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逝去的武林

第28章 萬言不值一杯水

逝去的武林 李仲轩 4183 2018-03-08
萬事開頭難,練形意拳不懂起勢,就生不出劈、崩、鑽、炮、橫。此番由起勢一直講到馬形。馬形易練好使,也許有助讀者對形意拳發生興趣,這是我的考慮。 先解答近日的讀者來信: 一、《象形術》書中,薛顛講武功練到極處,身體可發電力擊人,您是否做到; 二、您說渾圓樁與校二十四法稍有區別,但“一個無為一個有為”的說法,實在聽不懂; 三、我一練形意拳就喉嚨痛,有何對治法子; 四、您在以前的文章中說學會了劈拳,自發地就會打虎形了,這是什麼道理。 武林裡的奇事多,我有個朋友叫金東林,是個天生的羅鍋。但幾年沒見他,偶然遇上,發現他腰桿直了。他說是個新疆老頭給他治的,我對此百思不得其解。還有奇事,就是傳說有個絕技叫“噴口濺”。

舊時代練武人時興訪人,練成了就四處走,誰出名就找誰,上門就打架,敗了學兩招,勝了立刻走。有個壯武師,訪到一個老頭,老頭說:“我多大歲數了,比不了。” 壯武師非要比,這時有個人挑了兩桶水過來,老頭說:“那就比吧,可你得容我喝口水。”攔住了挑水人,沒想到老頭一喝就喝了一桶水,壯武師看呆了,老頭猛一張口,一口水把壯武師噴倒在地。 我沒見過練形意的人練這東西,原本以為是傳說,但一次看戲,發現評劇名角高月樓在舞台上表演這個。他在台下也表演,一口水能噴出去很遠,離他一步距離,挨他一口水,等於挨一個小拳頭。 我小時候是個戲迷,現今也有三四十年沒進過戲院看戲了。發電力打人,我的程度不夠,拿我無法驗證。但練武時一定要有“電力感”,就是敏感。

尚云祥與程廷華作試手,起因在尚師。尚師是矮銼子、大肚子,他到程廷華家拜年,坐在八仙桌後,很隱蔽地用肚子一拱。尚師的勁道剛將桌子催動,程廷華的手就拍上了桌子,然後兩人去院裡試上了。有人說:“程廷華通了靈。”那是讚嘆程廷華的敏感。 有了敏感,才能帶出各種各樣的功夫。所以形意拳的起勢,是“起”敏感。具體動作是,兩手像托著兩碗水似的向上舉,在眉前一轉,就舉上了頭頂。假想中的水不能灑了,慎重了,也就敏感了。 舉到頭頂後,大海退潮一樣退下來,到眉前有了壓意。空氣就是大海棉,要把海綿里的水擠出來,這樣一直壓到大腿根。此時要屈膝合胯,整個人蹲下來。蹲下的同時,兩隻手一提,縮到了腰際。 身子團緊了,手也要團緊,像擰一個東西似的,五指一個一個地攢起來。一作起勢,周身敏感。兩臂上舉,大腦就清爽,猶如野獸腦後的毛能炸起來,脖梗子會吃驚。

屈腿蹲身,能生力,猶如野獸一咬東西尾巴就炸開,尾椎子會吃驚。眼睛在正面,人在眼前做事,前身人人都不遲鈍,只有後身敏感了,才能快人一籌。 形意起勢好處多,學一個起勢就可以練功夫了。起勢後面的劈、崩、鑽、炮、橫,這份敏感也得帶上。渾圓樁也要敏感,姿態是,兩臂虛搭在身前,略有抱意,左右手各對著左右胸肌。薛顛管胸肌叫“貓子”,應該是他的鄉音。渾圓樁便是“兩手照著貓子”,其他順其自然,沒有別的要求。 渾圓樁是以眼神站樁,兩眼要望上高瞟。練武先練眼,眼能生神,所以是練武先練神。人爬上山頂,累得疲憊不堪,但目光一遠眺,身上就輕鬆——渾圓樁是這個原理。 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眼神就是這個靈犀。久站磨煉筋骨,但只堅實了筋骨,等於沒有站樁。眼神和肉體的關係,是渾圓樁要體味的東西。有了靈犀,才能有生機,冬天過去大地回春,生機一起,土裡都是香的,抓把土,粒粒都是活的,站樁也要把自己站活了。

