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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二章醜聞

舞者 海岩 15801 2018-03-13
就在金葵從上海踏上歸途的這天,這天上午,穀子和小侯帶了一位四十多歲的女人,走進了三號院的院門。 這個女人先被帶到了後院東房側廳見了周欣,東房側廳現在也是周欣的畫室。隨後,周欣又帶著她去了高純的臥房,把這個女人介紹給高純。 高純還躺在床上,上身靠著枕頭,下身蓋著被子,從周欣一進屋他似乎就意識到什麼,目光直直地盯著她身後的那個女人。周欣態度平和地把那女人介紹過來,並不理會高純臉上的意外和疑心。 “高純,這是餘阿姨,是請來專門照顧你的。餘阿姨過去在醫院當過陪護,對照顧病人很有經驗。”在介紹完餘阿姨後,周欣又介紹高純:“這是我愛人,你叫他高純就行。這間房就是他的臥室,我有時在這兒睡,有時睡隔壁。你主要是照顧高純,其它像打掃衛生什麼的你有空閒就幫著做做,沒時間我和李師傅做。呆會我帶你見一下李師傅……哎,高純,你也該起來了吧,起來吧,我幫你穿衣服。餘阿姨你把那個輪椅推過來……”

周欣的雙手還未觸到被子,高純忽然生硬地發問:“金葵呢,金葵什麼時候回來?” 周欣的聲音和動作,都在半空耽擱了一下,答道:“金葵,她在上海。” 高純話接得很快:“她到底什麼時候回來?” “我也說不好,這兩天先由余阿姨照顧你。”周欣面無表情,反問:“怎麼,你很想金葵嗎?” 高純沒有回答,周欣的以攻為守,讓他放棄了追問。 也許是得到了周欣的授意和支持,頂替金葵的餘阿姨為高純做的第一頓晚飯,不僅相當舖張,而且極盡精細之能事,七碟八碗放滿了桌子,但,高純毫無食慾。他沒精打采地喝了兩口湯便放下碗來,餘阿姨殷勤地幫他把一大塊魚肉挑淨刺骨,剛剛放到他的碟中,高純卻沒精打采地說道:“我飽了,我想睡了。”

餘阿姨尷尬地去看周欣,周欣也不勉強他,從餐桌前站起身來,說:“好吧,那你今天早點睡吧。” 周欣親自推高純回了臥室,她照例給高純用熱毛巾擦了手臉,幫他蓋被、關燈。兩人之間,沒有一眼交流,沒有一句言語。 火車抵達北京時天已經黑了,金葵在北京火車站的站前打車,回到仁里胡同時心情竟有點激動。她走進前院時,剛剛晚上九點多鐘,往常這個時辰,高純還不會入睡。 但她沒能見到高純,她被周欣攔在了前院的大餐廳裡。周欣對她上海之行的匯報似乎並不留意,她耐著性子聽金葵說完上海畫廊的有關情形,然後,審慎措辭,堅定開口,向金葵表達了不再聘用的決定。 “好,謝謝你啊。”她先以一聲謝謝,作為上一個話題的結束,然後,她對面容略顯緊張的金葵緩緩說道:“這一趟你辛苦了,前一陣我不在國內,你照顧高純……也辛苦了。高純是個病人,我本來是想請個有照顧病人經驗的人,但當時走得太倉促了,所以請你臨時過來幫忙。現在,懂得照顧病人的阿姨我已經託人找到了,所以也就不再拖累你了。你也是搞藝術的,又那麼年輕,也不可能在這里當一輩子小阿姨。聽說你還想去考舞蹈學院?我不懂舞蹈,但至少我還知道,跳舞是個吃青春飯的行當,你今年二十一了吧?再耽誤就不行了。

” 對自己被突然去職,金葵顯然沒有準備。她日夜兼程,歸心似箭,歸來一刻,竟成離散之時。她知道,一旦她不再擔任這份工作,一旦她離開這個院子,她就很難再見到高純了,甚至很難再與高純保持聯繫。因為,高純是病人,是行動不便的人,是沒有自由的人。身體不自由的人,情感不可能自由。所以,她在惶然驚愕的片刻之後,結結巴巴地向周欣表達了自己的“忠心”。 “啊……沒事,我,我不去考舞蹈學院了,我現在……現在也不喜歡跳舞了,所以我可以……” 對於金葵的“懇求”,周欣顯然是有準備的,她顯然料到金葵想賴著不走,所以她打斷金葵,話接得很快:“接替你的人我已經請了,已經開始工作了。”她甚至一語雙關地把不想明說的潛台詞也說了出來:“這個阿姨年紀比較大,比較踏實,照顧高純……我更放心。

