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觀邸99”交屋,一切準備停當之後,吳菲選了一個週末搬家。
臨出社區門的時候,吳菲又看見楊小寧在草坪上逗孩子,跟她搬進來時看到的情景別無二致,只是這一次楊小寧身邊沒有孩子他媽,而他則奇怪地戴了個方型的墨鏡。
吳菲看著那情景不禁微笑,她想了想,讓吳憲跟著搬家公司的車先走,她把自己的車在草坪邊停好,向著她的初戀走過去。
她在跟他距離大約七米的地方停下來,歪著頭看他。她腦海中又出現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他向她走來,帶著他的“招牌微笑”,就像他此刻對著他的小孩微笑的一樣。
吳菲在那兒站了將近十分鐘之後,楊小寧才終於發現了她的存在。他就在原地站起來,搓了搓手,也沖她微笑。
吳菲確定這一次他們兩個人都互相清楚地看到了對方。沒等楊小寧有別的反應,吳菲就沖他笑著大聲說:“我搬家,剛好路過這兒看見你,就想著,總該跟你打個招呼!對了,你戴這個墨鏡挺好看的,猛然一看,我還以為王家衛跟咱院兒裡逗孩子呢!”
說完輕快地轉身走了,留下楊小寧五官抽搐著佇立在艷陽下,無言地手裡牽著他的孩子……
也像王家衛電影一樣,此時無聲勝有聲,所以悲歡著各自的悲歡,結局了各自的結局。
吳菲知道,這一次,終於是她和他的永訣,她等這一刻的來臨,等了十年。
她心裡唯一納罕的是,為什麼是在莫喜倫的事情徹底了結之後,楊小寧才也能跟著一起消失在內心的盡頭了。從此,她不再為他留給的記憶而顛沛,也不會繼續受控於他留給她的,他們誰都說不出名目的挫折與憂傷。
吳菲在那天之後跟那個叫龍與成的銷售果真來往頻密起來,她也說不上到底當他是什麼人,也許,像那個搖滾樂手Bon Jovi說的:“每個人都不是一個孤島”。
龍與成不做銷售的時候,是個業餘詩人——沒有任何作品發表仍堅持創作的那種詩人。
“你知道,我覺得人的本性裡面,天生下來就會四件事:游泳,吟詩,喝酒和跳舞。這是最符合人類天性的事情,後來大多人不會,只是因為他們受到了教育的束縛。”
與成不是說說而已,這四件事是他的最強項,很明顯做起來比當銷售更得心應手。吳菲因此跟他見面都是聽他的安排,與成似乎也很樂意當吳菲的領袖,他教她游泳,她聽他吟詩,他們喝酒,跳舞。
跟龍與成在一起,吳菲覺得自己簡直不算年輕過。他每次都會給她新鮮的感覺,他帶她跟不同的陌生人一起狂歡,不問姓氏,不管出處,也不受任何利益的支使,玩兒的無拘無束。
有一段時間,他們幾乎每次見面都喝酒,每喝必醉,趁著醉意再解決別的飢荒,沒有了自控的枷鎖,很原真超自然的體驗。
“人生最快樂的事是喝酒和做愛。”詩人龍與成如是說。
“是啊,可惜多數時候你們男的只能同時選其中一件!”
“怎麼說?”
“不是說很多男人喝酒之後就不能做愛了嗎?”吳菲笑道。
“也有像我這樣的天才啊!”龍與成說。
他有時確是個天才,他讓吳菲覺得,世界原來還有這樣的一隅,在裡面,有純粹的快樂。她從他身上感覺到一種全新的力量:年輕、單純。這些力量出現在吳菲生命的此時此刻,令她無比感激,卻又沒有任何多餘的負累。
等到熟悉一些的時候,龍與成也會跟吳菲講他自己的身世,講剛到北京那兩年的一段顛沛,也講家庭不睦。
“我媽除了對連續劇熱情之外,對其他的一切都特冷漠,我爸正好相反,他是對一切都很熱情,除了對我和我媽特冷漠!”
這話令吳菲想到她和吳憲,她因此對與成頓生憐愛之心,不禁嘆道:“唉,有時候想想看,我比你大將近八歲,你比我弟還小呢。”
“怎麼忽然想起說這個?”龍與成笑問。
“沒什麼,就是覺得你也真是挺不容易的。”
“嗨,這年頭,誰容易啊!”
“哎,這麼著吧!”吳菲湊近與成說:“以後,甭管你需要什麼幫助,記著,你都有我呢!”
