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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夜玫瑰 蔡智恒 11900 2018-03-13
“妳知道美國嗎?” “當然知道。問這幹嘛?”葉梅桂很疑惑地抬頭看我一眼。 “妳知道美國的密西西比河嗎?” “嗯。” “妳知道美國的密西西比河曾經截彎取直嗎?” “餵!”她瞪我一眼:“把話一次講完。” 我笑了笑,接著說:“美國人當初為了航運之便,就把密西西比河很多彎曲的河段,截彎取直。可是密西西比河說,老天生下我就是彎的,我偏不想變直。” “胡扯。河又不會說話。” “變直後的密西西比河努力左沖右撞,希望能恢復原來的彎度。後來美國人沒辦法,只好不斷地在河的兩岸做很多護岸工程,全力阻止密西西比河再變彎。妳猜結果怎麼樣?” “我猜不到。”她搖搖頭。 “密西西比河就說:好,你不讓我左右彎,那我上下彎總可以吧。”

我笑了笑,一面學著毛毛蟲蠕動的樣子,一面說:“結果密西西比河就上下波動,於是很多地方的河底都呈波浪狀喔。” “是嗎?” “嗯。後來有些已經截彎取直的河段,只好讓它再由直變回彎。” “哦。”葉梅桂只是簡單應了一聲。 “一條河都能堅持自己的樣子,朝著自己所喜歡的路走,不畏懼任何艱難和障礙……”我微微一笑,看著她的眼睛:“更何況是人呢。” 葉梅桂的眼睛閃啊閃的,過了一會,眼神變得很亮。 “玫瑰。千萬不要輸給密西西比河喔。” “嗯。” 她點點頭,然後看著我,沒多久便笑了起來。 “再回去當老師吧。”我說。 “好。我會考慮的。”她說。 窗外的街燈把巷子照得燈火通明,黑夜已經降臨。

“我們走吧。”葉梅桂看了看表。 “嗯。” 我們走到吧台邊,除了拿MENU的妹妹外,還有一個女孩。 她應該就是葉梅桂所說的,這對姐妹檔中的姐姐。 “葉老師,好久沒見了。”姐姐笑著說。 “嗯。”葉梅桂也笑著說:“以後我會再常來的。” “這位先生也要常來喔。”姐姐朝我點個頭。 “我一定常來。”我說。 “一定喔。”姐姐微微一笑。 “當然囉。妳們煮的咖啡這麼好喝,我沒辦法不來。” “謝謝。”姐姐用手背掩著嘴笑:“你真會說話。” “我是實話實說。我待會一定沒辦法吃晚餐。”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讓晚飯的味道,破壞剛剛殘留在唇齒之間的咖啡香啊。” “呵呵……”姐姐又笑了,連妹妹也跟著笑。

“我……”我正準備再說話時,瞥見葉梅桂的眼神,只好改口:“我們走了。Bye-Bye。” 我和葉梅桂走出店門口,我轉頭跟她說:“這對姐妹都很漂亮,但姐姐更勝一籌。” 她瞪我一眼,並未回話。 “真好,這裡就在公司附近,以後可以常來。” “你很高興嗎?” “是啊。” “你一定很想笑吧?” “沒錯。”我說完後,哈哈笑了幾聲,不多不少,剛好七聲。 “哼。”她哼了一聲,然後才開始繼續往前走。 回到七C,我看看時間,不禁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唉呀,剛剛應該順便吃完晚飯再回來的。” “你不是說,不想讓晚飯破壞咖啡香嗎?”葉梅桂坐了下來。 “那是開玩笑的。” “原杉子可不這麼認為。”

“原杉子?” “那個姐姐姓原,叫杉子。” “真是好聽的名字啊。”我嘖嘖讚歎了幾聲。 “是嗎?”她抬頭看我一眼,我感覺有一道無形的掌風。 “不過再怎麼好聽,也沒有葉梅桂這個名字好聽。” “來不及了。”她站起身:“你今晚別想吃飯。” 說完後,她走進廚房。 “妳要煮東西嗎?” “沒錯。” “有我的份嗎?” “沒有。” “那我下樓去買。” “不可以。”葉梅桂轉過頭,看著我。 “可是我餓了啊。” “誰叫你亂說話。” “我又沒說錯什麼。” “你跟原杉子說了一堆,還說沒有。” “有嗎?”我想了一下:“沒有啊。” “那你幹嘛說你會常去?”

