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天與地·軍神上杉謙信(下)

第21章 後記

重讀《天與地?軍神上杉謙信》,覺得很愉快。讀者可能不解,作家讀自己的作品竟感到有趣。歷經歲月後,其實就算是自己的作品,內容也大致忘了,只記得故事梗概。花了幾天時間,充滿興味地完成了校對。 小說是《周刊朝日》當時的總編輯田中利一先生委託撰寫。他邀稿時交代: “希望描寫人物成長的故事,時代與人物由您決定,虛構也可以。” 田中先生性格沉穩,是一位幹練的人。 我當時腦海中閃過的就是上杉謙信。至於理由,在《武將列傳》下卷後記已有提及。那種心情,彷彿未告白的戀情似地深藏內心。 但是,我當場沒說出口,只承諾會寫。我回應道: “請給我兩、三天時間,想想寫甚麼。” 田中先生告辭了。 數日後,我雖想了許多,但除了謙信以外都提不起勁。當場直覺地浮現謙信的名字,其實就是最好且唯一的理由。

我告訴田中先生: “我要寫上杉謙信。” “很好!但附帶條件是請描寫成長的過程。” “當然,故事會從出生前開始寫。” 寫謙信的根本理由是欣賞他的潔癖和男子氣概,另還有一、兩個理由。 其中之一是,以川中島之戰為主的甲越雙雄爭霸堪稱為歷史傳奇。對日本人而言,日本歷史上有六大傳奇故事: 一、源氏平氏爭霸戰 二、以楠木正成為主的南北朝抗爭故事 三、以川中島交戰為主的甲越雙雄爭霸 四、織田、豐臣、德川之霸者物語 五、赤穗浪士物語 六、明治維新的故事 以上是日本民族擁有的長篇歷史傳奇,堪稱是傳奇的寶庫吧。由古至今,不知有多少戲劇、小說取材自《源平盛衰記》《太平記》《甲陽軍監》《太合記》《義人錄》等古典作品;而知曉這些故事也成了日本人的基本素養之一。

但不知為何,六大歷史傳奇之中,僅有甲越雙雄相爭至今仍未有人觸及。江戶時代,因為《甲陽軍監》是甲州流軍事學的教材,使得甲越雙雄聲名大噪,但現代作家卻不太處理這個題材,除井上靖曾寫過短篇小說及在長篇中描述部份場面,其餘皆無。還有,自《甲陽軍監》以降,故事皆偏重信玄方,未見以謙信為主的作品。此所以我認為側重謙信所撰的長篇小說有其重要意義。 謙信與信玄,無論在精神或作為上,都是對照性的。在文學的構成技法中,有一種是將登場重要人物的性格設定為正好相反的類型。 史實上的平清盛與重盛,兩人的性格絕非恰成對比,但在中卻這麼描寫,例如“重盛諫言”的關鍵場面,便是藉此塑造高潮。而在現代文學中也有類似場景。描寫了皮埃爾、安德烈、尼柯萊?羅斯托夫、杜爾貝卡亞、陶洛霍夫、傑尼索夫、阿納托里、海倫、娜塔莎、宋妮雅、瑪麗亞等人物,且在不同場面表現了對比的性格。他們之間發生了許多事,事件又反映了他們的性格,呈現出交響樂般的趣味。裡的郝思嘉、白瑞德、衛希禮、韓媚蘭等角色亦是如此。

這些都是作者有意識的安排,讓這些人物聚合、現身世上,捲入歷史的狂濤。秦朝末年戰亂時代的項羽與劉邦如此,謙信與信玄亦如是。 這兩人性格差異之大,相當少見。學問涵養盡皆深厚,這樣的武將在戰國時代極為罕有。兩人都寫漢詩,自在吟詠和歌。他們在這些部份上是相通的,但細究其作品,即知性格恰成對比。 《甲陽軍監》蒐集了十七首信玄的詩,我在《武將列傳》曾列出其中一首。作品風格大致類似,以下選的是比較不同的一首: 簾外風光分外新,捲簾山色惱今身。 孱顏亦為蛾眉趣,一笑靄然如美女。 信玄寫的和歌不多,《武將列傳》中收的是最好的幾首。以下是作品之一: 並排盛開毫無意義的櫻花,迥異於千年顏色不改之綠松

