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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水城和V(1)

水城 跳橙文字组合 5378 2018-03-13
我被各種鳥叫吵醒,一覺醒來看見的是白天。我跑到窗戶前面想仔細端詳一下這座城鎮。它又起了變化,和昨天我來的時候不一樣。這個地方的街道是很淺、很清澈的水道,能看見水中的小魚和水底的沙石。從遠處行駛來一隻隻巨大的紅色木船,游過我窗前的街道。船上的帆都像金線繡成的畫卷,它們不是浮在水上的,每隻船都有四個車輪,把水道濺起燦爛的水花,在水道上留下兩道長長的白色波浪。 街上出現了商店,好像一夜之間開起來的,還有各種國家的人,打扮得很奇怪,整個城鎮上的人都像在參加化妝舞會。鬱金香旅館對面是一個中國包子舖,門口站著一個十分有風韻的夫人。她穿著繡著牡丹的清朝旗袍,滿臉是笑,手裡搖著扇子和手絹,輕悠悠地倚著門,眼睛靈光地四下亂瞟。可是卻沒有人看她一眼,事實上所有的人好像都看不見也感受不到其他人存在那樣各自忙各自的。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城鎮啊?托馬斯還在睡覺,我跑下樓。這裡房子都是連接在一起的,幾個吉卜賽人站在水道邊的石台上搖鈴鐺,紅色的木船就出現了,把他們載走。我沿著窄窄的石板小道走過去,兩個古希臘人披著白色的麻布大聲地爭吵著什麼,其中一個人說:

“人是世界上惟一用兩條腿走路的動物。” “土老帽兒,那雞是什麼?” “人是世界上惟一用兩條腿走路不長羽毛的動物!” 他們倆一邊指手畫腳,一邊把吐沫噴到對方的臉上,根本沒注意我沖他們做鬼臉。然後,我又看見了很多這樣的怪人。一身太空服的金發小姐,對著自己的手腕說話;穿著獵裝的男人扛著一桿獵槍,他的頭髮是棕色的,皮膚也被曬成棕色的;幾個hip-hop男孩帶著便攜錄音機跳舞,他們的技術很不錯嘛;一個印第安老太太雙手舉起,手心朝上,嘴裡念著我聽不清楚的咒語。 這條街的盡頭是一大片很深的水。我又向其他方向走了走,房子以外的空地上都長著熱帶的繁茂植物,和深紅色中國古代的房子一點也不般配。終於我在一個出口找到了牌樓一樣的建築,它的柱子上雕刻著幾條龍,都是水龍。我在神怪談的書上讀到過,是行雲撥雨的龍。頂端的牌子上寫著“水城”。它前方,又是茫茫的一大片水,散發出粉色的霧氣,看不到更遠的東西。

我懷疑這座城鎮被水包圍了。 水城每天都會下陣雨。 所以我和托馬斯很少出門,餓了就在鬱金香旅館一樓的餐廳裡吃飯。旅館的老闆像一個歐洲中世紀的貴族,穿著木製高跟鞋和白色的長統襪,合身的套裝上全是珠子裝飾。他是一個憂鬱的人,從早到晚都在親自擦拭餐廳裡的陳設。邊擦邊嘆氣。餐館的桌子上放滿了各種食物,還有鮮花和蠟燭。這個旅館的所有東西都是歐洲中世紀的樣子,看起來相當貴重啊!最深處的桌子上總是坐著幾個刁著雪茄打撲克的男人,無論我什麼時候看見他們,他們都在打撲克。其他的客人很少出現,有時候能碰見幾次,但是都不記得他們的樣子。我沒見過侍者和廚子,食物啊,香檳酒啊,鮮花啊好像都是從桌子上長出來的一樣。有一次我試圖一直待在餐廳看看這些都是怎麼變出來的,可等了很長時間,一切都沒發生變化。等我下次再來到餐廳,又是美酒佳餚,粉飾華麗的了。