“妳常去的話,我當然也會常陪妳去。” “你怎麼知道我會常去?” “妳自己親口告訴原杉子妳會常去的啊。” “那你剛走出咖啡店時,為什麼那麼高興?” “玫瑰。”我走近她身旁,再說:“那是因為妳終於考慮再回去當老師,我當然很替妳高興啊。” “哼。”過了一會,她才哼了一聲:“又騙人。” “我是說真的。我真的很替妳高興。” 說完後,我轉身準備走進房間。 “你要幹嘛?”她又開口問。 “回房間啊。”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 “你不用吃晚飯的嗎?” “妳不是不准我吃?” “我叫你不吃你就不吃嗎?你哪有這麼聽話。” “妳是老師啊,妳說的話當然是對的。”

“你少無聊。”她打開冰箱看了一會:“沒什麼菜了,不夠兩個人吃。你陪我下樓去買吧。” “兩個人?妳才一個人啊。” “廢話。連你算在內,不就是兩個。” “幹嘛把我算在內呢?” “你走不走?”葉梅桂拿起菜刀。 我們下樓買完菜回來,葉梅桂便在廚房忙了起來。 “你知道下星期一開始,捷運就恢復正常行駛了嗎?” 她在廚房切東西,頭也不回地說。 “是嗎?”我很驚訝:“我不知道。” “你真迷糊。” “那這麼說的話,我就可以恢復以前的日子囉。哈哈……” “幹嘛那麼高興?” “當然高興啊。我起碼可以多睡20分鐘啊,天啊,20分鐘呢!” “無聊。” “妳盡量罵我吧,現在的我是刀槍不入啊。哈哈,20分鐘啊!”

我低頭抱起小皮:“小皮,你一定也很高興吧。我們終於熬出頭了。” “你真是有病。” “下次再亂說話,我就罰你沒晚飯吃。” 葉梅桂把菜端到客廳,說了一句。 我手一鬆,放下手中的小皮,靜靜地看著她,然後發楞。 這句話好熟悉啊,學姐以前就是用這種口吻罰我多做幾次邀舞動作。 我記起來了,學姐的聲音柔柔軟軟的,不嘹亮但音調很高,好像在無人的山中輕輕唱著高亢的歌曲一樣。 對,學姐的聲音就是這樣,沒有錯。 學姐正在我耳邊唱歌,“花影相依偎”這句,學姐唱得特別有味道。 “餵。”葉梅桂叫了我一聲,學姐的歌聲便停在“花影相依偎”。 “不是說餓了嗎?”她微微一笑:“還不快吃?” “我……”

“笨蛋。吃飯時還有什麼事好想?”她把碗筷遞給我:“先盛飯吧。” 我把飯盛滿,葉梅桂看我盛好了飯,便笑著說:“我們一起吃吧。” 於是學姐又走了。 “夜玫瑰”〈12。6〉Byjht。每當下學期快結束時,社團便會為即將畢業的學長姐們,舉辦一個告別舞會。 我們戲稱這個舞會的名字,叫“TheLastDance”。 這個舞會沒什麼太大的特別,只是快畢業的社員通常都會到。 因為這將是他們最後一次在廣場上跳舞的機會。 還有,每個即將離開廣場的人,都有權利指定一支舞。 我只是大三,並不是“TheLastDance”中的主角。 但學姐已經大四,她是主角。 是啊,學姐快畢業了。 而我還有一年才畢業。

每當想到這裡,我總會下意識地看一下廣場。 我不知道學姐不在後的廣場,是否還能再圍成一個圓? “TheLastDance”舉辦的時間,就在今晚。 距離第一次跟學姐跳夜玫瑰的夜晚,已經一年三個多月。 在等待夜玫瑰出現的夜晚裡,總覺得時間很漫長。 可是終於來到“TheLastDance”時,我卻會覺得那段等待的時間,不夠漫長,時間過得好快。 學姐今晚穿的衣服,跟她在廣場上教夜玫瑰時的穿著,是一樣的,身上同樣有難得的紅。 學姐的人緣很好,廣場上的人都會搶著邀學姐跳舞。 即使是不邀請舞伴的舞,也有人爭著緊挨在她身邊。 我一直遠遠望著學姐,沒有機會擠進她身邊。 我的視線穿過人群的空隙,靜靜地看著夜玫瑰。

