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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

連環

亦舒

  • 青春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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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75786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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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連環 亦舒 7625 2018-03-13
連環記得那個晚上,下著大雨,木屋鐵皮頂上像撒豆子,漏水的地方放一隻桶或是盤子,叮叮咚咚,似大合奏。 自上一夜開始,他的心情已經有點緊張。 父母親商議了近大半個月:如果得到這份工作就一切安定,夫婦共事一主。他開車,她打雜,有固定收入,立即可搬進宿舍,孩子下學期也能夠入學。 連環這才知道,渴望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 傍晚,父母親穿戴整齊,出發到香公館去,連環就坐在家裡等。 南來已有兩年多,連氏夫婦已習慣逆來順受,雖有心事,仍然笑容滿臉。 連環覺得他倆已出去許久許久,照說一來一口,頂多大半個小時。 聽說香公館就在同一座山上,可以步行抵達,樹木鬱鬱蒼蒼,洋房往往只露出一隻角,連環不知道是哪一間。

"嗒"地一聲,連環窩著的後腦著了一滴水,他本能地伸手去拂,觸手軟綿綿,嚇一跳。一看,是隻小小壁虎,蠕縮在手指上。 他笑了,伸手輕輕把它放在地下,它一溜煙竄走。 連環似聽到腳步聲,急急迎出。 他想到母親說的,一家三口能在一起,已經夠幸運,其餘的得失,不太重要。 果然是他們回來。連環首先註意父親的表情,一看,頓時放下一顆心,不由得亦笑起來:事情成功了。 連氏伸手接著兒子的肩膀。 他們淋得濕漉漉,根本沒想到要避雨。 連環看見父親抬起頭,對著天空,籲出一口氣。 連環記得這個晚上的每一個細節,因為它斷定了他一生命運。 那隻壁虎總是悠悠然回來,有時落在連環背脊,有時被他轉身壓得合啟,有時掉了尾巴,拚命遊走。它的身體軟軟涼涼,連環記得它。

第二天,連氏三口便搬入香宅。 收拾好的簡單衣物根本不適用,主管另有製服發下來,只要踏進主人家活動範圍,就必須穿著劃一服裝。 連發式都受管制,主管吩咐他們到指定地方去剪短頭髮。 連嫂有點不捨得。人就是這樣,說好拿一樣來換另一樣,早已應允,屆時卻一定有悔意。 公館里共四名幫工,只有連氏三口留宿。 本來以為隨傳隨到,沒有放工時間,但老闆甚少傳喚他們。 幾個月下來,連環從來沒有踏進過大宅。 他們住的宿舍在另一角,另有小路下山乘車。 秋季,他插班入學,忙著在功課上迎頭趕上,根本無暇理會其他事宜。 往往溫習到深夜,有時可以聽見父母互訴心聲。 開頭幾句總是深覺安慰,因生活有了著落,接著便感嘆做下人的難處。

"總而言之,不要讓連環接近大宅,我們是我們,他是他。他有他的將來,他有他的前途。" 連環莞爾,總括來講,父母不是不快樂的的,那就已經足夠。 他天天步行上學,有時碰見父親駕駛的黑色大房車緩緩滑進大路,他總是看不清楚後座乘客的樣子,也不好意思瞪著看。 功課漸漸跟上,他日益沉默,長得很高,比其他十一二歲的男孩成熟不知多少。 生活平靜。一個下午,連環自得其樂,坐在小屋門口,用各種不同的聲調背誦國文課本上的唐詩: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一時雄壯,一時輕悄,一下子背會一首詩。 樹上不知為什麼還有一隻知了,一直活到秋天,仍然嗚叫,襯托著梔子花餘香,頗使人心曠神恰。

"你是誰?" 連環愕然,自書本中抬起來,看到面前站著一個小小女孩。 連環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她小小精緻的面孔猶自發出晶瑩亮光,他不禁自心底下對她產生好感。 "你是誰?"那女孩聲音清脆,追著他問。 "你又是誰?"連環也忍不住問她。 穿著雪白海軍服的小女孩在他對面一塊大石上坐下,"你先說。" 連環笑,"我叫連環。" 小女孩說:"我叫阿紫。" 連環不由自主讚美:"多好聽的名字?" 小女孩問:"你在幹什麼?"

