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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紅塵 亦舒 10382 2018-03-13
黎子中開始把他私人物件搬運出衣露申島。 同時,他亦取消籌備婚禮。 在結束這一段感情之際,他意外地覺得快感。 他在銀行以苗紅名義存進一筆款子,將存摺放在她房里當眼之處。 他預備第二天回倫敦去開始新生活。 黎子中承認失敗,他是一個商人,投資有點損失,是生意上很平常的事。 他把憤怒與悲哀掩飾得非常好。 傍晚,苗紅尚未歸來,他問管家,"苗小姐到什麼地方去了?" 管家據實答:"是胡先生的船來接她走了。" 黎子中不語,隔一會說:"你們休息吧。" 傭人退出後,黎子中鎖上大宅所有門戶。 事後他不能解釋為何心血來潮,堅持要那樣做。

是不讓苗紅進來嗎?他已決定把衣露申島贈與她,這不是原因。 根本她返來與否,他已不再關心,明早他就要離開她。 九點多開始下雪,爐火掩映間黎子中獨自沉思,他想到許多事。 父親催他回去打理生意,母親急著要為他介紹糖王剛學成歸國的千金,他很快會忘記這個島上的事。 不知是哪一段木材啪地炸了一聲,濺出些許火星,點燃起他的回憶。 他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情形。 她父親是廠裡一名工人,長住醉鄉,她來替他不成材的弟弟求情,低著頭,異常苗條的身上只穿一件舊背心與一條紗籠,臉容卻秀麗無比。 真不明白怎麼那樣的陋室裡會養出如此名娟來。 他問清她的名字和她的環境,答應幫忙,送她回去。 接著幾天幾夜他都不能忘記她。

於是,他聽從了他的心。 黎子中嘆口氣,回到房裡去,那時剛過午夜。 意外地他睡得很好,午夜聽到有人投石子敲窗,才驀然驚醒。 他沒有起床,只是側耳細聽。 "子中,開門,子中。" 他隱約聽見有人在屋外叫他。 他轉過身子,沒去理睬她。 她大可步行到工人宿捨去,直至今晚,他還是主人,他不想開門,免得見了面又大吵一頓。 他閉上眼睛。 她在門外徘徊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不停拍門,終於在天曚亮之際,一切聲響歸於靜寂。 黎子中也再度入夢。 再度醒來天色已全亮,積雪有一米深,無比皎潔。 黎子中推開窗,看到雪地裡蹲著一個人。 他連忙奔下去打開門,看到苗紅哆嗦著抬起頭來,一張臉的顏色同雪地差不多。

她輕輕地說:"為什麼不開門——" 他把她抱入屋內,立刻召醫生診治。 醫生勸病人即時進醫院治療。 可是苗紅淡淡笑道:"我不會離開衣露申島。" 醫生說:"可是你舊病復發——" "你放下藥走吧。" 接著的日子裡,他與她都沒有再離開。 她的雙眼漸漸窩了進去,病情日益加重,可是堅決不進醫院,並且叫所有傭人放假。 她歡欣地說:"終於像開頭那樣,又只得我們兩個人了,我們再也不會爭吵。" 的確是,直到生命盡頭,她都沒有與他再起任何爭執。 某一夜,他把她連人帶椅搬近爐火邊坐。 忽然之間她抬起頭,"你怎麼把燈關了,眼前漆黑一片。"

黎子中一怔,所有的燈都照舊開著,她是怎麼了? 電光石火間黎子中明白了,苗紅雙目已失去功能。 他震盪而悲哀地過去扶住她。 苗紅仰起頭,她也明白了,可是聲音仍然清晰,"我遵守了諾言,我沒有離開這島。" "你不必那麼做,我己決定讓你自由離去。" 苗紅嘆口氣,扶住黎子中的手漸漸滑落。 "記住,"她喃喃說,"以後愛一個人,不要使她覺得她欠你太多。" 黎子中急急俯身下去想同她說話,她已經垂下頭。 如心寫到這裡,丟下筆。 她啊呀一聲,伏在書桌上。 馬古麗聞聲進來,訝異道:"小姐,你又寫了一個通宵。"

