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寂寞的心俱樂部

第8章 第八章

寂寞的心俱樂部 亦舒 7749 2018-03-13
庭風托妹妹變賣產業。 諾芹這樣忠告:"回來有個歇腳處也好,何用急急出售,放著做租屋亦不錯,反正不等錢用,將來滌滌回來工作,可有地方住。" 庭風答:"守著不放,如何謀利?" 諾芹說:"可以,看樣子,我亦不會發財。" "最近你靜好多,工作上可有荊棘?" "我又不是歌星明星。" "是嗎,我一向以為你是會寫字的明星。" 也只有姐姐敢這樣嘲弄她。 "一聽你聲音就知道李中孚已成過去。" "猜得不錯。" "三十年後你一定後悔。"

岑諾芹微微笑,"可是,現在是現在。" 寫到天亮,伏在桌子上盹著。 電話鈐響,把她驚醒。 "芹芹,有無把你吵醒?" 咦,是姐夫高計梁。 "已醒,不要緊,有什麼事?" "我回來了。" 諾芹的心一沉,那豈不是成了四處流竄的遊民了。國 可是他跟著說:"手頭略松,想還錢給你。" "呵,不急。" "順便來搜購一些東方文物回去做店堂擺設,芹芹,可否賞面出來喝茶?" 諾芹鬆口氣,"何用客氣?" "我們住在翡翠酒店。"他說出地址。

諾芹從來沒聽說過有這樣一間酒店,她找上去,在附屬的小小咖啡室等他。 這種酒店是東南亞旅行團員落腳之處,高計梁現在居然住了進來。 他還沒有翻身。 唉,東山冉起,拗腰重上,談何容易。 有人叫她。 她一抬眼,呆住,是他,是高君不錯,但體積大了一半不止,現在他是個胖子,紅光滿面,不是曬得太厲害,就是啤灑喝得太多,在街上碰見,真會不認得。 外型方面,女性保養得較好,佔優勢。 諾芹微笑。 這才發覺,高君身後還跟著一個人。 呵,是個紅發女子,身型比他更巨,一臉雀斑,可是笑得更燦爛。 胖人多數和善,大抵是因為可以盡情大吃,故此心情開朗。 高計梁介紹:"瑪挑達,這是我常常提及可愛的芹芹,芹芹,來見過我的妻子及夥伴。"

諾芹靜靜坐著。 人家一條大腿比她腰粗,她不敢輕舉妄動。 問候過後,看得出高計梁是衷心對目前生活覺得滿意,他說:"芹芹,幾時來探訪我們。"絕處逢生,已沒有其它要求。 絕不留戀從前的絲襯衫及花領帶,也是好事。 人的一生,變化轉折竟可以那麼大。 這時瑪挑達問她:"你可有到過澳洲?" 諾芹搖搖頭,南半球,她只對南極洲有興趣,要不,便是阿根廷最南尖端的火地島。 "幾時容許我做主人招呼你。" "是是,"芹芹說:"大堡礁最吸引人。" 真出乎意料之外,這次見面十分偷快,到了最後,高計梁還是提到了前妻。

"庭風還好吧。" 諾芹守口如瓶,"托賴,不錯。" "滌滌呢?" "滌滌一向懂事。" "可有照片?" 諾芹不覺殘忍,她淡淡說:"沒帶出來。" "瑪挑達已經懷孕。" 諾芹只點點頭。 "庭風,她還一個人嗎?" 這倒可以透露,"是,她不是一個隨便的人。" "她的生意如何?" "庭風已經退休。" "急流勇退,她比我聰明。"

諾芹忽然說:"你也很勇敢。" 他第一次露出欷虛的樣子來:"人總得活下去。"對自己那麼適應環境,也驚訝不已。 "我還有其它約會。" 高計梁取出一張支票還給諾芹。 諾芹按住他的手,"姐夫,當我送給你的結婚禮物。" 高計梁訕訕地說:"芹芹……" 諾芹點點頭。 那瑪挑遠聽懂了,也十分感動,擁抱諾芹。 她身上有強烈的汗騷味,非常刺鼻。 諾芹告辭。 走到門口,還聽見高計梁對瑪挑達說:"芹芹是一名作家……" 她大學畢業那年,高君出手闊綽,送一隻純金勞力士,那隻表,如今還在保險箱裡,簇新,諾芹嫌俗,無論如何不肯戴。