” “你是覺得我照顧高純不好嗎,我不踏實嗎?你認為我工作不踏實的話,可以給我指出來,我可以改正……” 金葵的呼吸有些慌亂了,周欣卻是有條不紊:“工作上是否踏實,我現在還不太了解。但我知道,你很年輕,太年輕的人,想法太多,幻想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和追求……太多。” “我現在只追求做好這份工作,”金葵的口吻幾近乞求:“我只追求讓高純養好身體,讓他開心。” 也許金葵帶著哭腔的聲音太大了,以致周欣以沉默相對時,餐廳高大的上空,還殘留著一些迴聲。金葵的眼淚流下來了,但眼淚讓周欣無動於衷。 “現在高純需要的,是安靜。”她說:“今天太晚了,你先休息吧,明天一早我把工資結給你,你就可以走了。”

金葵流淚,不能控制。周欣冷靜的面容,告示著這個辭退的決定已經不可挽回,不可變更。金葵的目光也就變得絕望,變得呆滯,一切突如其來,她不知如何反應。 “你讓我……再見一下高純,我想再見一下高純!” “高純已經睡了,他今天血壓不好,已經睡了。你先回屋把你的東西收拾一下,新來的阿姨明天要搬到你屋裡去住。” 驅逐令下得如此堅決,如此急促,金葵應該猜到其中的理由了。 周欣的態度已經擺得很明,不難猜的。兩人在空曠的大餐廳裡面面相峙,誰也不再發出聲音,但雙方的心理陣線強弱分明,周欣依然堅硬如鐵,金葵已經潰不成軍。 金葵一夜無眠。 她和衣歪在床上,清晨時似有片刻夢境,倏然驚醒,又不知自己夢見了什麼。

窗簾上的天色已經放亮,金葵連忙下床開門,她想看看高純是否已經起床,她的小屋和高純的大屋都在同一院落,站在院中或可聽到高純的聲音。 她拉開小屋的屋門,目光穿過門前的抄手廊,在院子的中心惶然定住。太陽尚未升起,院裡有些霧氣,她看到霧氣當中站著幾個男人,正在低頭抽煙,正在噥噥低語。男人們看她出來,一齊抬頭看她。 她也看他們。她目光停留最久的那個男人她認識的,那人是周欣的同伴,名叫穀子。 她沒有與他們寒暄,他們一大早站在這裡,看上去來者不善。她低頭從他們身邊走過,想去敲高純的屋門,在踏上高純屋外的台階時,穀子開口在身後叫她。 “哎,”穀子沒叫她的名字,他的這聲“哎”,叫得不甚客氣: “你找周欣嗎?”他問。

金葵在台階上回頭,才發覺男人們已用目光將她圍困,她搖頭解釋:“不,我去看一下高純……” “高純不在。” “他……他去哪兒了,這麼早他就起來了嗎?” “他已經起來了,他愛人帶他去郊外的療養院了,今天一大早就走了。” “什麼,走了?” 金葵不敢相信,她轉身敲打房門。一個保姆,這樣大早上起來敲打主人的臥房,顯然不成體統。身後的男人們圍上來了,態度嚴肅地進行干預:“哎,幹什麼幹什麼,不是告訴你他們已經走了嗎。”在這幾個人當中,穀子顯然是個主角,他的話明示了他們今天守在此處的確切意圖。 “再跟你說一遍啊,這家主人已經走了。他們委託我,委託我們,替他們看管這個院子。這是他們給你結的工資,你一個月是九百塊錢吧,他們給你結了三千。多結了好幾個月給你。你數一下吧。然後你在這個收據上簽個字。麻煩你把院門鑰匙和你那間屋子的鑰匙給我。你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嗎?要幫忙嗎?”

金葵沒有觸碰那沓鈔票,她轉身重重地又打了幾下屋門,屋內無人迴聲。她轉身用哭腔問了一句:“他們什麼時候走的?”無人回答。她撥開圍在身後的那幾個畫家,朝前院跑去。 她跑出了三號院的院門。 仁里胡同已經甦醒,來來往往都是行人,人人臉上行色匆匆。太陽跳出了屋簷,掃蕩著殘餘的霧氣。除了她自己劇烈的喘息和心跳,整個街巷的氣息和表情,形同以往,別無二致。 金葵此時才漸漸相信,高純走了,一早就走了,跟著他的妻子走了,走得無影無踪。 金葵是在中午離開三號院的,走時與來時完全一樣,只有隨身的一隻提箱。她走出這座院子時沒有流淚,甚至沒有回頭依依不捨。在她走後的當天下午,穀子在電話局為三號院的兩個電話註銷了號碼。

他在電話局營業廳用手機向周欣做了匯報,告訴她新號已經申請,不日即可開通。周欣在電話裡問了金葵走時的情形,穀子也如實做了回答。 “……她午飯以前走的,她自己的東西應該都帶走了吧。她沒鬧,走得挺平靜的……沒有,她沒說什麼。啊,對了,那三千塊錢她也沒拿,只拿了九百,這一點倒是挺有骨氣的。” 只拿了九百,這僅僅是金葵最後一月的薪酬,周欣顯然為此有所觸動,半天在電話裡沉默不語。或許她這時的目光下意識地飄向了高純。高純坐在遠處的輪椅上,由那位新來的餘阿姨推著,在療養院的花園中走遠。 她對穀子說:“哦。” 穀子已經移開了話題,金葵的事只是他奉命完成的一個任務,而周欣本人才是一如既往的主題:“那個療養院條件好嗎?你什麼時候回來?”