我還想說說水城的陣雨,這裡的雨好像是有情緒的,或者說,這些雨可以影響你的情緒。小時候很討厭下雨呢,可是很多記憶深刻的事情都發生在雨天。只要一想起來,就覺得外面下雨了,其實外面並沒有下雨,只是那些記憶都像是下雨。但水城的雨不是,水城的雨能讓你無端地開心起來,或者很憂愁。像吃了某種致幻劑,我也能因為下雨想起很多以前遺忘掉的事情。想起透過萬花筒看世界,和爸爸在公園裡玩旋轉木馬,爸爸那時候可真開心啊!我打開窗子,外面又開始下雨了,我伸出手接著。雨水在我的手心濺起綠色發光的水花,凝結成一個小小的晶體。這大概就是讓我情緒變化的原因吧!漸漸的,我發現,陣雨的顏色也是變化的。綠色是讓人想起童年的雨,粉紅色是甜蜜溫馨的雨,藍色是憂傷的雨,橘紅色的雨讓我興奮,紅色的雨則會令人煩躁不安。可是托馬斯就不被陣雨影響,它除了睡覺和吃,幾乎沒有別的行為。有時候,它會獨自在窗台上向外望著,一直望著,一動不動。

我開始逐漸適應水城的變化多端,這裡的一切好像都被賦予了生命。 我的木床開始發芽,長出葉子,床頭開滿了粉紅色的花朵。這種花朵的花瓣非常厚,托馬斯就蹲在床頭櫃上吃那些花。我也摘下一片花瓣嚐了嘗,是生魚片的味道。更怪的是我的枕頭,它總認為自己是一隻雞。天還沒亮,它就從我的頭下面擠出來,把自己弄成雞的樣子喔喔亂叫。關鍵是,它根本不了解雞的習性和公雞母雞的區別。中午的時候,又在房間裡收集細軟,準備搭窩孵蛋了。它行動的方式和雞很像,腦袋一探一探的,還在房間的空地上轉圈。後來它可能覺得在屋子裡做窩不是一件聰明事,就從對著旅館後院在窗戶飛了出去,跳到樹上,準備像鳥兒那樣在樹上搭窩。很不幸的是,它的肚子被樹枝劃破了,羽毛從枕頭里散落到地上,它當機立斷地跟著墜到地面,把自己裝扮成一隻死雞。

有一次我爬上屋頂,屋頂上空飄滿了雲,它們太低了,低得好像伸手就能夠到。不知道為什麼,我開始流眼淚。托馬斯出奇地活躍起來,跳起來用爪子拉扯那些雲,把雲拉下來。雲朵是灰色的,陰沉著臉,我輕輕地揪了一小片雲,聞到濃烈的芥末味。難怪總是想流眼淚呢。我把床頭的花瓣採集下來蘸著雲吃。 “托馬斯,你也來嚐嚐吧!這雲能讓你想起以前的事呢!” 托馬斯就是在吃了蘸雲的花朵後透露自己的身世的。它流了很多眼淚,以至於不能控制情緒而說了很多它後來很後悔的話。它甚至跳到我的膝蓋上,用我的裙子擦鼻涕,一邊說話。 “我是一個千年的魂。曾經是一個很有名的詩人,在唐朝。我住在長安城,那裡有世上最美的花和最美的女子。晚春時節,處處花團錦簇,鶯歌燕舞。我策馬湖邊,賞花觀景的小姐們都從紗做的團扇後面含笑望我。她們為我癡迷和瘋狂,有的姑娘為了親近我,哪怕得到我的一個字,一個眼神,也會整夜在我的門前徘徊。我每日隻流連花街柳巷,我不能給予平凡的女子愛,而對歌妓,我不需要付出愛。我最愛的女子在深宮中,她只倚在一個庸俗惡劣的男人身邊,默然憂愁地望過我一次。那灰飛湮滅的眼神直到今日我還記得。我自然明了她愛我,但她不會因為愛而丟掉她的性命,丟掉她如夢如幻的容顏。後來我云遊各地,每每想到她在深幽處輕嘆,對鏡寄託與我思念的哀愁,我就忍不住想哭。這世上惟一的愛也不過如此,她若是跟隨我,我必定不會如此愛她。她要我惦記她如她惦記我一般,這才是世上最聰慧的女子。讓我怎能不愛。你會因為一個眼神而愛人一生嗎?”

