生活也漸漸浪漫起來。應該說,電影給她的舞台表演帶來了光彩,同時也給她的情感生活製造了許多麻煩和不幸。

【入梅門】 言慧珠要成為梅蘭芳的高足,必得獲其悉心真傳。她距離這個追求的目標,既近又遠。近,是因為梅、言兩家本就認識;遠,是說要梅收下女弟子,決非易事。言慧珠為入梅門,可謂煞費苦心。第一步是要跨進梅宅。進了門,一旦梅先生髮現了自己的天賦,事情就有了六、七分。她先是結識了梅府紅人李三爺(釋戡)和許二叔(姬傳),很快取得他們的好感。再後,她抓住了梅老闆的千金(梅)葆玥,哄得這個可愛的小女孩成天價圍著“言姐姐”轉。這一步,已是十分圓滿。因為要梅蘭芳親授說戲,如無梅家子女在側,日子一久,便難免生出閒言碎語。 言慧珠對梅氏夫婦執禮謙恭,敬奉周到。但要找學戲的機會,可就難了。因為梅蘭芳的職業習慣,每天很晚睡,翌日下午才起來。不一會兒,貴客、好友、弟子便紛至沓來,直至深夜。稍有空閒,梅夫人便會出面擋駕,勸其休息。正覺無計可施,她突然發現葆玥喜歡聽故事。這對於一個高中生來說是件輕鬆的事,她講的故事總是長又長,像多卷本的《天方夜譚》。為了聽個結局,葆玥請求父母容許留言姐姐歇夜。而過了晚上十二點,梅老闆就會閒下來,半夜時分跟他聊聊天,說說戲,他是高興的。這樣,言慧珠天天趕到梅府,給葆玥講故事,跟梅先生學戲。這當是一九四二年梅蘭芳從香港返回上海的事。

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梅蘭芳復出,登台唱戲。不管演多少場,言慧珠是場場必到,風雨無阻。有時自己剛下場,連卸裝都來不及,就趕去看。好在梅蘭芳的戲都是大軸,放在最後,一般都不會錯過。言慧珠最懂得引人注目的技巧。她看戲總是掐準時候,在大軸將上場之前幾分鐘才進場。座位差不多是在七、八排中間。她揚著頭,邁著輕鬆的步子,由後而前。高跟鞋響著清脆的韻律,好像告訴所有的看客:“我來了”。有一次,她穿著一件絳紅色的呢大衣,脖子上圍著兩條玄狐,還是整條狐狸做的。那在當時是最最時髦的。在燈光照耀下,加之高挑豐滿的身材,閃閃發亮的大眼睛,真是“容光四射,明媚照人”。坐下之後,她先不看戲。挺著脖子用眼睛向前後左右掃射一遍,接著抬起手理理鬢角,打開手包,用小鏡子照著補妝,撲撲粉、抹抹紅。她的這些小動作,也好像在告訴人們“言慧珠在此”,直到梅蘭芳出場,才收斂一切,專心看戲。她細心地看著梅蘭芳的每個動作、身段、台步、水袖,還不時用筆記錄。其實,那時的言慧珠已然大紅,在藝術上卻仍像個求索者,求索不止。哪像我們現在的戲曲名角、名家,一旦自己紅了,就再也不進劇場看別人的演出。

言慧珠學梅蘭芳極像,扮相幾可亂真,唯一的差別是下巴比梅略尖了點兒。論身段,梅蘭芳是男性,屬中等身材,言慧珠則是修身玉立。扮起來,二人高矮肥瘦就差不多了。言慧珠的化裝術非常高明,能夠在眉宇之間畫出梅蘭芳那種神韻。 獨具慧眼的梅蘭芳對言慧珠是破格栽培,言慧珠亦知冷知熱。對恩師、對梅氏一家她都愛之彌深。這裡僅舉一例,梅蘭芳三代世居京城,飲食上習慣於北京風味,尤嗜豆汁。久住上海的他,說起故都小食,真有一副悵然若失的神情。凡離鄉背井的人大多有此體會,因為人的鄉情往往纏繞在尋常的感官印象之上,而在所有的感官印象裡,味覺記憶的殘留是最持久、也最是強烈的。言慧珠赴滬,特地用幾個四(市)斤容量的大玻璃瓶(可惜那時沒有塑料桶)裝滿老北京最好的“豆汁張”的上品豆汁。梅蘭芳大快朵頤後,亦深感弟子的一片至誠,別說女子,就是男人帶著幾大玻璃瓶豆汁上飛機,也是辛苦。言慧珠就是用女人的心思、男人的氣力去做這樣的小事敬奉恩師。