而周欣卻答得心緒索然:“啊,看吧,你有事嗎?” 穀子磕巴了一下,說:“哦,老酸找你有事。” 療養院的條件相當可以,但周欣還是在當晚就回到了家裡。因為高純明確表示不願在這裡過夜,而周欣也顧慮趕走金葵這件事會讓高純不悅,所以不願在非原則的事情上忤逆於他。下午她讓穀子開車過來接他們回城,路上高純一言不發,周欣和穀子也不多言語,沉悶的氣氛讓前座上的餘阿姨也噤若寒蟬。 儘管周欣預料在先,儘管她處處順從高純,但高純的不悅還是大大超出了她的估計,並且在他們回到三號院不久,在晚飯後她和余阿姨一道為高純洗腳的時候,終於爆發出來。 表面上,爭吵的直接起因是餘阿姨端來的洗腳水太燙,高純被燙得叫出聲音,周欣連忙上前幫助驚慌不已的餘阿姨把水盆挪開,熱水幾乎翻灑了一地。高純表現得像個孩子一樣任性使氣,大聲質問周欣金葵到底去了哪裡,怎麼到現在還不回來。周欣也有點生氣,回答的語氣也不甚客氣。 “餘阿姨也不是故意把水搞熱的,你別這麼大聲嚷嚷好不好。” 餘阿姨連忙道歉,哄小孩似的:“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去加些冷水過來,你腳燙壞了沒有啊?” 高純的怒火併不停止,矛頭當然衝著周欣:“你到底把她弄到哪兒去了!她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周欣板著面孔,不想再行哄勸。她示意餘阿姨先把水盆端出門去,然後冷冷回答高純。 “你是問金葵嗎?她不回來了。” 高純大概已有預感,已經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事情。但周欣斬釘截鐵的回答仍然讓他吃驚,讓他的怒火瞬息轟頂。 “她為什麼不回來了,啊?” “餘阿姨照顧病人更有經驗,而且,餘阿姨做飯也……” 周欣的話被高純粗暴打斷:“金葵為什麼不回來了?” 周欣面不改色,她對高純的衝動和焦灼,早有準備,她的聲音保持了平靜,口齒清晰如常。 “她辭職了。” “她辭職了?”高純的意外則非同尋常,他張著嘴,並不掩飾眼裡的驚疑和恐慌,“她,她怎麼會辭職?” 周欣冷冷地回答:“怎麼不會?辭職對任何人都是正常的事,她為什麼不會?” 高純張口結舌。他的張口結舌有點理屈辭窮的意味。也許他感覺到了周欣從容不迫的態度裡,包含了某種心照不宣的反詰。 “是你把她趕走了嗎?你有什麼權利!” 人在憤怒的時候,會把憤怒全力喊出,但往往反而失聲嘶啞,反而顯得色厲內荏。 “我是你的妻子,我要對你負責,我要對咱們這個家……” 周欣試圖講出道理,曉以大義,但道理不能壓制高純的歇斯底里:“這個家也是我的家,金葵是來照顧我的,你不告訴我憑什麼把她趕出去?你把她給我找回來!我要她回來,現在就回來!我不要那個餘阿姨!” 高純越激動,周欣越冷靜,她面無表情的回應,幾近冷酷無情: “她不會回來了,她回她自己的家了。她自己有家!她應該知道繼續呆在這裡,對她已經沒用了。她所要的東西,已經不可能得到了。” 高純圓瞪雙目,雙目通紅:“她來這裡什麼都不要,她只是想照顧我,她不想要別的!” 周欣沒有立即反駁,她斟酌了片刻,索性把話說明:“其實她想要的東西你應當清楚,只不過那東西太大了,而且你也不應該再給別人,所以你不敢承認。” 周欣轉守為攻,高純氣短了三分,但嘴上還硬:“她要什麼東西了,你說她要什麼東西了?” “感情,”周欣平平靜靜地說道:“你的感情!” 高純大概想不到周欣會道破真相,不由剎那驚怔,隨即而來的,則是惱羞成怒的否認和發洩:“你,你胡說!你瘋了!你胡說什麼! ” 他聲音很大,嘶啞,尾音拉長,憤怒的眼淚隨之迸出。但周欣不為所動,面不改色,繼續著自己轉守為攻的反質:“可惜,你從結婚那天開始,你的感情就只能歸屬於一個人了,那個人就是我!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我的丈夫,我說的對嗎?” 高純似乎被問住了,一下子不知所答。倉皇中他轉移話題,雖然依舊大喊大叫,勢頭卻是強弩之末:“我要金葵回來,我需要她照顧我,你出差出國老不在家,我需要有人照顧我!” “我以後可以不出去了,我可以和余阿姨一起照顧你。” “我要金葵照顧我,她都乾熟了我不想換人。” “可我想!我不可能讓她拿走屬於我的東西,她沒有這個資格! ” “你幹嗎把人家想那麼壞了,她怎麼可能……” “她當然可能!高純,你別以為你和她的事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我清清楚楚!你有病,所以我不想刺激你,但你現在應該知道,你們的關係我清清楚楚!” 高純完全傻了,呆愣之後,依然凶狠。腔調的凶狠當然僅僅為了掩飾心虛:“我們什麼關係,你說我們什麼關係?” 周欣已經不屑於回答這個反問,她的問題直奔結論:“高純,你是個病人,你知道嗎?你是個病人!你以為像金葵這樣年輕健康而且有點姿色的女孩會愛上你嗎?我不想說刺激你的話,但我也不想看著你這麼傻!她愛上你什麼了?愛上你那點知識、學問,還是愛上你隨時可能倒下來的身體,啊?”周欣不由自主,大聲吼出了自己的委屈。她停下來鎮定一下自己,竭力讓聲調回歸平緩,說完了她堅信不疑的判斷。 “她愛上的,是你的錢財!是這個院子!” 這回高純的回應,卻是周欣沒有料到的,他狠狠地瞪著周欣,聲音不再高亢,但卻出自肺腑,顫栗變形: “不!她愛的是我!