他對她慷慨,她也知道回報。 她只想回家把南半球的汗騷沖洗掉。 正走向停車場,忽然聽得有人叫她。 "可逮住了。" 是林立虹。 她打扮過了,剛健中帶婀娜,諾芹從未自這個角度欣賞過她。 "來,一齊去晚會。" "我有事。" "人是群居動物,也別太離群才好,來。" 諾芹說:"我沒打扮。" "天生優質,不用脂粉。" "你看我白襯衫牛仔褲──" 林立虹已經把她拉上車。 到底是她的編輯,也就是諾芹口中的二層主子,平日接觸的是他們,有什麼要求,他們說放行,事情方便得多,否則,吵到老闆面前,只有兩敗俱傷,總得給些面子。

諾芹在車上補了口紅。 林立虹看她一眼,"行內數你最漂亮。" "是正式投票選舉結果?" 林立虹笑笑。 "今日晚會有梅雁嬋。" "呵,高手也賞面?" "全部雜牌軍如何打仗?" "她好似不大理睬我們。" "人家很大方,既然出來了,定談笑甚歡。" "那叫涵養工夫。" 許多行家已先到,看到諾芹,都迎上來。 諾芹看到遠處一張笑臉,連忙走過去招呼。 "梅小姐。" "請坐。"

前輩到底是前輩,氣定神閒。 諾芹衝口而出:"有人不公平批評我,我應怎麼辦?" 梅雁嬋一怔,隨即笑道:"首先,必需聲明一件事:我們的文字統統是全世界最好的,如不能傳世,只是天無眼,所以,一切批評,均屬惡意中傷。" 諾芹沒想到她會那麼幽默,笑得眼淚幾乎都流出來。 "是,是,"諾芹說:"我的看法也一模一樣。" 梅雁嬋說下去:"他由他批評,我由我寫,廿餘三十年過去,依然故我,只覺毫無新意,什麼媚俗啦,空洞啦,早已見慣見熟,到某日作品不再流行暢銷,也就失去被批評的榮幸。" "啊。"

"日子久了,你會習慣。" "可是,我不認識那些人。" "出了名,已成公眾人物,名為公用,人家毋需認識你。" "嘩。" 梅雁嬋笑吟吟,"你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嗎?" 岑諾芹不住說:"為我所殷切盼望。" "我可有解答你的問題?" "如醍醐灌頊,茅塞頓開,我受用不盡。" 兩個人哈哈地笑起來。 大家連忙問:"什麼事那樣高興?" 梅雁嬋立即顧左右言他。 諾芹暗暗佩服,將來,她做了前輩,也要這樣落落大方,言無不盡。

