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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

人淡如菊

亦舒

  • 青春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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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75269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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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節

人淡如菊 亦舒 7451 2018-03-13
我跟羅蓮說:“比爾納梵是最好的教授,他從來不當我們是孩子。” 她笑,“可惜他講的是熱力散播。” 我說:“那沒有關係,我可以選他那科。” 她說:“他那科很難,他出的題目也很難,我最怕的,他一說到宇宙線紫外線,我的頭都昏了,你想想,一個原子,有幾層外殼?” 我笑,“第一層叫K層……” 羅蓮說:“好了好了,別背書了,你也是的,這麼窮凶極惡地唸書,但是你算好學生,同學也喜歡你。” 我說:“我對基本的常識有興趣。你想想,原子有什麼不好?我喜歡。” “納梵下半年教你吧?” “唔,聖誕之後,他還是教我們的。我不是不喜歡高克先生,他的化學與生物都合理得很,我還是等納梵。” 我們一路走回家,五點鐘,下微雨,一地的落葉,行人大半是學生了,馬路中央塞車。天氣相當冷,我嘴裡呵白氣,穿著斗篷,既防雨又保暖,羅蓮撐著傘,遮著我。

回家要走十五分鐘。 羅蓮說:“你真很厲害,去年一上化學課就哭,倒叫高克老師向你道歉,什麼意思?結果三個理科老師嚇得團團轉,B小姐叫我教你,高克叫我盯住你,納梵說:'叫她別怕,慢慢地學。'真了不起,誰不交學費?你那種情形,真肉麻,真可怕!” 我笑笑。 她比我高一級,常常老氣橫秋地教訓我。去年三個教授趕著她來照顧我,她就不服氣,跑來見到我,就冷笑說:“我以為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卻不過是個瘦子,擠一擠便可以塞進汽油箱裡去。”後來她對我很好,一直照顧我,有難題也指點我,過了一年,我們索性搬到一起住,相處極好,一起上學放學,別有樂處。教授叫她找我,認識我,只因為全校只有我們兩個是中國人,現在卻成了好朋友。

到了家裡,暖烘烘的,我們坐在一起做功課,晚飯早在學校飯堂吃過了。 她衝了兩杯咖啡出來,我一路翻書,一路說:“納梵先生的樣子不漂亮,但是真……真特別,一見難忘。” 羅蓮說:“你一整天提他,大概是有點毛病了。” 我說:“什麼毛病呢?我又不會愛上他。” “愛上他是沒有用的,他又有妻子又有孩子,人這麼好,你想想去,別提他了。” 我看了羅蓮一眼。 我是不會愛上納梵先生的,又不是寫小說。 不過他是一個好教授。 去年在飯堂見到他,我就欽佩他,忽然之間問他:“你是博士嗎?” 他笑了,他說:“我只是碩士。” 我居然還有那膽子問:“為什麼你不是博士?”天下有我這種人,非逼教授做博士不可。

他說:“讀博士只管那極小極小的範圍,我不大喜歡,我讀了好幾個碩士,我現在還在讀書。” 我睜大了眼睛,“是嗎?” 羅蓮在我身邊使眼色,我才不問了。 後來羅蓮說:“他總是個教授,你怎麼老問那種莫名其妙的事?” 我才嚇起來,以後看見他,遠遠地笑一笑,然後躲得人影都沒有。一年來我讀那幾門理科,不遺餘力,別人都是讀過的,只有我一竅不通,什麼都得背上半天,整天就是躲在屋子裡念念念。 結果還考得頂不錯。五條題目,我答了兩條納梵先生的,他的“紅外線對人類貢獻”與“原子結構基本講”。大概是答得不錯的。 後來羅蓮看見他,第一件事是問他:“喬陳考得好嗎?” 納梵先生說:“很好呢!這孩子,以前嚇成那樣子。”

B小姐也問:“另外那個中國女孩子好嗎?” 教會計的戴維斯先生因為在香港打過幾年仗,很喜歡中國人,新開學,他也去問羅蓮:“喬陳好嗎?有沒有見她?” 羅蓮翻翻白眼,“當然見過,她現在與我同住。” 回來羅蓮大發牢騷。 她說:“我也是中國人,為什麼他們不問問我怎麼了?嘿!你到底有什麼好處?” 我眉開眼笑,“我遲鈍,沒有他們我不行,而且我聽話。” “真受不了。”羅蓮說。 我默默地做著功課。 我喜歡去上課,這就夠了。 第二天羅蓮遲放學,我一個人走回家,才出校門,就見到納梵先生迎面而來,他六尺一寸高,鬈髮,濃眉,實實在在不算漂亮,可是他的臉有一種懾人的神情。我遲疑了一下子,笑一笑,低頭走了。臉上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