她是我的未婚妻!是我的女朋友!是我以前的愛人!” 整個房間都靜下來,房子高大的天穹收藏著迴聲。端了溫水回來的餘阿姨在門口縮頭縮腦,不敢冒進。她看到了床上的高純面色漲紅,床前的周欣一臉鐵青。她看到了周欣一臉鐵青地走出門來,走進一側相鄰小臥室裡,旋即又從小臥室走回高純的大屋。她回到大屋時手上握著一張照片,她把那張照片扔在高純膝前,餘阿姨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從聲音中不難聽出,周欣已不再保持她一貫的鎮定。 “她是你的未婚妻嗎?那這個人是誰?” 這是金葵的照片,是周欣在金葵屋裡找到的照片,在這張剛剛洗印出來的照片裡,新娘新郎互相倚偎。新娘含情半笑,新郎眉眼綻開! “這個和她站在一起的男人是誰?是你嗎!啊!是你嗎!” 周欣的聲腔從未如此尖銳刺耳,如此歇斯底里。這一聲激烈的質問,已徹底打垮高純。高純看到的照片,無疑是一張婚紗照,無可爭議地記錄著金葵的終身大事。而百年之好的另一個主角高純從未見過,難道就是方圓說過的那個富有的男人? 新娘新郎的莞爾相顧讓高純瞬間崩潰,周欣聽不見他的一絲聲音,卻看得見他的淚珠兒連串摔碎。那號啕無聲的表情讓周欣也不由恐慌起來,讓她忽然意識到高純的體質,可能承受不了真相之銳! 周欣自己也承受不了——高純扭曲的面孔,崩潰的眼淚,無可掩飾地洩露了他的真愛。周欣也承受不了!她對高純的以身相許,她引以為神聖的情感付出,換來的竟是虛假的感動和暗中的偷情。她也做過新娘,她做新娘時只知道她已得不到肉體之歡,卻不知道她也得不到心靈之愉;只知道她將以自己的一生,做出英勇高尚的奉獻,卻不知道在她枯守婦道的後院,只有她自己蒙在鼓裡,其他人全都洞悉姦情! 她不想再看高純的眼淚,不想再看他震驚絕望的神情,她默默轉身走出屋子,屋外的廊下,還站著高大的穀子。她不能控制地投入穀子的懷抱,她把自己的眼淚灑在穀子的懷裡。最讓她感動的是穀子此時只有溫暖的擁抱,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對金葵而言,這同樣是個斷腸的夜晚。她在仁里胡同三號院的門外反复徘徊,鼓起勇氣,用街邊的公用電話撥了高純床頭的座機,居然,高純的座機一夕之間,竟變成了空號。 她以為撥錯,再撥一遍,電話裡告知依然:“您撥的號碼是空號。” 在高純看到那張結婚照的時辰,金葵敲開了方圓的房門。 在方圓的住處,方圓聽完了金葵的哭訴,對金葵這麼快就被周欣趕出家門,似乎並不驚奇。他的反應平靜,沒有意外,也沒有義憤,甚至,也沒有對垂淚不已的金葵做出例常的安慰。他悶悶地抽了會兒煙,遲疑了半天,還是說了他的態度。 “你當初非要去的時候我已經勸過你了,可你還是去了。去了你又不聽我的,所以肯定會出現這個結果。” 方圓也知道,金葵肯定不會就此放棄,她找自己的目的,還是試圖變更或者挽回這個結局。她說老方你能替我去和周欣當面談談嗎,我和高純的關係,是在她認識高純之前就已經有的,周欣是知識分子,是有文化的人,不會不理解吧。她要是理解……哪怕理解一點點,說不定她還會讓我回去。 方圓可不把事情看得這麼簡單,周欣與高純已經結為夫妻,是誰也不能視而不見的現實。歷史無論怎樣一個過程,誰也不能無視結局。如果高純對周欣也有感情,如果她對她的家庭還想維持,她怎麼可能讓你回去? 金葵有些氣餒,眼淚流得絕望,她必須承認,從周欣與高純相處的情形來看,她對高純似乎也還可以。再說,她畢竟是和高純正式結了婚的女人,所以不光是感情問題,還有臉面問題,尊嚴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她去挑明自己與高純過去的關係,豈非自投羅網?豈不更要被周欣堅決地拒之於三號院的大門之外? 好在,方圓在堅持了他的一貫觀點之後,還是被金葵的傷心推動,答應出面為金葵去找周欣談談。因為方圓印像中的周欣還比較通達開明,通達開明的人肯定講道理的,肯定有同情心的。金葵和高純的愛情如果有見證人的話,非他方圓莫屬,同時他又是高純與周欣婚姻的見證人。這三個人的聚散分合,跌宕起伏,這當中的過程和細節,方圓全都歷歷在目。也許,也說不定,你們兩個人完全可以坐下來談談,既然你們都愛高純,或者說,都是為了高純,那就有坐在一起的基礎。 坐在一起,談什麼呢?金葵不知方圓是否預期過她和周欣見面的目的,是想讓周欣把高純還給她,還是僅僅說服周欣同意讓她重返三號院繼續工作?或者,僅僅是想讓周欣了解她與高純的過去,進而給予理解和原諒……金葵問方圓,方圓也說不清,只說:別先把目的設定太死。你跟我一起去,我先和她見面,一旦她願意和你坐下來一起談談,互相傾聽和了解一下對方的立場,總沒有壞處。彼此不仇恨了,下一步事情怎麼處理,談開了就好辦了,就都可以商量了,都可以商量了。 方圓願意出面,對金葵的心情起到了安撫的作用。儘管方圓的出面目標不明,得失不清,勝負難料,但死馬當做活馬醫,也算一招怪棋。 金葵以手捫心,暗暗祈禱,天地保佑,讓我起死回生吧。 第二天早上,金葵早早地等在了方圓樓下,等到方圓睡醒下樓,兩人就一起趕到仁里胡同三號院來了。一般這個時辰,周欣還不至於出門。 這個時辰,仁里胡同三號院的院門照常關著,對金葵來說,這扇過去幾乎天天進出的親切的“家門”,如今何其森嚴冰冷。門鈴是由方圓按的,門鈴的聲音在金葵聽來,也煞是陌生。 少時,有人來開門了,門聲厚重,扭曲艱難。