偶爾學姐的目光與我相對,她會笑一笑、點點頭。 有時會拍拍手,示意我剛剛的舞跳得不錯。 舞一支支地過去,學姐的身邊始終圍著一圈人。 我最靠近學姐的舞,是以色列的水舞,學姐在我對面。 如果把我跟學姐連成直線,這條直線剛好是圓的直徑。 原本這種距離在圓圈中是最遠,但向著圓心沙蒂希跳時,我們反而最接近。 沙蒂希跳時,圓圈內所有人的口中會喊著:“喔……嘿!”,“嘿”字一出,左足前舉,右足單跳。 以往學姐總是要我要大聲一點。 不過今晚我第一次做沙蒂希跳時,卻無法嘿出聲音。 但學姐第一次做沙蒂希跳時,很努力將舉起的左腳往我靠近。 由於用力過猛,身體失去重心而摔倒,幸好兩旁的人拉起她。 學姐只是笑一笑,沒有疼痛的表情。 快要做第二次沙蒂希跳前,學姐眼神直盯著我,並朝我點點頭。 我也朝學姐點點頭。 於是我和學姐幾乎拖著兩旁的人往圓心飛奔,同時將左腳伸長、用力延伸,試著接觸彼此。 但還差了一公尺左右。 而我口中,終於嘿出了聲音。 我們一次次嘗試,左腳與左腳間的距離,愈來愈短。 在最後一次,我們舉起的左腳,終於互相接觸。 而我在嘿出聲音的同時,也嘿出了眼淚。 是的,學姐。廣場是我們共同的記憶。 無論是妳第一次拉我走入圓圈的田納西華爾茲,還是現在的水舞,今晚的每一支舞,都曾經屬於我們。 我們的腳下,踩過美國、踏過日本,並跨過以色列、波蘭、土耳其、馬來西亞、匈牙利、希臘…… 世界就在我們的腳下啊! 水舞快結束了,音樂依然重複著“Mayim……Mayim……”的歌聲。 圓圈不斷順時針轉動,就像我們不斷繞著世界走一樣。 學姐,是妳將我帶進這個世界中,我永遠會記得。 水舞結束後,所有的人還圍成一個圓。 我跟學姐都席地而坐,略事休息。眼神相對時,交換一個微笑。 廣場上突然傳來:“接下來是今晚的最後一支舞了。” 在眾人的嘆氣聲中,學姐迅速起身,朝她左手邊方向奔跑。 “最後一支舞,是由意卿學姐所指定的……” 我突然驚覺,也迅速起身,往我右手邊快跑。 學姐往左邊,繞圓圈順時針跑動;我則往右邊,繞圓圈逆時針跑動。 我們兩個總共繞了半個圓,相遇在最後一句話:“夜玫瑰。” “夜玫瑰”〈13。1〉Byjht。我又回到剛來台北上班時的生活習慣,八點20起床,八點半出門。 葉梅桂便又開始比我早五分鐘出門。 以前我們維持這種出門上班的模式時,她出門前並沒有多餘的話。 如今她會多出一句:“我先出門了,晚上見。” 我則會回答:“嗯,小心點。” 她還會在客廳的茶几上,留下一顆維他命丸,與一杯半滿的水。 我會喝完水、吞下藥丸,再出門。 當然如果不是穿著北斗七星褲的話,我還得跟小皮拉扯一番。 也許是習慣了擁擠,或者說是習慣了這座城市,我不再覺得,在捷運列車上將視線擺在哪,是件值得困擾的事。 下班回家時,也不再有孤單和寂寞的感覺。 我只想要趕快看到陽台上那盞亮著的燈,還有客廳中的夜玫瑰。 改變比較多的,是我的工作量。 剛上班時,我的工作量並不多,還在熟悉環境之中。 但現在我的工作量,卻大得驚人,尤其是納莉颱風過後。 為了不想讓葉梅桂在客廳等太久,我依然保持七點半離開公司的習慣,但也因此,下班時的公文包總是塞得滿滿的。 而我睡覺的時間,也比剛上班時,晚了一個半鐘頭。 每天下班回家,吃完飯洗完澡,在客廳陪葉梅桂說一下話後,我就會回房間,埋首於書桌前。 然後我在房間的書桌,她在客廳的沙發,度過一晚。 由於我和她都很安靜,又隔了一道牆,因此往往不知道彼此的狀況。 於是每隔一段時間,我會走出房間看看她的樣子。 如果她依然悄悄地綻放,我就會放心地回到書桌上。 而她也會每隔一段時間,從我半掩的房門探進身來看看我。 當眼角的余光瞄到她時,我會立刻轉過頭看著她。 她有時是笑一笑,就回到客廳;有時則問我要不要吃點什麼?或喝點什麼? 即使我已經比以前晚一個半鐘頭才睡覺,我仍然比葉梅桂早睡。 因此睡覺前我還會到客廳跟她說說話,和逗逗小皮。 “我先睡了,妳也早點睡。晚安。” “嗯,晚安。” 這通常是我們在每一天要結束前,最後的對白。 偶爾我覺得這種對白太單調,便會在進房間睡覺前跟她說:“玫瑰。” “幹嘛?” “願妳每個沈睡的夜,都有甜蜜的夢。” “你有病呀。” “還有,妳睡覺時,習慣舉右手?還是左手?” “我怎麼會知道。” “如果妳習慣右手高舉,會很像自由女神喔。” “無聊。” “還有……” “你到底睡不睡?” “是。馬上就睡。”然後我會立刻閃身進房。 工作量變大並不怎麼困擾我,最困擾我的是,跟老闆之間的相處。 主管對我的工作表現,還算滿意,常會鼓勵我。 可是老闆對我,總是有些挑剔。 “小柯,你的辦公桌未免太亂了吧。”老闆走近我的辦公桌。 我沒說話,只是探頭往疏洪道更亂的辦公桌上看了看。 “你不必跟他比較,他比你亂又如何。難道可以因為別人已經搶劫,你就認為你偷東西是對的?” “這……” “一位優秀的工程師應該是井井有條、有條不紊,你連辦公桌都無法整理好,工作怎麼會認真?” 我只好放下手邊的工作,開始收拾辦公桌。 而我和老闆對工作上的意見,也常會相左。 “我們是工程顧問公司,不是行政單位,只能做建議。”老闆說。 “我知道。所以我們更應該提供專業上的意見。” “你知道你所謂的專業意見,會造成多大的影響?” “我不懂你所謂的影響是指哪方面?”我問。 “反正這些意見不能出現在報告中。”老闆淡淡地回答。 “為什麼不行?難道有錯嗎?” “也許是對的,但我不管。總之,照我說的做。” “可是……” 老闆揮揮手,阻止我再說下去,然後說:“你可以走了。” 我只好離開他的辦公室。 每當我跟老闆有一些衝突時,疏洪道總會勸我:“你知道河流都怎麼流嗎?” “就這樣流啊。” “河流總是彎彎曲曲地流,這樣流長會比較大,坡度才不會太陡。” “這我知道啊。” “所以囉……”疏洪道拍拍我肩膀,笑了笑:“你這條河流太直了,應該要再彎一點。” 疏洪道平常很白爛,可是規勸我時,卻很溫和與正經。 我心裡很感激他。 我在台北,除了疏洪道和我大學同學-藍和彥(攔河堰)外,幾乎沒有所謂的朋友。 當然,我是沒有把葉梅桂算在內的。 因為在我心裡面,葉梅桂不只是朋友。 在我的感覺中,她應該比較像是親人或家人。 或是一種,在生活中有了她會很習慣與安心,但從沒想過沒了她會如何的那種人。 所以我一旦想到,要將我與葉梅桂歸納為何種關係時,總會很自然地跳過。 不管是朋友、親人還是家人,都無所謂。 反正對我而言,她是一朵嬌媚的夜玫瑰。 今天早上,老闆看到我時,又跟我說:“小柯,你的衣服太花了,一位優秀工程師的穿著應該很素淨。” 我低頭看了看我的衣服,是藍格子襯衫,也就是疏洪道所說的,格格blue那件。 老闆走後,疏洪道幸災樂禍地笑著。 中午和疏洪道吃過飯後,他又提議要一起喝杯咖啡。 好像只要他看到我挨老闆的罵時,都會想跟我喝咖啡。 於是這陣子,我幾乎天天喝咖啡。 今天我心血來潮,帶他到原杉子姐妹所開的咖啡店。 “夜玫瑰”〈13。2〉Byjht。 “柯先生,你好。”原杉子的妹妹把MENU遞給我,笑著說。 “妳好。”我微微一笑。 “這位是……”她指著坐在我對面的疏洪道,問我。 “他是我同事。只是個小角色,不用理他。” “餵。”疏洪道低聲抗議。 她笑了笑,朝他點了點頭。 原杉子的妹妹走後,疏洪道問我:“她長得滿漂亮的,你們認識嗎?” “算認識。”我趨身向前,低聲告訴他:“她姐姐更漂亮喔。” “真的嗎?” “嗯。” “你怎麼知道她有姐姐?” “待會你去吧台結帳時,就可以看到她。” “那如果她看到我長得也很帥時,會不會惺惺相惜,然後不收錢?” 我攤開報紙,裝死不理他。 喝完咖啡,我們走到吧台結帳。 “柯先生,又看到你了。”原杉子笑得很開心。 “我是工程師,小柯只是副工程師,我比較厲害。” 我正要開口說話時,疏洪道突然開口,眼睛直視原杉子。 原杉子似乎有點驚訝,我倒是習以為常。 我從口袋中掏出錢,準備要付我的那份。 疏洪道又突然抓著我的手,說:“小柯,你那份薪水太微薄了,不像我的薪水那麼豐厚。” 他掏出錢,臉朝著原杉子說:“更何況我一向義薄雲天、仗義疏財、情深義重、急公好義,所以就讓我慷慨解囊吧。” “喔?你要請客嗎?”我瞄了瞄他,有點疑惑:“那就多謝了。” “不必客氣。”他拍拍我肩膀後,又將臉朝向原杉子:“我除了在工作上腳踏實地、認真負責之外,在待人接物上,也深獲大家愛戴,可謂有口皆碑、眾望所歸。” “我們走了,下次再來。” 我裝作沒聽到他的話,跟原杉子點個頭後,便拉他走出店門。 “我還要說啊……” 疏洪道被我拉出店門口後,嘴裡還念念有詞。 “你在幹嘛?”我問疏洪道。 “小柯,她好漂亮。”他似乎沒聽到我的話。 “是啊,原杉子是很漂亮。那又如何?” “原杉子?”