“不知道,好像從來沒有那種感覺。” “世間的人有幾個能如我般風流,擁有刻骨銘心的愛。我再次回到長安已是幾十年後,那裡早已繁華落盡,改朝換代。我四處打探她的消息,才知道她逝去多年了。她說她不能看著自己老去。我就在得知她死訊的時候變做了魂,也許是死了,但我不清楚。我變換過許多次相貌和样子,經歷過許多故事,很多都像夢一樣忘記了。最後成為一隻貓。我無所謂自己是什麼,無所謂如何存在,只是這樣遊蕩下去。惟獨那個女子的眼神,我忘不掉。” “第一次我碰見你的時候,你念了首詩,是你寫的嗎?” “那是,另一個有愛人的寫的。” “可是,記住和去愛,究竟哪個比較重要呢?你們從來沒有開心地在一起過,也許你只是因為這個,才總是憂愁的吧?”

它沒回答我,自顧自地不停說。 我覺得很憂傷,一直摸著托馬斯的毛,像安慰一個孩子那樣。只想讓它舒服點。遊蕩了這麼多年,還惦記著最愛的女人和千年前的事,心靈一定很累,很憔悴的。後來它可能真的累了,聲音越來越低沉。到最後反反复复地念叨著“非天堂,非地獄,非人間。生即是死,死亦是生……”慢慢睡著了。 托馬斯對我說的當然不止這些,我所知道的只是它的身世和我沒有死,因為它說,死了的話,無論怎樣都會改變形態的。我看起來還是很正常的啊。那這個水城到底是什麼呢?還有它和那個女人的愛,怎麼想都覺得好單調和可憐哦。愛一個人就要讓那個人高興才對嘛,哪怕只是開心地在一起一秒种,無論什麼時候回憶起來都是美好的。不會這麼傷心。我還想到了星野,他用手指在我背上留下溫情的符號,他說,我愛你兔子。可星野真的愛我嗎? “到底是為了交往才做愛的,還是為了做愛而交往的呢?”那托馬斯呢?它有著那麼深的憂傷太可憐了,以後要讓它也開心點。要是我沒抓住它的話,它現在還在其他的什麼地方遊蕩吧?它會把它的故事說給其他的什麼人聽嗎?要是我沒抓住它的話……

我把托馬斯抱回床上,生怕弄醒它。什麼時候才能離開水城呢?回到札幌或者我以前住的地方,總之要去實在點的地方,我還想見到爸爸呢!水城太不真實了,我並不害怕,只是覺得現在每天都像在做夢,這些夢裡總是充滿著托馬斯念的咒語: “非天堂,非地獄,非人間。 生即是死,死亦是生,喜怒哀樂,歸於無常。 非天堂,非地獄,非人間。 無所謂有,無所謂無。 善即是惡,惡亦是善,喜怒哀樂,歸於無常。 無所謂有,無所謂無。 非天堂,非地獄,非人間。 陰即是陽,陽亦是陰,喜怒哀樂,歸於無常……” 這可真不好。 “非天堂,非地獄,非人間。”托馬斯說的就是水城吧?它說水城是它遊蕩千年都沒有到過的地方。它當然去過很多地方,不止中國。這裡不是天堂,不是地獄,更不是以前我存在過的世界,是一個連托馬斯也從來沒到過的世界。

要想辦法回到以前的世界去,那裡有很多我留戀的東西。我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個魂,很多忽略掉的記憶越來越清晰,總是想著以前,以前的世界,以前的人們。那時候我才明白我始終都不是一個人孤單地生活的。而托馬斯變得喜歡自言自語,經常獨自跳到窗外去,很長時間才回來。如果問它去哪了,它就說去找出口。在我適應了水城任何奇怪的事情之後,最大的樂趣就是在這座城市裡轉悠。因為這座城市裡所有的東西都不要錢,所有人都沒有貨幣的概念。我可以隨便從超級市場裡拿自己想吃的東西,喜歡的東西,這裡就是一個沒有物質的世界。可是時間長了,我又覺得很無聊,我是在去超級市場的路上碰見V的。 V,就是那個風裡的紅頭髮少女,也是我在列車上看見的影子,更是以後和我一起在水城,經歷很多事情的少女。只是這次相遇並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浪漫,尷尬得讓我不知怎麼寫下去好了。我有點想笑出聲來。

