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新概念獲獎者翹楚之作:盛於繁花

第17章 念去去

文/徐璐 (一) 在過去的那一年中,走在××大里邊,你常常會為一個怪異的女生吸走眼球。 她不算漂亮,但氣質極好。短頭髮,不施粉黛。是那種如王菲一般的瘦高個,走起路來直捷挺拔且又萬種風情。她的怪異,主要體現在她的穿著上。一年裡有一大半的時間她都在穿男裝。夏天是一件深藍色的男式圓領T卹,胸前有白色的阿迪達斯商標字母;春秋兩季時常穿一件藍白條相間的男式薄毛衣,舊舊的,但形很好,也很襯她;幾乎一整個冬天,她都被一件黑色的男式羽絨服包裹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的細手腕上總會戴著一隻男款卡西歐手錶。可她身上散發的氣息卻是純粹女性的,那是十年的芭蕾舞功底和藝術系的詩情畫意共同作用的結果。 這個怪異的姑娘,便是藝術系藝術史專業的碩士研究生卓必玉。現在她已經讀研二了,又老了一歲,不再奇裝異服,但走在人群裡依然搶眼。

再美麗的女人,看久了也會產生審美疲勞,所以美女明星們的老公照樣有外遇。真正有魅力的女人卻不同,她們能不斷帶來新鮮感,始終有一種不馴服的氣質,更具備持久的吸引力。 5034的四個姑娘裡,最漂亮的是尹莉莉,最有魅力的卻是卓必玉。莉莉像一塊水晶,光芒四射;卓必玉則如一塊玉,渾樸深沉。莉莉的美更人間,一覽無餘;卓必玉則美得縹緲,更雋永也更耐人尋味。古人云,水晶精光外發而莫掩,終不如玉之溫潤中存而不露。莉莉對卓必玉是甘拜下風的。做如上總結的人,便是莉莉自己。 與卓必玉談一場戀愛,是一件很華麗的事。對,就是這個詞:華麗。 你握住她的手的同時,你還握住了黑格爾、別林斯基、宗白華的手,你還在和音樂、文學、美術、戲劇耳鬢廝磨,你還在同美、精神、格調、日月精華海誓山盟。藝術有多迷人卓必玉就有多迷人。不錯,沒有藝術你照樣可以活下去;但是,你活著活著忽然接觸到藝術,你便會發現曾經的生活有多麼貧瘠,而現在為藝術點染提煉的生活有多麼華麗。

對的,華麗。 卓必玉現任男友是一家名叫"水邊的阿狄麗娜"畫廊的老闆成祖崙。去年開學不久,卓必玉開始在"水邊的阿狄麗娜"做兼職,十個月裡老闆付了她將近四萬塊的薪水。對於一個一周只做兩個半天、兩個整天兼職工作的學生來說,這是個類似巧取豪奪的收入。老闆卻認為,值,而且是物超所值。你可以指責老闆身上的商人氣,挑剔他不夠年輕英俊,但你得承認老闆是個有品位的鑑賞家。無論鑑賞的是繪畫、員工或是女人,這個男人皆有著極高極準的眼光。最吸引卓必玉的正是成祖崙的精銳聰敏。 一般人可能會輕率地認定卓必玉是在傍大款。畫廊老闆具有大款的基本特徵:有錢,有歲數,有世故。成祖崙比卓必玉大了整整十五歲。這個已近不惑的男人在商場上翻滾沉浮多年,自知自己身上的暮氣、銅臭氣和風塵氣,面對璞玉一般的卓必玉頗有些自卑。他對卓必玉說:"你的前男友一定是個傻瓜,否則他怎會放走你?"這句話令卓必玉感動,她知道自己在成祖崙眼裡有多麼珍貴。有一句專說給女人聽的話:一個百分之二十愛你的一百分的男人,不如一個百分之百愛你的二十分的男人。前男友顯然不如畫廊老闆珍愛卓必玉,儘管前男友可以得到一個很高的分數。

5034的姐妹對卓必玉同畫廊老闆談戀愛這事態度不一。 沈丹霓明確持反對意見:"卓必玉!你條件這麼好,完全可以耐心等待一個年輕許多優秀許多的、更適合你更愛你的人!他實在太老了!我看他都開始謝頂了!" 謝銥釩的態度模棱兩可,說:"他人倒是不錯,不是那種低俗愚蠢的暴發戶,典型的儒商,挺聰明也挺有禮貌的。我看他對咱家小玉也蠻真心的。不過,怎麼著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處久了,能有共同語言嗎?" 看來,大家一致認為問題不在於款大,而在於年齡大。 尹莉莉笑著說:"你們可知道,孫中山也是長宋慶齡整整十五歲。他們的名言是:往前十五年,你屬於別人;往後十五年,我屬於別人。你度過了春季,我跨過了秋季,我們相會在最熱烈的夏季。"

沈丹霓說:"莉莉,你真該去報社,專門負責給大齡單身男女們擬徵婚廣告去。" "呵呵,得了,我們這些局外人就別瞎評論了。還是要看小玉自己的意思,她自己覺得快樂、覺得幸福就好。"尹莉莉轉過頭對卓必玉說,"跟著你自己的感覺走。該怎麼取捨,你自己心裡最清楚。" 跟著感覺走,自己來取捨。話是不錯,但卓必玉覺得,怎麼取捨可依據自己的感覺,結果如何卻只能聽天由命。還好,她已經相當成熟,對命運,她的敬畏多於怨懟。 (二) 卓必玉是×城人,大學是在外地念的,考研又考回了××大。這奔出去又返回來的一圈折騰,自然是有故事的。 卓必玉的父母,一個跳民族舞,一個唱美聲,都是×城有名的文藝工作者。夫妻倆也算是搞精神文明建設的先鋒人物,腦子裡卻殘留有封建思想:重男輕女。在生下卓必玉几年後,這兩人想要兒子的願望越來越強烈,於是頂風冒險想盡辦法,給健康的卓必玉辦了個殘疾證明,搞到一個生第二胎的指標。可惜造化弄人,第二胎生下來還是個女兒,最慘的是,二女兒竟真的有殘疾:是個弱智!可想而知卓必玉的父母有多麼的痛苦!