如心抬起頭來,馬古麗嚇一跳,"小姐,我馬上送你出去看醫生。" 她發高燒,真的病了。 許仲智聞訊立刻進來把她接出去看醫生,他倒是沒有再責備她,錯已鑄成,多說無用,先打針吃藥把病魔驅走再說。 醫生說:"無大礙,只不過是疲勞過度,濾過性細菌乘虛而入,休息幾天即好。" 小許說:"明日我代你去接兩個妹妹吧。" 如心點頭。 當晚她在小許家寄宿。 身為地產管理員的他只住在租賃回來的一套公寓中。 一般土生兒都是如此沒個打算,社會福利好,毋須為將來擔心。 "我就在客廳打地舖,你有事叫我即可。" 如心剛躺下,又跳起來,"盒子,我忘記把那隻盒子也帶出來。"

"沒有人會碰那隻盒子。" "唉,仲智你不知道——" 許仲智忽然提高聲音,大喝一聲,"還不快休息!" 還真管用,周如心立刻回到床上,熄燈睡覺。 如心並沒有即時入睡,床太小,且有若干彈簧已經損壞,睡在上面並不舒服。 如心想送他一張床,隨即又覺可笑,女人怎麼可以送床給異性朋友? 那麼,索性送他一套家具吧,他的沙發也好不到什麼地方去,都還是房東連公寓出租的吧,已經破破爛爛。 可是如心很清楚他不會接受。 第二天,熱度退卻,如心要求去看一看兩個妹妹下榻之處,小許知道她不放心,囑她多穿件外套,駕車前往。 公寓在海灘路,拐一個彎就是市中心,非常方便。簇新建築,打開門,只見完全新裝修,乳白色地毯家具,浴室裡日常用品一應俱全,一件不缺。

如心十分滿意,"太周到了。" "敝公司有專人服務,只收取些少許費用。" "暫時是租的吧?" "如果滿意,可以買下來。" 如心看著他,笑笑說:"你那麼會替客人打算,自己有否投資呢?" 許仲智搔搔頭皮,答不上來。 如心笑,"這叫做賣花姑娘插竹葉。" 小許聳然動容,"形容得真確切!" 如心推開窗戶,客廳對牢英吉利灣的海灘,已有弄潮兒聚集,她知道妹妹一定喜歡這裡。 "我們去接飛機吧。" "醫生囑咐你好好休息。"

"怎麼可以不去,妹妹會怎麼想,她倆一生才第一次出遠門,姐姐就搭架子不來接飛機,我又剛繼承了遺產,更加會被誤會是目中無人。" "噫,你卻有為難之處。" "接到她們再說。" "我扶你。" 如心掩嘴笑,"我這就成為老太婆了。" 幸虧飛機抵境後一小時後兩個妹妹就步出海關。 如心笑說:"脖子都等長了。" 兩個妹妹見到姐姐有點羞澀,像見到長輩一樣,如心自小跟姑婆生活,不大與妹妹廝混,也難怪。 回到公寓,大妹立刻撥電話回家報平安。 小妹對陳設贊不絕口,"真好,兩個人兩個衛生間,不用爭。"

如心已經很累,放下一點現鈔,便打算回去休息。 大妹想起來,"姐,你住什麼地方?" 如心微笑,"辦妥入學手續,帶你們去看。" 她倆向許仲智道謝。 小許在教路,"第一件事是考個駕駛執照。" "我有國際執照。" "轉角有間租車公司……" 如心問二妹,"爸媽都好吧?" "很好,不過會掛念我們。" 那邊小許已囑咐完畢,"可以走了。" 如心說:"怎麼好叫你又睡地板,我還是回衣露申吧?" 小許頓足,"我就是怕你生活在幻覺中。"

