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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紅塵 亦舒 10814 2018-03-13
她這樣開頭—— 那是初春一個雷雨之夜。 島上的探照燈忽然全部開亮,照得如同白晝,嘩嘩大雨像麵筋條般的自天上掛下,船漸漸駛近碼頭,僕人打著大黑傘前去迎接。 在那樣的天氣之下,無論如何也避不了渾身淋濕。 他緊緊擁著他的愛人,把她帶上岸。 那女子頭髮上綁著一方絲巾,顯得一張臉更加精緻美麗,她抬起頭,輕輕說:"這就是衣露申島了。" "是。" "為何把它命名衣露申?" "因為,生命本身就是一個幻覺。" 這時,天邊雷聲隆隆,電光霍霍,雨點早已打濕她的面孔,他接過僕人的傘,摟著她急急朝大宅奔過去。 他們的感情,也像島上的天氣一樣,變幻無窮。

寫到這裡,如心翻回第一頁,把題目劃掉。 她改寫紅塵二字。 這是一個比較貼切的名字,因為人跑到哪裡都離不了紅塵。 如心籲出一口氣。 有人敲書房門,"周小姐,我是馬古麗,晚飯時候到了。" 如心說:"別打擾我,你每隔三小時給我送三文治及飲料進來,放在那邊茶几上。" "是,小姐。" 她輕輕退出去,每個到島上來的人都會逐漸變得孤僻,她已見怪不怪。 如心伏在案上,沙沙沙不住地寫,不知是什麼地方來的一股力量,逼著她把這個故事寫出來。 可是過了一段日子,那女子開始悶悶不樂。 他說:"告訴我你的需求,我會盡量滿足你。"

她答:"我想回到往昔的世界裡去。" 他惱怒,"是我一手把你身分提升,將你帶到這樂園一樣的島上來,你為何還不滿足?" 她低下頭,"我覺得寂寞。" "可是我已經日日夜夜陪伴你。" 這時,有第三者的聲音冷冷挑撥道:"她心中另外有牽記的人。" 啊,說話的是島上打理雜務的秘書,她冷眼旁觀已有一段時間,心中無限妒羨,她巴不得可以成為島上的女主人,可惜機會降落在一個完全不懂珍惜的人身上。 他低聲央求:"我找朋友來陪你,我們開一個三天三夜的舞會。" "不不不,"她幾乎像求饒那樣說,"不要叫他們來,我不想見到他們,我根本不認識那些人,那些人也不關心我,我討厭無聊的舞會。"

他沉下了臉,不知自幾時開始,他再盡力,也不能取悅於她。 漸漸,他因失望而失卻耐心。 "我當初同你說過,一到這島上來,就永遠不能離開。" "不,讓我走。" 他忽然咬牙切齒地說:"你即使死在這島上,化成了灰,我也不會讓你離開。" 她臉色轉為煞白,踉蹌地後退幾步,喘息起來,呼吸艱難,雙手捉著喉嚨,倒地掙扎。 他急了,連忙找到噴劑藥,遞到她面前,扶起她。 兩個人都流下淚來。 她輕輕說:"你說得對,我欠你太多,我應該感恩,我不走,你放心,我至死也會留在這島上。"聲音漸漸嗚咽。 那第三者站在樓梯上,看到這一幕,冷笑一聲,雙目發出綠油油的光,她悄俏消失在角落裡。

如心寫到這裡,放下筆。 她既不口渴,亦不肚餓,走到茶几處一看,發覺上面已擱著兩份點心。 她詫異,不相信三四個小時已經過去。 她竟聽不到任何聲響,那麼沉湎,那麼投入,真是始料未及。 她伸一個懶腰,覺得有點累。 她半躺在長沙發上,喃喃自語:"苗紅苗紅,你是如何認識黎子中,又如何欠下他這筆無法償還的債,可否託夢給我,與我說個清楚?" 她打一個呵欠,閉上眼睛。 馬古麗這時恰恰推開門,看到這個情形,便悄悄退出。 這時,許仲智打來電話。 她取起電話聽筒,"許先生,周小姐睡著了,要不要喚醒?" "不用了,我稍後再打來。"