納梵老師手臂下夾著一堆書,從圖書館裡回來?他是這樣的大方、和藹、有教養、學問好、心情好,風度翩翩,穿著那麼舊式的西裝,普通的皮鞋,一點不打扮,那種姿態,卻是驚人的好。 難怪人家說:最危險是讓丈夫去教女子大學。念大學那種年紀,多數是無法無天的,不危險也變危險了。一年來大半學生都找到了對象,只除了我,我沒有男朋友,也沒有愛人。 羅蓮有一個男朋友,是奧地利人,她是很起勁的,天天一封信,還說聖誕要去看雪。我覺得歐洲人不過如此,想免費遊東方,最好不如娶一個東方太太,或是嫁一個東方來的丈夫。歐洲這麼冷,去享受一下熱帶的溫馨,有什麼不好?在這裡讀書的學生,家裡都不會太差,他們也就是看中這一點。依我看來,中國女孩子除非長得特別美,否則不必與外國人混,得不到什麼好處。

外國人也有好的,像納梵先生,我想他的人格是毫無問題的。我喜歡科學家。 他這個學期頭三個月沒有教我們,過了聖誕才教。 學期開始的時候,所有的教授都坐在台上,獨獨他不在,我就到處問:“納梵先生在不在?” 他們都叫我放心,納梵先生快要做副校長了,走不了的。 但是這麼多的老師,我反而與他最不熟。 在飯堂裡休息著,他來買咖啡喝,排隊排在眾學生當中,把所有的人都比下去了。 他微微地笑著,他穩重像一座山一樣,他是這麼可靠,任何女人看了他,都想:嫁給他必然是不用再擔心任何事了。 同學說:“你看,那是你的納梵先生。” 我笑一笑。 他們的意思是,那是你心愛的教授。 我們這間學校小,所有的學生加在一起,不超過一千,每個人都認識每一個人,這是小大學的好處,那麼每個教授都認識我。

他們問我:“你去年回家了嗎?”又問,“今年回不回去?”我總是老實地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我不大懂得他們的幽默,動不動就大驚失色,信以為真,他們倒是很欣賞這種天真,我自己真懊惱這種遲鈍,直到今年,那種呆瓜勁兒才改掉了一點,然而還是惹笑。 老師們很曉得我這個人。他們要找我,就到圖書館,我好歹坐在那裡,無論看什麼書都好,我都坐在那裡。 去年學生罷課,只有我一個人上學。老師看見我,心花怒放。我坐在圖書館裡讀筆記。 高克先生來了,看見我,趨向前來,握著手,眉開眼笑:“啊,喬,你多麼乖,坐在暖氣邊,在溫習嗎,不冷嗎?” 我笑。發神經了,他把我當三歲小孩子了?由此可知教授要求之低,匪夷所思。

有時候納梵老師也來看報紙,或是印講義,他總是忙的,我在一層層書架子後面看著他。心裡面很定,縱使有什麼事,大概可以找他幫忙。 他去年一直說:“你知道我在哪裡,有難題請來找我。” 他不叫我“喬”,不叫我的名字。別的教授一天到晚叫著我。他也不點名,不過凡是他的課,講室總是客滿的,他不把我們當孩子。 新近規定,凡學生上課次數少過百分之七十五者,不准參加考試。他不管,他覺得學生該有自律能力,點名沒有用,點得再兇,那些逃學學生還是逃學去了。 但是去年我沒有找過他。他把什麼都講得這麼明白,還有什麼好問的? 納梵教授跟學生說話的時候,老是側著臉,開頭我不大明白這個姿態,後來才曉得他右耳是聾的。讀大學的時候,他玩美式足球,被同伴一腳踢在頭上,昏在草地上,進了醫院,出來的時候,一隻耳朵就聾了。

羅蓮嘆道:“真了不起,連缺憾美都有了。” 我卻聽得津津有味,他畢業於諾丁咸大學,羅賓漢出沒的地方。雖然也是科學家,他沒有那種MIT,CIT的高深莫測,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他有那種深入民間的高貴氣息,我喜歡他。 羅蓮念到最後一年,笑話自然更多。 她對我說:“你曉得考萊小姐?每星期四她都有一課,但是大家禮拜三玩得七葷八素,星期四哪裡起得了床?一班十四個人只到了四個,她等了一刻鐘,不見第五個人影,衝下去報告校長,哪曉得一走,就又來了六個,氣得她什麼似的!哈哈哈。” 我覺得沒有什麼好笑,這真有點殘忍。據羅蓮說,在外國生活,不殘忍是不行的。我倒不覺得,至少我沒有那樣,我也活得很好。 羅蓮說:“你是例外,你一皺眉,老師同學就相讓於你,不知道為什麼。”