如心抬起頭,"如果真可以與煙火人間脫離關係,想必無憂無慮。" 小許說:"所以我十分慶幸兩個妹妹來找你,逼著你回到真實世界來。" "你看她倆多高興。" "我不想你在病癒之前回到島上,身子虛弱之際更易精神恍惚,胡思亂想。" 如心卻抬起頭,"說不定會有新的靈感。" "實驗室的朋友上官問我有否新發現。" "毫無進展。"如心無奈。 "來,我帶你去看房子。" "我這回哪裡還有精神,叫羅滋格斯來接我吧。" 小許討價還價,"明天才走。" 如心只是笑。 "我知道,"小許頹然,"你嫌蝸居簡陋。" "你明知我不是那樣的人。" "是衣露申島在呼召你?" "可以那樣說,那島確有一種魅力。" "我陪你回去。" "仲智,這些日子來你撥出的時間……容我付你薪酬。" "我不等錢用。" 如果每個人都這樣說,天下就太平了。 大妹耳尖,已經聽到他倆部分談話。 "島,什麼島,我們也要去。" "姐,你可沒說你住在一座島上。" "這是怎麼回事,快讓我們去觀光。" 如心笑:"你們不用辦正經事嗎?" "唏,大可押後待週未後才辦。" "那樣,就一起來吧。" 兩個妹妹歡呼起來。 下午,他們隨羅滋格斯與馬古麗返回島上。 兩個僕人一出現大妹就嚇一跳。 立刻同姐姐說:"怎麼皮膚那麼黑?" 如心勸說:"不得有種族歧見。" "看上去好不詭異,姐,你不怕?" "他們人非常好。" "噫,我就不習慣。" 二妹問:"水路要走多久?" "個多小時。" "來往豈非要半日?太費時了,多不方便,姐,還是搬出來住好,我們那公寓位置才一流。" 小許輕聲說:"她們不喜歡孤島。" 如心點點頭,真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兩個妹妹一向愛熱鬧。 到了島上,她倆更加訝異,"一整座島上只得一家人?那豈非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嘩,發生什麼事都沒人知道!" 如心介紹,"風景極佳——" 大妹吐吐舌頭,"是仙境也不管用,我最怕與世隔絕。" "像中古時期的修道院。" 如心沒想到她們會如此反感,大表意外。 她倆甚至不願參觀遊覽,表示想立刻離去。 如心啼笑皆非。 "姐姐,你也不宜久留。" "我不怕。" "一個人呆久了會造成性格孤僻,姐,你本來就太沉靜,更不宜獨處孤島。" 小許贊曰:"言之有理。" "你們走吧,我要休息了。" "那不行,沒人陪你不好,這樣吧。"作犧牲狀,"我們留宿一夜,明早即走。" 如心只得笑。 這兩個妹妹性格開朗活潑,與她沉靜性格恰成對比。 傍晚,在飯桌上,大妹抱怨,"太靜了,耳畔嗡嗡響。" 住慣地窄人多的都會,天天受噪音騷擾,久入鮑魚之肆,一旦靜寂,反覺突兀。 如心找來一台小電視機,開啟了製造些聲響。 二妹又咋舌,"姐也太信人了,陌生人做的飯菜,就這樣吃進嘴裡?" 可是如心想都沒想過要懷疑什麼人心懷不軌。 大意有大意的豁達。 "爸千叮萬囑,叫我們出門要防人。" 如心附和,"爸的話自然有道理。"可是她自幼跟姑婆生活。 她倆吃了很多,又讚菜可口。 然後才上樓更衣,半晌不見她們下來,如心上去看,只見兩個人倒在同一張床上,已經和衣睡著了,連鞋子都沒脫下。 小許找上來,看到這情形,也不禁笑了,他替她們輕輕掩上門。 如心說:"年輕就有這個好處。" 許仲智訝異,"為何老氣橫秋,你又不是她們長輩。" 如心笑,"你也去休息吧。" "是,太婆。" 如心也回到房間去,這時忽然起了風,樹葉被勁風吹得像浪一樣起伏,隔著窗戶都可聽到沙沙聲。 如心躺在沙發上,雙臂枕在頭下。 這個島由一人獨享未免太過自私了。 她閉上雙目。 如心轉了一個身暗暗好笑,真沒想到三姐妹都疲懶如豬,也不卸妝沐浴更衣,倒下來就睡。 "如心,如心。" 誰,誰叫她? "如心,只有你才可以在這島上睡得那麼安穩。" 如心知道這聲音屬於誰。 "黎先生。"她自沙發上坐起來。 年輕的黎子中笑吟吟看著她。 如心忽然問:"假使我把島出讓,你會不高興嗎?" "已出之物,我不會關心,島屬於你,由你處置。" 如心又問:"三十年前,島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黎子中只是微笑。 "我寫的故事你可覺得荒謬?" "我極少關懷別人怎麼看我與說我。" 如心由衷佩服,"我希望我可以像你。" "你沒有必要練這種功夫。" "黎先生,你來找我有事?" "不,沒有重要的事,我只是來探望新島主。" "將來,我若將島出讓,你還會出現嗎?" 黎子中失笑,"我不會探訪陌生人,相信你也不會。" 如心放心了。 "如心,你所要的故事,不久會有新發展。" "什麼?" "你很快會知道真相。" "真的?"如心興奮得跳起來。 黎子中走到窗前,"噫,天亮了,你該起來梳洗了。" 如心點頭,"說得是,一會兒馬古麗會來敲門。" 話還沒說完,門已經咯咯咯敲響。 如心轉過頭去說,"進來。" 兩個妹妹哈哈笑,推開門,走近如心身邊,如心聞到一股清香,她倆已經打扮過。 如心伸個懶腰,"該我了。" "姐,向你借衣服穿。" "請自便。" 打開衣櫃一看,十分失望,"只得這些?" "去買好了。" 二妹雀躍,"這裡流行什麼樣服飾?" 如心在浴室,她精神已經恢復了七八成,"到市中心一看不就知道。" 兩個妹妹巴不得立刻飛到時裝店去。 這個衣露申島,送給她們都不會要。 如心盡最後努力,"趁這個早上,要不要沿島走一圈?" 妹妹們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搖搖頭,心意相通,"我們對大自然沒興趣。" "既然來了——" "船是不是隨時可以啟航?" 如心只得笑笑說:"沒問題。" 他們一行人走向碼頭。 一路上落花飛舞,二妹踢起地上花瓣,"真是十分詩情畫意。" 許仲智問:"那麼,為何不多住幾天?" 她們笑,"我們是凡夫俗子,喜歡人間煙火。" 看到新款時裝,雙眼發光。 看中時髦的背包,可是價錢也令他們咋舌。 如心見她們把背包拎在手中戀戀不捨,便說:"一人一個買下來呀。" 她倆如釋重負,"對,差些忘了姐姐現在有錢。" 許仲智籲出一口氣,"這是我一個月的薪水。" 如心笑說:"一年才買一次,不要緊。" "你呢,"小許問,"你怎麼不要?" 如心搖搖頭,"我不適合用這些東西。" 小許像是放下心頭大石,看著如心的目光更為欣賞。 如心與小許坐在商場的長凳上等兩個女孩挑選衣服。 如心小心翼翼地問:"昨夜,你有無夢見什麼人?" "我不明你指誰?" "你有沒有見過黎子中與苗紅?" 許仲智訝異地說:"如心,他們已不在人世間。" "這我也知道。" "那為何仍出此言?" "他們可曾入夢?" "從來沒有,而且即使入夢,我也不會認識他們,我從來沒見過黎子中。" 如心不語。 "你的精神恍惚,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如心,我擔心你的狀況。" 如心仍然不出聲。 許仲智攤攤手,"你果真夢見黎子中?" 如心頷首,"他說,我們快會知道事情真相。" 小許抬頭,"她們出來了。" 兩個妹妹拎著大包小包,十分誇張。 "姐姐,我們吃日本菜去。" 如心跟著她們走,一邊問許仲智:"誰會來把真相告訴我們?" 