林立虹說得對,是有必要出來走走,從別人身上,總可學習,像通行都知道的一個笑話:某人所作所為,我們統統不做,已經成功大半。 諾芹還有問題,她輕輕對梅女士說:"我害怕天天交稿的專欄生涯。" "是怕辛苦的緣故?" "不,日日急就章,片刻編輯部催稿電話又來了,必需寫滿字數交功課,不能好好思想,妥善組織文字,寫一些比較有意思的文字,時間、精力,就這樣被一個個專欄蠶食掉,匆匆忙忙,應付了差使,已無喘息機會。" 前輩微笑,不發表意見。 "很多時,慌忙間找不到題材,專欄便如寫日記,一點尊嚴也無。" 梅女士籲出一口氣,算是答复。 稍後,她們改變了話題。 交際完畢,回到家中,發覺白襯衫有點點紅酒跡子,由此可知剛才十分盡興。 公寓內靜默一片,諾芹甚覺寂寥。 唉,小妹虛度了廿餘個春天,至今芳心淒寂…… 諾芹趁著酒意,哈哈大笑起來。 笑得彎腰,笑得流淚,最後,蓬的一聲倒在沙發上睡著。 第二天起來,發覺左邊身子緊緊壓著手臂,酸麻不堪,不能動彈,她怪叫一聲,連忙使勁搓揉。 不得了,一臉皺紋,都是沙發布料印上去的凹紋,她呻吟幾聲,一晚應酬,倦足三天,交際花不易為,若要專心工作,以為還是少出去為妙,精力如彈藥,得儲備用來作正經用途。 天氣轉冷了,遍街女士都穿出冬裝,從前買十件,現在也總得添一件應景,都選了鑲毛毛領子的上衣,諾芹一點也不喜歡,索性省下置裝費。 秋去冬來,份外蕭殺,雖然是亞熱帶城市,冬季大衣可也不能少。 每次整理衣櫃,諾芹都想搬到新加坡,多麼簡約,一年四季恆溫。 舊衣並不算舊,頂多穿過三五七回,可是自己先看膩了,一件件折好,打包送往救世軍。 將來子女問:"媽,你的收入全去了何處?" 都穿光了。 廿多歲了,也不小了,該有打算計劃。 岑諾芹打了一個寒顫,真不願意想下去。 不如找文思聊天。 "為什麼人生每一個階段都充滿了惶恐?" 文思答:"釋加在菩提樹下思想的也是這個問題,叫我如何回答。" 諾芹被他引笑。 他又問:"你喜歡大自然嗎。" "什麼叫大自然?" "大海、森林、深山。" "我們這裡很難接觸到,你們呢?" "花六十五加元,可乘船到托芬諾島附近去看鯨魚噴水。" "孩子們真幸運。" "接近大自然,你會對生命減少恐懼,在城市生活,一切彷彿人定勝大,漸漸將上天的工作攪在肉身上,當然吃苦。" "文思,你越來越有意思。" "從前,我們痛恨對方。" "是,一度我以為你是清教徒老太太。" "哈哈哈哈哈。" 諾芹問:"文思,可願聽聽我聲音?" "我肯定你聲線如銀鈴。" "可以通電話嗎?"諾芹懇求。 "何必太接近呢?"他溫言拒絕。 "來不及了,你我已經成為好友。" "是,你攻擊性甚強,不知不覺,已經侵略到我私人感覺範圍。" "投降吧。" "永不。" "我不留俘虜。" "啊,居然格殺不論。" 諾芹渾忘人生苦楚,接著打蛇隨棍上,"你已婚還是獨身?"她真想知道多一點。 "未婚。" 到這個時候,聰敏如列文思,應該猜到岑諾芹已知他真實性別。 但他仍然不提。 諾芹也不說。 她繼續問談:"你可有寵物?" "我有一隻十二歲大的金毛尋回犬。" "自小養大?"是老狗了。 "不,去年才自防止虐畜會領養。" "犬隻壽命頂多只得十六七歲。" "是呀,所以沒有人要它。" "可見是人舍你取專家。" "不,挑選伴侶,決不會如此善心,要求非常苛克。" 諾芹又笑了。 第二天,打開報紙,頭條是"若干大機構已決定不分發年底雙薪"。 林立虹撥電話來發表意見:"逢商必姦,頭一件事就是想到扣克伙計,有些公司仍有盈餘,但卻也把握好機會刻薄員工,所以這些老闆子孫不昌。" "宇宙機構呢?" "當然不甘後人:若要發,眾人頭上刮。" "環境好轉,明後年會加上去。" "工字不出頭。" "所以當時得令之際,需狠狠要價。" "你說得對,何用不好意思。" 