“我什麼都不需要。真的。”龍與成說,收起笑容看著吳菲。
“可是我需要啊!”吳菲笑,瞇起眼睛,一邊把頭歪在與成肩膀上,柔聲道:“你知道嗎,現在啊,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高興,你就是我命裡的天魔星,你要不讓我對你好點兒啊,我還真覺得有點兒欠你的!”
龍與成把手環在吳菲背上輕輕揉著,玩笑道:“您這麼客氣乾嗎?我也沒對您做什麼!”
吳菲掙脫了笑道:“這還叫'沒做什麼'?那什麼叫'做了什麼'!”
“不過,說真的,我是挺怕別人說要對我好的。”與成咳了一下,點了一支煙遞給吳菲。
“為什麼?”吳菲接過煙吸了一口,問。
“大概,呵呵,我不想愛上誰吧。”龍與成若有所思道。
“為什麼?”吳菲又問。
“就是不想,沒有為什麼。”龍與成想了想又說:“我覺得,有的時候,女人會以愛之名要挾你,這樣那樣的。前陣子我認識一女孩,也沒怎麼著,有一天她忽然特哀怨地跟我說,我這輩子再也不會碰見比她對我更好的人。我一聽,頭皮立刻就麻了!”
“呵呵,”吳菲笑笑,問:“那她對你是怎麼個好法”。
“怎麼個好法,嗯……”與成給自己也點上煙,抽了一口,在面前揮了揮把煙趕開,說:“好像也沒怎麼,就是……她每天都給我發短信,噓寒問暖,逢年過節還送我禮物,讓快遞送到我上班的地方,弄得項目的人都嘲笑我,呵呵。而且,每次我們見面,她都特哀怨,回回欲言又止,老眼淚汪汪地看著我,就跟我快死了似的。”
“那她肯定是愛上你啦,多可憐啊!你還這麼說人家!”吳菲笑道。
“可她非要愛上我,這也不能賴我呀!”
“那你呢?你愛她嗎?”
“嗯……我,還不討厭她。”與成說。
“那就是不愛嘍!那你為什麼還要見她?”吳菲問。
“我不知道,有時候覺得她也挺可憐的,她說只要見著我就高興。我一想,讓她見見我,我也沒什麼損失,如果這點都做不到,那我也太不是人了。”
“可這也不是長久之計。”
“最有用的'長久之計'就是以不變應萬變,估計過一陣子她自己就好了。現在這年頭,哪還有什麼長久!”龍與成繼續道:“我就是覺得吧,有時候女的都挺自以為是的,以各種方式自以為是。比如這女孩,她總在說她自己如何如何喜歡我,可是她其實根本就不了解我。別說了解,其實我們倆連認識也算不上。”
“那是你的問題啊,你根本沒給人家機會了解你。”
“了解不需要'機會',只需要'智慧'。”與成說:“嗨,反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之我就是特見不得女孩哀怨,也很怕別人說喜歡我啦,要對我好啊之類的這種話。我……可能我在那種家庭里長大,已經習慣沒人對我好了,所以,我有點抗拒別人對我好,尤其是陌生女人。在我人生的經驗中,'好'有兩種結果,一種是讓自己覺得自己負心,時間長了,覺得自己挺混蛋的;另一種呢,我其實覺得,好多女人老愛打著對你好的幌子,說白了,也就是想霸占你,霸占就霸占唄,弄得還跟獻身了似的!你說,什麼叫好?咱憑良心說,一男的跟一女的睡了,到底誰吃虧誰佔便宜?唉,當男的未免他媽的太倒霉了!”
吳菲聽完,把煙掐滅,低頭很仔細地把落在衣角上的一粒小到幾乎看不見的煙灰仔細地撣掉,然後笑說:“呦,那你可得把自己看好了,你這麼才貌雙全,當心被我佔了便宜!”
“嗨!咱倆誰跟誰呀!再說,你跟別人不一樣!”龍與成看著吳菲笑。
“有什麼不一樣?還不都是為了扎堆儿吃然後一起睡!”