"我在背功課。" 小女孩似乎很好奇,"我從前怎麼沒有見過你。" "你應該見過我嗎?"連環覺得她有趣極了。 他是獨生兒,沒有接觸過小幾歲的孩子,沒想到小小人兒,話語這樣玲瓏清脆。 小女孩說下去:"你住在我家,我應當認識你。" 連環一聽,馬上警覺,放下書本站起來,他知道她是誰了。她自大宅來,她是二小姐。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一邊叫一邊尋過來,"阿紫,阿紫,你在哪裡?" 小小的阿紫居然嘆一口氣,"他們找到我了,我要走了。再見,連環,我們下次再說話。" 她沒等連環回答,轉身朝小路口走去,自有保姆來領她回去,牽著她手輕輕責備著。

連環看著她的背影,小女孩的辮子一直垂到腰際,雪白襪子配黑漆皮鞋。 這樣小,看樣子尚未上學,或者只讀一年級,也許剛學會二十六個方塊字母。 真可愛。 連環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父母。 晚上,他聽父親說:"明天大小姐十三歲生日,大家要忙一整天,說是說隻請二十位客人,陣仗卻與大人無異,管接管送,出動三部車子。" 連環還沒有見過這位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大小姐。 連父又說:"連環也十三歲了,我們也慶祝一下。" 連環不在乎這些。 連嫂說:"他們真懂得排場。" "聽說大人生辰反而不作興請客。大小姐也並沒有被慣壞,替她開車門,每次都說謝謝。"

隔一會兒連嫂才問:"那為什麼都說二小姐似小魔怪。" 連環大奇。 誰,誰像魔怪,那安琪兒似的小女孩? 老連也沉默一會兒,到底是老實人,總覺在人背後講是非乃是不恰當行為。他終於說:"太太寵壞小女孩。" 第二天是長周末的頭一天,香宅園子裡張燈結彩,一看就知道準備大肆慶祝。 連環在空地練習投籃,日頭下痛快地出了一身汗。 他對目前的生活並無不滿,不覺自卑。父母用勞力換取酬勞,天經地義,連環為他們驕傲。 收了球,正打算淋浴,聽見有人喚他:"連環,連環。" 那聲音悅耳如雲雀,一听就知道是阿紫。 連環揚聲:"這裡。"

阿紫走過來,仍坐在那塊大石上,"真高興見到你。" "我也是。"連環訝異她竟然懂得用開場白。 "她沒有邀請你?"她當然指姐姐。 連環搖搖頭,"沒有。" 阿紫生氣說:"她也沒有請我。" "真的嗎?"連環蠻同情她。 "真可惡,說我太小,不會跳舞,不同我玩。" 連環說:"我也不會跳舞。" 阿紫忿忿不平地說:"她可以穿美麗的紗裙,我一天到晚就穿水手裝,我不喜歡藍色同白色,我只喜歡粉紅色。" 連環一直含笑,他真沒想到小小孩童也有如此強烈的七情六欲,他問阿紫,"你有沒有八歲?"

阿紫點點頭,"你猜得不錯。" "你手上是什麼?" 阿紫給他看,是一隻小小玻璃瓶,裝著幾隻醜陋的甲蟲。 連環大奇,"你玩這個?" "不" "那麼放掉它們。" "不,"她趨向前來,悄悄對連環說,"一會兒我把它們放進姐姐生日蛋糕的奶油裡。" 連環一呆,瞪著阿紫。 小魔怪。 阿紫得意地笑起來,模樣之可愛天真,真如畫片中的小天使。 連環不相信她會興出如此古怪的念頭來。 他急急說:"阿紫,我覺得你這個主意不大好。"