岑諾芹大笑,"付不出房租才臉紅耳赤呢。" "這個農曆年真不知怎樣過。" 諾芹想起羅國珠,伍思本與關朝欽三人,他們的春節又該怎樣過? 她笑答:"咬緊牙關過。" 林立虹悶得大叫:"我受不了啦,心情走到谷底,感覺是那樣傍徨。" "寫信到寂寞的心俱樂部來訴衷情吧。" "說到俱樂部,有正經事找你商量。" 編輯部一提到正經事,即不是好事。 "不能在電話裡說?" "你親自來一趟可好。" "您老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諾芹真不想去。 談判、交涉、商議……真傷害細胞,可是,不去也不行,一人做事一人當。 岑諾芹面對現實。 會議室仍然簇新,空調冰冷,奇怪,都冬季了,仍然開著冷氣。 從前斟茶的林小姐今日坐在重要的位了上,有話要說,一闊臉就變,他們的樣子都差不多。 林立虹走進來。 "諾芹,你真好,從不遲到。" "得了,有話直說吧。" "諾芹,同你講話真舒服,不必轉彎抹角。" "開槍吧。" "諾芹,近日,寂寞的心信箱兩個主持人已沒有火花。" "可是要取消?" 真是好捎息,終於甩難了。 編輯部叫你寫,你不寫,那是不識抬舉,不給面子,故此不得不寫,有一日又下命令,說不用再寫,那多開心。 那麼多形式的專欄中,岑諾芹最怕做信箱主持,最愛寫長篇小說。 好極了,從此以後,哪個讀者的女友不再愛他,同岑諾芹無關矣。 林立虹大表訝異,"你看你,高興得那個樣子,為什麼?" "立虹,是該換班子輪到新血上場了,你挑兩個牙尖嘴利,意見多多的新人頂上,仍然用文思與文筆這兩個名字,做接力賽,一定有新意。" "呃──" "文筆與文思只不過是筆名,誰化入都一樣,這叫做慣性閱讀,制度取勝。" 林立虹靜下來。 "這鬼靈精永遠有好主意。 過片刻她問:"讀者不會發覺嗎?" "寫得更好便不會計較。"諾芹的答案有點狡滑。 "有一度你們寫得十分轟動。" "吵架而已,人人都會。" "咦,找幾個人來罵街,豈非更加精采。" "所以有打筆仗這回事呀。" "諾芹,這回是把你換下來,為什麼這樣高興?" "終於可以靜心創作了。" "不擔心收入來源?" "做了這一行,早作最壞打算。" "這樣豪氣,一定有人支持你。" "是,實不相瞞,那是我天生豁達的性格。" "羨煞旁人。" "那麼,我請辭了。" "慢著,首先,我得同上頭開會,冉者,我還得去找適當人選。" 諾芹微笑,"不難不難,很多人願做作家,在你英明的領導下,才華很容易被發掘認同。" 好話人人要聽,林立虹心裡想:岑諾芹真不愧是有名作家,觀察入微,恰到好處。 "這幾期,還是由你主持。" "那當然,義不容辭。" 岑諾芹這才明白什麼叫做如釋重負。 回到家中,覺得應該向夥伴交待下。 "文思,功成身退,我已辭去信箱主持一職,特此通知。" 訝異的回复很快來到:"這樣重要的決定,為什麼沒有提早告訴我?" "我也是倉卒間決定。"諾芹把經過說一次。 " "是。也只能那樣做。" "我的底線早已超過,真的不想再玩新把戲了。" "那麼,我也跟你走。" "不不,你不需要與我共進退。" "我完全自願。" "真不好意思,連累了你。" "言重了,這一年我跟你學習良多。" "對,我做的錯事,你不做,已經成功一半。" "你真詼諧。" 諾芹沉默了。 "我佩服你的機智。" "不過是街頭智能,人家叫你走,高高興興也是走,怨氣沖天也是走,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不如恭敬從命,欣然引退,免得惹人憎厭。" "這道理我也懂,只是實踐起來比較困難。" "別人也許做不到,文思,我對你有信心。" "我得向編輯部請辭。" "文思,我們再聯絡。" "一定。" "文思。"