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絕對是個夢

第10章 第十章

絕對是個夢 亦舒 7621 2018-03-13
程真無話可說。 "我有職責在身,自幼我被訓練承擔這種責任,我不可棄它而去。" 程真點點頭,"你捨不下。" 孫毓川抬起頭嘆息,"不,我不捨得的是你。" 程真搖頭,"對不起,毓川,我也放不下我生活中瑰麗的自由,我不會到你的世界生活。" 孫毓川苦笑問:"我的世界果真如此可怕?" 程真想說,問袁小琤便可知道,但是她不想傷害他,故答:"它不會適合我。" "我想是。" 他握住她的手。 "毓川,真慶幸認識你。" "程真,最後一次問你,來,跟我走。"

程真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回答他:"不,我不能夠。" "你這倔強的女子。" "你就是敬重我這一點。"程真微笑。 "我答應你我會盡量滿足你。" "物質上我什麼都不缺乏,更多更好對我來講,沒有意思,我需要的是一位情投意合的終身伴侶,你可以給我多少時間?" 孫毓川低頭不語。 程真微笑,"你的時間到了,你的司機在等,你的飛機要立刻出發,再見,毓川。" 孫毓川站起來,語氣十分溫和,"我真的很難過。" "啊是,"程真強作鎮定,"我心裡像是少了一點什麼,我會永遠想念你。"

"程真,你已自由了那麼久——" "太自私了,好比說,我已經呼吸了那麼久,現在停下來也無所謂。" 孫毓川終於說:"程真,我不會再來。" 程真頷首,"我明白。" "再見。" 孫毓川離去。 程真掩著臉,哀泣起來。 盼望那麼久的愛情,卻自指縫中漏去。 忽然有人在她身邊說:"能夠哭就好,哭是開始痊癒的象徵。" 程真睜開雙眼,發覺身邊坐著一位白髮老嫗,全身粉紅色打扮,和藹地與她攀談。 程真默默流淚。 那老婦接著說:"要犧牲太多的愛情也不是真的愛情啦。"

她好似洞悉一切,深明程真處境。 "視他如一個在晨曦中消逝的夢好了。" 程真問老婦:"你怎麼知道我的事?" 老婦笑了,"你的事?假使你如我一樣活到九十三歲,你就知道,這樣的事並不稀罕,我年輕時也遭遇過,它可隨時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程真怔怔地,"並不稀罕?" "啊孩子,最尋常不過。" 程真嘆息。 "回家去,好好休息。" "謝謝你關懷。" 老婦微笑。 回到家中,程真才發覺她衣履盡濕。 程功在公寓等她,一見,怪叫:"真的一步不能走開,你看你。"

程真更衣,一邊微笑問:"有沒有看我寫好的五千字?" "是一篇小說吧?" "寫得怎麼樣?" "人物剛出來,言之過早。" "別太苛刻。" 程功笑,"到五萬字也許就有點瞄頭了。" 程真套上乾爽衣服,"我又餓又累。" 走到廚房,一看,一箱香檳,程真仰起頭,不動聲色,心想,這也許是最後一批免費香檳了,她捧起一瓶。 "幾時送來的?" "剛才他交我抬上來。" "誰,你見過他?"

程功一怔,"是湯姆呀,他買來孝敬你。" "呵,這麼說,陸續有來。" 程功笑,"那當然,我會時時提醒他。" "你看我福氣多好,也怪不得所有母親喜歡有經濟基礎的女婿。" 程功微笑,"差好遠唷。" "可不是,不但女兒不必吃苦,連帶岳母大人也沾光,若是個窮小子,說不定還得賴在我家吃喝睡。" "媽媽,你是不會介意的,還有誰比我跟小川窮。" 程真搔搔頭坐下來。 這是真的。 當初認識董昕,他在刻薄的親戚公司做學徒,工作十六小時,拿幾千塊,每天晚上下班,帶些熟食回公寓,煮一鍋白飯,便當一餐。

