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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夜玫瑰 蔡智恒 4341 2018-03-13
我正準備穿上鞋子離去,葉梅桂突然打開房門,小皮又衝出來。 這次我只是蹲下來,雙手不必再護住脖子。 “小皮想跟你說再見。” “嗯。”我摸摸小皮的頭:“小皮乖,叔叔明天就搬進來了。” “餵,小子。你占我便宜嗎?” “沒有啊。” “我只是小皮的姐姐,你竟然說你是牠叔叔?” 雖然有些無力,但我還是改口:“小皮乖,哥哥明天就搬進來了。” 我站起身,小皮也順勢站起,又將前腳搭在我褲子的皮帶上。 “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小皮這麼喜歡你?” 葉梅桂先看了看小皮,再看了看我。 可能是她視線移動的速度太快,還來不及變化,因此看我的眼神中,還殘存著看小皮時的溫柔。 甚至帶點玫瑰剛盛開時的嬌媚。

從進來這間屋子後,葉梅桂的眼神雖談不上兇,卻有些冷。 即使微笑時,也是如此。 她的眼睛很乾,不像有些女孩的眼睛水水的,可從眼神中蕩漾出熱情。 她的眼神像是一口乾枯的深井,往井中望去,只知道很深很深,卻不知道井底藏了些什麼。 有個朋友曾告訴我,一個人身上有沒有故事,從眼神中就可以看出來。 每個人都可以假裝歡笑憤怒或悲傷,卻無法控制眼神的溫度,或深度。 似乎只有在看著小皮時,葉梅桂才像是綻放的夜玫瑰。 我還沒看過葉梅桂像玫瑰般的眼神,所以她問完話後,我發楞了幾秒。 不過才幾秒鐘的時間,卻足以讓她的眼神降低為原來的溫度。 “小子,發什麼呆?回答呀。” “喔,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我養過狗的關係吧。”

“是嗎?那你現在呢?” “現在沒了。我養過的兩隻狗,都死於車禍。” 我說完後,又蹲下身摸摸小皮的頭。 “你會傷心嗎?”我們沉默了一會,葉梅桂又開口問。 “別問這種妳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我有點生氣,同樣是養狗的人,應該會知道狗對我們而言,像是親人。 親人離去,怎會不傷心? “對不起。”她說。 她一道歉,我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也不知該如何接腔,氣氛有些尷尬。 沒想到她也蹲了下來,左手輕撫著小皮身上的毛,很輕很柔。 眼神也是。 “你知道嗎?我以前並不喜歡狗。” “那妳為什麼會養小皮?” “牠原本是隻流浪狗,在巷口的便利商店附近徘徊。” 她舉起小皮的前腳,讓小皮舔了舔她的右臉頰,然後再抱住牠。

“我去買東西時,牠總是跟著我。後來我就把牠帶回來了。” 葉梅桂顯然很高興,一直逗弄著小皮。 我猜測葉梅桂決定要帶回小皮時,心裡應該會有一番轉折。 由於是初次見面,我不想問太多。 也許她跟我一樣,只是因為寂寞。 寂寞跟孤單是不一樣的,孤單只表示身邊沒有別人;而寂寞卻是一種心理狀態。 換句話說,被親近的人所包圍時,我們並不孤單。 但未必不寂寞。 “聽過一句話嗎?”我穿好鞋子,站起身說。 “什麼話?”葉梅桂也站起身。 “愛情像條狗,追不到也趕不走。” “很無聊的一句話。” “我以為這句話很有趣。” “有趣?小子,你的幽默感有待加強。” “妳還是堅持叫我小子嗎?”

“不然要叫你什麼?” “我姓柯,叫柯志宏。” “哦?你不姓蔡?” “我為什麼要姓蔡?” “我總覺得,你應該要姓蔡。” “其實也沒差,因為柯跟蔡,是同一姓氏。” “真的嗎?為什麼?” “如果我告訴妳由來,那就是歷史小說,而不是愛情小說了。” “你說什麼?” “喔,沒事。總之柯蔡是一家。” “那我以後就叫你柯志宏好了。” “謝謝妳。那我走了,明天見。” 葉梅桂又蹲下身,抓起小皮的右前腳,左右揮動。 “小皮,跟哥哥說再見。” “哈哈哈。”她的動作和說話的語氣很逗,於是我笑了起來。 “笑什麼?”她仰起頭,瞪著我。 “沒事。只是覺得妳的動作和語氣很可愛。”