開門者未如金葵所料,既非女主人周欣,也非李師傅夫婦,而是一張極其陌生的面孔。 開口先問你們找誰?又問貴姓怎麼稱呼?方圓說:我找周欣,她在嗎?我姓方,她知道的。陌生面孔二十多歲,膀大腰圓,目光投向方圓身後:她是誰呀,請問貴姓?金葵看一眼方圓,沒答。方圓替她答道,她姓金,周欣也知道。你新來的吧? 聽到金葵姓金,陌生面孔死板的面孔馬上有了反應:周欣不在。 說完就要關門,方圓連忙攔住:哎,那我們進去看一下高純吧,我是高純的大哥!陌生面孔板著公事面孔:對不起,周小姐有交待,未經她本人同意,任何人不能進去。方圓連忙又說:那李師傅在不在?你叫李師傅出來,李師傅不在他老婆也行。 陌生面孔還是把門關上了:李師傅不在!答得不假思索。方圓被拒之門外,門洞裡的臉色相當難堪,他憤憤撥打周欣的手機,周欣的手機轉到小秘書台去了。方圓無奈,只好留了自己的姓名,讓小秘書轉告周欣有急事回電。 整個上午金葵都和方圓呆在一起,整個上午周欣都未回電。她和方圓坐在仁里胡同附近的一家肯德基里,守著一杯飲料彼此發呆。 中午他們分了手,連飯都無心吃。方圓安慰金葵:“你先去安頓一下,住的地方找到了嗎?等我聯繫上周欣馬上通知你,你手機還有費嗎?”金葵眼望窗外,什麼都沒答,最後只說了一句:“謝謝老方。” 方圓是在天黑之後才聯繫上周欣的,那是他在一天十多遍撥打周欣手機後唯一一次接通了周欣本人。對方圓“見面談談”的請求,周欣沉默了片刻,最後還是答應下來,她說:“那你來吧,我也有事想問問你呢。” 方圓馬上叫來了金葵,兩人一起趕過去了。趕到了仁里胡同,方圓沒讓金葵再往前走,他讓她等在胡同外面,說他要自己先談。然後獨自走進胡同,按響了三號院的門鈴。 周欣就在家裡,是她親自開的院門。也許她這一天就一直呆在三號院根本沒有出去過。方圓看到,高純的身體不知出了什麼問題,在他進門的時候,周欣剛剛把兩個面孔半熟的醫生送走。李師傅和早上那位面孔陌生的年輕人拿著擦地的拖把忙前跑後,匆忙地與方圓打著招呼,匆忙地告訴周欣高純又吐了。周欣顧不上與方圓說話,急急地向後院走去,吩咐李師傅趕緊倒點熱水來,李師傅說餘阿姨已去倒了。方圓跟著他們一直跟進了高純的臥房。進屋前周欣沒忘約定方圓: “別跟他談金葵,可以嗎!”方圓點頭應聲:“噢。”約定與承諾與兩人的腳步一樣,混亂而又匆忙。 方圓看到,高純仰面躺在床上,臉色發暗,毫無光澤,眼睛卻紅腫著,有些糜爛。那位新請來的保姆正在清理床邊高純剛吐的穢物,周欣上去插手幫忙。高純看到方圓,用目光拉他過去,方圓趨至床前,與高純執手,安慰不止:怎麼不舒服啊,不要緊吧,你身體有病心裡就別想太多事啊。你身體好,關心你的人才心裡踏實……高純嘴動著,想說話,卻找不到詞彙。周欣過來了,用熱毛巾給高純擦臉,餵他喝水,喝了一口又嗆了出來。方圓看他們忙亂,就退下去了,退到了門外。少頃周欣也出來了,方圓問周欣高純到底怎麼了,怎麼身體又不行了?周欣這才開始抱怨方圓。 “老方你還問呢,這都是你鬧的,你怎麼給我介紹了這麼個人啊!金葵是高純過去的女朋友,你怎麼能把她介紹過來幫我的忙?你要說你不知道我絕對不信。她和高純是這麼個關係,在我們家呆著能不亂嗎!高純都病成這樣了,你們還讓他受這份刺激,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周欣既然自動把話頭挑開,方圓就正好順勢回應:“我來就是想跟你談談這個事的,談開了你罵我埋怨我我都認。但我作為你的朋友,也作為高純和金葵的大哥,我必須把你們每個人的想法都傳達到了,怎麼處理是你們自己的事。” 他們站在臥室外面,臥室外面是個過廳,過廳的電燈黑著,但仍然可以看到周欣眼中的怨怒:“我知道她是什麼想法。她想得到的不是高純,是高純的錢,是這座值錢的院子!高純生龍活虎的時候她都能離開他和比他有錢的人結婚成家,現在高純成了殘廢什麼都做不了啦,還能活多久誰也不知道啦,她一個有夫之婦突然又冒出來吃這口回頭草,她的想法還不明白嗎!她和誰相愛和誰結婚其實對她都不重要,只要那個人有錢就行!” 方圓從來沒見過周欣如此激動,那份怨毒發自於心。但他仍然試圖娓娓道來,委婉地替金葵把歷史澄清。 “金葵和一個有錢人結婚的傳聞我也聽說過,很多人都是傳來傳去但是從來沒有人看到過……” “我看到過!” 方圓的話立即被周欣打斷,她逼視著方圓一時僵硬的面部表情,放低聲音又補了一句:“我看到過!” 方圓的驚愕,只是一時難斷周欣是在述說事實,還是在發洩怨恨。他問:“你見過什麼,見過金葵結婚?” “對,我見過她結婚!” 周欣答得斬釘截鐵,方圓聽得不可思議:“你見過她結婚?她跟誰結婚?” “跟一個男人。” “你見過那個男人?” “我見過!”周欣依然乾脆利落。 “什麼樣的男人?” “我不知道那男的是乾什麼的,但我肯定這個男人絕對不如現在的高純有錢,否則金葵就不會處心積慮扮成保姆找回來了。” 方圓似乎仍然不信:“你是怎麼見到那個男人的?” “我不能告訴你我是怎麼見到那個男人的,我只能告訴你我肯定見過那個男人。而且我確實親眼看到了,金葵和這個男人已經結婚! ” 周欣堅定的口氣,讓方圓無話可說。他對金葵的自信,從這一刻開始崩潰。他與周欣的交談至此戛然而止,臥室中忽然有一片叫聲爆炸開來,混亂中能聽出那是高純的叫喊,還能聽到李師傅和余阿姨勸阻的聲音。周欣慌忙返身朝臥室裡跑去,方圓面目發呆地站在原地一動沒動,除了已經從床上滾下奮力爬向門口的高純,大概只有他明白此時發生了什麼事情。 