而如心在書房裡悠然入夢。 她聽到輕俏的笑聲,"在寫我的故事?" 如心也笑,"是呀。" "你把它叫紅塵?" 如心答:"可不正有一個紅字。" 對方感嘆,"那並不是一個愉快的故事呢。" "我機緣巧合,來到這島上,總有原因,也許就是為著要把你的故事寫出來。" 女主角輕輕地笑,聲音如銀鈴一般。 如心轉過頭去,看到穿著一襲舊紗籠的她,那紗寵布色彩斑斕,有些地方已經磨得薄如蟬翼,可是穿在她身上,卻無比輕盈曼妙。 她看上去,只得十七八歲模樣。 如心訝異,"你為何如此年輕?"

她有點無奈,"我認識他那年,只是個少女。" "你怎樣認識他?" 苗紅低下頭,"家父曾是黎氏錫礦的工人,因嗜酒,被逼退休,家貧,仍獲准住在員工宿舍中,可是我有一個不爭氣的弟弟,竟潛入廠中盜竊,驚動了廠長。" 廠長想必是黎子中。 "那是一個雷雨夜,弟弟被扣留在派出所,我去他家求情,他自外應酬回來,看到我在門口等他。" 如心輕輕問:"當天,你就穿著這襲紗籠?" "是啊,淋得遍體通濕,站在門口好幾個小時。" "他怎麼說?" "他喚我進屋,讓我更衣,用點心,然後與我談了一會兒,他答應幫我忙。"

如心可以想到故事其餘情節。 "他叫司機送我回家,半夜,弟弟就放出來了,父親依舊喝醉,我與弟弟抱頭痛哭。" "你們的母親呢?" 苗紅淒然,"母親早逝,否則我們生活不致於如此淒慘。" 這時苗紅輕輕坐下,"過兩日,廠裡有人來叫我們搬家,我以為要逐我們出宿舍,驚惶不知所措,父子三人像籠中老鼠,如臨未日,可是工頭說黎先生己安排我們搬到較好的單位去。" 如心問:"那時,你多多少少有點明白了吧?" 苗紅抬起頭:"我已經十六七歲,我知道那一切,都是為著我的緣故,我一無所有,他看中的,自然是我這個人。"

如心不禁嘆息,是,她只有她的身體。 "既然如此,我與他講起條件來,弟弟務必要送出去讀書,如果資質實在差,那麼學做生意也是好的,父親晚年需要安置,我則希望能夠正式結婚。" 如心覺得這些要求也都相當合理。 苗紅低下頭,"黎子中不願與我結婚。" 如心大惑不解,"為什麼?"他那麼喜歡她! "在那個時候,階級觀念不可磨滅,我母親是土女,我父親是工人,他過不了家庭那一關,他本人亦覺得沒有必要與我正式結婚。" "他錯了!" 原來他的瀟灑只屬表面。 周如心不由得對他稍微改觀。 苗紅轉過身去,她說:"天亮了,我得告辭了。"

如心叫住她:"慢著,你是她的靈魂嗎?" 苗紅回頭嫣然一笑,"不,我只是你的靈感。" 如心一怔,"我不明白。" "你千思萬想,忽然開了竅,把思維打通,得到結論,我便前來與你相會。" "等等,你說得那麼玄,我不懂得。" 苗紅嘆口氣,"你已知來龍去脈,還不心足?" "不,故事中尚有許多空白,譬如說,你意中人到底是誰?" "那就要看你如何安排了。" "我?"如心愕然,"你們的事,我怎麼安排?你在說什麼呀。"