歌唱家和舞蹈家是頂要面子的兩個人。他們盡量把弱智的二女兒藏在家裡,不帶到世人眼前;家裡來了客人,便把二女兒關在房內不放出來,甚至都不讓她上桌吃飯。以至於很多人以為這夫妻倆只有一個健康漂亮、會跳芭蕾、會畫畫的女兒卓必玉。當然,知情人也不在少數,這些當面大夸卓家大女兒的人,省下譏誚留待背後大家作樂。 大女兒受到外人稱讚時,歌唱家和舞蹈家自覺面上有光,小小的卓必玉卻心下悲涼。為她見不到陽光的妹妹而悲哀,為自己裝潢門面的身份而悲哀。她仇恨那些看弱智妹妹笑話的閒雜人等,她還很有些瞧不起她遮遮掩掩的父母,認為屬於他們的成人世界虛偽、醜陋且殘酷。 父母要面子,卓必玉不要,她只要她的妹妹開心就好。妹妹雖弱智,但還是知曉冷熱炎涼的,也有自己的願望和失望,喜怒和哀樂。這是個無能的卻也無辜的、無害的生命。而正因為頭腦的過於簡單,妹妹有一種清清白白的單純和善良。有一次卓必玉抱著妹妹轉圈玩,不留神把妹妹甩出去,摔了個鼻青臉腫。父母回家來責問卓必玉,妹妹一心護衛她,一個勁說"不是姐姐摔的,不是姐姐摔的"。卓必玉認定:妹妹智商低下,情商卻不低。

卓必玉非常疼愛妹妹,她拿出超常的耐心和愛心,盡一個小女孩的全部所能去呵護她的妹妹。她和欺負妹妹的鄰家男孩打過架,與呵斥妹妹的壞脾氣護士吵過惡架,而與之發生衝突最多的還是父母。 妹妹喜歡塗塗畫畫。從小學習繪畫的卓必玉非常欣賞妹妹的畫,她認為這些別人眼裡的塗鴉之作有一種很天才很可貴的清氣。她努力為妹妹爭取一個學畫的機會,可是,父母卻說:老師不會願意接收弱智孩子的;就算收了,別的孩子欺負她怎麼辦?她在學校磕了碰了受傷了怎麼辦?再說,她也學不出名堂的,哪有畫家是弱智?反正,父母堅決不答應。 衝突多了,卓必玉發現衝突沒有意義。父母對妹妹還是深懷歉疚的,可以說他們也是很愛妹妹的。只是這份愛不夠厚重,戰勝不了他們的虛榮心。只要到了特定的場合,他們還是會狠下心委屈妹妹。

這是兩個累教不改的人,這是兩個自私自利的人。卓必玉常常在心裡這麼恨恨地想她的父母。 讀中學的時候,有一次,卓必玉要以第一女主角的身份去全市最大的劇院演出一個芭蕾舞劇。正式演出當晚,父母很高興,盛裝去劇院觀看。卓必玉叮囑了很多次,請父母一定帶上妹妹,可最後他們還是把妹妹留在了家裡--這樣的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他們將一打贈票送給親朋好友,邀請這些人前來欣賞自己大女兒的風光;至於二女兒,就暫且迴避吧。 誰知這一次的迴避竟成了永遠的消失:家中失火,妹妹被活活燒死。 卓必玉在痛哭之後將她的芭蕾舞鞋全部扔進垃圾桶裡。自那天以後,她幾乎從未主動與父母說過話,對他們的問話只用最簡單的嗯啊隨便不行來回答。卓必玉在家裡再也沒有笑過。她是真的笑不出來。她無法原諒自己,無法原諒她的父母。

考大學時,卓必玉毫不猶豫地選擇離開家鄉,離開父母。 走出家庭,走入大學,卓必玉有種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的解放感。學業優異,愛情稱心,人緣尚佳,一切都很完美。卓必玉几乎從來沒有想家的感覺,暑假她一向留在學校,還乾過一次寒假不回家的事。說到底,她還是與父母隔閡太深,回家待著總覺得不自在。她甚至覺得自己完全可以一輩子不回那個家。 但是後來,發生了一些事。 卓必玉有個習慣,每週去圖書館的報刊部翻閱一次《×城晚報》,這是她從識字起便開始閱讀的報紙。不想家,卻還是很想念家鄉的,想念家鄉的美食、氣候、風物、人情。這種想念通過家鄉的報紙得到釋放。大三時,卓必玉留心到《×城晚報》週二副刊版有個很不錯的專欄作者。

這個筆名為"寸草心"的作者先是寫了一篇探討詩樂舞三位一體的美學精神的妙文,後來又寫了一組篆章藝術的隨筆,顯現出精深的文化素養和獨特的藝術眼光,令卓必玉大為稱賞。可有一期的專欄文章,寸草心卻沒談藝術,寫起了個人生活,題為《孩子》。 卓必玉大吃一驚:這個寸草心,居然是--爸爸。 爸爸在文章裡盡述自己兩為人父、兩者皆敗的心情,情辭懇切,感人至深。卓必玉想像著爸爸是如何在某個無法入眠的深夜裡鋪開稿紙,邊寫邊哭,邊哭邊寫,寫寫停停,停停寫寫,最終完成這篇為血淚浸透的《孩子》。她相信爸爸的懺悔是真的,爸爸的痛苦是真的,爸爸的愛也是真的。 卓必玉在心裡檢討自己:你是不是太不理解父母了?你是不是把他們太過妖魔化了?你是不是太不寬容了?