小許還來不及回答,兩個妹妹一人一邊繞住如心的手臂,"姐姐你對我們真好。" 小許不語,好人易做,只需無條件付出金錢時間,自然成親友心中最好的人。 那天晚上,如心與妹妹閒話家常,許仲智的電話來了,"如心,我十分鐘後上來。" 大妹正把買回來的衣服一件件比試,在鏡子麵前打轉,如心扔下她們,跑到樓下去等許仲智。 一定有急事。 片刻小許的車駛到門前。 如心拉開車門,坐到許仲智身邊。 小許說:"如心,我在三十分鐘前接到一通電話。" 如心看著他,等他把詳情說出來。 當時電話鈴響,小許放下報紙去接聽。 那一邊有女聲問:"是誰要與衣露申島上的舊員工聯絡?" 小許連忙回答:"是黎子中先生的朋友周如心小姐,周小姐此刻是島主。" 那邊啊地一聲。 "你是哪一位?" "我是黎子中的侄女黎旭芝,家父黎子華是他表弟。" 小許大為意外,"你是誰?" 對方聽到他那訝異的聲音,也十分意外,故問:"你沒有事吧?" 小許鎮定下來,"黎小姐,你在何處?" "我在溫哥華訪友,朋友把一段剪報交給我過目,他們都知道衣露申島從前是伯父的產業,故此我打電話來問一問是什麼事。" 小許吞下一口涎沫,"黎小姐,可以出來見個面嗎?" "可以。"非常爽朗。 "我來接你。" "不用,我們下午五時在城中心王子酒店咖啡座見面。" 如心聽了,張大嘴,"黎子中的侄女?" "是,如心,他離開衣露申島後的事情我們可以得知詳情了。" 如心發一陣子呆,然後說:"他講過的,他說我很快會得知真相。" "來,我們馬上去見黎小姐。" 他們到了咖啡室,比約定的時間早,左顧右盼,等伊人出現。 終於如心說:"來了。" 小許問:"你如何辨認?" "看。" 小許轉過頭去,也承認道:"是她了。" 門外出現一個身段高挑女郎,容貌秀麗,戴寬邊草帽,穿淡紅色夏裙。 她似乎也一眼就把周、許二人認出來,笑吟吟走近打招呼,"我是黎旭芝,你就是新島主?" 如心連忙說:"幸會幸會。" 她坐下來,摘下帽子,"黎子中是我表伯,家父是他的表弟。" 如心覺得她那雙聰明閃爍的眼睛有三分似黎子中。 倒是她先發問:"你不是真住在那座古怪的島上吧?" 如心一怔,"為什麼用古怪二字形容它?" 黎旭芝笑笑,"人是群居動物,無論哪個孤僻的人,都還有三兩知己,怎麼可能長年累月獨居島上?" "據我所知,黎子中有一位紅顏知己。" 黎旭芝頷首,"我也聽說過。" "黎小姐,我很想知道關於衣露申島上的往事。" "我希望我可以幫你忙,可惜我也是聽父母間歇說起這位伯父的事情,他們說他一表人才、膽識過人,可是為情顛倒,終身不娶,下半生處於隱居狀態,不大見人。" "你最後一次見他在何時?" "在他病榻邊,他一共有二十三個侄子侄女,均得到他饋贈,他非常慷慨。" 如心不住點頭。 "我們都慶幸沒有得到那座島,否則就躊躇了,賣掉,大為不敬,留著,又沒有用。"她笑。 想法與如心兩個妹妹完全相同。 如心說:"你沒有見過黎子中的紅顏知己吧?" 年紀不對,苗紅去世之際,黎旭芝尚未出生。 誰知意外之事來了,黎旭芝笑笑,"我見過,她叫苗紅,是不是?" 許仲智大奇,忍不住問:"你怎麼會見過她?" "大家都住在新加坡,伯父曾托家父照顧苗女士,苗女士的女兒崔碧珊是我在新大的同學,我念商科,她念建築。" 周如心張大了嘴。 "周小姐,你為何訝異?" 如心結巴說:"我…以為苗女士早逝。" "苗女士七年前去世,依今日標準來說,六十未到,並不算高壽。" "可是她來得及結婚生子。" "那當然,崔碧珊與我同年。" 