一九五一年,中央文化部決定給梅蘭芳拍攝他的舞台藝術片。計劃拍攝的劇目有《宇宙鋒》、、《白蛇傳·斷橋》、《遊園驚夢》、《貴妃醉酒》等。其中的角色安排是導演是吳祖光的一大難題,也很腦筋。當時言慧珠正在北京,她跑到吳祖光家裡,提出要演“斷橋”裡的青兒。她說:自己跟梅先生學戲多年,為追求梅蘭芳的藝術盡了最大的努力,也獲到內外行的誇獎。如跟梅先生一起拍一部電影,就是她的最大榮譽。拍攝過程,自己會盡力為梅先生服務,也可替梅先生作替身排練走位--吳祖光見她如此懇切地要求,便先找梅夫人談,再找梅蘭芳商量。但從梅夫人那裡得到的答復是:梅先生教她戲可以,合作拍電影不行。另外,葆玖(梅蘭芳之子,男旦)演青兒在梅家和梅劇團已經定好了。 言慧珠沒演成青兒,非常遺憾。後來拍《遊園驚夢》時,梅蘭芳發話了:讓言慧珠演杜麗娘的丫鬟春香。這下子,可把她高興壞了,儘管春香的分量遠遠比不上青兒。 一九六一年八月八日,梅蘭芳病故。 10日,在首都劇場舉行公祭的那一天,她和丈夫俞振飛從青島搭乘飛機趕來,言慧珠一身疲憊、滿臉哀傷地站在劇場門口……一個培養她、愛護她、理解她的人永遠地離她而去。 一九六二年,為紀念梅蘭芳逝世一周年,言慧珠和俞振飛到北京連演十天京劇、十天崑曲。她還為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撰稿《梅派唱腔欣賞》和《梅蘭芳穆桂英掛帥之唱腔分析》。記得一九八四年,文化部舉辦高規格的紀念梅蘭芳誕辰九十週年學術研討會。會上,播放了她關於(梅蘭芳晚年排演的最後一齣戲)錄音講話。播放完畢,全場沉寂。言慧珠講話內容之深刻精闢,語言表達之準確流暢,令在場所有從事戲曲理論研究的人感到羞愧。她不愧為梅門第一高徒! 【父女】 民國二十九(一九四零)年二月,言慧珠和她的父親在北京吉祥戲院唱戲。壓軸(即倒二,倒數第二齣戲)是女兒的《女起解》,大軸(最後一齣戲)是父親的《托兆碰碑》。那時吉祥戲院的看客,以學生為多。他們都是言慧珠的基本觀眾。 《女起解》唱完,隨著言慧珠下場,學生們也撤了。等言菊朋上得台來一看,觀眾走了一大半。他這才明白:上座不錯來自女兒的號召力,自己則是大勢去矣。天哪,幾十年的藝術竟不如一個毛丫頭叫座了,回家就病了一場。 病癒後,言菊朋又不服氣了。不跟女兒合作了,爭口氣,不沾女兒的光,自己唱。言慧珠正求之不得呢。從此各處跑碼頭,紅透了。而老子卻每況愈下,潦倒以終。 他去世那年,才五十三歲。言慧珠正在哈爾濱演出無法奔喪,只有一個兒子(言少朋)趕回北平料理了後事。十七年後,步入中年的言慧珠發表了一篇題為《家祭無忘告乃翁》長文,深刻表達了對父親的理解與懷念。 【大形於色】 我們常說,一個人喜怒形於色或不形於色。而言慧珠是大形於色,且一切都大形於色。說話行事,從來不分什麼時間、地點、場合及對象,呼嘯來去,旁若無人。梅蘭芳深知這個弟子習性,所以多次講:“你演最合適了。”確信能以東方戲劇形式搬演西方文學名著,梅蘭芳話自然包含對她藝術創造精神的讚許和肯定。 有關她張揚個性的故事,實在是太多了。我這裡僅舉幾個小小例子說明。言慧珠的身材曲線分明,且都來自天然。一次,四個太太在一起打牌。一位太太說:“慧珠高頭大馬,真像個外國女人。尤其是她的胸部,和中國人簡直不同。” 另一位說:“那一定裝的假的,中國人不會長成那種樣子。”為此,四人爭執起來。 說曹操,曹操到。言慧珠從外面進來,大家嘩然。 她問:“你們笑什麼?” 其中一人答:“她們說你是假的。” “什麼真的假的?”言慧珠聽了莫名其妙。但,她立刻懂了,當著滿屋子的人,甩掉短大衣,把套頭的毛衣往上一捋,露出雪白的肌膚和米黃的胸罩。昂著頭說:“你們來檢查,看究竟是真是假!”也不想想,人家的美憑的就是本真、本色和本事,女人身上那麼要緊的物件能摻假嗎? 一九五六年春,許思言和幾位俞門弟子在俞振飛夫婦家中做客,大家話題自然是崑曲了。正說的起勁,就听得一陣門鈴響—— “哎喲,這麼多貴客,你們歡不歡迎我呀?” 言慧珠一口清脆的京片子,人隨聲到。 她一來,氣氛立變。客人的話題少了,主人也表現出明顯的冷淡。