你眼裡只看到爸媽對妹妹的嫌棄,卻沒看到爸爸給生病的妹妹輸過600CC血,沒看到爸媽在妹妹失踪後如何焦急地去尋找她。你總是袒護妹妹怪罪父母,可你也必須承認妹妹確實給爸媽帶來許多麻煩,而爸媽從來沒有責罵過她;他們可能很愛面子,可他們愛孩子也是一個事實。你只會怨恨爸媽對不起妹妹,卻沒有想過他們也不是完人,會做錯事,並且為自己犯下的錯誤懲罰著、折磨著;你從未想過他們也是慢慢學著做父母的兩個孩子,而這兩個孩子如今已經是兩個老人了。老人的一個孩子死了,一個孩子從不關心乃至幾乎不搭理他們。這種懲罰是不是太嚴酷了呢?至於你--卓必玉,誰給了你懲罰他們的權力呢? 可以說,卓必玉數年來與父母的怨結是在這一天解開的。但她沒有主動示好,家裡打來電話,她依舊習慣性地冷漠以對。這是因為她心裡仍舊有些怪她的父母,更是因為,很多時候,"絕交"比"修好"要容易,"我愛你"比"我恨你"要難以啟齒。 有一陣子,《×城晚報》上不再刊出寸草心的專欄,卓必玉猜八成是爸爸江郎才盡寫不出來了。奇怪的是專欄停了的同時,爸媽有好久沒來電話。卓必玉開始擔心是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事,但她是不會主動打電話回去的。她情願受猜疑擔憂地折磨。一個月後爸媽又打來電話,她才鬆了口氣。當然,她回話依舊簡短硬冷,也絕不顯現半分自己曾有過的擔心。 這時,寸草心的專欄又出現在晚報上。這次他寫的還是個人生活,題為《留戀》。文章記述的是他與妻子吃海鮮中毒住院、差點丟掉性命的事。雖通篇由戲謔灑脫的趣筆寫成,可行文中還是隱約透露出的對老病、孤單、宿命無常的恐慌,平添幾分傷感的調子。 卓必玉第一次仔細地審視爸爸這個生命:這是一個深愛舞台的舞蹈演員,可舞者的藝術生命非常短暫,青春正好的時候被名角壓著,好容易熬成名角,跳不了幾年又該讓出位置給年輕人了。不再跳舞後搞行政工作,常常要出入飯局,肥肉噌噌噌地往身上貼,對於一個格外愛美的曾經的舞蹈演員來說,老醜肥胖是最可怕的事。行政工作不容易做,少不了勾心鬥角明槍暗箭。為了謀生和養家,前舞蹈演員只得硬著頭皮從事自己厭憎的工作,且還得努力干好,這無異於自虐。社會角色不好扮演,家庭角色也難當。二女兒的意外死亡是他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他那麼希望大女兒能夠成為一名優秀的芭蕾舞演員,可女兒固執而殘忍地粉碎了他的夢……他只好寄望於藝術,堅持讀書、刻章、練書法、寫作,獨坐於寂寞荒齋裡苦中作樂。 《留戀》的篇末寫道: 長到這個歲數,早已看透人生本是苦海,死乃解脫,並不可怕。不怕死,卻依舊貪生。只因,我還有一個讀大學的女兒。我看著她從懷抱裡的嬰兒長成亭亭玉立的姑娘,我還想再看著她長大一些,看一個與我有關的生命如何獨立成章,成為一個獨一無二的平凡的奇蹟。真的,我對人世的那一點點貪戀,全是因了這麼一個女孩子。 讀到這裡,卓必玉哭了。這一回,卓必玉不能不給家裡打電話了,她不能不主動示好了。她要直接跟她的父母說:對不起。請你們原諒我。我也原諒你們。爸爸,媽媽,你們愛我,我也愛你們。 就這樣,卓必玉將她拋擲多年的親情重又捧回掌心。 親情的回歸,卻促使愛情消散。但卓必玉不認為她是為親情犧牲掉了愛情。她覺得,親情天然地具有無可匹敵的穩固性,而她和胡笙的愛情還是太脆弱。 (三) 與卓必玉同級同在藝術系的胡笙是學設計的,非常有才氣的一個男生。這一對氣質絕佳的情侶走在路上非常惹眼,誰見了都會讚說是珠聯璧合天生一對。他們的愛情如其他校園愛情一樣美麗動人,又因為藝術系學生的才情而多添幾分浪漫絢爛。卓必玉曾經無比堅定地認為這將是她這一生唯一的愛情,她一定會嫁給胡笙。 胡笙很早就向卓必玉談到過他的夢想。他計劃在大學畢業後去法國留學,將來還要力爭定居在那裡。他認為法國是這個世界上最浪漫的國度,最適合藝術家生活、思考以及進行創造活動。胡笙說他要開一輛紅色的法拉利跑過香榭麗舍大街,要在埃菲爾鐵塔內的餐廳裡向卓必玉求婚,要在巴黎圣母院舉行婚禮,要抱著他的新娘穿越凱旋門。他還要在盧浮宮舉辦個人設計展,要讓左岸的每一家咖啡館的牆壁都掛上他的作品……卓必玉微笑地看著她的男朋友訴說那些遙遠美麗的夢,暗自決定:他走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 可是,當卓必玉與父母冰釋前嫌以後,當她發現父母已經很老、很需要照顧和陪伴的時候,她改變了主意:父母在,不遠遊。不行,你不能夠跟胡笙去法國留學,你應該回×城去孝順你的父母。 胡笙知道卓必玉的想法後很焦急很生氣,質問道:"你總是要離開父母組成自己家庭的啊?難道要我做倒插門的女婿嗎?" "我不知道。"