如心大力籲出一口氣,十分惘悵,呵事實與想像原來有那麼大的距離。 他們在分手之後各自竟生活了那麼久。 如心反而難過起來。 這種情形看在黎旭芝眼內,大是訝異,"周小姐,你與我伯父可有特殊關係?" "沒有,說來你或許不信,我只見過黎先生兩次。" "不稀奇,他行事時時出人意料。" 許仲智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可是黎先生心地甚好。" 黎旭芝點頭,"說得很對。" 如心問:"崔碧珊小姐現居何處?" "碧珊已經畢業,在星埠工作。" "我好想與她聯絡。" 黎旭芝笑笑,"周小姐,往事不用提起。" 如心卻心酸了。 是,原應忘卻一切,努力將來,不要說是前人之事,就算個人的事,也是越快丟腦後為妙,不能往回想或回頭看,可是如心偏偏做不到。 黎旭芝十分聰敏,看到如心如此依依,知她是性情中人,便輕輕說:"我想先徵求碧珊同意,才安排介紹給你們。" 如心說:"謝謝。"不知恁地,聲音哽咽。 許仲智問黎旭芝:"你要不要到島上去看看?" 黎旭芝擺擺手,"我不要,別客氣,我是那種住公寓都要揀羅布臣大街的那種標準都市人,我對荒島沒興趣。" 如心被活潑的她引得笑出來,"可是那不是一座荒島。" 黎旭芝裝一個鬼臉,"還有個文藝腔十足的名字叫衣露申呢,我一向對此名莫名其妙,我覺得人生十分充實,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苦瓜得苦瓜。" 如心不知說什麼才好。 "伯父對周小姐的印像一定十分好,否則也不會把他心愛之物留給你。" 如心到這個時候咳嗽一聲,"黎小姐,你可懂中文?" 黎旭芝答:"我懂閱讀書寫,不過程度不算高。" 如心說:"這疊原稿由我撰寫,請你過目。" 黎旭芝大奇,"你是一名作家?" "不,我只是試著寫黎子中與苗紅的故事。" "可是你只見過他兩次!"她想起文人多大話一說。 "所以想請你補充細節。" "好,"黎旭芝說,"我會馬上拜讀。" "你將在溫埠逗留多久?" "下星期三就走。" "多希望你會到島上住一兩天。" 黎旭芝視為畏途,只是笑,不肯答應。 如心只得作罷。 她仍然回到妹妹的公寓去。 一路上非常沉默,不發一言。 許仲智笑道:"你的推測有失誤。" 是,島上並無發生過謀殺案。 "你猜測苗紅在島上去世,是因為那盒子吧?" "是,盒子裡明明盛著她的骨灰。" "如今看來,未必是她的骨灰。" "有證人指出那確是她的永恆指環。" "那麼,那骨灰是燒後才被移到島上。" 如心頷首,"看情形是。" 兩個妹妹興高采烈要去格蘭湖島吃海鮮,如心最不愛遊客區,願意留在家中。 許仲智最坦白不過,"你姐姐去我才去,姐姐不去我不去。" 兩個妹妹嘩然。 小許笑,"咄,若連這樣都辦不到,還配做人家伴侶嗎?" 兩個妹妹啊一聲又擠眉弄眼起來。 如心此時倒開始有點欣賞共聚天倫的熱鬧。 就在此際,電話鈴響了。 許仲智一听就叫:"如心,快來,是黎旭芝。" 黎旭芝在那頭開門見山說:"如心,我把你的作品看過了,寫得很好,不過真實結局卻不是那樣的。" "我現在也知道了。" "結果是他們和平分手,苗紅返回新加坡結婚生子,生活得很好,一直住在烏節路一幢公寓裡,丈夫很鍾愛她,他是個有名望的律師。" 如心稱是。 "你寫得比較悲觀。" "愛情故事是該落得惘悵的吧?" "也不是,我喜歡大團圓結局。" "可是黎子中與苗紅最後也並沒有結婚。" 黎旭芝比較世故,"有幾對情侶可以有始有終?