很快周欣也明白髮生什麼事情了,她很快明白了為什麼已經虛弱不堪的高純會突然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以致李師傅和余阿姨兩個人都按捺不住。她在高純攥緊的拳頭中發現了一張字條,她能拿到這張字條是因為高純已經暈厥過去,已經被李師傅和余阿姨連抱帶抬地抬回床褥。她在看到這張字條的第一秒鐘就已斷定,字條是方圓帶進來的,是方圓在趨近床前執手慰問的一刻,暗中傳遞給了高純。 字條上只寫了一句話,工工整整:“高純,我每天都會在胡同口外等你,哪怕永遠不能與你相逢!” 高純連夜被送進了醫院,注射藥物後解除了昏迷,或者說,是從昏迷轉入了睡眠。 周欣在高純的病床旁邊,睜眼坐了一夜。 在高純從搶救室轉入病房後,李師傅和余阿姨都離開了醫院,他們看不出周欣臉上的表情,究竟是平靜還是傷感,或者,那其實是一種掩而不發的怨恨。 天亮以後,餘阿姨從三號院趕回來替換周欣,穀子在她之前已經趕到醫院。和穀子同來的,還有獨木畫坊的老酸。他們在病房外面的一個角落裡,和周欣談開了事情。 他們談的還是那個五人展的事。老酸說:這次是先外後內。先在香港日本展,然後回國再展。這次日本國立美術學院答應給你頒一個青年文化使者大獎,這個獎每年只有三個名額,面向全球最有潛質的畫壇新秀,在亞洲美術界更有大師搖籃之稱。這次你要真拿了這個獎,不僅對你個人,而且對咱們獨木畫坊,都是一件里程碑意義的大事,咱們得在國內外的媒體上好好宣傳一下。 老酸說的這個獎項,周欣早有耳聞,不過老酸這次說得更加具體,更加確定。她抬眼去看穀子,穀子也在看她,神態非常關注。她低頭想了一下,對老酸說道:“我走不了,你也看見了,我愛人病成這樣,我走不了的。” 高純就躺在旁邊的病房裡,神誌昏昏,老酸確實都看到了,但他還是曉以大義:“你有困難畫坊可以幫你,大夥都可以幫你照顧高純。聽說你新請的阿姨是專門會照顧病人的……關鍵是你不去這個獎就不一定拿得到了。這個獎不光對你,對咱們畫坊也是非常……” 老酸的話還是被周欣打斷了:“老酸,我對不起大家,在關鍵時刻又掉鍊子。現在我家裡出了事,出了事……我一走,這個家就散了。我現在也只能先顧家了。” 老酸不甚明了地看一眼穀子,頓了一下,試圖做最後努力:“你家裡的事……我們能幫你做什麼嗎?” 周欣搖頭:“這是我第一個家,是我剛剛建立起來的家,我不想就這麼完了,我要保住它。我會保住它的。” 老酸欲言又罷,周欣的臉色,與她當初決定結婚時的凝重,幾乎相同。這臉色老酸見過,所以他把下面的勸導,全都咽回去了,沒再多說。 穀子也沒多說話,整個早上他一言不發。 在周欣離開醫院之前,高純始終睡著。周欣把一應事務囑咐給了余阿姨,然後坐了穀子的車,和穀子一起奔穀子家來了。 周欣到穀子家來,是來看她媽媽。 她的媽媽還是原來的樣子,在阿姨的照顧下能吃能睡。周欣一看到母親如孩童般單純的面龐,心裡就安定了許多。那天上午她躺在母親床上,蜷在母親腋下,疲倦地睡過去了。穀子本想和周欣好好談談的,這裡沒有外人,傾聽的懷抱時刻在這裡敞開。這裡也是周欣的家,一切心酸苦悶,都可以在這裡表達。穀子站在那間大臥房的門口,他看到他一直等待的傾談者,已經像嬰兒一樣酣睡在母親的懷裡。穀子只能無奈地與周欣的母親對視,周欣母親的目光則一團渙散,穀子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到了他。 而在這個時辰,高純醒過來了。 高純醒來後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李師傅。 李師傅靠近高純,他感覺到高純嘴唇翕動,像是有話要說。 “……去,去找金葵……” 高純斷續發出了聲音,儘管輕如耳語,但李師傅還是擔心隔牆有耳地看了一眼身後。他的身後,餘阿姨正提著保溫飯盒走出門去。 “我到哪兒去找金葵?” 他貼近床頭,聲音同高純一樣微小。 “老方!”高純的吐字在此一刻忽然清晰:“……去找老方……” 周欣在穀子家一直睡到下午五點,醒後她幫阿姨餵母親吃了晚飯。又藉了穀子的手提電腦,說是要拿去看高純願不願玩久游網的舞蹈遊戲。她離開穀子家時穀子執意用車送她,她執意不肯,她說我打個車就行很方便的。 穀子說還是我送吧,我有車你打什麼車啊。周欣說真的不用,穀子我沒有理由欠你太多! 穀子已經走到門口,已經把門拉開,他背對周欣,嚴肅地說道: “你不必用這種客氣的方式和我保持距離,我明白你對高純的心情,我也理解你對家庭的責任。我是個明事理的人,在你不需要的時候,我不會向前多走一步。” 周欣在穀子身後,語調同樣嚴肅,她說:“謝謝你穀子。現在,我除了謝謝二字,一無所有。” 穀子背脊僵硬,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周欣從他身邊走過,走出門去。穀子沒再跟上,也沒再發出任何聲音。 在周欣走出穀子家門的時刻,餘阿姨也正拎著為高純做好的飯菜,走出三號院的大門。幾乎同一時刻,李師傅帶著方圓和金葵快步走進醫院,直奔高純的病房。金葵與高純分離不過短短數日,彼此的煎熬恍如隔世。金葵走進病房後直趨床前,俯身抱住了她奄奄一息的愛人。 這是一個無言的時刻,連哭聲都顯得多餘。站在床邊的方圓和李師傅,以及一位正準備測試體溫的護士,一起目睹了這個動人的場面。