諾芹戀戀不捨,她怕沒有公事,列文思就終止二人關係。 "還有什麼事?" 諾芹不出聲。 列文思忽然說:"岑諾芹,我會每天向你問好。" 諾芹微笑,關掉電腦。 她伏在寫字台上,一分惆悵,兩分無奈。 裝得瀟灑是一回事,心里當然不捨得。 忽然,她想到了一件事。 諾芹跳起來,把剛才的電子郵件印出來再看一次。 "岑諾芹,我會每天向你問好。" 他早已知道她是誰。 唏,兩個人你虞我詐了這些時候,簡直多餘。 諾芹哈哈大笑。 讀音來信:"我的女友變了心,我該怎麼辦?" 文筆這樣答:"趕快忘記過去,努力將來,對方要變心,你一點辦法也沒有,千萬不要嘗試任何不自愛的行為,稍後,你一定會找到更好的伴侶。" 這標準答案同三十年前的信箱忠告一模一樣,應該有人為都會的信箱文化做一個簡介,寫一本書,藉此反映出社會民生心態。 信箱主持人到底拯救了多少痴男怨女?又有幾個讀者真正接納了主持人的忠告?還有,答案刊出來,起碼已是個多月之後,又能否真正幫得上忙? 全是謎團。 "諾芹,我們這裡下雪了。" 諾芹以為是姐姐,卻是列文思。 "文思,你還未回答讀者信。" "失戀慢慢會好,不勞你我操心。" "也許他傷心欲絕。" "要自殺的話早就成仁。" "過份理智有點殘酷。" "你可要問候庭風?第一個雪季,她也許會害怕。" 什麼,連她有個姐姐叫岑庭風移了民都知道,這人不簡單。 "諾芹,讓我公開疑團,伍思本找我做主持人的時候,已經陸陸續續將你的來龍去脈對我講清楚。" 伍思本是只狐狸。 "你如果小器,一定生氣。" "我也知道你是誰,列文思教授。" "那多好,我毋需再自我介紹。" "文思,現在可以聽聽你的聲音了吧?" 列文思說:"我立到打電話給你。" 諾芹有點緊張。 電話鈴沒有立刻響,有三分鐘時間叫岑諾芹手心冒汗。 "終於來了,諾芹輕輕接過。" "對方問:"諾芹? " 竟是女人聲音。 諾芹嘩一聲叫出來。 原來列文思真是女人,她驚惶得一顆心似自喉頭躍出。 "諾芹,諾芹,什麼事,為何鬼叫?" 啊,是庭風,諾芹喘息,是姐姐。 "姐姐,是你!" "可不就是我,你在等誰的電話?" "沒有沒有,對不起,剛才似看到有一隻老鼠溜過。" "今日下雪了。" "啊,是嗎,雪景可美?" "滌滌趕著出去玩,摔了一跤,我替她拍了許多照片,唉,電影裡也看過下雪,真沒想到實境如此美麗,大開眼界。" "誰替你鏟雪?"諾芹立刻想到現實問題。 "呵,車道有自動融雪裝置,電費稍貴就是了。" 諾芹不禁笑出來,看,什麼都不用擔心,連庭風的同鄉列文思都過慮了。 "學校可因天氣惡劣放假?" "照樣上學,我聽老華僑叮囑,買了一輛路華四驅車,似坦克車一般,處處去得。" 諾芹笑,"你絕對有前途。" "可是,真正寂寞呀,辛苦了半生,倘若身邊有個人作伴,多好,"庭風語氣沮喪,"三點天黑也不怕,融融爐火,閒話家常……諾芹,這可不是寡婦思春,你且別誤會。" 諾芹連忙安慰:"八十歲老人也怕孤寂。" "前日與房屋經紀吃午餐商量一點小事,他忽然夾一塊雞腿給我,我感動得幾乎落淚,多久沒有人關心我。" "是個怎麼樣的人?你要格外小心,千萬不要相信陌生人,錢需抓緊緊。" "這是我一向教你的話呀。"庭風訝異。 " "共勉之。"諾芹笑了。 "我還有選擇,你放心。" "而且,要非常謹慎,我看過報導,說中老年婦女得傳染病比率突然增加。" "我明白。" "這種話,只得姐妹才敢說。" "有姐妹的人都受上帝特別眷顧。" "諾芹問:"過來看你,廿四小時通知來得及嗎? " "隨時按鈴都可以。" 庭風掛斷電話。 