窮得連朋友都沒有,沒有錢置妝,沒錢請客,一日,董昕買了票子,與程真去一個晚會,昂貴的票價,程真花了整個下午打扮,結果位置在最角落,主席演說時,聞聲不見人,程真不怒反笑,從此落力工作,不問其他。 今日她根本不再稀罕這種場合。 她不怕窮,她也怕窮,她心理狀況十分正常。 她加註腳:"年輕時什麼都不要緊,中老年身邊就得寬裕點。" 程功"嗤"一聲笑出來,"才怪,眼看著同學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珍惜,那感覺,像被人打一巴掌。" 母女倆一人一句聊得不知多有趣。 程真說:"你有無聽過揀回來的鉛筆的故事?" 程功詫異,"沒有,你請說。"

"我念小學及中學時,從來沒用過簇新整支的鉛筆,都用父母自辦公室揀回同事用剩的短短的鉛筆,倘若略長一點,或是附著橡皮頭,就不知多高興。" 程功專心聽故事。 程真說下去:"一向覺得無所謂,直到一日,在同學家玩,發覺他有整盒一百支新鉛筆,還有隻電動鉛筆刨,他即席表現,把整支鉛筆插進去剎時間刨成一寸長短,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了解到,人的確有窮富之別。" 程真至今不能釋然。 "可是你今日的成就高過他吧。"程功想安慰她。 "那不是問題,我的童年一去不復返,我希望我有一百支新鉛筆的回憶。" "明日我送千支給你。"

"現在沒有用了。"程真頹然。 程功卻笑,"怎麼沒用,我從來不去鑽研以前的事,現在擁有,已勝過永遠沒有。" 程功又來老氣橫秋。 程真看著她,"你很少有不快樂的時刻吧?" 程功忽然落寞,"可是,這樣看得開,我已沒有什麼真正快樂的時刻。" 如此清醒的妙齡少女實罕見。 程真打一個呵欠,"我幾時可以回大屋?" "你當是重陽節登高避難吧。" 程真記得那人叫費長房,幼時在國文課本上讀過,那時,每個節令有一課書,清明時節雨紛紛,每逢佳節倍恩親,程真盡掛住課文長短,她至怕背書,記性差,人又懶。

沒想到一下子就變為成年人。 時間過得真快,精神恍惚的時候,程真發誓她才只得十七歲,徬徨地在前途迷津裡暗無天日地轉來轉去。 她長長嘆口氣。 程功溫和地說:"好好睡一覺。" "我不需要好睡,我明日無所事事。" "媽媽,好不容易贖了身,賺回逍遙,好好享受。" "是,我會習慣的。" "不再想回去?" "想,怎麼不想,想至落淚,我想回家,我想歸宿,我想愛情,會一直想下去,直到老死。" 程功說:"牢騷來了。" 她告辭。 人客一走,程真立刻掛下了臉,無比寂寥,董昕最怕她這種表情,時常勸她:"莫斯科巷戰與你無關,不必憂國憂民,還有,印度地震雖是悲劇,不必背上身。"

