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身震動了幾下,停住了。
魏炯睜開眼睛,取下耳機,伸手拿起自己的背包。其他人也紛紛行動起來,整理衣服,伸懶腰。一時間,魏炯眼前都是晃動的人體,他只是略欠欠身,就留在座位上,等車廂裡空了大半,才跟在隊伍後面,慢慢下車。
大家聚集在一片空地上,一邊說笑,一邊好奇地打量著四周。一個高個子男生從背包裡拽出一塊折成幾疊的紅布,拉開來,是一條長長的橫幅,上面印著“C市師範大學紅燭志願者服務隊”幾個白字。
一個扎著馬尾辮,嗓音尖細的女生拎著相機,招呼志願者們排好隊。
“往中間集中一點……個子高的站在中間……橫幅別拖到地上……那位同學,看這裡!”
魏炯站在合影隊伍的邊緣,正在扭頭看身後的三層小樓,直到旁邊的男生拍了他一下,他才意識到自己是“那位同學”。
馬尾辮女生白了他一眼,舉起相機。
“一、二……三!”
“茄子!”
此時正值午飯時間,三層小樓裡瀰漫著一股奇怪的混合味道。仔細去分辨,會發現這味道中有米飯、大蒜、土豆與白菜。除此之外,肯定還有什麼東西,把這些尋常食材攪和出一種黏膩的質感,沉甸甸地壓在身上,讓人心生不快。
魏炯不知道那是什麼,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它的重量。即使手裡只有一包紙巾,他仍覺得手腳漸漸酸麻起來。
馬尾辮女孩正在給一個老婦餵飯。老婦可能患有帕金森病,頭部一直在不停地晃動,而馬尾辮女孩顯然也缺乏經驗,餵到老婦嘴邊的飯菜多半撒落在她的衣襟上。所以,魏炯的任務就是不停地用紙巾幫老婦擦嘴。這個任務雖然簡單,動作的頻率卻極高。他稍一分神,就會遭到馬尾辮女孩不耐煩地催促。終於熬到老婦把飯“吃”完,魏炯手裡的紙巾已經被消耗殆盡。馬尾辮女孩卻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她把空碗放到一邊,對明顯沒吃飽的老婦說道:“阿姨,再喝點兒水吧——你還愣著幹嗎呀?”
“嗯?”正在發楞的魏炯醒過神來,急忙去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地端過來。
馬尾辮女孩把水杯湊到老婦嘴邊,轉頭打量著魏炯,眉頭微蹙。
“要不……你去陪老人們聊聊天吧!”
魏炯看著老婦胸前如小溪般傾瀉而下的水流,如釋重負般地點點頭。
楓葉養老院是一座三層小樓,七十餘個房間,一百多個老人住在這裡。午飯時分,原本是養老院裡最為忙碌的時候,因為志願者們的到來,護工們也樂得清閒,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閒聊。志願者們倒是積極性很高,每個房間裡都有一兩個年輕人,一邊打掃衛生,一邊和老人閒聊。
魏炯走過一扇扇敞開的房門,偶爾停留在某扇門口,聽志願者和老人們談論諸如“您高壽啊?”“冬天冷不冷?”“飯菜質量好嗎?”之類的閒話。很快,魏炯就發現這些對談幾乎千篇一律,而且志願者們在開頭的寒暄後,就很難再找到可以聊下去的話題。相反,老人們談話的興趣很濃,每個房間裡都是高談闊論的老人和一臉堆笑做傾聽狀的大學生。
魏炯感到小小的厭煩,而且,他也終於知道那沉甸甸的東西是什麼了。
寂寞,以及人之將死的恐懼。
他慢慢地走過那些充斥著高聲談笑的房間,越發感到腳步的沉重。他不知道這種陪伴意義何在。大家似乎都在竭力證明著什麼:老人們依舊記憶清晰,活力十足;志願者們愛心滿滿,善良熱情。只是,幾個小時後,大家又回到各自的生活軌道。老人們繼續數著自己剩餘無幾的人生,志願者們繼續揮霍青春,奔向懵懂的未來——彼此間甚至連過客都算不上。
魏炯想著,不知不覺走到了長廊的盡頭。他下意識地抬眼望去,卻發現最後一個房間的門是關著的。
沒人,還是沒人陪伴?