我倒還沒有為誰皺過眉,只記得去年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就哭,哭得不亦樂乎,今年擠來擠去,擠不出什麼眼淚來,天大的事,推在明天再說,功課再多,一樣樣慢慢做還是可以的,只是實在多了,做起來未免辛苦,週末非但沒有休息,反而變本加厲地忙,晚上做到二三點才睡,第二天一早又撐起來,不敢貪睡,那種熬法也不用說了,不過心裡還是很快活,說也說不清楚是為什麼。 有時候問羅蓮:“你猜升了第三年,我吃得消嗎?這麼多的功課。” “人家是人,你也是人,”她說,“怎麼做不了?最多他們花一小時,我們花兩個鐘頭也就是了,一般是老師教出來的。” 她這個人信心真足,走步路都好起勁啊,一步步踏下去都千斤重似的,我走路始終無聲無息,腳步好輕的,不知道是什麼習慣。 過了聖誕,納梵先生終於出現了,大家都很高興。讀理科的人總比較講道理,我老有一種感覺,文科是不能讀的,越讀越不通,越讀越小氣,好的沒學,壞的都齊了,結果變成自高自大、極端自私的一個人。我們還沒有念完書,不能算數,但是看看那些學成的人,也就有點分數。亦不能讀藝術,學藝術的人都有一種毛病,不管阿狗阿貓先以藝術家姿態出現,結果大部分做了現世的活招牌。 當然理科出身的人未必個個像納梵先生,他是例外中的例外。念了文學藝術,也不見得人人差勁,不過我們運氣好,巧巧碰到一個好老師。 一星期有他兩節課,每節只一小時,一共上十一個星期,他常常遲到十分鐘,方便大家去喝杯茶,大家感激他。上課時草草在黑板上描幾幅圖,簡單地解釋幾句,就很明白——如果我明白,誰都明白,誰還比我更鈍呢?怕沒有了。 有時候不明白,我舉手發問。 同學都笑我,說我這麼大了,還像小學生,次次發問都舉手,我一舉手,他們就嚷:“喬陳又要告狀了!” 納梵先生微笑說:“不必舉手。” 我漲紅著臉分辯:“如果不舉手,不給老師準備,就插嘴,那有什麼好?” 納梵先生還沒答,眾同學又笑說:“好啦好啦!教授變了老師,大學變了書館,咱們都成了小孩,也不必投票選舉,回家乾脆抱著叫媽媽?” 他們只是開玩笑,我知道我很規矩,但是自小父母就教尊師重道,哪像他們這般無法無天?一時改不過來。 我漲紅了臉,訕訕的過了好幾堂課。 有一天在圖書館,我與納梵先生撞個正著,我稱呼他一聲:“納梵先生。” 他站住,微笑問:“什麼事?” 我說:“沒事啊,我叫你一聲。” 他詫異地問:“為什麼?” 我答:“理應如此啊。” 他說:“你家那邊的老師是怎麼樣的?” “他們?完全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但凡課文說得明白,已算盡責了。” 我說:“階級分得好明白,否則,學生恐怕倒霉,這是中學,大學不得而知,看來也絕不民主。” “你覺得哪種制度好?”他極有興趣。 “我不知道,”我老實地說,“這裡的學生太放肆了,我覺得。我讀的中學是很好的,老師也待我客氣,只是幾個英籍老太太很作威作福。” “我代他們致歉。”納梵先生笑說,“只是你別太拘謹,有什麼想說的,不要猶疑。” 我點點頭。 我跟他說話,老是有點口吃。 羅蓮說:“他好做你爹了,你幾歲?” “二十歲了。” “可不是?他起碼三十八。”羅蓮說,“看上去倒是很年輕的樣子。” “也不算特別年輕,”我說,“只不過頭髮未白而已,不過他一向不老氣橫秋。” “你不是真看上他了吧?” “哪裡啊!別開這種玩笑,我是很尊重老師的。”我說,“人人都說他好。” “很多教授很好,你怎麼不提他們?” “我也提呀!” “你這個人,將來人家都要討厭你的,一副模範生的樣子,決不遲到早退,刮風落雨,一向不缺課,見了教授,'是老師是老師',真受不了。” 我白她一眼。 我可沒有她形容的那麼肉麻。 她胡謅的。 星期二,照例有實驗,我並不太喜歡做化學實驗,瓶瓶罐罐,麻煩得很。大家穿上了白上衣,拿了講義,照著煮了這個又煮那個,我的手腳不十分靈敏,常常最慢,弄得一頭大汗。 