他們看不見這一對年輕戀人緊貼的面孔,只看得見他們抓住對方的雙手,看得見他們彼此用力地給予……沒有人干擾他們,他們肩頭的微微抖動,釋放著他們壓抑的慟哭。 高純的詰問終於涕泣而出:“你,你已經嫁人了嗎?你已經結婚了嗎?” 他們沒有鬆開對方,擁抱始終難捨難離。金葵的哭聲隨著她的回答,讓床邊的護士為之動容。 “我不會和任何人結婚,我只要和你結婚!我只要和你!” “我看過你的結婚照,”高純的疑問,需要力發全身,他的胸膛因此而劇烈起伏,他的面容因此而微微抖動,“……那個男的,是誰?” “是我和王苦丁嗎?”金葵抬起了身體,激動攔截了悲傷:“我說過我和他照過相的,就在苦丁山小鎮的照相館裡。高純你真的認為,這個世界上人人都不講真話了嗎?” 高純用枯瘦的雙手抓住金葵,眼淚和歡喜鼓動了也耗光了他的氣血,他用最後的力氣表達了信任。無論他和金葵任何一人,信任在此時無比珍貴。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在說謊,但我知道你是真的,所以我什麼都不怕了。” 高純說他什麼都不怕了,這也是真的。對於一個垂死之人,已經無須擔憂世俗的忌諱。儘管他並不知道,他的妻子此時已經回到醫院,正朝著病房的方向大步走來。 餘阿姨拎著那隻保溫飯盒也回來了,她和周欣幾乎同時走進病房。她們走進病房時一個護士正在為高純更換吊瓶,病房裡很靜很靜,床上的病人和床前的護士都很安詳,像是任何事情皆未發生。 護士換好吊瓶走了,周欣意外地看到,高純沒有閉目昏睡,他盯著天花板在想著什麼,眉間不再愁苦,臉色也居然有幾分紅潤。周欣問他:困嗎?他搖搖頭表示不困。周欣說不困我陪你玩“勁舞團”吧,我可以用你的註冊號進去,你教我玩行嗎?高純的目光停在她的臉上,想了一會,才點了下頭。周欣打開電腦,問了高純的註冊號,很快點開了久游網。為了討高純歡心,她做出對久游網很熟的樣子,說起來如數家珍:“久游網我也早知道的,它是世界上最大的音樂舞蹈類游戲網站。在全球四十多個國家有代理機構,它的兩款遊戲'勁舞團'和'超級舞者'在中國有兩億多個註冊號,用戶量佔全國遊戲市場的四分之一……你玩'勁舞團'還是'超級舞者'?玩勁舞團吧。 ”周欣把高純的枕頭墊高,把電腦的屏幕移向高純,她發現高純投向“勁舞團”的眼睛忽然變得神采奕奕,彷彿從那裡看到了他自己的青春。 她發現,跳舞總是高純的最愛,儘管是在網上模擬,儘管僅僅片刻歡愉,也能調動他虛弱的細胞,也能支撐他短暫的亢奮。直到夜里高純也一直似睡似醒,心裡總像在想事情,想的什麼周欣沒問,高純也不流露。如果不算傍晚一起玩那個“勁舞團”的話,不知從何時開始,夫妻之間已經很少交流,已經無話可說。 早上,餘阿姨來了,給高純帶來了早飯。高純入院後主要靠輸液維持營養,很少進食,但餘阿姨還是把早飯做得豐富而又精緻。醫生查完房後周欣交待餘阿姨給高純餵些口服液之類的補品,再之後她接了老酸的電話去了獨木畫坊。關於去日本參展的事老酸十二道電話催她再來談談。她這時的感受連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猶豫還是煩惱,是無盡的疲勞,還是自暴自棄! 周欣走進獨木畫坊時看到畫坊裡的畫家們幾乎都到齊了,大家站在一個巨型的素描底稿前正在嘀嘀咕咕,周欣的出現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大家收了聲音,一齊把頭擰向門口。 老酸仍然是整個場面的中心,周欣有幾分不安地迎了他的注視,老酸的語氣非常鄭重,這按理不是畫家常見的聲音。 “周欣,我們正商量呢,這次日本方面邀請咱們出三個人一起參展,你是他們指定的人選。他們同意咱們這次以中國獨木畫派的名義集體參展。所以我把大夥都找來了,一起商量這事。” 老酸的態度是明確的,明確的傾向,明確的暗示。場面上每一個人的面孔都同樣鄭重,都給老酸的話語描上命令的色彩。 周欣站在他們對面,雙方都以沉默相峙。周欣以弱凌強,目光靜得有點悲壯。 當然,周欣並不知道,就在她剛剛離開醫院的同時,早就守在醫院門口的方圓和李師傅立即領著受託而來的律師和公證人員,相跟著進入了住院大樓。 李師傅首先進了病房,與高純耳語後即向在一邊忙碌的餘阿姨傳達旨意,讓她速回三號院把高純的MP3取來:“就是那個聽音樂的,帶著耳機的那個……”李師傅比劃著解釋:“就是放在床頭櫃的那個白顏色的東西。”餘阿姨明白了:“啊,就是聽音樂的那個半導體吧?”餘阿姨年屆五十,那時代的很多人,都會固執地把聽音樂的“小盒子”,一律稱之為“半導體”。 餘阿姨領命走了,方圓一行隨即入內。一行中還有律師和公證處的兩位公證員,進房後即呈半圓形圍在高純的床邊。 方圓開口,直奔主題:“高純,律師我帶來了,還有這兩位,是北京天華公證處的公證員。” 律師取出了已經擬就的遺囑稿件,先問方圓:“可以開始了嗎? ”後向病床上的高純呈上了遺囑的文本:“這是你上次已經過目的遺囑文稿,今天,由公證處的兩位公證員對你的這份遺囑進行公證。這份遺囑你還要再看一下嗎? ” 高純艱難地睜大雙眼,目光疲乏得難以卒讀。 “我的財產怎麼分配,寫了嗎?” 他的目光在遺囑上尋找,他想再次確認他最想交待的事情。 “寫了,在這兒。”律師指點著文件上的段落,提示出遺囑中實質性的章節:“你的現金存款的百分之五十由你的妻子周欣繼承,你的房產及房產的附屬物品,還有現金存款的另外百分之五十,留給金葵,以感激她對你的照顧……” 高純張嘴表示有話,喘了半天才說出聲來:“留給,就是……那些財產完全屬於她了嗎?” 