“我不喜歡被人嘲笑,知道嗎?” 她的語氣和眼神,都很認真。 “我不會的。相信我,我真的只是覺得可愛而已。” “嗯。” 葉梅桂和小皮,同時仰頭看著即將離去的我,她們的眼神好像。 “妳是因為小皮的眼神,才決定帶牠回家的吧?” “嗯。我看到牠獨自穿越馬路向我走來,我突然覺得牠跟我很像。” 她遲疑了一下,接著問:“你會不會覺得這很誇張?” “不會的。”我笑一笑:“別忘了,我養過狗,我知道狗會跟主人很像,尤其是眼神。” “謝謝你。明天什麼時候搬來?” “傍晚吧。” “那明天見。” “明天見。” 葉梅桂抱起小皮,轉身走向自己房間。 小皮的下巴抵住她的左肩,從她的身後,看著我。

進房門前,她再轉身跟我揮揮手。 她們果然擁有同樣的眼神。 “夜玫瑰”〈2。3〉Byjht。我躲到所有光線都不容易照射到的角落裡,坐著喘息。 用誇張的呼氣與擦汗動作,提供自己不跳下一支舞的理由。 也可以順便避開旁人狐疑的眼光。 因為,有時這種眼光會帶點同情。 除了圍成一圈所跳的舞以外,一旦碰到這種需要邀請舞伴的舞,我總是像個吸血鬼,尋找黑暗的庇護。 躲久了便成了習慣,不再覺得躲避是種躲避。 “學弟,怎麼不去邀請舞伴?下一支舞快開始了。” 背後傳來不太陌生的聲音,我有點吃驚地回頭。 白色的燈光照在她的右臉,背光的左臉顯得黑暗。 雖然她的臉看起來像黑白郎君,但我仍一眼認出她是誰。

“學姐,我……我不太敢邀女孩子跳舞。” “別不好意思。” 她伸出左手拉起我的右手,走向廣場中心:“這支舞是華爾茲旋律,很輕鬆也很好跳。我們一起跳吧。” 音樂響起:“IwasdancingwithmydarlingtotheTennesseeWaltz……” “夜玫瑰”〈3。1〉Byjht。我的東西並不多,除了衣物外,只有一台計算機。 原本想自己一個人慢慢搬,大概分兩次就可搬完。 但朋友堅持開車幫我載,可能是因為他聽說我的室友是個女子的關係。 搬離朋友的住處前,我還向他爺爺上了兩炷香,感謝照顧。 我抱著計算機主機,和朋友準備搭電梯上樓時,電梯門口又貼了張字條:“電梯已故障,請您多原諒。何不走樓梯,身體更健康。”

昨天電梯故障時,字條上只寫16個字,沒想到今天卻變成五言絕句。 我欲哭無淚,只好抱著沉重的主機,一步一步向上爬。 終於爬到七樓,我先輕放下主機,喘了一陣子的氣,擦去滿臉的汗水。 然後打開門,再抱起計算機主機,和朋友同時走進。 小皮看到我們,狂吠了幾聲後,突然向我朋友衝過來。 我雙手一軟,立刻拋下手上的計算機主機,蹲下身抱住小皮,安撫牠:“小皮乖,這是哥哥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不見得是朋友。”葉梅桂坐在沙發上,淡淡地說。 “哥哥的朋友,總該是朋友了吧?”小皮仍在我懷中低吼。 “那可不一定。李建成的朋友,可能會要了李世民的命。” 她仍然坐在客廳中間三張沙發的中間,看著電視,簡短回答我。

“原來這隻狗叫小皮喔。小皮好漂亮、好可愛喔……” 朋友蹲下身,試著用手撫摸小皮的頭。小皮卻回應更尖銳的吠聲。 “甜言蜜語對小皮沒用的。”葉梅桂轉過頭,看著我們。 “那怎麼樣才有用?”朋友問。 “催眠。” “催眠?” “嗯。你得先自我催眠,讓你相信自己是隻母狗。” “這……”朋友轉頭看看我,顯然不敢置信。 “總比催眠小皮讓牠相信自己是女人,要簡單得多。” 葉梅桂的語氣,依舊平淡。 我們只好先將東西放在七C門口,再下樓搬第二趟。 剩下的東西不多,我一個人搬就夠了。 一起下樓後,朋友倚著車喘氣,仰頭看著我住的大廈。 “你住七C?”朋友問。 “是啊。”