聽在程真耳中,都是諷刺語,感情日益冰凍。 有些人沒有表情時似在微笑,真幸運,熟睡與死亡時予人安祥感。 程真做不到,可是在人前,她卻盡量維持精神愉快。 孫毓川不知她另一面。 結了婚,結局都一樣。 程真可以想像他自辦公室回來,喝問伴侶:"你還沒打扮好?今天這個宴會有劉公與區公,可不能遲到",或是"這件衣服好出場面?換過它,還有,戴那套紅寶石"…… 是程真倔強的性格,控制了命運,她可以預言每段關係的結局。 他們最終都會鐵青著面孔問:"你到底要家庭還是要自由?" 自由、自由、自由。 已經走了這麼遠,不願回頭。 她睡著了。 明知是夢,也無比真切,她與孫毓川在美國加州結婚,親友都笑語,加州法律,夫妻分手,財產對分。 程真見到他的一對孩子,一口英語,神情踞傲,不近人情,不受籠絡,而且,長得如袁小琤一個印子印出來,從頭到尾,不與繼母招呼談話。 孫毓川英俊的面目漸漸模糊,時間被公事吞噬,程真獨自守在一問大屋裡,看著窗外,忽然覺得袁小琤才是勝利者,因她終於脫離這個苦悶的生涯。 程真嚇得魂不附體,一身冷汗。 第二天醒來,她努力寫作,不出三個星期,就把小說完稿。 她問程功:"可以搬回大屋沒有?" 女兒的答复:"你沒發覺這間公寓風水有利寫作?" 這倒是真的,那就多住一會兒吧。 小說稿厚厚一疊,程真親自動手影印。 程功說:"一位麥幼林先生找你。" "麥是美新社社長,"程真詫異,"咱們有過數面之緣,他幹嗎找我?" "說是有事,可以把電話告訴他嗎?" "當然可以。" 下午就與麥君聯絡上了,約定一小時後到程真處面談。 程真奉以香茗,麥君年紀不大,輩分奇高,程真尊重前輩。 他笑說:"原來你躲在這裡。" 程真微笑,等他開口。 他指著程真放案頭的小說,"中文稿真奇怪,你看,一隻只格子裡填滿方塊字。" "可不是,粒粒皆辛苦。" "找你呢。" "是美新社嗎?" "開頭我不敢想,前日有人託我約你,我才靈機一觸。" "誰?" "本市新聞周刊新世界想約你寫特稿。" "我不想寫那種小眉小眼的地盤。" "為人不如為己,美新社約你如何?" 程真笑顏逐開,"麥先生,我以為你永遠不會開口。" "會十分奔波,你將負責跑亞洲。" "我的運程轉了,滿以為會派我走非洲。" 麥君只是笑。 "聽說,你亦是劉伶?" "我只是愛喝。" "醉後打不打人,罵不罵人?" 程真不慌不忙,"那些,我都留在清醒時做。" 麥君豎起大拇指,"好得不得了,明日下午我把聘書帶來,我們去喝酒慶祝。" 程真忽然打蛇隨棍上,"今晚有什麼不對?" 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什麼話都可以說。 麥君當場說:"我請客,來,我們沿笠臣街一直喝下去,不賭什麼,喝不下了請即揚聲。" 程真大樂,許久沒有同行家來往,與他們在一起,當然如魚得水,今日真是雙喜臨門,一則脫離遊民一族,二則又有人陪她散心。 兩人在車裡已經論遍天下大事,自環保說到東歐國家內戰。 程真道:"最近環保仔帶著一個樹樁遊街,那棵被伐的樹已經三百七十二歲,看了叫人心痛。" "是反對克旭闊灣伐木事件引起的吧?" 程真頷首,"三百七十二年,那是元朝或之前的樹啊。" 麥君很幽默,"它又不在中國生長。" "它一定看透人情世故。" 麥幼林說:"乾杯。" 身邊有兩個洋人亦說乾杯,"這位小姐,說什麼那麼高興,也陪我們談談。" 麥幼林攙起程真,"我們走。" "喂喂餵,"洋人說,"慢慢不遲。" 