我把煤氣火點著,煮著蒸發器裡的化學顏料,納梵先生走過來,問我:“好嗎?” 我說:“煤氣有點聲音,是不是?” 他側耳聽了聽,“嗯,是,熄了它,我替你調整調整。” 我遲疑了一下,聽他的話,關了煤氣。 納梵走回幾步,問一個女同學借來打火機,點一下,沒點著,我探過去看,他再點火,我只聞到一股煤氣味,跟著只是輕輕的一聲爆炸,我眼前一熱,一陣刺痛,退後已經來不及了,我蹲了下來,只聽見同學的驚呼聲,我一急,一手遮著眼睛,一手去抓人,只抓到一隻手,便緊緊地捏著不放。 實驗室裡亂成一片。 納梵先生大叫:“去打電話,叫救護車!快,快!” 我馬上想:完了,我一定是瞎了。 眼睛上的痛一增加,我就支持不住,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我還是看不見東西。我躺著,身子好像在車上,一定是救護車。有人在替我洗眼睛,我還是覺得痛,並且害怕。 但是我沒有吭聲,如果真瞎了,鬼叫也沒有用。然而怕還是怕的,我伸手出去摸,摸到的卻是女護士冷冰冰的製服。我忽然哭了。 天啊!如果一輩子都這麼摸來摸去,怎麼辦? 我不知道有沒有眼淚流出來,但是我聽見一個聲音說:“別怕,我們就到醫院了,你覺得怎麼樣?”那是納梵先生的聲音,他很焦急。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住了他的手。 “說給我聽,你感覺如何?” 我想要說話,但是太害怕了,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抓緊著他的手。 護士說:“不是很厲害,她不想說話,就別跟她說。” 納梵先生兩隻手也緊緊地合著我的手,我發覺他的手在顫抖,我眼前刺痛之極,平時身體也不大好,又昏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仍然什麼也看不見。 我知道實在是完了。 怎麼辦呢?我躺在床上,鼻子上嗅到那種醫院特有的味道。怎麼辦呢? 我慢慢支撐著起來,這一次眼前倒沒有大痛,恐怕是下了止痛藥。 “好一點了?” 還是納梵先生的聲音。 我驚異地轉身,他怎麼在這裡? 他的腳步聲,他走過來了,站在我身邊,扶住我,讓我慢慢地靠在床上。 “我是醫生,”另外一個聲音說,“你覺得怎麼樣?” 我馬上嚇得渾身冷了起來。醫生要說什麼? 我呆呆地臥著。 “唉,為什麼不說話?替你洗過眼了,把煤屑、碎片都洗出來了,危險程度不大,但是要在醫院裡住上一陣子,你要聽話,知不知道?左眼比右眼嚴重點,但絕對不至於失明,不要怕。” 我點點頭,籲出一口氣,手心中都是汗。 “運氣很好,爆炸力道不強,強一點就危險了。” 我還是點著頭,可是一顆心卻定了。眼前漆黑的一片,什麼也看不到。 我摸摸自己的頭,一切都沒有毛病,我笑了。 “傻孩子。”醫生說,“我明天早上再來看你。” 我聽他走開去的聲音。 納梵先生問:“好一點了吧?” 我連忙問:“幾點鐘了?你為什麼不回去?” “晚上八點。” “我肚子餓得很呢。”我說。 “我叫東西給你吃。” “不,納梵先生,你回去,我有什麼事,會叫護士來的。” “可是醫生說——” “噯。醫生說沒有關係,你請回去吧。” 納梵先生說:“真對不起,喬,這次意外,是我的錯。” 我一愕,怎麼會是他的錯呢?我想也沒想到過。煤氣管輕微爆炸,是我探頭探腦不當心,關他什麼事?難怪他陪我到現在,我連忙搖著手,說:“納梵先生,請別誤會,這與你完全沒有關係,是我自己不好——” 他苦笑一下,“我不該冒失去點——” 我也打斷他,“我不會有事的,這實在不是你的錯,實驗室總有意外的,我躺幾天就好了,同學自然會把筆記借給我,你放心。” 其實我也不知道要躺幾天,恐怕至少得十天八天,但是為了安慰他,我也只好往好的方面說。 他不響。 他是個好人,一定為我擔心死了。 我正要說些什麼,安慰他一下,想了半天,想不出話來,他比我大這麼多,又是我教授。 我只好說:“都是我不好,我真麻煩。” 他又說:“我不小心,是我的錯。” 