卓必玉搖搖頭嘆息了一聲,說:"上次我爸媽食物中毒,都沒有人送他們去醫院,深夜摸下樓叫車去醫院,兩個人身體腫得不成樣子,所有的司機都拒載,最後兩人只能慢慢走去醫院,差點送命!我再不忍心讓他們受這樣的苦了。" "那你就忍心丟下我?你不是說過,為了我什麼都肯犧牲嗎?" 卓必玉不說話了。胡笙也說過他肯為她犧牲一切這類的話。他在要求她為了自己犧牲親情,她也可以要求他為了自己犧牲前程。但卓必玉沒有提出這樣的要求。有些東西如果是"要"來的,又有什麼意思呢?而且,她也十分肯定,眼前這個曾不止一次發誓願意為她而死的男孩,絕不會願意為她犧牲掉自己的大好前程。即使她要了,也要不到。 卓必玉並不因此怪罪胡笙。胡笙為了自己的夢想非常拼命,勤奮學法語,積極參加各種比賽、實踐,奇蹟般地將成績穩固在年級前三名。無論換作誰,也斷然不忍心阻攔這個人奔赴夢想的腳步。 卓必玉也相信胡笙是很愛自己的,她甚至相信,若置於絕境,他會真的肯為自己而死。只是說,為愛而死能產生瞬間的悲壯偉大感,倒不失為一件痛快事;為愛情屈就前程,餘生很可能要在窩囊不甘中度過,那可是莫大的痛苦。最愛你的人,不是那個肯為你去死的人,而是那個既肯為你去死又肯為你苟活的人。於卓必玉來說,最愛她的人不是胡笙,而是她的父親。 愛情繽紛絢麗卻經不起推敲,親情穩固持久卻不夠銷魂。偏偏這二者在卓必玉那裡不但不能互補,還發生了衝突。她算是明白裡"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這句話有多麼經典。 畢業如期而至,兩人難逃各奔東西的命運。儘管各有私心各有保留,可畢竟一同走過美好的四年大學生活,畢竟是相愛的兩個人,分離總是萬分痛心的。 臨行前,卓必玉向胡笙索要了幾件他的衣物,她說:"你不能和我在一起,就讓你的氣息陪著我吧。" 胡笙緊緊握住卓必玉的手,說:"記住,我們並沒有分手。我們只是分開了。我會等你的。" 卓必玉其實是想說分手的。不過,分手真是沒必要正式宣布的一件事。若相愛,怎麼也分不開;若不愛了,自動會拉開距離乃至老死不相往來。所以不必說分手,而且,胡笙作用在她手指上的力令她說不出狠心的話,於是她說:"嗯,我也會等你的。" 兩個人在不同的地方各自等待,卻沒有一個人主動去找另一個人,等上一輩子又有什麼意義? --但有些話是不能說破的,說破了就真的一點意思也沒了,於人於己皆無益。 回到×城開始研究生生活,卓必玉每個週末都回家陪父母,看到雙親的笑臉時,她覺得,自己的決定沒有錯。 在學校裡,卓必玉常常穿上胡笙的衣服,上課、吃飯、看電影、發呆、睡眠,被甜蜜而痛苦的思念所折磨。她在心裡仍對胡笙和她的愛情抱有幻想,儘管她還是沒有想出來該如何解決現實矛盾。 有一首歌叫《漂洋過海來看你》。不能出國讀書、定居,但去法國看看胡笙總還是可以的吧? --為實現自己看望情人的計劃,卓必玉四處尋找高報酬的兼職機會。很走運,她遇到了賞識自己的成祖崙。為其打工十個月,卓必玉掙足了去法國走一趟的錢。 --5034的姑娘們為室友的浪漫舉動拍手叫好,都說卓必玉才叫真正的"藝術人生"。 輾轉抵達法國南部小城格拉斯,卓必玉直接尋到胡笙的公寓,準備給他一個big surprise。誰知自己卻得到了一個big surprise:胡笙正摟著一個亞裔面孔的女子走出門,兩人的姿態儼然一對情侶。 千里迢迢來到這裡,看到的卻是這副光景,多像俗氣的電視劇情節。卓必玉不得不痛苦地承認,胡笙和她皆是俗世之人,他們的愛情並無多少脫俗之處。卓必玉沒有衝過去責罵胡笙,若那樣做就真的是俗不可耐了。她悄悄走掉了。 格拉斯素有玫瑰之城的稱號,亦是著名的香水產地,風靡全球的香奈兒5號便誕生在此。七月的玫瑰之城的確很美,但卓必玉卻覺得沒有想像中那般驚艷,大多數聲名顯赫的景緻都是一見不如百聞。她也著實沒有審美的心情。里爾克的著名詩句迴盪在她腦中:誰此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築;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偌大一個法蘭西,她只認得一個有了新歡的舊情人,沒有人認識她,沒有任何一扇窗戶投出等待她的目光。縱使這裡氣候完美,物質繁榮,藝術昌盛,天才數眾,又與她卓必玉何干? 走到一個廣場,卓必玉看到了許多賣藝者。有吹奏各種樂器的,有扮作小丑的,有變小戲法的,有在地面上做粉筆劃的。特別有意思的是這麼一個人:一半男人打扮,一半女人打扮。男人那半邊是短髮,留須,耳朵上扛根香煙;女人那半邊是長發,濃妝,佩戴耳環。身上穿的一件衣服亦是由半身女裝和半身男裝縫合起來的。 很有想像力呢。卓必玉心中稱賞。她從口袋摸出幾枚硬幣,放入"雌雄同體人"面前的鐵罐子。 卓必玉在廣場的椅子上坐了很久。暮色降臨,賣藝人和乞丐們紛紛收拾他們的行頭和裝錢的罐子去吃晚飯。