信玄的漢詩與和歌措辭工整卻不見靈魂,感覺像是僅憑知識與語彙堆砌而成。 來與謙信的漢詩與和歌比較看看: 霜滿軍營秋氣清,數行過雁月三更。 越山並得能州景,遮莫家鄉思遠征。 和同樣是在越中戰場所作的和歌: 戰士鎧袖權充枕,乍聞秋日南渡初雁啼。 謙信的漢詩與和歌滿溢詩情與實際感受,信玄寫不出這種詩與和歌。也就是說,信玄以學問與知識作詩,謙信則憑天賦歌詠湧自內心的感情。 兩人的詩歌應該經人潤飾過,但詩情無法潤飾。修改的僅是語句而已,詩情是原作者擁有的秉性,作過詩歌者皆知其中奧妙。 這種奧妙也表現在兩人的戰法上。古籍記載,信玄絕不獨自決定戰術,他會先召集將士聽取意見,再讓他們批評戰術,最後達成決定。按著讓士兵演練,充分熟悉作戰方式,因此作戰時也一絲不苟。相對地,謙信是獨自決定戰術。他在春日山城的毘沙門堂閉關,淨齋凝思,一旦思定即召集將士宣告,但那僅是轉達自己的想法,並非商量,也沒讓士兵作任何演練。一想到要如何部署,便策馬奔馳於各陣營間面授機宜,告示後隨即離開。陣營有主有副,即使主公在另一邊作戰也不許前往,必須各據位置,否則視為違反軍令,格殺勿論。

我認為這種說法可能是後人虛構出來的;然若視為雙雄戰法的象徵,倒是頗具說服力。在這點上,也讓人感受到努力用功的秀才型武將和專斷擅行的天才型武將之差異。 兩人對神佛都抱持著深刻的信仰之心。在這點上,恰成對比的是織田信長,這人是徹底的無信仰者。信長本家信仰日蓮宗,但他非但不是日蓮宗信徒,各種宗教都不信。燒討比叡山、逮捕數千名高野山僧人加以殘殺,在伊勢長島與越前兩度虐殺總計數万名的一向宗(淨土真宗)信徒。對基督教雖採取保護措施,但並非基於信仰。信長是最符合近代合理主義之人,挾著宛如魔王般的威力破壞中世,在一番大掃除後,為近世的來臨預作鋪陳,因此若說日本的近世始於信長亦不為過。此人堪稱超脫出格。其最優秀弟子豐臣秀吉,所作所為大致承襲信長,但在信仰這一點卻未加模仿,而承襲秀吉的德川家康也一樣。只能說信長是一名狂亂的天才。

總而言之,深信神佛是當時的習慣。信玄與謙信也依循風俗,信仰深厚,但態度卻恰正相反。 現今在信州戶隱明神和更科八幡宮都可見到兩人奉納的祈願文,內容鮮明地表現了兩人的信仰態度。在此僅舉戶隱明神的祈願文為例。 信玄寫道: “之前卜卦出現勝卦,足見神明是護佑我的。” 信玄的心態是,獲利的是我。這是一種與神明交易的心情。 謙信則寫道: “神明理應站在正義的一方。我與信玄交戰是為了援救領土被信玄所奪的信濃豪族,我本身對領土毫無慾望,是為正義而戰。因此神明應護佑我。” 謙信認為神明應是正義的化身。越後與信州許多古老神社寺院都留存著謙信的祈願文,內容皆一一印證他為正義而戰的決心,足見他的決心和信念有多堅強。