護士送食物進來,我摸索著。真餓了。 納梵先生把牛奶杯放在我手裡,拿著三文治,遞到我嘴前,我紅了臉,接過來吃。 他問我:“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搖搖頭:“別,他們會急壞的。” “此地有沒有親戚?” “沒有,一個也沒有。但是羅蓮對我很好,有沒有通知她?她不見我回去,要急的。” “啊,剛才她來過,我著她回去了,你還沒醒。” “謝謝你。”我說。 “喬,我真對不起你。” “納梵先生,請不要這樣說,與你有什麼關係?千萬別這麼想。”我放下了食物。 他嘆了一口氣。 “請回去吧,你明天還有課呢。” “我明天再來看你。” “沒有必要呢,我躺幾天就沒事了。”我說。 “再見,好好地睡。” “再見,納梵先生。” 他走了。 我吃完了食物,就把盤子推開,我躺在病床上,想了一想,只要不會瞎,其他就好商量。少了的課程遲早要補回來的,不過趕得緊一點,也沒有辦法。只是這麼靜,一個人躺在醫院裡,又一個親戚都沒有。羅蓮自顧不暇,外國同學又冒失得很。我想哭,就哭了。 哭到一半,聽見有嘆息聲,“誰?”我翻身問。 沒有回答。 是我疑心了,反正有鬼也看不見。 我向著天花板,一下一下地數著字母,好快點入睡。 大概是真累了,最後還是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我問護士,“幾點鐘了?” “九點。”她說,“早餐來了。” “我要去洗臉刷牙。” “別走動,用鹽水漱漱口就好了,一會兒我來替你抹臉。” “我手腳沒事啊!” 護士說:“別動,聽話。”她倒很溫和。 我問:“請問我要躺多久?” “不會很久的,只是要充分休息,現在解了紗布,你也看得見東西,不過以後的眼力成問題,所以休養久一點,明白嗎?” 我心頭一塊大石完全落地。我吃著早餐,覺得頗是休息的好機會。那心情與昨夜完全不同了。 吃完,護士著我漱口,我做了。她替我抹臉。我笑說:“我想洗澡,怎麼辦?”她說:“我替你洗。” 她告訴我病房有四張床,因為沒人,所以只有我一個人躺著。 “你怕不怕?”她問。 “不怕。” “那麼我走了,有事按鈴叫我,鈴在這裡。” “謝謝。” 我一個人靠在床上,哼著一支歌。唱完了一支又一支,有點累。眼前仍然什麼也看不見。我用手緩緩地摸著紗布,我真想看一看亮光。運氣真好,這麼危險的事,卻還保存了眼睛,只是有點痛。 “不要動紗布。”我嚇一跳。 “納梵先生!”我嚷,“你幾時來的?” 他溫和地說:“聽醫生話,怎麼這樣頑皮?”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手放了下來。 他說:“對了,今天好多了?” “嗯。” 醫生的腳步聲傳了過來,“閣閣閣”的。我在想,他長得什麼樣子?他叫護士拉好了窗簾,掀開我的紗布,我略略有點緊張,可是想到納梵先生在這裡,我如果緊張,恐怕要叫他擔心,只好盡量輕鬆。 掀開紗布,醫生叫我不要睜開眼睛,卻藥水藥膏注入一大堆東西,很刺痛,我強忍著,約莫眼皮之上有點紅光,我知道沒有瞎,但是左眼皮上很痛,我伸手一摸,醫生馬上喝:“手臟,拿開!”我驚問:“那是什麼?”醫生好言說:“縫了幾針,沒事的。”我失聲:“唉呀!” 我一點也不知道,既然縫了針,那麼也流了血?一定很可怕哪!我連忙問:“會不會留下疤痕。” “不會的,女孩子真愛漂亮,先治好眼睛,再替你看疤痕,保你沒事人似地出院,好不好?”醫生很幽默。 我心裡忐忑不安。看來很嚴重,他們都安慰我,不叫我擔憂。我顧不得那麼多了,再問:“我不會瞎吧?” “孩子,你不相信我?”醫生問。 “謝謝你。”我說,“我相信你,但是請你告訴我。” “不會瞎的,你要聽話才行。”醫生說。 我不響。 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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