麥君站在路邊打量程真,"奇怪,行家一直贊你漂亮,我看人卻看內涵,今晚證實他們所言不虛。" 程真坦白說:"我並無致力外形,這些年來,我背已駝,眼已花,不修邊幅。" "我們再到別家試試。" 喝到第三間,兩人已經很熟絡,開始感慨到人生無常,必須努力尋歡。 程真吟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在異鄉的酒吧間,程真忽然吟出這樣的詩句來,特別有震盪感,麥幼林沉默。 半晌他說:"我已經不算年輕。" 程真睞睞眼,"現在的標準不一樣,但凡走得動,吃得下,謂之年輕。" 麥君拍拍她肩膀,"下一家。" "我有點累了。"程真說,"我們去吃宵夜,我知道有一家火鍋店,吵得頭痛,又缺氧,可是非常好吃,跟我這個識途老馬,錯不了。" 寒冷,下大雨,店里人氣霧氣擠得水洩不通,可是兩人記者出身,什麼苦沒吃過,視作等閒,耐心排隊等座位,終於輪到,歡呼一聲。 叫了一桌海鮮,約六人量,可是兩個人居然慢慢吃得精光,真了不起,程真知道她已找回那大杯酒大塊肉的日子,這三個月的悠閒假期,已成過去。 麥君走了不要緊,通訊社里必定有其他志同道合、快意恩仇的同事,想到這裡,程真興奮得耳朵都紅了,桐油甕終需裝桐油,幸虧她有自知之明。 酒醉飯飽,程真揚手結帳,走到街上,找車子,遍尋不獲,正擾攘,一個穿黑色長大衣的身形趨近。 程真呆在當地,看著那人。 那人開了手電筒,把光打在地下,原來是警察。 "兩位已經喝太多,不宜駕駛,叫計程車回家吧,車牌幾號,我可代你找一找。" 他們分頭乘計程車回去,約好第二天見。 程真講錯地址,車子駛到大宅,幸虧趙小川仍在寫功課,立刻在雨中迎進阿姨,熱茶侍候。 程真喃喃道:"沒這一子一女,真不知怎麼辦。" 她倒在床上。 第二天一早,小川接到警局電話,原來車子仍停在鄰街,安然無恙,小川連忙出去將它駛回來。 程真正在梳洗,不知恁地,小川覺得阿姨臉上那股頹疲之態好似在今晨洗盡了。 "小川,恭喜我,我已找到理想工作。" 小川笑著把車匙交還給她。 "叫你姐姐姐夫出來請客慶祝。" "我馬上打電話。" 程真正欲找麥幼林,小川已經探頭出窗,大聲叫有客人,程真心一動,扑出去看,來人是麥君。 她在曬台上笑道:"喔唷,居然找得到這裡,不簡單。" 麥氏仰頭看她,"不然怎麼做記者?" "這麼早?" "來看你起不起得來。" "不然怎麼做記者!" 兩人相視大笑。 他們在十分鐘內就簽妥聘書,程真正式成為美新社僱員。 他們繼而談了一會兒公事。 麥君注意到屋內的年輕人,"是趙百川的長子吧?" 程真給他一個眼色,然後轉變話題:"你們這些拿美國護照的人,無往而不利吧?" 麥君立刻說:"我與你去見同事,其中也有美國公民。" 兩個人一起出門。 程真這才笑著解釋:"那孩子等於是我的兒子了。" "這件事我很佩服。" 程真忽然問:"你可結過婚?" "無此榮幸。"麥幼林微笑。 "可有子女?" 麥幼林答:"了無牽掛。" "孩子們至可愛至可惡,一旦產生感情,十分難捨。" 麥君有點嚮往,但是立刻清醒過來,"責任太大,一個人有一個人好。" 他們到了美新社分社,小小辦公室共三位同事,春田明是美籍日人,阿曼達星是印度美女,講得一口牛津英語,從前在英國廣播公司任職,此外,是加拿大籍的柯達史蔑夫。 這是一個小型聯合國。 程真笑問:"這裡沒有種族歧視吧?" 麥君也笑,"怎麼沒有,每一個人都歧視每個人,可是不知怎地,又相處下來,同整個世界的情況相似。" 程真拿著紙杯咖啡大笑。 "明天開始上班,"麥幼林說,"羅織到你,是我功勞。" 阿曼達聽到了,在一旁笑道:"別相信他,他對每個人都那麼說。" 程真問:"你幾時走?" "今晚。" "一定是這樣的吧:親愛的人永不在你身邊久留,天天見面的鄰居卻話不投機。" 麥君垂首,隔一會兒笑道:"你大概也對每個人說這樣的話吧?" "嘎?我需要這樣做?" 麥君笑,"那麼,送我到飛機場。" "一言為定。" 阿曼達又說:"幼林,你又故伎重施啊?" 同事們那麼可愛,叫程真放心。 那天,程真陪麥幼林逛名店買禮物送佳人。 程真有點擔心,"阿麥,你總得有個打算,不能老是千金散盡還復來,這種錢花得冤枉,白填限,你也不小了,不能沒個節蓄,我同你說,沒儲蓄,沒尊嚴,一日做不動了,你才知道苦。" 麥君微笑,"沒人管著我,我不懂留手。" "快點找個固定女友吧。" "你是毛遂自薦?" 程真怔住,"不,我的意思是,我從不與上司同事談這種事。" 誰知麥君不加思索地說:"我可以辭工。" "你在美新社已有二十年,別開玩笑。" "那還得看我追求有無希望。" 程真駭笑,"老麥,別開玩笑。" "你走著瞧吧。" 程笑不放心上,吃了一頓豐富的日本菜,把他送進飛機場,回到家打點上班的行頭。 程功來看她,"我把你的小說快速郵遞寄到《光明日報》給劉群阿姨了。" "哎呀,我還需增刪披閱呢。" "劉阿姨說這樣就好,越改越匠氣,根本拿不出去。" "你有無同她說我已找到工作?" "有,她說:感謝主,隨後,又來這張傳真。" 程真取過看,上面潦草地寫:"據悉,袁小琤已與家人赴瑞士度長假。" 程功在一旁說:"我從來看不懂劉阿姨及你其他朋友的中文字。" 程真抬起頭笑,"中文寫熟了,可隨心所欲,隨意而為,不拘筆劃。" "這又不是我們的民族性了。"程功狐疑。 "中華民族是極之複雜的一個人種。" 程功感喟,"這我相信,做頭腦簡單的加仔幸福得多。" 程真檢查衣櫃,"這幾套行頭足可應付過去。" 程功忽然問:"你有無見到他?" 程真知道女兒指的是誰,停一停神,"沒有了。" 程功坐下來,"你可記得愛嘉愛倫坡的致烏鴉詩?作家似聽見烏鴉在叫永遠不再,永遠不再。" "他想像力很豐富。" "我很怕永遠不再這種字眼。" "青春一過去就永遠不再。" "可怖,"程功掩臉嘻笑,"所以要出盡百寶設法留住。" 程真改問她:"什麼時候結婚?" "我們正在致力研究時間地點儀式。"她笑答。 看樣子這也是一種享受,不然不會拖長來做。 第二天,程真的工作正式展開,雖云駕輕就熟,但是到底觸覺有點生疏,程真心驚膽戰,倘若休息一年,豈非有可能永久脫節? 頭幾天下班回家,只覺腰酸背痛,午夜夢迴,嘆息連連,唉,還做什麼馮婦拼什麼命,明早立刻去辭職。 可是一覺睡醒,喝幾杯咖啡,力氣又來了,她又更衣上班,她與阿曼達相處得很好,可是程真已過了真心結交朋友的年齡,阿曼達不會成為第二個劉群,但是她倆一樣結伴逛街,對異性評頭品足。 一日董昕到通訊社來找程真,說了幾句重要的話離去,程真拆開他帶來的巧克力招呼阿曼達。 印裔美女眼睛都亮起來,"那是誰?" "我的前夫。"程真微笑。 "什麼!你怎麼會放棄那樣的人才?" 可幸董昕是個可以見人的前夫,同樣是離婚,合不來同過不下去是有分別的,後者淒涼得多。 程真只得微笑。 阿曼達讚歎,"你真是個神秘人物。" 程真失笑,"結過一次婚就榮陞至如此高貴身份,始料未及。" 阿曼達有感而發,"在我們國家,離婚女兒代表羞恥,故此我害怕結婚。" "誰說的?" "親友議論紛紛,父母抬不起頭來,遷怒女兒。" "那女子已經十分不幸,還需看盡白眼?" "誰叫她當初沒有專心選擇對象。" 