他很驚訝:“你說她叫原杉子?” “是啊,有問題嗎?” “難道這是上天注定的嗎?” “你到底在幹嘛?” “真是無法抗拒的邂逅啊。”他又沒聽到我的話,繼續喃喃自語。 “餵!” 我叫了一聲,疏洪道似乎醒了過來。 “小柯。”他轉頭看著我:“原杉子這名字,不能讓你想起什麼嗎?” 我努力想了一下,不禁低聲驚呼:“啊!這是……” 然後我們異口同聲地說:“員山子分洪!” 沒錯,所謂的員山子分洪工程,主要是在基隆河上游員山子段,開挖一條分洪隧道,將部分洪水導入隧道,然後排至台灣東北角外海,以減輕基隆河中下游水患。 這條分洪隧道,長約兩公里多,當然也算是疏洪道。 “她是原杉子,我是疏洪道。我們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這只是諧音而已,沒太大意義。” “怎麼會沒意義?”疏洪道似乎很激動:“這麼重大的工程,我們一定要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態,不可以在任何一個細節疏忽。所以我們要接受老天的安排!” “你想太多了。” “不,我很認真。為了確保工程順利,我一定要跟原杉子在一起。” 疏洪道握緊雙拳,大聲說:“天啊,我責任重大啊!” 我又開始裝死了。 下午上班時,我突然想到了諧音的問題。 葉梅桂與夜玫瑰,也是諧音。 我第一次聽到葉梅桂說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時,我雖然很驚訝,但我應該只是當成諧音而已。 可是現在,葉梅桂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哪怕只是一個眼神,我都是理所當然地認定,她是夜玫瑰。 如果葉梅桂不叫葉梅桂,而叫做葉有桂或是葉沒鱉的話,我還會當她是夜玫瑰嗎?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手機響起,是攔河堰打來的。 “晚上有空嗎?一起吃個飯吧。” “可以啊。不過,為什麼突然想一起吃飯?” “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 “什麼樣的朋友?” “來了就知道。” “好吧。” 然後他跟我說了餐廳的詳細地址,我們約晚上八點。 掛上電話,我立刻撥給葉梅桂,告訴她這件事。 “好呀,你去吧。”她說。 “謝謝。”我說。 “幹嘛道謝?” “因為……因為……”我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為什麼我要說謝謝? “是不是因為我很漂亮?” “沒錯。因為妳很漂亮,所以我要謝謝妳。” “無聊。”她笑了笑:“你去吧,別太晚回家。” “是。” 下班後,我坐出租車到那家餐廳,然後直接走進去。 攔河堰和他女朋友,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孩,已經坐著等我了。 他的女朋友我早已認識,我大四時,就是幫攔河堰寫情書給她。 她叫高萍熙,跟台灣第二長的河流-高屏溪,是諧音。 高萍熙如果跟藍和彥結合,就變成高屏溪攔河堰。 我曾說過,攔河堰可以抬高上游水位,以便將河水引入岸邊的進水口。 一般的攔河堰是堅硬的混凝土製成,平時雖可抬高水位以利引水,但洪水來襲時,卻也會因為抬高水位而不利於兩岸堤防的安全性。 不過高屏溪攔河堰不同,它是橡皮所製成。 平時可充氣脹起,便可像一般的攔河堰一樣,抬高水位以利引水;而洪水時,則可洩氣倒伏,使洪水順利宣洩,確保堤防安全。 我突然想到,他們也是諧音啊。 難道因為諧音的關係,就可以有註定在一起的理由? 而我,會不會在一開始只因為葉梅桂的諧音是夜玫瑰的關係,就開始覺得她像夜玫瑰? 久而久之,便覺得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沒有一樣不像夜玫瑰? 