“七C聽起來不好,跟台語去死的音很像。” “別胡說八道。” “而且你搬進來的第一天,竟然還碰上電梯故障。這是大凶之兆喔。” 朋友低頭沈思了一會:“我回去問我爺爺一下。” “怎麼問?” “叫他託夢給我啊。” “是嗎?他會託夢嗎?” “會啊。昨晚他就託夢給我,叫我幫你搬東西。” “真的假的?你不是因為知道我室友是女生的關係?” “拜託,我是那種人嗎?” “你是啊。” “好了,我還有事,先走了。”他上了車,搖下車窗:“對了。我爺爺說,他跟你有緣,會一直照顧你的。” 說完後,他發動引擎。 “這句話是生前說的?還是死後?”我很緊張。 “死後。”他搖起車窗,開車走人。 “不要啊……”我跑了幾步,但車子很快消失在我的視線。 我懷著驚魂未定的心,一步一步爬上樓。 打開門進了七C,葉梅桂還在客廳看電視。 而陽台上躺著我剛剛匆忙之間拋下的計算機主機,已經摔出一個缺口。 小皮正手嘴並用,從主機的缺口中,咬出一塊IC板。 “唉呀!”我慌忙地想從小皮嘴中,搶救那塊IC板,跟牠拉鋸著。 “怎麼回事?”正在客廳看電視的葉梅桂,轉頭看著我們,然後說:“小皮!不可以!” 她立刻起身,跑到陽台,從小皮嘴裡,輕易取下那塊IC板。 “小皮,這是不能吃的。來,姐姐看看,嘴巴有沒有受傷?” “餵!你怎麼把這東西放在這裡?”葉梅桂看著我,有些埋怨。 “我剛剛只是……” “你看看,這東西很尖銳,小皮會受傷的。”她指著手裡的IC板。 “可是……” “以後別再這麼粗心了。” 她又仔細檢查一次小皮的口腔,然後呼出一口氣,說:“幸好小皮沒受傷。” “但是計算機卻壞了啊。” “哦?那很重要嗎?你不像是個小氣的人呀。” 她把IC板還給我,然後又坐回沙發,繼續看電視。 我有點無奈,搬起計算機主機,把IC板咬在嘴裡,進了我的房間。 我先清掃一下房間,在整理衣櫥時,發現幾件女用衣物。 “這些是妳的嗎?”我拿著那些衣物,走到客廳,問葉梅桂。 “不是。”她看了一眼:“是我朋友的,她以前住那個房間。” “那她為什麼搬走呢?” “因為她不喜歡狗,受不了小皮。” “喔。” 她的反應簡單而直接,我卻不敢再問。 雖然我以為,既然是朋友,似乎沒有必要為了一隻狗而搬走。 “當初帶小皮回來時,我朋友就很不高興。” 沒想到葉梅桂反而繼續說:“後來小皮老是喜歡亂咬她的東西,而且總是挑貴的東西咬。” “挑貴的?” “嗯。便宜的鞋子和衣服,小皮不屑咬。牠只咬名牌的衣服鞋子。” “哇,小皮很厲害喔,這是一種天賦啊。以後可以用牠來判斷東西是否為名牌,這樣就不必擔心買到仿冒品了。” 我嘖嘖讚歎了幾聲:“小皮一定具有名犬的血統。” “呵呵……”葉梅桂突然笑了起來:“你的反應跟我一樣,我也是跟我朋友這樣說。” “然後呢?” “沒什麼然後。總之,我們吵了幾次,她一氣之下,就搬走了。” 葉梅桂的語氣,又歸於平淡。 然後向小皮招了招手,小皮乖乖地走到她腳邊,坐下。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過份?”我們同時沉默了一會,葉梅桂問我。 “過份?怎麼說?” “她是我的大學同學,我們認識好多年了,卻為了小皮而翻臉。” “也許是溝通不良吧。” “你的意思是,我很難溝通?”她眼睛一亮,好像剛出鞘的劍。 “不是這個意思。”我急忙搖了搖手:“我只是覺得,可能妳們之間在溝通時有些誤會而已。” “哪有什麼誤會?我都說了,我會好好管教牠,不讓牠再亂咬東西。” 她摸了摸小皮的頭,看著牠的眼睛:“小皮只是淘氣而已,又不壞,為什麼非得要趕牠走呢?” 或許是我也養過狗的關係,我能體會葉梅桂的心情。 很多人養狗,是因為寂寞。可是養了狗之後,有時卻會更寂寞。 也就是說,如果是因寂寞而養狗,那麼你便會習慣與狗溝通。 漸漸地,你反而不習慣跟人溝通了。 我突然很想安慰她,因為我總覺得,她是個寂寞的人。 可是我也認為,她一定不喜歡被安慰的感覺。 因為如果一個人很容易被安慰,那他就不容易寂寞了。 所以我沒再多說什麼,走到她左前方的沙發,坐下。 把視線慢慢轉移到電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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