由此觀之,可以說謙信是理想主義者,信玄則是務實主義者。 這種特質當然也表現在戰爭上。信玄為擁有領土而戰,謙信則如其所言,是為了實現精神上的理想而戰。出征信濃是因為當地豪族被信玄奪取了領地,他是為恢復信濃舊有秩序而戰;出兵越中則是替亡父為景復仇;出兵關東是因為他相信可恢復關東管領的權威且重整秩序。一切皆是為實現正義與秩序之信念而行動。 他曾兩度赴京都拜謁天皇及足利將軍。這也並非出於個人私慾前往京都視察情勢,而是相信藉由恢復天皇與足利將軍的威信,天下秩序便得以建立。 兩人都訂立了出兵京都的計劃。信玄死在途中,謙信則歿於出兵前,但兩人赴京都目的不同。信玄是為號令天下;謙信則為協助足利將軍恢復權威,重整天下秩序。

在性生活上,兩人也成對比。信玄頗好男色與女色。春日源五郎,即日後的高坂彈正虎綱,少年時代是信玄的寵童。信玄寫給源五郎的情書至今仍留存著,內容是安撫源五郎嫉妒信玄移情別戀其他少年,足見信玄對男色耽溺的程度。 信玄好女色的程度亦毫不遜色。他約有兒女十人,每個的母親都不一樣。不僅如此,如本書中所敘,他娶四男勝賴的母親諏訪御前的經緯充滿戲劇性。妻妾中不乏他所殺死的敵人之女,連義侄女也不放過,足證他非比尋常的好色精神。 相對於此,據聞謙信一生不近女色。也許曾接觸男色,但未留下明確證據。雖有一說直江兼續是其寵童,但事實上直江是景勝的寵童。兼續本姓樋口,樋口家是上田長尾家(景勝的本家)家臣,其宅邸仍留在上田城址山麓。

一生不近女色確實古怪,但也不像現代人所想的那麼稀奇。昔時這種人很多,例如僧侶,俗世中人亦是如此,特別是熱衷武術者。足利幕府的管領細川政元也因信仰愛宕權現甚篤,一生不犯女色。他們相信接觸女人是污穢的,將損及神佛賜予的恩寵,乃致武術趨弱。謙信最重武勇,想必因而立下不犯女色的誓願吧。新井白石的看法也一樣。最近有人說謙信是性無能者,或認為他其實是女性,這些說法我都無法接受。今日仍存的肖像畫怎麼看都不像是性無能者,更別說女性化了,而且也沒有證據說肖像畫是假的。我認為那是混淆耳目的口舌搬弄,應該連說者自己都不相信吧。
兩人的體質也不相同。謙信死於腦中風,酒豪善飲,可能有高血壓;信玄則死於肺病,可能是低血壓。