“這就是你不一樣的地方!”龍與成注視著吳菲的眼睛說:“你會承認,你什麼時候都不偽裝,有什麼說什麼。”
吳菲也回看他,兩個人又奇怪地一起大笑了兩聲。笑完, 吳菲忽然湊近了摟住與成的脖子在他耳邊小聲說:“你帶我走吧,咱喝酒去,然後,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你想幹嗎咱就乾嗎。”
“你想還是我想?”龍與成也小聲的回問。
“都這日子口了,還分什麼你我?還不都一樣?”吳菲笑,然後她放開他,他們又很深地對視了十三秒,在那十三秒裡,他們彷彿彼此看穿,只這麼一眼,只在那一刻,讓他們意外地擁有足夠的了解,了解到足夠他們在一處廝繼續混個一年半載,不用再有任何多餘的迂迴或解說。
等“觀邸99”賣完之後,吳菲休年假,就和龍與成去了東南亞的一個島上休假。
那天下午,之後,龍與成起身,先只穿上牛仔褲,走過去拉開對著海景的陽台門,飯店外的沙灘和海浪聲赫然衝進來。
吳菲蜷在床單裡,伸出手按了一下遙控,空氣里頓時飄出與成帶來唱片,是張國榮不朽的沙啞嗓音唱出來的“怪你過分美麗”。吳菲滿足地伸了個懶腰,嘆了口氣說“這首歌真是性感啊!”
“性感?比我呢?”與成走過來在吳菲臉上輕輕掐了一下,邊走到梳妝台的鏡子邊上,邊感嘆:“你這樣好多了!”
“什麼?”
“你現在的樣子……很女人。”
“怎麼講?”
“沒什麼……”
“討厭,就煩人說話說一半兒!”吳菲笑著說,然後伸手點了一支煙,斜靠在床邊看與成梳頭。
“我就喜歡看男孩子梳個小馬尾!”吳菲由衷地嘆道,“我弟就是頭髮太少,我要是將來有個兒子,也給他搞成這樣。”
“你覺得你兒子會像我嗎?”龍與成梳完辮子,回過頭問吳菲,一邊使勁舉著手臂看自己的二頭肌。
“我兒子要是像你這樣,早被我打扁了!哈哈哈。”吳菲笑著彈了彈煙蒂。
“那你會打我嗎?”與成走過來,坐在床沿,伸手摸了摸吳菲的髮際。
“滾!”吳菲嬌嗔地把與成的手擋開“我最受不了別人摸我頭髮,我前夫當時就是靠這一招騙了我,我覺得這他媽比摸哪兒都性感!”
“那,你會不會很容易愛上髮型師啊!”
“這倒沒有,我覺得髮型師跟大夫似的,自帶絕緣體。而且我一般都找'同志'給我弄頭髮。”吳菲邊說邊側著身伸手從沙發上的一堆衣服底下抽出一個紙袋,對與成說:“哎,你試試這件。”
與成接過那件紙袋,從裡面掏出一件黑色的襯衫,他舉著襯衫看了看,問:“啊?你什麼時候買的?”
“吃午飯之前啊,你非要健身,我閒著無聊,就去購物嘍!”
“我服了!這麼點兒功夫你都能購物啊?你不是說去SPA嗎?”
“我才不要自己SPA呢,要去就一起去!”
“好啊,那一會就去。”與成挨著吳菲坐下,想了想又說,“不過,以後別買衣服給我了,讓我覺得挺不舒服的。”
“那你早不說!”吳菲笑道。
“以前跟你不熟啊。”與成也笑。
“都上床一百次了,還說不熟?”
“熟不熟跟上多少回床沒關係吧——有一百?太誇張了吧。”
“你們男的不都好(四聲)個誇張嗎?”
“我無所謂,呵呵,對自己這點信心還是有的!”與成道“反正以後別買了。”
“你就當我有心理問題吧,呵呵——我可能真的有心理問題,我只要一上街就想給'我的'男人買東西。以前給我弟買,給老公買。現在,老公讓我給甩了,我弟穿別的女的買的衣服了,我就只能給你買嘍!”
“那,像我這樣,要是在老上海,是不是就叫'拆白黨'啊?”
“哈哈,你呀,你是該拆沒拆成的那種!”吳菲被龍與成的話逗笑了,“別廢話了,快穿給我看看。”
“不穿了,省得一會兒又脫,你給我買的衣服都挺合適的,不試都知道。你老給我買這麼貴的東西,我要是習慣了,離不開你了怎麼辦?”
龍與成說完站起來把襯衫掛進衣櫃。
“那就將計就計唄”吳菲仍頭枕著自己的胳膊微笑。
“怎麼個就計法?這樣?”與成走過來把吳菲抱起來,兩個人循序漸進,來了一個長久的濕吻。
“我不行了。”吳菲吻完把頭埋在與成胸前笑說:“我上年紀的人,每次之間得間隔倆小時養精蓄銳。”
“你好色啊你!想什麼呢?我就打算抱抱你而已,沒打算幹別的!”與成說著把吳菲的頭髮別到耳後,然後用床單把她裹了裹,從床上抱起來,放在陽台上的躺椅裡。他自己走回房間,從冰箱裡拿了兩個椰青回來,其中一個幫吳菲插好吸管遞給她,自己坐在旁邊的另一張躺椅上。
兩個人都面對著遠處的海岸線發呆。
龍與成喝了兩口忽然問:“你相信有上帝嗎?”