苗紅忽然指一指如心身後,"誰來了?" 如心轉過頭去,發覺空無一人,再回過頭來,已失去苗紅踪跡。 她一頓足,人也就醒了。 只斟一杯水喝,她就伏到書桌上,忙著把情節寫出來。 馬古麗推門進來,看到年輕的女主人埋著頭不知在寫什麼,一張臉灰濛蒙,眼睛窩了下去,她大吃一驚,不動聲色,走到樓下,找丈夫商量。 "費南達斯,周小姐情況不妙。" 費南達斯不作聲,過半晌才說:"她發現盒子那日……" "她不該打開盒子。" "現在,她的情況同黎先生去世前一模一樣。" "不會那麼差吧?" "她會茶飯不思,日漸消瘦。" "我們總得幫幫她呀。" "我們只是僕人,聽差辦事,千萬不要越軌。" "或者她不應該到島上來。" "這古怪而美麗的島嶼不利主人,卻不礙我們僕人。" "島上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何必追究呢,馬古麗,你且小心照顧周小姐飲食。" 周如心伏案速寫。 像是有人握著她的手,操縱了她的思維,把故事一句一句讀給她聽,借她的筆寫出來。 有若干細節,無端躍進腦海,根本不知從何而來,卻又合情合理。 ——黎子中問苗紅:"你可是屬馬?" 苗紅輕輕答:"是,家父同我提過,可是又說我十二月出生,冬日草地已蕪,故我是一匹苦命馬。" 黎子中說:"那,我比你大十二歲。" 苗紅低下頭,不知廠長怎麼會提到這一筆。 "去同你父親說,我想帶你走,叫他放心,我會照顧你。" 苗紅退後一步,深深吃驚,他對她來說,百分之百是個陌生人,她完全不認識他,怎麼可以跟他走? 她不由得衝口而出:"走到什麼地方去?" 他笑了,"天涯海角,自由自在,這世上有許多無憂無慮的樂土。" 但是苗紅不願意離開她的出生地,她穿慣紗籠,日常赤足,叫弟弟爬上樹,鉤下椰子,喝它汁液,又到田裡拗甘蔗吃,在河塘摸蝦,她認為這就是樂土。 況且,在這裡,她還有不少朋友,她不願跟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異性遠走他鄉。 可是黎子中一門心思地說下去:"你要學習英語,學會打扮跳舞,時時伴著我,我會帶你看這個世界。" 苗紅的頭越垂越低,在她那個年紀,任何比她大十年的人己是老古董。 她不願意,對於黎子中權威的語氣,她覺得害怕。 她鼓起勇氣問:"你,可是要與我結婚?" 黎子中一愣,忽然笑了,像是猜不到這女孩會有此非分之想。 這一切落在苗紅眼中,心中更添三分自卑,一分氣惱。 "去,回去同你父親商量。" 苗紅低頭走回家中。 父親已喝醉了。 抬起朦朧眼,問女兒有什麼話要說。 "你放心我離開家嗎?" 父親反問:"你要嫁給亞都拿?" "我,我要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 "叫亞都拿父母來說親,你要知道,回教徒好娶多名妻子。"他呵呵笑。 "不,"苗紅說,"不是亞都拿——" "亞都拿本性不錯……" 他昏睡過去,酒瓶滾到牆角。 苗紅知道沒有人會替她作主。 亞都拿父母根本不喜歡華女,亞都拿本身是名窮小子,自己都養不活。 她走到窗前,仰起頭,看椰林梢那彎鉤似的新月。 看來,她很快將離鄉別井了。 命運真奇怪,因為弟弟跑到廠房去偷了一把風扇而改變了她一生道路。 她跑去找亞都拿。 亞都拿坐在河畔吹笛子,她看到他遠遠站定。 他已聞頭家看中了她,要帶她遠走高飛,他父母眼中有掩飾不住的喜悅,當然,土著與華僑的矛盾己日益白熱化,衝突似無可避免,他們要表態,就得疏遠華人。 