阿紫站起來,朝他笑笑,輕快地離去。 這個小女孩不可思議。 連環不相信她真會做出這件事來,直到傍晚。 是連嫂先說出來的:"好好一個生日會,搞成這樣子收場。" 老連大惑不解,"蛋糕里居然藏著十隻八隻活蟑螂,客人中又是女孩子居多,全嚇得魂不附體,可憐的翁家小姐還吃了半只下肚,又哭又吐,鬧得不亦樂乎。" 連環聽了忍不住偷笑,阿紫恁地惡作劇。 "有人搗蛋。" "東家已經在調查。" "老連,你猜是誰。" 老連一怔,遲疑一下,"不會的。" "怎麼不會。" "那隻是一個小小的幼童。" "小魔怪的綽號從何而來。" 老連搔搔頭,"如果真是她,將來大了,不知道怎樣鬼靈精怪。" 連環心中想,這還用說,簡直所向披靡,生人勿近。 他知道不應該,但是暗地裡,他又有點佩服阿紫。她小小年紀,已經懂得痛快地表示強烈不滿,有志氣。 連環不是這般大膽的人。他太懂事,太老成,太肯委曲求全,太不計較,驟眼看,不但怯弱,簡直笨笨的。 一連好幾天都沒有見到阿紫,連環不禁牽掛她。 小女孩一定受到責罰了。 接著整整一個星期,連環都沒有見到阿紫。 他幾乎忍不住要向父母追尋她的消息。 一連下了幾天雨,連環有點懷念小木屋的雨聲淙淙。彼時父親做散工,收入雖不穩定,心情卻比現時逍遙。環境造人,此刻父親老是東家長東家短,恭敬得有點過分。 下午,連環放學,步行回家,英文測驗卷上拿了甲級,十分高興,他吹著口哨。 "教我。" 連環一聽,驚喜交集,轉過頭來,看到阿紫坐在大石上。 "你好嗎,好久不見。"連環放下書包。 他看仔細了她,頓時一愕。 "阿紫,你的頭髮呢?"他失聲問。 小女孩的長辮子已連根剪掉,只餘三兩公分,緊緊貼在頭上,並不難看。但連環仍忍不住惋惜那一頭好發。 "教我吹口哨。"阿紫若無其事。 連環關懷地問:"你有沒有受到懲罰?" 阿紫終於點點頭。 連環笑了,"但那是值得的,對不對?" 阿紫跳起來,"你怎麼知道?"她也笑。 "有時我也希望可以把班中那個欺侮人的大個子揪出來打一頓,或是試一試不交功課,或是學抽香煙。" 阿紫問:"為什麼不做?" 連環低下頭,"你不會明白的,我同你不一樣,女孩子可以放肆點。" 阿紫不甚了了,但是她問:"我們可是朋友?" "是的,香紫珊,我們是朋友。" 連環與她緊緊握手。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辮子去了何處。" 阿紫答:"我把它們剪掉。" "為什麼?"又一個意外。 "令他們難過。"香紫珊清晰地說。 "他們是誰?" "爸爸媽媽姐姐。" 連環搖搖頭,"不,你不應使至親傷心。你在世上所有的,不過是這幾個人。" 阿紫碧清的雙目注視連環,她沒有聽明白。 連環好奇地問:"你上學沒有?" "兩年級。" "呵,"連環讚歎,"功課好不好?" "我從來不做功課。"阿紫斬釘截鐵地說。 連環又笑,"你不介意的話,我教你做。" 幾年後,連環為這個承諾後悔千百遍,但當其時,他心甘情願。 這時阿紫側起頭,好奇地問:"連環,你為什麼住在車夫的屋子裡?" 連環莞爾,"因為我是車夫的兒子。" "呵。"阿紫看樣子很知道車夫只是下人。 連環調侃她:"你不是說,我們是朋友嗎。" 阿紫重新打量他,然後肯定地答:"是,我們是朋友。"她轉身回大宅去。 這回連環有點感動,小小孩子倒是有真性情。 