律師確定地回答:“對,完全屬於她了。因為金葵不是你的法定繼承人,所以她不能像你的妻子周欣那樣繼承你的財產。讓金葵分到你的財產,只能用'留給'這樣的詞語表達。'留給'屬於遺贈的性質。” 高純說:“好,你寫上,周欣給了我無私的幫助和愛護,我要感謝她,但我只能下輩子報答她了。我對不起她的,不是我的病,而是因為我始終沒有對她好過,我只能給她磕頭賠罪!因為我愛金葵,金葵一直是我唯一的愛人!” 病房裡鴉雀無聲,令高純的宣告愈顯鄭重。少頃律師做了提醒: “遺囑中對遺贈的問題,最好不要涉及愛這類字眼,只說感謝受贈人的照顧就可以了。” 高純說:“我要說,遺囑是我能對這個世界最後一次說話了,我把我的愛一直藏在心裡,一直不敢公佈。現在我要說出來,我已經向周欣懺悔了,所以我已經可以把我真正的愛人告訴大家。” 律師說:“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我還是建議你在遺囑這類法律文件上,不去涉及婚姻情感問題。因為根據你父親的遺言,根據過去你和你姐姐蔡東萍達成的協議,你姐姐一旦知道你並不愛你的妻子周欣,她可能會鑽法律空子,指責周欣與你是假結婚,以騙取對你財產的管理權,進而乾預你對財產的處置,這是不必要的麻煩。” 高純說:“她要說我們是假結婚,那我可以和周欣離婚,和金葵結婚。這樣我的財產金葵就可以繼承了,就更合法了。周欣也就解脫了,她當初是為了幫我才和我結婚的,她也有自己愛的人,我應該讓她解脫,去找她自己愛的人。” 方圓插話進來,壓制住高純的聲音:“高純,你別瞎想了,這不可能的。你現在身體這個狀況,這不可能的……” 律師則從法律層面完全否定了高純的衝動:“離婚和結婚都是大事,現實中是不可能同一天同一個時辰無縫對接的。一旦兩者之間有間隙,你姐姐就可以利用這個間隙,在這個時間段裡,成為你全部財產的管理者。這對你財產的安全性和完整性,勢必構成難以預測的危險。” 方圓知曉這段內幕,也幫腔從旁勸導:“沒錯,你不懂法律,不能胡來,一切還是聽律師安排吧。” 律師繼續解釋:“周欣已經以你妻子的名義與你姐姐達成協議,在你的財產一旦成為遺產的時候,放棄對仁里胡同三號院的繼承權,讓三號院這個蔡家的祖產,仍歸蔡家持有。那個協議沒有涉及你對其他人的遺贈問題,所以,金葵應該是可以接受你的遺贈的。換句話說,你即便不把仁里胡同三號院贈予金葵,你妻子周欣也是得不到它的。如果沒有遺贈行為發生,這個院子應當歸還給你的姐姐,由你姐姐蔡東萍重新擁有。” 高純不再說話。律師與方圓對視一眼,慶幸事態平定。李師傅站在一側始終沉默,他似乎是這個場合中唯一多餘的人。 在律師的示意下,兩位公證員開始公證了,趨前對委託人進行例常的詢問。律師與方圓退到後面,方圓對李師傅輕聲囑咐:“你去外面看一下,要是周欣或者那個餘阿姨突然回來了,你馬上進來告訴一聲。” 李師傅一聲不響出了病房,站在門外,看看兩邊,然後向走廊的入口走去。走廊上病人和醫生護士們來來往往,沒人注意到李師傅眉宇間的一團陰晦……這團陰晦之氣至晚方散,站在蔡東萍家的客廳裡,李師傅的眉頭才剛剛舒展。蔡東萍位於亞運村的這套公寓三室兩廳,裝修和家具都很講究,社區和戶型也算得上豪宅一類,但李師傅直觀上也看得明白,這公寓比起那種三進院帶大花園的四合院來說,當然只是小菜一碟。 從他一進入這座公寓就看到蔡東萍與她的律師正在爭執,雙方言語不睦面紅耳赤,只有在一側沏茶續水的孫姐不動聲色,臉上看不見任何喜怒哀樂。 蔡東萍與律師爭執的焦點仍然是那個價值不菲的院子,顯然他們都已從李師傅來前的電話中,知道了高純立囑並予公證的事實。蔡東萍仍然質疑高純立囑處置三號院的合法性,但連李師傅都聽得出來,這個質疑只是迴光返照式的一種掙扎而已,因為蔡東萍很快就開始用孤立無助的哭泣,代替了她一向以來的歇斯底里。 “我爸爸臨死前說得明明白白,我和周欣籤的協議也寫得明明白白……三號院是我們蔡家的祖產,只要我弟弟不在了,就得還給我們蔡家。這院子我家打清朝那輩就灶火相傳,一輩一輩住了一百多年了。'文革'那陣讓人佔了,'文革'後連政府都知道是誰家的東西要還給誰家,那姓高的本來就不能算我們蔡家的人,他有什麼權利把這院子送給別人?還是送給和我們蔡家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人!他還立上什麼遺囑了,立了也沒用!我父親的臨終遺言在先,他立的遺囑在後,你是律師你應該懂啊,遺囑也得論個先來後到吧!他隨便立個遺囑就能把老爺子的遺言一抹推翻?” 律師跟著點頭,卻並不隨聲附和:“是,你父親的遺言在先,當然不能推翻。問題的關鍵是,你弟弟並沒有推翻你父親的遺言,你父親的遺言和你弟弟的遺囑,談的根本不是一碼事!” “怎麼不是一碼事,我爸的遺言,我跟周欣的協議,說的都是三號院,天下到底有幾個三號院?” “沒錯,說的都是三號院。你父親的遺言說的是三號院在你弟弟重病並且尚未結婚成家的時候,院子由你代為管理,在你弟弟死後這院子成為遺產的時候,仍然由你來繼承。你和周欣籤的協議是,一旦發生遺產繼承的情況而高純又無後代時,周欣放棄對三號院的繼承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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