他把目光投向坐在門口抽煙的一個男護工,後者神色淡漠,只是向他舉手示意,又指指那扇門。
裡面有人。
好吧。魏炯打起精神——這就是我今天要“志願服務”的對象了。
他抬起手,在門上輕輕叩了兩下。
很快,一個聲音從門里傳出來:
“請進。”
撲面而來的,是炫目的陽光,以及濃重的肉香。
這是一個單人間,左側靠牆擺放著一張單人床,右側是一張書桌,桌上是一本攤開的硬皮筆記本,旁邊是一隻小電鍋,正咕嘟咕嘟地煮著什麼。室內陳設簡單,卻整潔有序,和其他房間的逼仄凌亂完全不同。
窗口,午後的陽光毫不吝嗇地潑灑進來,在巨大的光暈中,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男人緩緩轉過身,略低下頭,從眼鏡上方看著魏炯。
魏炯手扶著門框,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逆光中,他看不清老人的長相,卻被那雙眼睛裡投射出來的目光刺了一下。
囁嚅了半天,他躲開老人的目光,訥訥道:“你好。”
老人笑了笑:“你好。”說罷,他又低下頭,捧著書繼續看。
魏炯猶豫了一下,邁進房間,回手關上門,假裝再次參觀這個單人間。一瞥之下,先看到了床邊掛著的一條抹布。他鬆了口氣,上前拿起抹布,開始擦拭桌面。擦了幾下,他才發現桌面已光可鑑人,仔細再看,房間裡已然可以用窗明幾淨來形容。
看來這老傢伙既不寂寞,也不缺人陪伴。魏炯心中暗自覺得自己好笑,不過既然進來了,總不能一言不發地傻坐著。
“您……在看書?”
“嗯。”老人頭也不抬。
魏炯越發覺得尷尬,抓抓頭皮,小聲問道:“我……能為您做點兒什麼?”
“哦?”老人抬起眼皮,“你覺得我需要什麼?”
魏炯語塞,想了想,搖了搖頭,忍不住笑了。
這笑容似乎感染了老人,他也笑起來,把書合攏,扔在床上,又摘下眼鏡,指指冒著熱氣的電鍋。
“小伙子,幫我盛碗湯吧。”
魏炯如釋重負地應了一聲,麻利地奔向桌旁,掀開電鍋的玻璃鍋蓋。一股熱氣升騰起來,魏炯的眼鏡片上立刻霧氣一片,不過他還是分辨出在鍋裡翻騰的是雞肉、花膠和香菇。
“碗在下面的櫃子裡。”
魏炯蹲下身子,拿出一隻白瓷湯碗和一個勺子。
“您還沒吃飯?”
“哼。”老人的語氣頗為不屑,“食堂裡的那些東西還能叫飯?”
雞湯很快盛好。魏炯小心翼翼地把湯碗遞到老人手裡。老人捧著碗,沒有急於入口,似乎很享受湯碗帶給雙手的溫度。
“你也來一碗?”
“哦,不了。”魏炯一愣,搖搖頭,“謝謝您,我不餓。”
“美食不可辜負。”老人的表情不容辯駁,他指指小電鍋,“嚐嚐。”
幾分鐘後,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在灑滿陽光的室內,各自捧著一隻碗,小口啜著雞湯。
“味道如何?”也許是熱湯的緣故,老人的臉色變得紅潤,雙眼中似乎水汽豐盈,目光柔和了許多。
“好喝。”魏炯的臉上也見了汗,眼鏡不停地順著鼻樑向下滑落,“您的手藝真不錯。”
直到此刻,魏炯才得以細細打量著老人。
六十歲左右的年紀,方臉,面部線條硬朗,兩頰已有老人斑,濃眉,雙眼有神。花白的頭髮梳向腦後,乾枯,缺乏光澤卻紋絲不亂。上身穿著灰色的羊毛開衫,裡面是黑色的圓領襯衣。看不到雙腿,下身被一條棕色毛毯覆蓋著。
“雞肉不好,明顯是肉食雞。”老人朝門口努努嘴,“張海生這老傢伙,給了他買土雞的錢,卻給我這樣的貨色。”
“這裡還能自己做飯嗎?”