安靜地看那個雌雄同體人認真地數錢,卓必玉發現自己所嚮往的流浪藝術家們的生活也不過如此,並不浪漫純粹到哪裡去。是藝術,也是謀生;是喜愛,亦有無奈;說不清是自己選擇了命運,還是命運選擇了自己。卓必玉一直以來自詡精神貴族、號稱要獻身藝術並由之產生優越感,這會兒她卻在為自己小布爾喬亞式的幻想感到難為情。 在廣場上播放的一支不知名的曲子裡,卓必玉開始想家,想念她的爸爸媽媽,想念永遠十歲的妹妹。或許,血脈相連的親情是這個世界上最接近純粹的一樣事物,最為安全也最為恆久。 (四) 水邊的阿狄麗娜,一首鋼琴曲的名字。卓必玉問起為何給畫廊定下這麼一個名字,成祖崙只是簡單地答因為很喜歡這首鋼琴曲。後來,卓必玉發覺事情沒那麼簡單,店名背後一定藏有一個故事,與一個會彈鋼琴的女人有關。 這天,成祖崙帶卓必玉同去一家新開的西餐廳吃飯。 這家餐廳的食物精緻味美,環境潔淨幽雅,餐廳的中央還有衣裝隆重的樂手演奏一架光可鑑人的黑色三角鋼琴。卓必玉卻認為現場鋼琴演奏是餐廳的一大污點。不,應該這麼說,被放置在吃喝場所服務於胃口大開的人,是鋼琴和音樂的悲劇。如同胡笙說到公園門口給路人畫像是一種巨大的墮落。 和其他食客一樣,成祖崙與卓必玉把注意力放在自己面前的杯盤中,耳朵賦予共餐者的笑談,鋼琴聲從耳畔經過卻並不入心。 一支曲子響起,是。成祖崙停下全部的動作,緩緩回頭看向音樂奏響的餐廳中央處。 卓必玉清楚地看見成祖崙的眼睛驚奇地張開了一下。他一動不動看向鋼琴,眼神專注至極,好似全然忘卻了周遭的世界。 卓必玉也看過去,坐在鋼琴前的是一個身穿黑色裸肩晚禮服的長發女郎。看不清面孔,但可以判斷皮膚白皙,身材窈窕,具有一種倔強而美麗的特殊氣質。 一曲結束,長發女郎離開鋼琴,換了另外一個男樂手演奏。直至長發女郎的身影完全消失,成祖崙才回過頭來、回過神來。憑藉女人準確的第六感,卓必玉敢肯定成祖崙認識這個彈的長發女郎,而且,他們的關係一定不一般。但她沒有多問一句,只是安靜地陪著沉默的成祖崙吃完飯。 回去的路上,成祖崙一直沉默地開車,眉宇間凝有一絲淒傷的寂靜,整個人顯得格外的神秘和深沉。以前,成祖崙總是給卓必玉一種她是他的全部、他把她放在第一位的感覺;可今天,卓必玉發現成祖崙的內心深處有一片她永遠無法涉足的疆域,藏有一個叫做"過去"的強大東西。 說實話,在成祖崙面前,卓必玉確實因為年齡而自覺優越。明擺的事,她手裡還有大把的青春,不懼錯過,這局散了還可洗牌重來;成祖崙已年近中年,越往後遇到好女孩的機會越少,她們愛他的錢定然比愛他的人要多。但是此刻卓必玉意識到,時間對所有人都一樣的公平,或者說,一樣的殘酷。成祖崙剩下的時間是沒有卓必玉多,可他經歷的時間比她多,他已經擁有過了、失去過了、見識過了,他不但不怕散場,再也開不了場他都不怕。反倒是卓必玉應該擔心才對:他是否在拿你和他曾經的她們比較呢?你能夠超過她們嗎?若她們回心轉意,他會如何取捨呢? 想到這裡,卓必玉心底升起些許寒意:所有的愛情都是在鋌而走險,沒有勝券在握的事。 轎車從一個橋孔經過,巨大的橋身隔絕了所有的光亮,陰影如一隻收攏翅膀的蝙蝠囊括四面八方,沉重的黑暗貼著皮膚壓了下來。彷彿孤身誤入一個沒有風景亦沒有出口的陰森隧道,忽然間,卓必玉的心分外寂寞。 還是……還是親情最安全最可靠。卓必玉心想。 將臉別向車窗外,卓必玉看到人行道上的一對情侶,男孩正背著女孩緩步前行。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但能感覺到他們的快樂。那樣的歡暢那樣的肆無忌憚。好似一整條馬路都是他們的。好似一整個世界都是他們的。 卓必玉不由得想起一些往事: 大一時有一次她突發高燒,胡笙將她背去了校醫院。伏在胡笙寬闊溫暖的背上,卓必玉頭腦恍惚迷糊,內心明澈幸福。 一次看完電影,走在路上吵架了,她鬧脾氣不肯回學校。胡笙左哄右哄哄不好,乾脆採取野蠻手段,直接將她扛在肩上,扔進出租車。 還有一回,卓必玉走路走累了,撒嬌要求男朋友背她。胡笙背起她,然後出人意料地將她放在垃圾筒上,自己走掉了。坐在垃圾筒上的卓必玉啼笑皆非…… 回憶令胡笙的氣息帶著一種無可比擬的甜蜜縈繞在她的周圍。卓必玉胸中湧起一股柔情來,她好想找到遠在異國的胡笙,親口對他說:或許我們的生命從此不再產生交集,但是,我要向你致謝,謝謝你給了我這麼多非同凡響的美妙回憶。 每一場愛情都帶有其自身特有的溫度和光輝。或許它經不起滄海桑田,或許終落得個勞燕分飛,但那一段時間因為有了這樣的愛人、這樣的愛,便形成了"這般"的而不是"那樣"的風景,於是,它便"這般"的迷人了。也許,"那樣"也會很精彩,可是,它偏偏就是"這般"了。這般度過了一段生命,其實,挺好。 想到此,卓必玉笑了,心說:我也是經歷過許多時間的人,我也不必害怕。 (五) 爸爸正在書房內寫毛筆字。 