因此,略寒暄幾句,她伸出手腕看看表,便起身告辭。送客之後,主婦黃蔓耘才端出點心,客廳氣氛又活躍起來。過了不到半個小時,電話響了。是言慧珠打來的--說自己的一隻鑽戒丟在洗手間裡了。 氣得黃蔓耘高聲說道:“你什麼時候去過洗手間?自己好好想想。我這裡可連影子也沒有!”說完啪地一聲,把聽筒掛上。瞧,這就是言慧珠的為人與做派。 又聽我的表姐夫黃宗江講,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一天晚上,在火車站月台,妹妹黃宗英給兄長送行。黃宗江身披軍大衣,他已是一名部隊作家了。那月台上還有許多的軍人,只見身穿豹皮大衣,珠光寶氣的言慧珠奔月、散花般地朝他們兄妹走來。黃宗英嫌她“扎眼”又“咋呼”,偷偷說:“咱們躲著點!”卻怎麼躲也沒躲過。她全身撲向黃宗江,將這位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官擁入懷中。這個舉動,把黃宗江嚇了一跳,也把旁邊的軍人嚇了一跳,驚呼:“這人怎麼啦?” 後來,表姐夫回憶這事,無限感慨地說:“如知日後慧珠的遭遇,我一定還要緊緊擁抱她。” 【做一個女人真苦】 男影星白云因與周璇合演《天涯歌女》、以及主演《三笑》、《碧玉簪》《惜分飛》、《紅杏出牆記》等影片而走紅。英俊的白云不僅精通表演,還精通國語、滬語、粵語、閩語、潮州語、馬來語、英語、日語,而且對繪畫、音樂、歷史和文物都有一定的研究。他給觀眾留下的印像是銀幕里風流,銀幕外也風流。這樣的男人在日常生活中,自然被許多女性愛慕。言慧珠即與之熱戀,他倆住在上海的揚子飯店。 “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憂。”因為戲曲演員每晚有戲,朋友請客一般都設在中午。有車來接言慧珠,她出門前一再叮囑:“你不要出去噢,我很快回來。”酒席的時間一長,她就很著急。有時拉了女友(顧正秋)悄悄溜出。在電話機旁,言慧珠請女友給白雲打電話,說個假名約他到某個地方見面,對方同意了,掛斷電話,言慧珠眼圈一紅,深深嘆口氣說:“做一個女人真苦。” 言慧珠喜歡名牌陳年的洋酒,會跳舞,可不輕易下池。她說:“和不喜歡的人摟抱著,沒意思!” 【換了人間】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上海在爆竹聲中“解放”了。 言慧珠一覺醒來,已然“換了人間”。這一天,沒搽一點脂粉,不知從哪兒弄了一件藍布大褂穿上,一雙辮子扎上一對黑色蝴蝶結。腳上是平跟黑皮鞋,像個女學生。風情絕代的女伶一下子像個女學生。她跑到女友家中。 女友問:“你今兒怎麼啦?像個地下黨員。” “先看看風向,觀察觀察。”言慧珠淡淡一笑。 上海市長陳毅是關心名演員的,一直鼓勵他們登台繼續唱戲。言慧珠自己挑大樑,私人組班,參加各種演出。她還在一九五三年參加了上海代表團赴朝(即北韓)演出,慰問志願軍。回國後,她憑著自己的聰穎和才幹,把中國梅派京劇和朝鮮族表演藝術結合起來,移植了朝鮮古典名劇《春香傳》。公演那天,人民大舞台的廣告牌上,赫然寫著:“《春香傳》 言慧珠改編主演”演出後,掌聲經久不息,無數人湧向舞台。她的創造力,無人可及。 此後,她集編、導、演於一身,把越劇搬上了京劇舞台,在中國大戲院演出,效果也好。接著,她組成一個“言劇團”,帶著《春香傳》、《花木蘭》、《梁祝》以及其他傳統劇目在外面演出。原本打算演個把月,誰承想那麼受歡迎。前後兩個多月,單她一個人的收入就有好幾萬。一旦有了錢,便張羅著買房。剛好,華園的主人要出國。房子舊了一點,卻只要八千元,太便宜了。她喜得其所,用了一萬五去裝修。說不上雕樑畫棟,在當時也算得上金碧輝煌。她每天早晨起來,要在花園草坪上跑十來個圓場(戲曲演員表演動作程式,演員在舞台上所走的路線呈圓圈形,周而復始,稱為圓場),從不間斷。