第二天,他因另外一件事,見到了香氏大小姐。 在心中比較一下,連環覺得他喜歡阿紫多過她姐姐十倍百倍。 可是,連環失笑,香家大小姐又何用他喜歡或是不喜歡。 那日清晨仍然下雨。 連環走下小路,看見母親一手打著傘,另一手提著書包,陪一個少女等車,這想必是大小姐了。 連環覺得奇怪,本來一向車等人,從來沒有人等車,後來才知道,車子進了水,打不著引擎,所以遲到。 大房車終於駛至,只見那少女走向前,不小心一腳踩在水坑中,她立刻退後,撞在連嫂身上,連環眼見母親腳步不穩,險些摔倒。那大小姐卻還皺起眉頭,猶自嫌女傭身手不夠敏捷。 連環目睹一切,不由得傷了自尊心。 只見連嫂急急陪笑抬起傘遮著大小姐上車。 連環默默轉身,冒雨大步踏著水去上學。 許多人不明白何以清貧弟子大半有出人頭地情意結,不是當事人不會知道,受生活上細瑣的折磨久了,若不是被它打垮你,就是你去打垮它。 連環知道大小姐叫香寶珊,適才離遠一看,只覺相貌亦長得異常秀麗。如聽父親說,她平時舉止非常斯文有禮,但是沒有用,經不起考驗,一遇小事,原形畢露。 沉默的連環想到母親不知要受多少如此窩囊氣才能算一日,更加沉默了, 那天放學,雨停了,連環走到大宅門口,去查看何以階下會積水。 他仔仔細細沿著石階探測一輪,發覺陰溝被落葉野草淤塞。連環立刻動起手來,清除一番,一下子水就流得乾乾淨淨。 他一頭汗,正想回去洗手,卻聽見有人問:"你是老連的孩子吧?" 連環轉過身子,看到一位穿便服的中年男子,便知道是此間的主人香權賜。連環當下不卑不亢地叫聲香先生。 香某點點頭,問他名字年歲。 連環一一作答,然後說:"香先生如沒有事我先走一步。" 香氏十分和藹。 "老連有個好孩子。" 連環笑笑。 他義務通渠,乃是為著母親,不是為了旁人。 老連放工回來興致勃勃,同妻子說起東家怎麼樣誇獎他的兒子。 連嫂忽然明白了,看向兒子。連環與母親的目光接觸,笑一笑,連嫂忽覺心酸,是為著早上那一幕吧,竟被小孩看見了,替香家的女兒打傘,被嫌不周到,自家的孩子卻淋雨上學,還要照顧大人,一樣的年紀呢,不同的環境,奈何。 連環攤開功課,沉迷其中,不知有否意圖尋找他的黃金屋與顏如玉。 也許他還年輕,不及想到那麼多。 連嫂無限憐愛地看著兒子,希望他有朝一日,飛脫出去,做自己的主人。 連嫂的生活經驗有限,她不知道,人其實很難真正自由,鎖住人的,往往是那人自己。不知不覺,我們不是做了感情的奴隸,就是事業的婢僕。 連環功課認真,不過是為做好本分。學生本分是勤奮向學,做不好他會羞愧。 不知不覺,他早已背著這個枷鎖。 世上沒有真正自由的人。 秋盡冬至,連嫂正準備過節,忽然主人家來傳車夫:"二小姐發燒,要進醫院觀察。" 連嫂愕然,老連滿以為放假,一早出去會友,恐怕要待下午才能回來。俗云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老連長駐候教,從不偷工減料,今日要緊關頭,他偏偏不在。 連嫂急得團團轉,連環忽然站起來,"不如我去看看。" "你會開車?"連嫂搶白他。 "香太太會開車,我背著二小姐不就行了。" 一言提醒夢中人,母子倆趕了去。 本來一屋下人,全體放假過年,香太太很鎮定,笑笑說:"相熟醫生出埠度假,為策萬全,我打算把孩子送到醫院。" 香太太把連氏母子領到樓上臥室。 