卓必玉走進去,看到爸爸寫的是北宋詞人柳永的名作《雨霖鈴》: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寫罷擱下筆,爸爸指著宣紙問:"覺得怎麼樣?" "好字,但不算好詞。我一向不怎麼喜歡婉約詞,尤其受不了男人寫這種酸溜溜的小情小調的東西。"卓必玉說道。 爸爸笑著說:"呃,不能這麼說。小情小調沒關係,只要是真情實感就是好的,就值得寫出來。而且,如果能以一己之小,通古今寰宇之大,那便是真正的高格化境了。" "什麼叫以一己之小通宇宙之大?" "你看這裡,本來作者痛到無言,卻沒有再向內拓進、沉溺,而是放眼身外,看遠處煙波蒼茫、暮靄遮天蔽日;景入眼,人入景,情景交融天人交匯,小我之失便融會於天地的大悲痛之中。詞境大為開闊。" 爸爸說的似乎有點道理,但也很牽強。 不過,仔細一品味,卓必玉承認,整首慢詞境界最闊大的確實是這一句: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碎碎念念迴旋流轉之際的一句慨嘆,好似攜來三生三世的風塵和來自遠古的迴響。 燕京以北,湘江以南 落草火子 A 湘南 暮色四合的時候,我常常覺得自己應該擁有一座城堡,古色,斑駁,城牆上有青苔,陽光的影子照在上面,它們蔓延成一幅幅明滅渙散的畫。 在這座城堡裡,我要一個人居住,白天巡行,夜裡打更。 當然,這只是幻想,幻想而已。可是想著想著我就會很開心,很開心我就會接著沒完沒了地幻想。我想我是無藥可救了。 我18歲,大一,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幻想是黑暗裡瘋長的海藻,會逐漸佔據我生命海洋裡很大的一部分;時間則是海藻的養分,我們誰也無法抗拒。 我叫蔡湘南。我出生在湘江以南,一個弱小但美麗的城市。 我的名字很坦白,就像我的性格一樣,不懂得隱瞞和躲藏,會意外地給人傷害。 有時候,我的確是凜冽而尖銳的。比如,我有一個哥哥,他很英俊,英俊得讓所有男孩子嫉妒。他高中的時候開始帶女孩子回家,我鄙薄這行徑,於是用惡毒的語氣趕他出去。終於,在某個夏天的午後,我們宣布分道揚鑣。 常常是,他在屋子裡忙他的事情,我沉浸在我的世界裡。互不侵犯。那時候,我們都是任性而驕傲的孩子,無暇他顧,只懂得揮霍自己的青春。 時間長了,對我而言,這一個哥哥,有或沒有,似乎都一樣,我覺得無所謂。 何況,我還有一個很好的兄弟,和我哥一樣,他也有咄咄逼人的英氣,但他很善良,並且,有驚人且罕見的豁達。他總是能夠容忍我的孩子氣,然後微笑著說,湘南,我知道你是對的,可是你總要放人家一條生路啊。 聽起來彷彿我就是魔鬼撒旦,我忍不住大笑,笑過之後心情就會變得很明亮很開闊,像大雨清洗過的天空,湛藍湛藍的。 有這麼一個兄弟,我覺得比擁有一個哥哥要幸福一百倍。不,是一千倍,一萬倍。 他叫燕北,燕京以北。燕北的血管裡汩汩流蕩著北方人的血液,豪爽、熱情,可是外表安靜,一點都不張揚。我喜歡和這樣的男孩子在一起,那樣不用擔心輕易被傷害。 只是有時候,他也會落寞。看著他面容模糊神情恍惚的樣子,我會一下子變得手足無措起來。我不知道怎樣安慰他,我只是安靜地把手指插在襯衣口袋裡,默默地陪著他走很長很長的路;或者,一起仰望天空,且聽風吟。 幸好這種情況出現得不多,燕北總是會很快回過神來,臉上的憂傷轉瞬即逝,然後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努力地微笑。 他知道我是心疼了。所以不快樂也要裝作快樂,好讓我開心。 可是他不知道這樣我會更加難過。我常想湘南你真沒用,你看燕北這麼不開心,你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都是大學以前的事了。現在我們18歲,我在長沙,他在武漢。據說他那所大學是全國風景最美麗的大學,有好看的櫻花和銀杏樹,還有一面很大的湖泊,只是我一直沒有機會去看。 A 湘南 我至今都記得15歲那年與燕北的相遇。 燕北穿白色的棉布襯衣和米色長褲,落落無塵;身材挺拔,像白樺樹;手指很長,似乎天生有做藝術家的天賦和氣質。 燕北說純正的普通話,字正腔圓,可是用他的嗓音說出來,有江南的濕潤和柔和,一樣地好聽。 燕北微笑的樣子最好看,淡定、乾淨、透明,遠遠瞧著,還有一點點離群索居的味道。你看了都忍不住想感染,想和他一樣,有酷酷的笑容,做上帝的寵兒。 他還完全是個孩子,可是一舉一動都顯得那麼與眾不同。 後來我才知道,燕北不是土生土長的湘南人,他來自燕京以北。燕北,一個在我們湘南土著眼裡,有高大的人和建築,聽起來恢弘美好的城市。 知道這些,是在我們做了同桌之後,他給我講他的家鄉。那裡有一座基督小教堂,每當做禮拜,人們的嘴裡吐出鮮花一樣芬芳的句子,那是祈禱;而牆角有白色和紅色的薔薇花在熱烈開放。