難怪有人開玩笑地說: “言慧珠的圓場跑得好,都是買房的結果。” 【教他這粉蝶兒無是處】 中國進入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新階段”,戲班陸續實行“公私合營”。言慧珠盤算個人組織班社——不行了;想有屬於自己的場面(即京劇樂隊,由管弦樂器的文場和打擊樂器的武場組成)--不行了,連個私人琴師也沒有。那時,像李玉茹、童芷苓等上海有名的坤旦已先後參加了上海京劇院,成為國家幹部,每月工資在千元以上。政治上光榮,生活也不錯。偏偏她看不上這些,對勸自己加入“國營”的人說:“現在還早,我要再看一看。” 在舉國上下掀起的“公私合營”的熱潮裡,言慧珠是極少數幾個對“國營”不感興趣、並敢於公開表達“不感興趣”的人。俗話說:胳膊能擰得過大腿嗎?角兒的本事再大,可是在樂隊、琴師、配角、龍套一個都沒有的情況下,只能妥協。萬般無奈的她,便也提出申請,要求“國營”了。先臨時受聘於華東戲曲研究院附屬京劇實驗團(又名華東實驗京劇團,即上海京劇院前身),後屈尊過其他劇團。東也唱來,西也唱,卻找不到一個地方落腳容身。一九五四年北京的戲曲劇團搞體制改革,言慧珠聞訊立即北上,爭取加入北京京劇團,半年而不果。這才是“恰與東君別,又被秋風誤,教他這粉蝶兒無是處。”後來,言慧珠被北京市文化局分派到北京京劇四團,去了,就受排擠,而排擠者在技藝上也遠不如她。到了十冬臘月,上座極好的《春香傳》不知何故被迫停演。為了請求復演,好讓劇團暫度年關。言慧珠跑到北京市文化局,請求領導接見,不想,竟讓她在風雪裡站了兩個小時而無任何答复。她委屈過、也窩囊過,但從未像現在這樣地委屈和窩囊。加之,原本應吳祖光之邀參加梅蘭芳藝術影片的拍攝,突然她的演出被意外地刪掉。幾件事情疊加在一起,這下子可不得了!一九五五年三月初的一個深夜,寧可喪命、也不能丟面子的她自覺走投無路而服安眠藥自殺,送醫院得救。活過來的言慧珠不吃不喝,拒絕治療。她神情黯然,唯一的一句話就是:“我要和文化部長通話。” 自殺的消息傳出,梅夫人福芝芳著急又心疼,趕到醫院。言慧珠對梅夫人說:“香媽(即福芝芳),我沒死成呀!” 梅夫人索性把她接到梅宅調養,與她當年學戲的情景一般模樣,與梅葆玥同住一室,同睡一床。想到言慧珠這幾年的起起落落、是是非非,梅夫人語重心長道:“幹咱這一行,唱好了是'戲飯',唱不好了是'氣飯'。“這話說對了,眼下的她正在吃氣飯。不過她受氣,並非由於沒唱好戲。 偌大一座北京,容不下她,她含淚隨即回到了上海。剛落腳,北京方面帶話過來:在北京的所有遭遇不要外傳。言慧珠不傳,可別人要傳。傳她在北京亂搞男女關係,生活腐化……說得還活靈活現。 “本是些風花雪月,都做了笞杖徒流。”有時被統治者的道德,比統治者道德還要嚴。言慧珠有“死亡情結”,只要自尊心受辱、情感受傷,她都會想到死,故一生曾多次自殺。影星白雲舍她而去的時候,言慧珠曾尋死。她有一腔如火的熱情,需要一個完全接納她的男人也付給她同等分量的情感。減一分、短一寸,她都受不了。 【身上都長毛了】 聘請她的單位越來越少,同行“國營”的越來越多。她心灰意冷,把自己行頭也賣了,從此不打算唱戲。她是塊戲料,除了唱戲,她什麼也不會幹,也不想幹。到了後來,她只好四處活動,幾經周折,才參加了上海京劇院。 劇院的一個負責人(陶雄)找她談話,說:“李玉茹是第一個參加我們劇院的,根據當時的情況,她的工資定為一千三百元,童芷苓是第二個進劇院的,她的工資一千一百元。你現在要求進步了,也就不必計較那麼多,咱們零頭不算,湊個整數吧,每月一千塊吧。怎麼樣?” 言慧珠立即表態,說:“那兩位比我早進步,我晚進步,就照領導的意見辦。” “你同意了,那就這麼定了。” 這樣,言慧珠成了上海京劇院的演員。