連環也無暇欣賞美奐美倫的裝修,對他來說,最美觀最舒適的地方,永遠是他的家。 大小姐寶珊站在梯口,一見連環,馬上往後退,像是他身上帶著無數細菌,又像是怕下人即野蠻人,會隨時動粗,連環心中既好氣又好笑。 香氏夫婦並不是那樣的人,偏偏這位大小姐有這種怪脾氣。 進到阿紫房間,連環不禁莞爾,這簡直是米老鼠世界。 已經沒有時間,香太太說:"請過這邊來。" 阿紫躺在床上,雙眼緊閉,眉目清秀,似睡著了,再也不能調皮。 連嫂幫她套上外衣,一邊低聲說:"手好燙。" 香夫人這才稍露焦急之色。 連環蹲下,連嫂扶起阿紫,使她伏在連環背上,連環拉著她雙手,一下子就站起來,往樓下走去。 阿紫並不重,這小傢伙也怕病來磨,連環暗暗好笑。 不過她手心真似兩塊融蠟,軟綿綿火燙,連環不禁擔心起來。 他又不敢加快腳步,不由得皺起眉頭。 他把阿紫抬到車廂,輕輕放下。香夫人坐到駕駛位,連環正欲退下,但聽香太太說:"噯,你不能走,連嫂,你在家陪寶珊。" 連環看一看那位大小姐,她站得遠遠,似個觀光客。 奇怪,屋主人到什麼地方去了。 沒想到今日由太太開車,他坐在後座。 香夫人一直很鎮定,連環暗暗佩服。幾年前他也發過一次高燒,結果轉為肺炎,連嫂痛哭失聲,但香夫人似乎胸有成竹。 直到車停下來,她與連環一起來摻扶阿紫,他才發覺太太的手微微顫抖。 連環心中想,他長大了,也要像這位女士般懂得控制情緒。 香太太認識駐院醫生,他馬上出來抱起阿紫,笑曰:"唷,好重。"立刻搶進急症室。 香太太自然跟進去。 連環靜靜坐在候診間。 玻璃門反映出他的坐姿,他打量起自己來。 手大,腳大,上半年買的褲子,下半年已經嫌短,脖子細細,頭顱小小,簡直奇怪。 有位同班同學曾對他訴苦:"女孩子們越大越好看,我們則越大越醜。" 平日連環對這番置評沒有共鳴,亦不關注,此刻閒著,獨坐又冷又靜一股藥水味的候診室,看清楚自己,是醜,真醜,醜得不得了。 怎樣搞的,平頂頭長得似刺猬,粗眉大眼,有點凶狠相,連環低下頭,不敢看下去。 這是大小姐怕他的原因吧,連環益發珍惜小阿紫的友誼。 香太太出來了,臉色較以前紅潤。 連環馬上站起來。 香太太一點架子也無,把手擱在連環肩膀上一會兒,勝過萬言千語。 她真是一位高雅的太太。 阿紫需留院打針服藥,但是香太太有重要應酬,不能陪她。 連環愕然,對他母親來說,沒有什麼比孩子更重要,想必是小家子小世界才有這種事。 連環獨自乘車回家。 背上似一直馱著阿紫,小小身體,滾燙,軟弱無力,全靠他的力量。 連環又為自己強健高大的身體驕傲。 老連在門口等,"怎麼樣,"他焦急問,"沒事吧?" 連環笑笑,解答父親疑問。 "真巧,香先生剛剛在昨天出門到英國去,屋裡只餘婦孺。" 連環大惑不解,都說賺錢是為著享受,普通人滿心以為一旦發財即可翹著腿吃喝玩樂,此刻連環卻發覺香氏夫婦忙得連小年夜都不理,忙得連小女兒生病都無法陪伴,這又是何苦。 老連當下說:"來,兒子,你媽弄了幾味家鄉菜,我們先吃起來。" 連環忍不住問:"那大女孩怎麼吃飯?" "舅太太會來接她去小住幾日。" 老連一邊把菜端出來,一邊數:"紅燒獅子頭、百葉結烤肉、蔥烤河鯽魚……" 連環站在門口等母親。 幸虧不過一會兒,連嫂便滿臉笑容地回來。 今日大屋裡,只剩香太太一個人。 