他說,他是喜歡鮮花的孩子,痴迷而執著。 我笑了。我相信他。不過我更願意想像教堂的樣子,我把它幻想成一座古堡,我在裡面,肆意而自由地奔跑,從城牆的東面跑到西面,又跑到北面。我可以感受到汗水洶湧而出,在臉上淋漓的情景,我長久地痴迷,忘卻時間。 於是燕北總是乖乖地放棄他的鮮花,聽我構築我的城堡。 你們注定了是要做一輩子的兄弟的,某一天在大街上,算命的先生說,這是宿命,你們誰也無法逃脫的。 我們都不想逃脫,我和燕北搶著說。 後來混熟了,我經常到他家裡去。第一次,就像第一次遇見,我發現他的居室竟然和他的人一樣,顯得與眾不同。我吃驚於那完美的對稱和統一。 比如,櫃子是南北相對的兩套,橙黃色,枕頭並肩而放,書桌是聯體的那種,衣櫥裡,掛著兩套一模一樣的adidas運動服,還有同樣的運動鞋,甚至,在不起眼的抽屜裡,那些被遺忘或珍藏的童年玩具都是成雙入對的。 總之,在他那裡,我很難找到孤立的東西。它們就像是彼此的身體和影子,無論如何,也要堅持在一起。 問他,他說,這樣好,這樣它們才不會寂寞。 真是詩意又浪漫的回答。原來東西和人一樣,有了伴才可以快樂的。 他媽媽更有趣,她竟然說,這樣家裡像養了兩個男孩子,熱鬧非凡。 我叫他媽媽阿姨,阿姨卻和叫燕北一樣,大聲地叫我兒子,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不過我知道阿姨是真的對我好。他們一家人對我都挺好的。雖然他的工程師爸爸平日里沉默少言,可是我去了,他竟然會"勾引"我和燕北陪他喝酒,好容易成功了,每次又只讓我們喝一點點,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後來阿姨把燕北的很多東西都送給了我,她說,與其"像"養了兩個男孩子,不如就當真養了兩個。湘南和燕北,你們都是我的乖兒子。說著說著,她的眼睛竟紅起來,有一些濕潤的東西氤氳在裡面。我想阿姨是真喜歡我了。我鼻子一陣發酸,我說這是真的嗎我和燕北就要做親兄弟了。 親兄弟。這三個字讓我感覺溫暖。上帝啊,我竟可以是如此幸運的孩子。 再後來,我穿著和燕北一模一樣的adidas運動服和運動鞋去了學校。同學都說,我們看起來就像是一對雙生子,都有俊朗的面孔和挺拔的身體。 我沉浸在種種未曾體驗過的讚嘆和驚呼裡面,幸福得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只是燕北的表情始終淡淡的,處變不驚的樣子。要不是他的眼神平和,我的不羈,我覺得我們都可以以假亂真了。 4月,燕北15歲生日,阿姨買了兩個蛋糕。我們一起唱生日歌。阿姨開心得哭了,叔叔也高興,喝了很多酒。那一天我們都很放肆地幸福,彷彿全世界是我們四個人的一樣。 那一年,我總共過了兩個生日,燕北也是。我的生日是夏至,6月21日。 B 燕北 15歲那年我過了兩個生日,第二個是在湘南家裡過的。夏至。 那一天是太陽直射北迴歸線,北半球一年中白晝最長的一天。太陽升得很高,光線被茂密的香樟分割成一片一片地,像碎碎的水銀撒在地上,一點也沒有章法。 湘南就是在這樣的光線裡生長了15年,長成了一副明媚的樣子,有凜冽的性格和燦爛的笑容。然後與我相遇。 流年。光華。童年。暗影。 那一天是個特別的日子,那一天出了一點點意外。 湘南哥哥的名字豁然出現在學校的公告欄裡,因為打架,他被開除了。 他叫蔡簫遼,高三。我常常在學校裡看著他穿著破舊的牛仔褲,腦袋埋在長長的頭髮裡面,或者神情漠然地望著天,身影流動著恍惚的氣息。他是那種討女孩子喜歡的男孩子,英俊就英俊得要死,頹敗就頹敗得有型。只是,他不討老師喜歡。通常,當我們碰面的時候,他會收斂起孤傲的眼神,態度溫和地說,燕北,你好。 簫遼,你好。我應他。我知道,其實他從來都不是冷漠的人。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距離高考僅剩15天。 我一直擔心他家裡會有軒然大波的,可是沒有。湘南說其實大家都知道遲早有這麼一天的,再說,簫遼的功課糟糕透頂,就算讓他去高考,也是什麼大學都上不了的。 我苦笑。回家後,簫遼沉淪的背影和疲憊的眼神不停地在我眼前浮動,我為他和湘南感到心痛。 他們本應該是多麼和諧的一對兄弟,可是為什麼,關係還不及我和湘南。 簫遼第二天便南下去了深圳。 我們去送他,我吃驚地發現他的長發和配飾藏刀都消失了,取而代之是百分百的陽光少年。棱角分明的面孔和四溢的青春,讓人羨慕。 臨走的時候他拍拍我的肩膀,說,替我好好照顧湘南,他太任性了。 湘南不滿,說,得了吧,你還是照顧好你自己吧。 我看到簫遼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我沉默。