程真不怒反笑,"世人有哪一個可以有本事看通個人前程?" 阿曼達嘆口氣,但隨即精神又來了,"你的前夫此刻可有女伴?" "我並無問他。"程真微笑。 "你呢,你是否同幼林走?" "幼林是本行一個出色人物,我願意向他討教學習,但不可能發展其他。" 阿曼達說:"你那樣挑剔,當心寂寞。" 隔幾日,程功到通訊社來找母親,這回子,幾個男同事瞪大了雙眼,"那是誰?" 程真含笑說:"我女兒。" 男士們呆半晌,隨即有反應:"程,我的位置近窗,光亮些,""程,我這部攝影機較為輕巧,適合你用"……世事就是這麼現實,天下的烏鴉一樣黑。 已經混熟了。 程真的小說在《光明日報》刊登出來,她問劉群:"反應如何?" 劉群支吾以對:"多寫百來兩百篇,也許會有人評你,"那意思是,暫時並無反應,"可是,我讀到你在美新社的特稿,十分精采。" 程真輕輕說:"去你的。" 就這樣,程真終止了她極有可能華麗燦爛的小說家事業。 一日,阿曼達手持一張帖子說:"這是品嚐香檳與魚子醬的好機會,我們一起去。" "是什麼玩意兒?" 阿曼達說:"貴國捐款一千萬給我們大學人文學院做一項研究。" "那很好,可是我有工夫要趕。" "陪陪我,三十分鐘足夠。" 你幫人,人幫你,程真只得笑道:"好好好。" 下午,寒冬,天上飄雪,酒會有點冷落,儀式很簡單,不過是一方將支票交到另外一方手中。 主禮人上台,程真在台下一看,怔住。 穿著深色西裝風度翩翩的正是孫毓川。 程真微笑了,呵人生何處不相逢。 一邊阿曼達低聲說:"我從來不知道世上有那麼漂亮的中國男子。" 阿曼達對南中國海兩岸關係有點混淆,這也難怪,她一向負責北歐新聞。 程真靜靜看著孫毓川,自覺氣氛有點蕩氣迴腸。 果然,阿曼達發覺了,"程真,你認識此人?你為何這樣看著他?" 程真不語,低頭喝酒。 她沒想到孫毓川會下台來與她寒暄。 他落落大方走到她對面站定,"好嗎?" 程真也十分有禮,"不賴,托福。" 孫毓川微笑,"我今日的頭髮與西裝沒問題吧?" 程真也笑,"我從沒見過像你那麼小氣的人。" 孫毓川側著頭想一想,"我就是不能忘記。" 程真只是笑,半晌,她示意,"他們在等你。" 孫毓川且不理,"你可能會對我們捐助的該項研究有興趣。" "那是什麼?" "我們想進一步了解世紀初鐵路華工的貢獻。" "那很好。" "我知道你會高興。" "可是,我又是誰呢?"程真謙遜。 這時,程真目光落在孫毓川別著的襟章上,"呵,你升職了。" 孫毓川欠欠身,剛想說什麼,已經有隨從過來,稱呼道:"孫翁——" 程真"嗤"一聲笑,連忙走開,孫翁?不不不,這不是她的世界,她的選擇完全正確。 她步出酒會,阿曼達追上來,"程,程,你認識那人?他為何與你談那麼久?" 程真溫和地解釋:"彼此是華人,閒談數句耳。" 阿曼達笑問:"是嗎,只要是同胞雙方情深款款地凝視也不算奇怪?" "你多心了。" "別忘記我也是記者,觸覺敏銳。" "阿曼達,我從來沒有小覷過你。" "程真,"阿曼達充滿狐疑,"你到底是誰,為何麥幼林天天送花到辦公室給你?" 程真笑了,想一想答:"我肯定我不是狐仙,狐狸們毋須自力更生養活自己。" 阿曼達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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