就像《列子》說符篇“亡鈇意鄰”中的文章所說:因為自己丟了斧頭,懷疑是鄰居的兒子所偷,於是看他走路的樣子、臉上的神色、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像是偷了自己的斧頭一樣。 可是等自己找到斧頭之後,便不再覺得鄰居的兒子偷了斧頭。 其實鄰居的兒子根本沒有任何改變,不管是說話、神色和舉動。 只因為自己覺得是,於是他就像偷斧頭的人;等到斧頭找到後,他就不是偷斧頭的人了。 會不會我也是這麼看待葉梅桂? 只是因為諧音是夜玫瑰,於是我認為她是夜玫瑰。 如果有一天,真正的夜玫瑰(如果有的話)或是學姐出現,我會不會就不再覺得,葉梅桂是夜玫瑰了? “夜玫瑰”〈13。3〉Byjht。 “餵!”攔河堰叫了我一聲,我才猛然驚醒。 然後他指著那個女孩對面的空位,說:“快坐下吧。” 我打量了她一眼,看起來是20幾歲,戴一副眼鏡,五官還算清秀。 我朝她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後坐下。 “我幫你們介紹一下。”攔河堰指著我:“柯志宏,我大學同學。” 然後再指著她:“艾玉蘭,我女朋友的同事。” 他介紹完後,我還沒說話,艾玉蘭就對我說:“我的名字雖然是玉蘭花的玉蘭,但請叫我愛爾蘭。” “愛爾蘭?”我很疑惑。 “沒錯。愛爾蘭,愛爾蘭,愛你的……” 她雙手由下往上,各自畫了一個圓弧,看起來很像是開花的動作。 “蘭。” 我嚇了一跳,手中的餐巾紙順勢滑落。 “很浪漫吧。因為愛爾蘭的爾字,剛好是你的意思。” “是啊。”我雖然應了一聲,但還是覺得心有餘悸。 “以後就請叫我愛爾蘭吧。” “愛……愛……” “愛爾蘭,愛爾蘭,愛你的……”她又做了一次開花動作:“蘭。” 我又被嚇了一次。 我使個眼色,把攔河堰叫到洗手間。 “餵,什麼意思?”我問他。 “幫你介紹女孩子啊。”他回答。 “為什麼?” “如果不是你以前幫我寫情書,我怎麼會有現在的女朋友呢? 所以我要報答你啊。 “ “你這不叫報答,這叫報復。” “你別亂說,她人不錯的。” “可是,你為什麼要介紹她給我呢?”我又問。 “因為我爺爺說……” “餵!”我趕緊摀住他的嘴:“可以了喔。” “先聽我說完嘛。”攔河堰把我的手拿開,接著說:“我爺爺說,你喜歡的人是一朵花,所以那個人會有花的名字。” “啊?真的嗎?” “嗯。”他點點頭:“我拜託我女朋友找了很久呢。” “可是這個艾小姐,好像有點奇怪。” “哪里奇怪?艾小姐名字有花,動作也像花,簡直是為你而生啊。” “餵!別開玩笑了。” 我和攔河堰回到座位,沒多久菜便端了上來。 我很專心吃飯,盡量把視線放低,專注於餐盤上。 “柯先生住哪裡?”愛爾蘭,不,是艾小姐又問我。 “艾小姐,我住……” “請別叫我艾小姐,叫我愛爾蘭。”她放下刀叉,然後再說:“愛爾蘭,愛爾蘭,愛你的……”她又開了一次花:“蘭。”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嘴角的肌肉突然鬆弛,然後抽搐了幾下。 少許的湯汁順勢從嘴角流出。 剛好經過我身旁的男服務生,右手立刻掏出上衣口袋的手巾,在空中揮舞了一下,然後說:“先生。請允許我用本餐廳特製的絲質手巾,拂去您尊貴的嘴角旁,若有似無的殘紅碎綠吧。” 我看了一眼他揮舞手巾的動作,我猜測這家餐廳的老闆是土耳其人。 因為這是土耳其舞困擾的駱駝中,領舞者揮舞手巾的動作。 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為什麼我會碰到奇怪的人? 甚至連餐廳的服務生都很奇怪。 我只好很小心翼翼,避免又讓愛爾蘭做出開花動作。 言談中盡量用妳來稱呼她,避免直呼她的名諱,或叫她艾小姐。 可是攔河堰不知道是無心還是故意,總會稱她艾小姐。 “愛爾蘭,愛爾蘭,愛你的……”於是她會一次又一次不斷開花。 “蘭。” 我的胃一定是抽筋了。 這頓飯其實並沒有吃太久,但我卻覺得時間過得好慢。 而且這家餐廳的附餐好多,一道又一道地端上來。 “沒有了吧?”我總會問服務生。 “尊貴的先生啊,您看起來很困擾喔。”服務生是這麼回答的。 我猜得沒錯,他一定會跳困擾的駱駝。好不容易上完了附餐,大家也準備走了,我才鬆了一口氣。 走出餐廳門口,我趕緊跟攔河堰和他女朋友,以及愛爾蘭告別。 攔河堰湊近我耳邊小聲說:“有蘭堪折直須折,辣手摧花不負責。” 我正想給他一拳時,愛爾蘭叫了我一聲,我只好轉過頭看著她。 “別忘了哦。”愛爾蘭跟我說。 “忘了什麼?”我很疑惑。 “愛爾蘭,愛爾蘭,愛你的……” 她這次的花開得好大好大:“蘭。” “哈哈……哈哈……”我乾笑了幾聲,聲音還發抖。 然後眼神朝著攔河堰,用力瞪他一眼,再說:“我一定沒齒難忘。” 我加速度逃離,攔住一輛出租車,撲上車。 回到樓下大門時,剛好碰到牽著小皮散步回來的葉梅桂。 “好久沒見了。”我說。 “你有病呀,我們今早才見過面而已。” “可是我卻覺得過了好久好久。” “無聊。” 她說完後,將拴住小皮的繩子交到我手上。 “我們一起回去吧。”她說。 “嗯。”我笑了笑。 其實我並沒有開玩笑,我是真的覺得已經很久很久沒看到她了。 就像一個人漂流在海上,最後終於看見陸地一樣。 也許只漂流一天,但在漂流的過程中,你會覺得好像過了一個月。 總之,我就是有那種浩劫餘生的感覺。 而且還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 同樣是花的名字,眼前的葉梅桂卻讓我覺得很自在。 她的眼神像玫瑰、害羞時像玫瑰的顏色、生氣時像亮出玫瑰的刺、要睡覺前伸展雙手的動作更像正要綻放的玫瑰。 只有葉梅桂,才可以在任何小地方都像是夜玫瑰。 不管我是不是“亡鈇意鄰”那篇文章中所說的,那個丟掉斧頭的人,但葉梅桂就是夜玫瑰,誰來說情都沒用。 別的女孩即使也像是一朵花,但很可惜,那並不是夜玫瑰。 蘭花或許很名貴,我卻只喜歡玫瑰。 “來猜拳。”在樓下大門前,葉梅桂突然說。 “好。” 結果我出石頭、她出布,我輸了。 “你開門吧。” “喔。”我從口袋掏出鑰匙,打開大門。 我們走到電梯口,久違的字條又出現了:如果我有一千萬,我就能修好故障的電梯。 我有一千萬嗎?沒有。 所以這仍然是故障的電梯。 如果有人來修電梯,你就不必爬樓梯。 有人來修電梯嗎?沒有。 所以你只好乖乖地爬樓梯。 如果把整個太平洋的水倒出,也澆不熄你對我亂寫字的怒火。 整個太平洋的水全部倒得出嗎?不行。 所以你不會生氣。 我跟葉梅桂互望一眼,異口同聲說:“痞子蔡的《第一次的親密接觸》!” 然後她笑了起來,我則罵了一句白爛。 “白爛是指誰?吳馳仁?還是痞子蔡?”她問。 “當然是指吳馳仁啊。”我說。 我也突然想起,吳馳仁和無此人,也是諧音。 “嗯……”我再看了一眼字條上的字,問她:“妳覺得吳馳仁這次的字怎樣?” “寫得不錯,算是又進步了。” 她也看了一眼,接著說:“而且他上次說這不是電梯,現在又回到電梯已經故障。可見他再從見山不是山的境界,進步到見山又是山的境界。” “是嗎?”我很疑惑地看著她:“妳怎麼都不會覺得他無聊?” “你才無聊。”她瞪了我一眼。 “夜玫瑰”〈13。4〉Byjht。回到七C,我們分別在沙發上坐定後,葉梅桂說:“餵,跟你說一件事。” “什麼事?” “我今天把工作辭了,下星期開始,就不必去上班了。” “啊?”我大吃一驚,不禁站起身。 “幹嘛那麼驚訝?” “當然驚訝啊。為什麼辭了呢?這樣的話,妳怎麼辦?” “你會擔心嗎?” “會啊。” “你騙人。” “餵!” 葉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後笑出聲音。 “有什麼好笑?” “沒事。”她停止笑聲,簡單回答。 然後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 “餵!” “幹嘛?” “妳還沒告訴我,為什麼要把工作辭掉。” “哦。”她的視線沒有離開電視,淡淡地說:“不把工作辭掉,怎麼回去當老師呢?” “玫瑰。”我不自覺地叫了她一聲。 “幹嘛?” “我好感動。” “你有病。” “妳真的要回去當老師嗎?” “是呀。” “玫瑰!”