我說過,我相信時間的力量,它是漫捲的海潮,總有一天會讓我們凜冽不再。 悲傷總是短暫的。這個夏至過後,我和湘南已經可以在化學課上往純淨水瓶子里扔鈉片,看它像一條閃光的小魚在水面游來游去,發出輕微的滋滋聲,最後魚越來越小,融為水的一部分。我們對這種遊戲樂此不疲,並管它叫"水焰火"。 簫遼離開之後,我更成了他們家的常客。湘南的媽媽對我很好,不過她老是叫我簫遼,發現錯了便是一副悵然自責的表情。後來她叫簫遼的時候我便爽快地回應,就像我真的是簫遼一樣。 我媽媽倒是很親熱地叫湘南兒子,幾乎一次都沒有錯過。 有時候我也開玩笑,對湘南說,弟弟,快,叫我聲哥哥。 他的拳頭立馬就揮舞了過來,你去死。 我不過比湘南大兩個月而已。 無比的年輕。無敵的青春。 兩個英俊少年就這樣站在開滿鮮花的街道上,做出囂張無比的樣子,一邊猖獗,一邊數數:15。16。17。三年。我們白衣飄飄的年代,我們滾燙的似水流年。 16歲的時候我們去看王家衛的《花樣年華》,看到字幕上打出這樣的句子: 那些消逝了的歲月,彷彿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他一直在懷戀著過去的一切。如果他能衝破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他會走回到早已消逝的歲月。 看著看著,我突然感覺一陣一陣尖銳的憂傷劃過心臟,我突然就要劇烈地懷戀我的燕北來。 湘南在一旁陪我不知所措,他說燕北你怎麼了。我堅強地說沒什麼,我只是被劇情感動了。 我只是被劇情感動了,說出來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可是我依然沖他微笑。 我不想兄弟為我心疼。 那是我16歲感到的唯一一次孤獨。後來,再後來,我在湘南面前總是很開心。 17歲,輪到我們高三,我們的臉一天天消瘦,但是眼神依然犀利。我和湘南變成了真正的兄弟,一起回我的家或他的家,一起吃飯,一起休息,然後一起上學。 因為我們,我爸爸和他爸爸也成了好哥們。他們一起叫我們儿子,不分彼此。 A 湘南 兩年後的夏至,哥哥從深圳回來,他20歲,我17歲。 這一年,高考提前結束,我和燕北在街道上看見一個英俊的男人像一棵白楊那樣朝我們揮手,心裡歡騰得厲害.我聽見燕北少有的興奮,湘南,你看,簫遼回來了,你哥哥回來了。 兩年,足以消除我們兄弟倆所有的冷漠和孤傲; 兩年,我終於在父母的思念裡開始懷念他,懷念他小時候背我上學的情景,懷念他替我背黑鍋挨爸爸的揍,我甚至懷念他帶回家的女孩子都有如花的笑靨和纖細的腰肢。 兩年裡,簫遼給爸爸寄胃藥,給媽媽寄治療偏頭痛的磁枕,給我和燕北寄好看的書和好聽的CD。 燕北說的對,我哥確實挺好的。 可是當我提起這些的時候,簫遼只是淡淡地笑笑。 20歲的大小伙子簫遼,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有氣焰囂張的頹廢青年了。他收斂起全部的尖銳,已經會說很溫和的話了。 兩個月後,我們收到錄取通知書,我在長沙,燕北在武漢。他說他要去全國最美麗的大學,他成功了,他是那樣喜歡鮮花的一個男孩子。 我依然幻想著我的城堡。在這座城堡裡,我要一個人居住,白天巡行,夜裡打更。 燕北來信說我一定可以的。 B 燕北 湘南,我們在風裡面長得飛快,我們終於長到了18歲,我們終於不再是孩子了。 我要給你講個故事,一個關於京北的故事。 是的,京北,燕京以北。你一定沒有聽說過他,可是,你穿過他的白色adidas運動服和運動鞋,你用過他的橙黃色書櫃和書桌,你過過他的生日,你甚至用和他一樣的聲音叫過我哥哥啊。 京北,我的孿生弟弟京北,和我穿同樣衣服的京北,總是陪我一起快樂一起憂傷的京北;京北,連生病都不謀而合的京北;京北,15歲那年死於一場流行肺炎的京北。京北。京北。京北。京。北。 湘南,你知道麼?在生命的前15年裡,我和京北做的唯一不同的一件事情就是生與死。在這場浩劫裡,我是倖存者,可是我又是多麼大的受害者啊。 15歲那年,我不停地懷念我的弟弟京北,我無法從他的死亡陰影裡走出,為了我,爸爸和媽媽離開他們生活了大半輩子的燕京以北,來到湘江以南。 在這裡,我認識了你,湘南,你有英俊桀驁的眼神,你是多麼像我的京北啊。有好多次,我都把你當成了我的京北啊。 湘南,你是我的京北。 湘南,你是我的弟弟。 湘南,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兄弟。 你相信麼? 還有,湘南,我想你了,你能來武漢看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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