站渾圓樁時身子讓眼睛領走了,身子不能做作。拳學是實踐之學,對於渾圓樁,我只有這些說詞。而校二十四法,是在身上下功夫。 二十四法對人從頭到腳都有要求,任何一個拳架裡都得有它。要二十四法齊備地校,剛開始作不到,就一法一法地校出來,總之最後要作到身上隨時都有它。可以一次次的,每次幾秒幾分鐘地校,也可以像站渾圓樁般一直站下去,但老輩人一般是一次次的練法,李存義的功夫不是久站站出來的。 打完拳喉嚨痛,這是沒有做到二十四法中的“舌頂”,舌頭沒舔上上牙床,打拳就差了氣,自然喉嚨痛。喉嚨痛尚是小事,尚師說:“剛學拳的小子,可得有人看著,小心練拳練成羅鍋。” 一般體育主要練胳膊腿,而武術要練脊椎,二十四法不到,打什麼拳都是畸形的,長此以往,脊椎就彆扭了。打拳尚且是活動的,站樁固定身形,容易挫傷筋骨,要懂得用二十四法保護自己。

二十四法上身,是一種輕盈感。站樁不要較力不要找勁,站著站著,身體容易不知不覺較上力,就要懂得松下來。形意拳不怕鬆就怕緊,形意以敏感為先,一重拙,就不長進了。其實站得輕盈,才是真較上了勁。站空了自己,才是全身都振奮上了。 站得了二十四法,還要打得了二十四法,在運動中得它。這個由靜到動的關口很難過,所以在站著時,要學學“打一厘米”的拳。 校二十四法不是擺空架子,拳架的形標準了,還要讓形裡生東西。架子光分毫不差還不行,架子要有動勢。比如擺出虎撲的拳架,就要有扑出去的動勢,還要有竄回來的動勢。要把這個來回大動勢壓縮在一厘米間。 擺拳架看似不動,其實筋骨肌肉都牽掛著,撲這一厘米。猶如山谷有迴聲,身體也有迴力,扑出去一厘米,再回來一厘米,要用迴力來鍛煉,如此易出剛勁。站樁之苦首先是筋骨軟弱的疲勞之苦,學會了這個方法,站二十分鐘樁,等於打二十分鐘拳,也就喜歡站樁了。

不校二十四法,練武不能入門,不學拳架,難成大器。五行拳功架是幾百年總結出來的東西,不去體驗就可惜了。知道虎撲是前撲之後有迴力,腳下能向前竄還能向後竄,這是知道了虎撲的來龍去脈。 我拜師尚云祥後,唐維祿囑咐我:“你尚師傅是精細人,他的東西是精細東西,好好學。”尚師為人的精細,是他會擺臉色,什麼事不合心,嘴上不說,臉上一沉,別人就知道自己錯了。臉色擺得是時候是地方,不是光嚇人。尚師是個很隨和的人,但我也常常在他面前不敢說不敢動的。 尚師拳法的精細,是將功架的來龍去脈梳理得清晰,體會得深。尚師與唐師所傳的功架大體一致,小有區別。也就是在對來龍去脈上,有個別地方走得不一樣。 學了劈拳就會打虎撲,是因為虎撲等於兩隻手的劈拳。劈拳是一手前撲一手後兜,虎撲是兩手撲兩手兜。在學打一厘米的拳時,虎撲容易上手,劈拳稍難掌握,所以也可以是——學會了虎撲,自發地就會打劈拳了。

打一厘米的拳,也是一種動腦子的方法,用這法子,要把所有功架的來龍去脈一一摸出來。 尚師贏得了身前身後名,而薛顛去世後,人們忌諱他。我沒有去過他家,隨他習武時,聽兩句好的,我就上癮了,趕緊找個沒人的地方練去了。他那時常晚上一個人住在國術館,國術館在河北公園裡,只要國術館亮著燈,公園裡的地痞流氓就不敢活動了。薛顛不是神,但也鎮住了一片地方。 武術練脊柱,在形意拳中馬形是個明顯的例子。馬形是左右側彎著上身,晃著脊椎打的拳。馬形兩手斜分上下,齊出齊轉,就像握著個方向盤。一手高一手低,就轉了向,一轉,左勢變了右勢,下手成了上手。如此連環不斷,猶如炮拳一樣,只有出手沒有收手,所以被稱為“馬形炮”。