真不巧,被姐姐佔了線,說了幾分鐘,諾芹的電話並無插線裝置,她認為那樣做沒有禮貌,並且,平時一天也不用一次電話。 列文思會努力地打來嗎。 才擔心,電話鈴響了。 "列文思找岑諾芹。"聲音低沉,相當動聽。 "我就是。"諾芹心花怒放。 "你好,夥伴。" "大家好。"諾芹咕咕地笑。 他很爽快,"想約會你,你來我家,還是我到你家?" "就是你家好了。" "春假可有空?" "我隨時可以動身,這是自由職業唯一優點。" "給我廿四小時通知即可。" "文思,這幾日內我會作出重要決定:我想辭去瑣事,專心創作,彌補過去幾年懶散。" "那是好消息,不過,以往你也還算用功。" "你看過拙作?" "最近補讀了。"即從前沒看過。 諾芹笑嘻嘻,也不打算問他意見。 " 他卻這樣說:"專心寫作,即暫時退出競爭,待你精心泡製的傑作面世,會不會已與讀者群生疏?" "咦,我倒沒想過。" "都會流行作品的年輕讀者五年一代,三年沒有作品出版,就差不多完全脫節,後果自負。" 諾芹愕然,沒想到他對市場這樣了解。 "我一年寫兩本可以嗎?" "三兩本作品只可守,不可攻,造成讀者閱讀習慣,至少要雙月刊。" "有這樣的規矩?" "這是人人都知道的秘密呀。" "我會詳加考慮。" 千萬別像那種胸怀大志的歌星,最最紅的時候一定要去升學,三年後學成歸來,仍然唱歌,卻退至三線,一臉無奈。 不如先寫一百本,然後退休,正式寫嚴肅的題材? "你在想什麼?" "前途。" 列文思笑,"有人一想數十載。" 再聊了幾句,他們掛上電話。 諾芹讀報,看到政府高層調動消息,李中孚的照片放在顯著的位置上。 照片中的他相貌端正,笑容可掬,記者的評語無比推崇,說他是難得的才俊,前途無量,深得上司賞識,還有,他是那一個階層唯一的獨身男子。 記者多嘴問一句未婚的原因,他笑答:"高不成低不就,不擅討好異性。" 諾芹微笑。 但願她所有的朋友都像李中孚那樣步步高升,榮華富貴,萬事順景,五世其昌。 那樣,她與有榮焉,將來,同孫女兒說:"這個大人物,可是祖母以前的男朋友呢。" "發生什麼事?" "呵,祖母認為性格不合,與他分手。" 哈哈哈哈哈;多神氣,一點也不妥協,一點也不虛榮。 岑諾芹笑吟吟合上報紙。 林立虹來電。 "諾芹,編輯部已找到信箱接班人。" "這麼快?可見誰沒有誰不行呢。 "她想見一見你,請你指教一下。" 諾芹忙不迭推辭:"人家一定聰明伶俐,何用我多嘴。" "不要吝嗇。" "我怕出醜,惹人恥笑。" "當幫我一個忙,稍後我們會來看你,請準備茶點。" "這叫做淫威。" "謝謝你。" 信箱裡有銀行存結單,咦,稿費又存進去了,岑諾芹幾乎感激流涕,但願股市日日向上,否則全城人下一頓飯不知在什麼地方。 她松出一口氣。 只有她這種神經兮兮的人才會從事文藝工作吧。 諾芹趕到附近的茶餐廳去買剛出爐的波蘿及雞尾麵包。 諾芹從來沒有在外國看見過這兩款麵包,只有在唐人街才能找到。 蒜茸麵包不是不好吃,但總之不及波蘿牛油。 她會做大牌檔絲襪紅茶:連茶帶壺在爐上猛火滾三分鐘,濾去荼渣,加三花淡奶。 剛做好,貴客來了。 林立虹又飢又渴,一進門便說:"香死了,把靈魂換這頓茶也值得。" "你還有靈魂?別臭美了。" 同行的女孩子聽見她們這樣互損,不禁駭笑。 諾芹打量她,只見接班人眉目清秀,似剛剛大專畢業初初入行,聰明但尚無鋒芒,有點矜持,不過卻不做作,還算可愛。 不過別擔心,社會是個大染缸,不消三五載,她說變就變,保不定就裝模作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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