雖然工資數額不等,但在評定文藝級別時,三人均為二級演員。誰說革命不分先後? 如果安分守己,從此也就太平無事,偏偏她不安分。三個旦角,三塊頭牌,都是人中尖子,花中花,自然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每個人的演出機會都不會很多,而配角、樂隊只有一套人馬。首先要滿足出國任務和外地演出的需要。一次,李玉茹、童芷苓先後出國訪問,還有一些人到外地演出。她只得留守“大本營”。恰巧市裡有個重要晚會要她演出。一時找不到樂隊和配角,臨時從戲曲學校借來一個打鼓的、一把弦子,從另一個國營劇團借來打大鑼的,從新民京劇團借來兩把胡琴,再從京劇院調來幾個青年人給她配戲。到了劇場,言慧珠還不知道看戲的觀眾是誰。晚會是軍民聯歡,言慧珠認為該唱個熱鬧喜慶的劇目,可領導讓她演《宇宙鋒》。樂隊、演員都是臨時湊合,到了台上,效果之差是不言而喻的。言慧珠憋著一肚子氣,把戲唱完。一下場,就變了臉色。 在黨的領導下,個個都老老實實。領導讓唱就唱,不讓唱就不唱,反正發工資的時候,一分也不會少。她倒是不爭錢,可爭戲。進劇院不足半年,就怨言亂飛,四處散佈:“我進了京劇院,戲都唱不成啦!”這不是牢騷話,是事實。因為從一九五六年五月一日開始在上海京劇院工作,到一九五七年五月為止。整整一年時間,她只演了十三場戲。追求上進的人看她不順眼,但她也決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也更是休想。如此處世,結果可想而知:結下一大群冤家對頭。 言慧珠到商店買東西。服務員都認識這個漂亮女人,遂問:“您怎麼不演出了啊?” 她嘴巴一撇,沒好氣兒地說:“我在這兒,京劇院,在牆角里,身上都長毛了,我在發霉。” 【我要演戲】 一九五七年五月初,毛澤東和中共中央展開了整風運動。上海也和北京一樣,召集知識界、文藝界、科技界舉行各種座談會,給中共提意見。連章伯鈞、羅隆基這樣一些專搞政治的人,都不知道這個“整風”是個啥含義,那麼像言慧珠這樣的藝人,更鬧不懂了。但“雙百”方針和“整風”運動的提出,都被文人、學者、藝術家視為“福音”,因為它展示出一個自由空間的前景。言慧珠的生命只存在於感性世界,她是為藝術而生。想想自己這幾年的處境,她早有話要說。現在,說話的機會來了,能放過嗎?於是,在座談會上,她把“我要演戲,讓我演戲”的心聲,大大發洩了一通。一九五七年五月九日的《文匯報》全文刊出。 她首先檢討自己對“公私合營”的態度。說:“解放初期,我的政治認識不夠,而我又是京劇界裡最活躍的一個。當時各地成立國營劇團,都將我當作爭取目標,因為當時我的政治覺悟不夠,我沒有參加。” 發言的核心內容是關於演戲。演戲從前是謀生手段,而現在是革命工作了。她說:“我知道自己。有些責任是應該自己負的,我的毛病,脾氣,自己都知道改,我要搞好自己的工作。我希望能給我演出機會,給我一些條件幫助我的工作。但這一年多以來,我白白拿國家的許多錢,浪費了那麼多時間。我當然不知道領導人是不是至今認為--這位大小姐不大好惹,對待不得法,就又要生事故。 “我感到過去和我差不多的人,今天都比我工作得好;我還是願意說,我自己應負的一些責任我願意負,願意改正,通過這些,我來改造自己。我想,要是不幫助我一些,不給我條件,不給我演戲,把我擱起來,那我就永遠站不起來了。 “我對發生在我周圍的任何大事小事都要異常小心地對待,否則便會飛來各式各樣的罪名的。我實在感到有時我做的本是好事,也會忽然變成壞事。我對這種種感受甚深。我不敢相信,我這生龍活虎的一個人現在會變得如此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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