炮拳兩手有前後,馬形是兩隻手的砲拳,兩手齊出,好像呆板,但只要轉起來,呆板的也就變化無窮了。這個左右翻身的打法,不是翻胳膊,而是要把整個身子的重量從這邊翻到那邊。所以練馬形對出整勁,有好處。馬形有踐踏之意,動了手就不停,這個打法能先發製人。動手想快,光掄胳膊不行,腳下得踏上勁,手上才能快。所以馬形掄著胳膊卻練了腳。 馬形成就了,腳下有彈力,隨時可撩起傷人,衝著敵人的脛骨腳腕,撩上就踏,腳離地的時間越少越好。馬形的腿擊法,不是明目張膽,在掄胳膊的時候藏著。其中的巧妙,希望初學者,用“打一厘米”的方法好好揣摩,這是個容易使上的防身之技。 練武最好不動武,唐維祿教育我:“別人的好,一輩子不忘;別人的不是,轉頭就忘掉。這樣,你就能交到朋友了。”年輕人,心胸要大點,不要做“與惡狗爭食”的事,只要自己在理,不掄拳頭,也能找到公道。

練武人不信仙不信佛,就信一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尊重師長,可以學到好東西,幫助別人,可以增長豪情,氣概不凡,心智就提高了——這都是善報。 在寧河老家,流傳著我二姥爺王照善有善報的故事。王家世代武官,王照年輕時也是彪悍的人,給鄉團訓練兵勇,冬天操練只穿小褂。一年春節,他在街上見到個賣紙筆小販在風裡凍著,就請他喝酒,知道是個落魄的讀書人,給了一筆錢要那人考功名。 清朝二品以上的官是慈禧管著,光緒要留著王照做實事,對他說:“委屈您做三品。”百日維新失敗,慈禧要殺王照,他得到消息,沒回家就逃了,所以身上沒錢,逃到浙江某縣發現縣太爺就是當年的紙筆販子,便去相認,那人給了王照四百兩銀子,王照就用這四百兩逃到了日本——這是民間的說法。

清朝滅亡後,段祺瑞看上了王照的聲望,聘他做顧問,月薪八百大洋,王照白拿錢不做事,他有點錢都用在他的發明——官話合音字母上了,印成小冊子大批奉送,官話注音字母就這樣推廣起來了。 我的父親李遜之不是王照的學生,但倆人師生相稱。唐詩宋詞清對聯,李遜之作對聯很機敏,常出風頭。王照很欣賞他,當時他死了妻子,我母親王若南當時已經和山西杭家定了親,而王照做主,退掉這門親,將我母親許配給我父親。王家的大小姐給人作續弦,王家很多人不同意,而王照說李遜之前途遠大,堅持下來。 後來我父親酗酒早逝,王家姐妹還常給我母親送錢,覺得三姐受了委屈,埋怨王照辦錯了事。王琦是我的老姨,比我母親小十幾歲,她出生的時候正是王家躲避仇殺時,因為總哭,一度打算把她在半路上扔掉。她後來嫁給了南開大學教授陳雲谷。 丁志濤一個人制止了兩村人的武鬥,這麼危險的事做下來,因而成名。我呢,沒做什麼事情也成名了,這多少沾了王照的光。當時王照滿國皆知,越是練武的就越尊重文化人,一聽說王照是我的長輩,便很注意我,傳得多了,我這小伙子就成了“二先生”。 青年時,我離家出走後,大事小事都聽唐師的安排,但一次唐師要給我說親,讓我娶一個武林前輩的女兒為妻,我猶豫了。這位前輩沒有兒子,娶了他女兒,就得把他的名聲也承擔下來,我只是在這件事上沒聽唐師的。我怕唐師跟我說之前,也跟這位前輩家打了招呼,所以這位前輩去世後,為避免尷尬,我就沒再和他的家人交往。 我年輕的時候,是浪得虛名,老了寫文章,又是浪得虛名。我在七十四歲出意外,床上癱了近兩個月,手腳不能動,神誌不清。有人說我是煤氣中毒,有人說我是在八大處出了車禍,我自己對此沒有記憶。病歷寫的是小腦萎縮、腰部外傷。以我這半殘之身來現世,等於獻醜。 我沒有奇技絕招,只懂得些形意拳基本的東西,能有人願意聽,就說得多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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