如同我們平日常見的高血壓患者,通常是行動派、積極的人較多;低血壓患者則多半活動力較低、稍嫌怠惰。謙信是行動派、愛冒險;信玄則擅長從已完成的工作中盡量獲取更多利益,對新事業則抱持慎重的態度,這些或許也來自於體質的差異。 這樣看下來,兩位對照性人物就比鄰而居,同時存在於戰國時代,持續地並肩較勁,實在令人驚嘆。單僅兩人爭霸的過程即戲劇張力十足。 因此我想,“這必定能寫成一部有趣的小說!” 小說寫了兩年多。最初邀稿時說好連載五十回、為期一年,未料竟達兩倍以上。幸而受到讀者諸賢喜愛,十分感謝。 尤其昭和四十四年(一九六九)改拍成NHK大河劇,原作也大為暢銷。 不過,針對電視劇播出後帶動買氣這點,我頗感不滿: “文學竟然得靠電視提拔,真不是滋味!” 我早想退休,以便著手生涯真正想做之事,後來採取行動,與這念頭不無關係。 但時至今日一想,小說擁有眾多讀者,也算是世人重新評價我身為作家與我作品之契機,不該氣憤,而應當作天賜恩惠,心存感謝。一把年紀竟還那麼容易動怒,真是頗感羞恥。 若問我雙雄偏好何者,毫無疑問我喜歡謙信,但這純粹是個人喜好,與優劣無關。若論及優劣,信玄的格局器量大,事業規模也大。性格踏實,一心一意確保領地完整,絕不允許遭人奪取;相較之下,謙信的領地並不穩定,幾度必須出兵關東也與此有關,他在關東時雖人人臣服,一旦離去則反叛者也多。 但在論斷兩者高下時,常見有這樣的比較:信玄旗下的豪族無人反叛,且領地內的政策執行得相當徹底,治水工程至今存留。相反地,謙信數度遭豪族叛離,領地內的行政亦毫無建樹。但我認為這種觀點有失公平,因雙方的條件並不一致。 早在信玄之父信虎的時代,武田家便已征服整個甲斐,領內各豪族皆成為家臣,組織也已整備為較接近近世大名的模式;但越後情況並非如此。謙信本家僅在越後豪族中位居龍頭而已,各豪族的獨立性仍強,換言之,組織屬性較接近中世。兩者的起跑點不同,不宜相提並論。 我偏好謙信,前已述及主因是他那近於潔癖的性格及男性氣魄。當然,這也可能基於我還懷有少年氣息,精神年齡幼稚所致。但如此一路走來也已七十歲了,要改變也嫌麻煩,就這樣度過餘生吧。 川中島之戰只是區域性戰爭,有人認為其之所以著名,乃因賴山陽〈鞭聲肅肅〉之詩,但我不贊同這個說法。誠如前文所述,是因為記載在甲州流軍事學教材《甲陽軍監》中,廣為武士階級所知,而且雙雄將中世戰術之精髓發揮得淋漓盡致。山陽是歌詠歷史的名人,先後將川越之戰、嚴島之戰、桶狹間之戰、本能寺之戰等日本戰國時代的知名戰役入詩,但只有〈鞭聲肅肅〉最為知名,應是托《甲陽軍監》之福。簡言之,並非〈鞭聲肅肅〉讓川中島之戰成名,而是後者造就了〈鞭聲肅肅〉的文名。現代不更是如此?連小學、中學都教授川中島之戰了。 為了寫這部小說,我前後赴川中島四次,越後也去了三次。最初由《周刊朝日》當時的編輯部成員小林幹太、攝影部門的秋元陪同,從高田出發,赴春日山、柿崎、柏崎(琵琶島城址)、米山、長岡、栃尾(常安寺)、六日町(上田城址)。這趟旅行最令人懷念。第二次前往時,視察了三條,特別對島之城(三條城)的攻防戰下了功夫。 至於川中島,是在要寫川中島之戰前,約四月或五月初前往。開車自東京往返,返家後發現靠窗側的右腳受寒,數月治不好,至今成了痼疾膠原病的起因。人真是有趣的生物,過往諸事盡皆懷念,竟也包括此事。 如前所述,田中利一氏是最初托囑寫稿之人,後來因車禍故世,其次的木村庸太郎氏、接著的松島雄一氏,他們都先後退休了。往事若夢。七十老翁如我,深感人世滄桑,頓覺茫然自失。 至此,全集告一段落。除了鬆一口氣,還有不捨。感謝諸位讀者長久以來的愛護,深切祝福各位健康幸福。 在此謹向為這部全集盡力的各位致上衷心謝意:朝日新聞出版社諸位同仁、設計出高雅封面的芹澤銈介氏、為每卷都畫了美麗插圖的中尾進氏、在每期月報撰稿的尾崎秀樹氏、稻垣史生氏,以及校對、送稿的每一位。我是個粗枝大葉的人,不擅數字,人名、年號與年齡等常有失誤,校對者均一一糾正,十分感念。 儘管內心不捨,但就此擱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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