這便是生活,我覺得他倆的結局已經不錯,有若干個案,簡直不堪入目。" "說來聽聽。" "要不要出來談談?" "現在?" "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如心納罕,"誰?" "崔碧珊。" "她此刻在溫埠?"如心驚喜交集。 "我就住在她家裡,她願意與你見面。" 嘩,都來了! "我們在家等你,你到喬治亞西街一零三一號十五樓A來。" 如心掛了電話,立刻要出門。 妹妹說:"這樣吧,你們去訪友,我倆去吃阿拉斯加蟹王。" 四人一起出門。 一路上如心異常緊張,看樣子小說結尾又需重寫,不過見到崔碧珊之後,一定可以獲得最真確資料。 到了門口,小許輕輕說:"這是可以俯瞰全市景色的豪華住宅。" 一按鈴就有人出來開門。 黎旭芝笑說:"大駕光臨,蓬蓽增輝。" 她中文底子比她謙稱的好得多了。 寬敞客廳另一角有人迎出來。 如心一抬頭,呆住了。 這不是苗紅還有誰?同她夢見過的女郎一模一樣!鵝蛋臉,大眼睛,長發綰在腦後,身穿紗籠。 她走近,對著如心笑,如心更確定是她,衝口而出:"苗紅!" 那女郎伸出手來相握,"你見過家母?" 如心已知失態,可是仍然目不轉睛凝視崔碧珊,像,外型如一個模子刻出,可是神態不似,崔碧珊活潑,異常爽朗。 大家坐下,黎旭芝斟出飲料,順手拉開窗簾,市中心的燈色映入眼簾,如心暗暗嘆息一聲,差不多半個世紀已經過去,物是人非。 崔碧珊先開口,"聽旭芝說你對家母的事有興趣?" "是。" "何故?她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妻子,一個普通的母親。" 如心清清喉嚨,"可是她同黎子中的關係——" 崔碧珊失笑,"人總有異性朋友吧。" "是——"如心十分惘悵。 崔碧珊笑意更濃,"你希望她嫁給黎子中。" 如心大力點頭。 黎旭芝也笑,"為什麼?我伯父個性比較孤僻,很難相處,做他終身伴侶,不一定幸福。" 崔碧珊補一句:"我父母相敬如賓,我認為算是對好夫妻。" 如心俯首稱是。 崔碧珊一直含笑看著她。 如心說:"沒想到你們兩家一直有來往。" 黎旭芝與崔碧珊相視而笑,"也許因為新加坡面積小,更可能是因為我倆談得來。" 如心問:"有照片嗎?" 崔碧珊站起來,到臥室去片刻,取出一隻銀鏡框。 如心接過看。 照片中母女宛如姐妹,緊緊摟著肩膀。 "可有託夢給你?" 崔碧珊輕輕搖頭,"沒有。" 看樣子她也愛熱鬧,心靜與獨處的時間比較少,故此難以成夢。 崔碧珊說:"聽說你繼承了衣露申島。" "那島應由你做主人才對。" 崔碧珊大驚,"不敢當,"笑笑說,"周如心你溫婉恬靜,才配做島主人。" 如心大奇,"為何你們對衣露申島一點好感也無?" 她倆異口同聲:"怕寂寞呀!" 如心低頭不語。 黎旭芝笑說:"如心的氣質都不像現代女性。" "所以她才是適當的繼承人。" "伯父一定也看到了這一點。" 許仲智到這時才說:"如心確是比較沉靜。" 如心問:"她一直很快樂?" 崔碧珊答:"相當快樂。" "有無提起往事?" "極少。" 黎旭芝說:"分手後,伯父親自把她送返新加坡,二人並無交惡,伯父一直講風度,勝過許多人。" 如心答:"是。" 她聽說有很壞的例子,像分手時男方生怕女方糾纏,躲得遠遠,視作瘟疫,待女方揚名立裡,男方又上門去賒借……還有,男方先頭百般覺得女方配不起他,又不爭氣,結果潦倒給女方看…… 這個時候,許仲智輕輕說:"我們該告辭了。" 如心也覺得再也不能查根究底。 "我送你們。" "不用客氣,我認得路。" 