那是一個晴朗的下午,在總是下雨的水城,這是相當難得的。來到水城後就沒有做過料理啦,我去超級市場拿了一些喜歡的蔬菜和食品,準備自己做些東西吃。回去的路上我總覺得有點不大對勁,我順著印滿光斑的水道慢慢地走著,在石板的小道上留下清脆的聲音,幻想這裡是威尼斯。這時候,我覺得有一陣細碎的腳步在我身後,並且越來越清晰。還沒等我多想,一個冰冷的東西抵住了我的腰。 一個女孩子的聲音說:“錢。” 這難道不好笑嗎?水城是不需要錢的,可是卻有人打劫我。我想回頭看看是什麼樣的人在街頭明目張膽地做傻事。可是那聲音好像很堅決,放在我腰間的應該是手槍吧?我不說話,她也沒有任何反應,就這樣我們僵持了三十秒。 在這三十秒裡,我想到她應該不是水城裡的人,因為她絲毫不了解水城的情況。應該和我一樣是從原來世界來到這裡的,這麼說,到這裡的不止我一個人了。那是為什麼呢? “給我錢!” 我試圖轉過頭去,可她的手槍那麼堅決地待著,沒有半點想要離開的意思。可我沒有要死的感覺,這可真奇怪。 “我沒有錢,這裡的人都沒有錢。” 當我轉過頭去的時候,我看見的是那個紅頭髮的少女。這就是我們的相遇。然後,我給了她吃的,帶她去了鬱金香旅館,知道了她叫做V,從德國來的,需要一輛摩托車。我只知道這些,更多的是我的猜測。 V是個嬉皮吧?我想描述一下她的相貌。她長得很像瑪芮安妮·菲絲弗13。有碧綠的眼睛,可惜頭髮不是金色的。瑪芮安妮·菲絲弗是英國一個著名的骨肉皮,她從60年代開始和rolling stone14、大衛·鮑依15混在一起,後來英國歷年的搖滾樂隊成員像blur16啊什麼的都分別和她有過關係。她不是明星也不是歌手,她就是一個骨肉皮,有時候也唱歌,和著名的樂隊同台演出。伴隨著很多樂隊從鼎盛到銷聲匿跡,她一直唱到頭髮花白。現在她已經是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女人了,滿臉皺紋,聲音卻比年輕的時候好聽得多。年輕的時候她多麼美好啊,好像就是為了搖滾樂而存在的女孩,那麼純粹。 ……我好像跑題了吧?總之V就是這樣的一張臉,但要比瑪芮安妮·菲絲弗酷多了。她的衣服上滿是塵土,黑色的靴子上好像還有血跡,應該不會是果醬吧?她像從什麼危險的地方逃難來的,身上難道受傷了嗎?可是我回想起她用槍指著我的樣子又忍不住笑起來。 遺憾的是,我沒能和V建立一個很好的友誼開端。因為她是那麼的冷酷,和我在風和列車上看見的影子完全不一樣。她並不是熱鬧的,她很少說話,也從不用眼睛看我,經常戴著墨鏡。無論我怎麼和她說話,照顧她,她都顯得很不耐煩,愛理不理的。難道她一個人來到這樣一個奇怪的地方,就不覺得孤單嗎?好像她天生就應該是這樣的,這個世界本來就該只有她,周圍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無所謂的。我覺得很悲哀,為什麼有的人拼命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一個人待著,不去和人交流;可是有的人卻那麼渴望和人訴說心事,那麼渴望在溫暖的地方。最讓我不能接受的是,V不喜歡托馬斯。因為在我帶她走進鬱金香旅館上樓梯的時候,托馬斯正仰面躺在樓梯上頭朝下睡午覺,她抬起靴子就要踢托馬斯。 “別,這是我的貓。” “哦。” 她輕巧地從托馬斯身上跳了過去。我抱起托馬斯,看著V幹練的打開門,再用腳把門砰的一聲關上,托馬斯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伸了伸爪子又睡了過去。這個傢伙,真應該讓它試試從靴子的一端起飛的感覺。就這樣,V住在了我的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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