“好好的怎麼想起上帝來了?”吳菲反問。
“你說,我這麼帥,你這麼美,這兒的海這麼藍,椰青這麼甜,跟假的一樣!”
“哎呦,您這是,又作詩呢?”
“沒,我認真的,你說,如果沒上帝,這都怎麼來的啊?”
“呵呵,是啊!”吳菲很受用,一邊吸椰青一邊閒閒地說:“不過,如果真有上帝,上帝肯定也挺鬱悶的。”
“怎麼說?”
“你想啊,上帝給人製造了這麼美的條件,結果人跟這兒,都不干好事!”
“怎麼沒干好事?”
“比如你我,咱倆在一起的這點兒事兒,這要在《聖經》裡,那它就是個'罪'。”
“上帝不會這麼計較吧,如果這都叫'罪',那怎麼才不叫'罪'呢?”
“可能,如果有了'愛',了,它就不應該是'罪'了。”
龍與成不語,看吳菲瞇著眼睛,就起身從茶几上拿起個墨鏡遞給她。
吳菲戴上墨鏡繼續笑道:“不過說真的,如果可能,我還是願意'愛'的。只有愛才有那種讓人想要認清自己的折磨。很久沒有那麼被折磨了,感覺還挺'飢渴'的!”
“'飢渴'?我除了對性和酒,對其他的怎麼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龍與成笑道。
吳菲沒理會與成的笑話,繼續自己的話題道:“古人說,'哀莫大於心死',我都這把年紀了,還願意相信愛,大概,至少說明我的心還沒有全死吧。”
“到底是女人啊!呵呵。”龍與成回頭看吳菲,笑笑。
“討厭,期待愛很可笑嗎?幹嗎笑?”
“不知道,就是想笑。”
“那說說你吧,你呢?你就完全不想愛?”
“不知道,也懶得想,我倒沒覺得現在這樣有什麼不好。再說,今年是我本命年,過了再說吧,人家說了,本命年的時候不宜改變自己。”
“靠,你還敢在我面前提什麼本命年!我再過個本命年就奔四嘍!太可怕了!不過從今天起我要忘記年齡,省得你小子提前嫌棄我,呵呵。”
“哎,”與成又轉臉看著吳菲,認真地說:“不過,有一點我確信,你甭管到什麼時候,都還是會讓自己保持美麗的。”
“謝謝,借您吉言!”吳菲笑,又說:“那除了愛呢?還有什麼是你打算過了本命年才考慮的?”
“你指什麼?”
“比如,嗯……理想啊什麼的,對呀!你說,像你們這些年輕人,怎麼也沒個理想啊?”
“有啊,怎麼沒有。”
“那你說說,你的理想是什麼。”。
“我的理想嘛……”龍與成站起來把喝完的兩個椰青丟進垃圾袋,轉身對著那海天一色大聲道:“我宣布,我龍與成的理想就是,等吳菲老了,我每星期都去敬老院看她一回,她吃飯我給她夾菜,她喝酒我給她拎著瓶子!”
說完轉回身坐下,扭頭問吳菲:“您看這理想靠譜嗎?”。
“放屁!”吳菲聽了大笑。
不遠處海浪的聲音一卷一卷撥過來,屋裡的CD兀自響著,隱約,在唱“如果我還有哀傷,讓風吹散它,如果我還有快樂,也許吧……”。
吳菲愜意地翻了個身,背對著與成倦成一團,不知不覺在海浪聲中昏睡過去,似夢非夢之間,吳菲恍惚聽見與成的聲音在背後叫她的名字,那聲音似乎有些異樣,但吳菲還沒顧上聽個真切,那聲音就忽然遙遠了。
吳菲夢見自己隨著海水飛起來之前,似乎有一滴眼淚從她的墨鏡後面的眼眶中搖搖欲墜,但,還沒來得及滾落,也很快就被海水沖散,跟著其它無數來路不明的眼淚匯集在一起,被帶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吳菲看著水中的自己,微笑起來,雖然有些些納悶,但很塌實,她聽到有一個聲音在雲端隆隆的響著:
“天使又指示我在城內街道當中一道生命水的河,明亮如水晶……在河這邊與那邊有生命樹,結十二樣果子,樹上的葉子乃為醫治萬民。以後,再沒有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