仍然送到樓下。 這時,如心又覺得崔碧珊並不太像苗紅了。 許仲智說:"外型是她像,氣質是你像。" "你怎麼知道,你又沒見過苗紅。" "可以猜想得到。" "那骨灰——" "很難問出口,餵,令堂骨灰怎麼會到了衣露申島上?令尊會允許這種事發生嗎?" 如心為難,"所以人與人之間永遠存在著隔膜。" 小許忽然表態,"我與你肯定什麼話都可以說。" 如心笑,"是,此言不虛。" 小許接著說:"我們真幸運。" 二人又添了一層了解。 如心說:"崔碧珊未能暢所欲言,也難怪,我若是她,我亦不願向外人披露母親生前曾念念不忘一個人。" 許仲智說:"或許,她已經忘記他。" "不!"如心堅決地說,"你決不會忘記黎子中那樣的人。" 許仲智不欲與她爭執。 忘不了?許多必須自救的人把更難忘記的人與事都丟在腦後,埋進土裡。 許仲智從不相信人應沉湎往事抱著過去一起沉淪。 不過他不會與周如心爭執。 "我送你回去。" 回到公寓,兩個妹妹還沒有回來,如心找到了筆與紙,立刻寫起來。 該回到哪一天去? 對,就是她病發那一日。 她忽然清醒了,有點像迴光返照,平和地對黎子中說:"讓我們分手吧,這樣下去,彼此拖死,又是何苦!" 黎子中知她不久將離人世,心如刀割,輕輕說:"一切如你所願。" "我想離開這島。" "你的情況不宜挪動。" "日後你在島上生活,也不會有我死亡的陰影,讓我到醫院去,那是個不會連累人的地方。" "可是你一直不願去那裡。" 她握住他的手,"可是現在時間到了。" "我去叫救護直升飛機。" 她籲出一口氣,雙眼閉上。 他一震,以為她已離開人世。 可是沒有,她尚有鼻息。 黎子中照她意思通知醫護人員。 急救人員來到島上,一看情形便說:"先生,你應刻早把病人送到醫院,她情況很危險,你需負若干責任。" 黎子中一言不發。 他一直守在病人身邊。 可是她卻渡過危險期,返回人間,漸漸在醫院康復。 他一直陪著她。 她說:"現在我才真相信你是個好人。" 他不語,他只微笑。 "假如我說我仍想離去,你會怎樣做?" 黎子中答:"我答應過你,你可以走。" 她很感動,"你只當我在島上已經病逝好了。" 黎子中搖搖頭,"我會採取比較好的態度,讓我們維持朋友的關係。" 她淒然笑,"經過那麼多,我們還可以做朋友?" 黎子中握住她的手,"我相信可以,告訴我,你打算到哪裡去?" "回家。" 黎子中頷首,"我知道你一直想家。" 她渴望地說:"去掃墓,去探訪親人。" "我派人照顧你,我表弟是個可靠的人。" "不,讓我自己來,讓我試試不在你安排底下生活。" "你不怕吃苦?" "子中,或者你不願相信,這幾年來,即使衣食不優,我仍在吃苦。" "對不起,我不懂得愛你,我沒做好。" "不,是我不懂接受你的愛,錯的是我。" 在分手前夕,他們冰釋了誤會。 他送她返家。 見到父母,老人面色稍霽,早已接到風聲,知道他與土女終於分手。 "你留下來吧。" "不,"他厭倦地說,"我回倫敦,我比較喜歡那裡。" 老人譏諷他,"幸虧不是回那座荒島終老。" "那不是一座荒島。" "無論你怎麼想,將來我不會逼你繼承祖業,你也最好不要讓姓黎的人繼承那島。" 黎子中笑了,"請放心,我可以答應你們,你們所擔心的兩件事都不會發生。" 他與父母的誤會反而加深。 他一直留在西方生活,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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