“付錢就行。”老人放下湯碗,指指自己的床鋪,“枕頭下面。”
魏炯順從地照做,翻開枕頭時,卻愣了一下——是一包香煙。
“養老院——允許抽煙嗎?”
“我在自己的房間裡,不會妨礙到別人。”老人熟練地抽出一根,點燃,又舉起煙盒向魏炯示意,“你來嗎?”
魏炯急忙擺擺手:“不了,我不吸煙。”
這一次老人沒有堅持,專心致志地吞雲吐霧。一支煙吸完,他把煙頭扔進窗台上的一個鐵皮罐頭盒裡。
“你叫什麼?”
“魏炯。”
“哪個大學的?”
“師大的……大三。”
“什麼專業的?”
“法學。”
“哦?”老人揚起眉毛,“學過刑法嗎?”
“學過。”魏炯有些緊張,“大一的時候。”
老人點點頭,略沉吟了一下,開口問道:“你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什麼叫追訴時效?”
“追訴時效?”魏炯感到莫名其妙,“為什麼問這個?”
“別害怕,不是要考你。”老人呵呵地笑起來,“我就是想了解一下。”
魏炯認真回憶了一下,發覺完整地背誦出刑法原文著實不可能,就把“追訴時效”的大致含義講給老人聽。
老人聽得極其專注。看他目不轉睛,生怕遺漏任何一個字的樣子,魏炯不由得想起自己在期末考試前聽任課老師劃定考試範圍時的德行。
然而,聽魏炯結結巴巴地講完,老人的情緒卻一下子消沉下來,雙眼中的光也慢慢暗淡。他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又抽出一支煙點燃。
“難道說,殺了人……”老人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縹緲的煙氣,“二十年後也沒事了?”
“不是的。”魏炯急忙擺擺手,“好像可以繼續追訴,是最高法還是最高檢來著……”
“嗯?”老人的臉色稍有緩和,“小伙子,學得不紮實啊。”
魏炯的臉“騰”地一下紅了。看到他的窘迫樣子,老人又笑起來。
“沒關係沒關係。”老人笑到咳起來,“下次來再告訴我吧。”
說到這裡,老人突然想到了什麼,又問道:“你為什麼會來這裡,志願者?”
“是的。”魏炯猶豫了一下,“另外……這也是社會實踐課的一部分——十個小時的社會實踐。”
老人看看手錶:“那麼,你們這一次……”
“三個小時左右吧。”魏炯草草計算了一下,“我至少還得來兩次。”
“好。”老人笑笑,“你下次來的時候,能拜託你一件事嗎?”
“您說。”
老人沒有急於開口,從衣袋裡拿出一沓百元大鈔,數出三張遞給魏炯。
“幫我帶一條健牌香煙。”老人衝魏炯擠擠眼睛,“放在背包裡,別讓護工看見。”
“健牌?”魏炯接過鈔票,“什麼樣的?”
“白盒,商標是健牌。”老人揚揚手裡的煙盒,“紅塔山,我抽不慣。”
“好……好吧。”魏炯把錢收進衣袋裡,“多餘的錢我給您帶回來。”
“不用了。”老人擺擺手,“也不知道健牌現在是什麼價格了——要是有剩餘,就當給你的辛苦費。”
魏炯急忙推辭,老人卻一再堅持。
“你幫我買東西,我付給你辛苦費,這很公平。”
魏炯還要說話,就听見門被推開了。一個男生冒冒失失地闖進來,衝魏炯揮揮手。
“同學,集合了。”
魏炯應了一聲,起身拎起背包。
“那……我先走了。”他向老人欠欠身,“您早點兒休息。”
“嗯。”老人平靜地看著他,“別忘了'追訴時效'——還有我的貨。”
魏炯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鞠了一躬之後,抬腳向門口走去。拉開門,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對了……”
“我姓紀,紀乾坤。”老人的臉色依舊平淡,“你叫我老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