我又叫了一聲。 “又想幹嘛?” “我真的好感動。” “你真的有病!” “小皮!”我叫了小皮一聲,小皮慢慢走向我。我抓起牠的前腳:“太好了,姐姐又要回去當老師了。” “當老師有什麼好高興的。” “那是妳喜歡的工作啊,我當然很高興。” 我走近她的沙發,伸出右手:“來,我們握個手,表示我誠摯的祝賀之意。” “無聊。”她伸出右手輕拍了一下我的右手。 “那妳打算到哪裡教呢?老師這工作好找嗎?” 我坐回沙發,想了一下,又問她。 “我今天跟以前的園長通過電話,他歡迎我回去。” 她把電視關掉,轉頭看著我:“所以我下星期就會回去當老師。” 說完後,她的嘴角揚起笑意。 “玫瑰!”我很興奮地站起身,朝她走了兩步。 我走的速度太快,以致於跨出第二步時撞到茶几,我痛得蹲下身子。 “怎麼了?”她低下頭,聲音很溫柔:“痛不痛?” “我腳好痛,可是心裡很高興。” “幹嘛這麼激動?”她伸出右手,輕拍一下我的頭。然後說:“有沒有受傷?” “擦破了一點皮而已。”我撩起褲管,看了一眼。 “你坐好,我去拿紅藥水。”說完後,她站起身走回房間。 葉梅桂走出房間後,手裡多了紅藥水和棉花棒。 她用棉花棒沾了一些紅藥水,然後蹲下身問我:“傷口在哪裡?” 我正準備低頭指出傷口的位置時,她又問我:“對了,你今天吃飯的情形怎麼樣?” “愛爾蘭,愛爾蘭,愛你的……”我也做一次開花動作:“蘭。” “你在幹嘛?” 她抬頭看著我,眼神很疑惑。 “這是今天跟我吃飯的那個女孩子的招牌動作。” “你今天不是跟你大學同學吃飯?” “是啊。可是他說要幫我介紹女孩子……” 話一出口,我暗叫不妙。 果然她把棉花棒拿給我,說:“你自己擦吧。” 然後她站起身,坐回沙發,又打開電視。 我手裡拿著棉花棒,僵了一會,才說:“我要去吃飯之前,並不知道他要幫我介紹女孩子啊。” 她並沒有理我,拿著遙控器,換了一次頻道。 “如果早知道他要介紹女孩子給我,我一定不會去的。” 她仍然不理我,電視頻道轉換的速度愈來愈快。 “管她是什麼花,蘭花又如何?我還是覺得玫瑰最漂亮。” 電視的頻道停在Discovery,但她還是不理我。 “下次他找我吃飯時,我會先問清楚。如果他又要介紹女孩子給我,我一定大親滅義。” “小皮。”她低頭叫了一聲,然後手指著我:“去問那個人,什麼叫大親滅義?”她講那個人時,還加重音。 “喔。我跟妳比較親,跟他則有朋友之義,當然要大親滅義。” “哼。”她哼了一聲後,說:“小皮,去叫那個人快點擦藥。” “喔。”我低下頭,突然不想擦藥,只是在傷口周圍畫了一圈。 然後又畫了一個箭頭,寫了幾個字。 “小皮。”她又叫了一聲:“去問那個人,為什麼擦藥要那麼久?” “喔,是這樣的。妳看看。” 我把腳舉起,上面寫了紅色的字:“傷口在這裡→⊙”。 “餵!”她突然站起身:“你在幹嘛?” “妳剛剛問我一句:傷口在哪裡?”我也站起身說:“我想我應該要回答妳的。” “小皮!”她突然聲音變大:“去告訴那個人,他可以再無聊一點!” 我馬上坐下來,用棉花棒沾紅藥水,乖乖地塗抹傷口。 “小皮。去告訴那個人,電視機下面第一個抽屜,有OK繃。” 我走到電視機旁,打開抽屜,拿出OK繃,貼在傷口上。 “小皮。去告訴那個人,以後不要再這麼不小心了。” 原本小皮在她叫“那個人”時,頭在我和她之間,輪流擺動。 沒想到小皮這次卻向我走過來。我低下身,在牠耳邊說了一句。 “小皮。那個人說了什麼?” 我又在小皮耳邊,再說一次。 “餵!你到底說什麼?” “小皮沒告訴妳嗎?” “餵!” “我說我以後會小心的。” “哼。” 然後我們都坐了下來,Discovery頻道正播放一個洪水專輯。 我很仔細地看著電視,因為這跟我有關,而且我必須認真研究。 葉梅桂似乎看出我的專注,便不再轉台,只是靜靜地陪我看電視。 節目結束後,我看了看牆上的鐘,快11點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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