連環陪著母親,閒話家常,連嫂說到過去比較困難的日子,有點激動:"……趕我們走呢,一點親戚的情誼都沒有,這也不算什麼,原是我們不爭氣,不合打擾他,可是為什麼前日又顛著屁股來向我們要東西,居然還涎著臉說:你們屋子風水好,沾到大宅的財氣,善祝善禱起來,你說吃不吃得消。" 連環只是微微笑,人情世故本來如此。 老連自喉頭髮出一陣聲音,表示"老妻你還囉嗦什麼",一邊把半杯啤酒干掉。 他伸個懶腰站起來,"年年難過年年過。" 連嫂也說:"今天真夠累的。" 連環倒不覺得,他自小路散步到大路,本想打回頭,卻看見一部車子摸黑駛上來。 小子十分警惕,他記得父親說過,屋子裡只有婦孺,來人是誰? 車子是一輛鮮紅色的跑車,駛近香宅大門,索性熄了車頭燈,更使連環大奇。 他光明正大地踏前一步,剛欲揚聲,卻見大門打開,一個苗條的身影閃出來,秀麗的臉容歡欣無比。 連環張大嘴,那明明是香夫人。 紅色跑車主人一見她,馬上下車,黑暗中只見兩人緊緊擁抱。 連環愣在樹叢邊,要過許久許久,才能醒覺到這一幕不是他應該看見的,這一幕是黑暗的秘密,這一幕應沉到海底里去。 他這才懂得退到大樹後面,一顆心"卟通卟通"地跳,要他用手大力按住胸膛,才能禁止著不讓它自喉頭跳出來。 年輕的他緊緊閉上眼睛,莫名其妙,忽爾落下淚來。他請都猜不到,這位漂亮高貴和藹的太太,竟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出賣她的丈夫,出賣她的女兒。 為什麼? 為什麼? 他低下頭,雙腿發軟,不能動彈。 他要靜一靜,故此緩緩坐倒在草地上,發一會兒呆,抹去眼淚,才真正傷心起來。 一切是個計劃。屋主出差,傭人放假,阿紫送院,寶珊被親戚接走,每一步驟都為著使那個陌生人可以熄了燈把鮮紅色跑車駛上來幽會。 連環有種感覺,阿紫將失去她的母親,他真正替她擔心。 正在沉思,他聽到樹梢輕輕抖動。 連環醒覺,抬起頭,看到門外一棵高大的橡樹丫叉上競坐著一個人。 那人雙手持著一樣儀器,看清楚了,連環認得那是一架長距離攝影機。 電光石火間,連環明白了,這人是一名私家偵探,他在拍攝作證據用的照片。 這麼說來,香先生早起疑心,早有準備。 香權賜與夫人鄧玉貞的關係,原來已經名存實亡。 每一個新發現都是個打擊。 天吶,今天是什麼日子? 靜寂的私家路上一點聲響也無。 連環決定了一件事,他輕輕拾起幾顆鵝卵石,出盡力,朝橡樹上那個人扔過去。 第一顆石於"啪"一聲打到樹身,那人醒覺,四處張望一下,仍不肯下來。 連環生氣,第二顆石子接著打出去,這下子擊中那人的大腿。 那人吃痛,險些摔下樹來,攝影機幸虧掛在脖子上,不然還不跌得稀巴爛,他像只猢猻一樣爬下樹,竄幾竄,消失在黑暗中。 連環一口氣還未消,他憎恨那輛明目張膽地停在路旁的紅色跑車。 他把手心中僅餘一塊較大的石頭朝它摔過去,沒想到車頭玻璃應聲而裂。 連環有種痛快的感覺,隨後又害怕,他是這樣的人嗎?因破壞而生快感是最危險的事,香家的事與姓連的他又有什麼關係,何用他在這裡展露悲與怒。 連環拔足飛奔回工人宿舍。 他坐在阿紫常坐的那塊大石上良久良久,直到連嫂出來喚他。 天一蒙亮,連環便跳起身來,掬把清水洗臉,即刻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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