亞都拿知道苗紅夤夜找他,是為著來說再會。 她沒有走近他,他也沒有。 亞都拿把笛子放到嘴邊,吹奏起來。 那笛子如人聲般嗚咽,輕輕訴說他們快樂的時刻,到最後,他向她道別。 兩個年輕人均落下淚來。 翌日,她答應黎子中跟他走,不過,他需照顧她父親及弟弟。 黎子中說:"馬華沖突將無可避免,我會安排他們到新加坡去。" 寫到這裡,如心累到極點,伏倒在桌子上,看著寫得密密的稿紙,只覺稀奇,這真是她寫的?感覺上如扶乩,有一股意旨力叫她把故事寫出來。 馬古麗捧著食物飲料進來,"小姐,今日天氣好極了,你怎麼不出去散散步。" 如心走到露台看出去,蔚藍天空,碧綠海水,假使她有千里目,簡直可以看到東京去。 電話鈴響,"小姐,是許先生。" 許仲智的聲音有點擔心:"你好嗎?" "沒事,謝謝。" "我在圖書館尋找資料,遍閱太陽報一九六五年至一九七零年本地新聞頭條。" 如心訝異,"那要好幾個小時呢!" "可是找不到任何有關黎子中的新聞。" 一切都在一座孤島上發生,當然不為外人所知。 "警局檔案中也無苗紅失踪記錄。" "許仲智,我在想,是否需要在新馬刊登尋人廣告。" 那大男孩沉默。 如心問:"你反對?" "她已失踪近二十年,親人的創傷大概剛剛痊癒,又去掀動埋葬掉的痛楚,豈非殘忍?" 如心不語,沒想到他那麼為人著想。 "可是我需要得到故事的細節。" 他笑了,"你喜歡聽故事?我陪你去買小說。" 如心說:"你有無發覺,苗紅一生像小說情節,大部分人如你我只在書中經歷,可是她,她的生活就是傳奇。" "你還是決定要到新馬尋人吧。" "嗯,設立一個八零零號碼,好使打進來的人免付長途電話費用。" "你什麼都已經設想周到了。" 如心忽然笑說:"是,以前不懂的,現在都學會了。" "以前,什麼以前?" 她的聲音轉得十分柔媚,"以前初到衣露申島,似鄉下人,什麼都不會。" "你在說什麼?"小許大為震驚,"如心,你以前幾時到過衣露申島?" 她以為她是誰,苗紅? 呵,在島上奇異氣氛中,莫非她已著魔? 他萬分著急,最好能夠即時飛到周如心身邊,看個究竟。 可是剎那間如心語氣又恢復正常,"你照辦吧,我想到池裡去遊幾圈。" "下午我來看你。" "不用,我一個人在這裡很舒服。" "你肯定嗎?" "當然,在外界沒我的事,在這裡,我至少有一個任務,我想把這故事查個水落石出。" 小許只得苦笑:"有消息我會向你報告。" 如心並沒有帶泳衣,可是這是她私人島嶼,毋須拘束,她穿著短褲襯衫就跳進池裡。 費南達斯看到了,過一會兒同羅滋格斯說:"黎先生也喜歡穿著便服游泳。" 羅滋格斯說:"也許所有島主都有這個習慣。"他不欲多語。 如心自泳池上來,也不更衣,坐在藤椅上沉思。 馬古麗遞上大毛巾。 如心抬起頭,"黎先生臨終前,常來此地?" "他每年在冬季來,春季走。" 多麼奇怪,一般人都愛在春天來,初秋走。 "來了,也把自己關進書房裡,好幾天不出來。" "他在書房乾什麼?" 馬古麗好奇地問:"周小姐,你在書房內又是乾什麼?" "我在寫作。" 馬古麗吃一驚,"你是作家?" "不,我只是想寫一個故事。" "也許,黎先生也關在房裡寫作。" "他可喜歡與你們談話?" "很難得才講一兩句,除出冬季,其餘時候,他住在倫敦。" "我也聽說了。" 如心返回大宅更衣。 她接了一通有趣的電話。 "我找周如心小姐。" "我正是。" "周小姐,冒昧求教,我是柏佳地產的丘梓亮,"聲音充滿笑意,"有一位客人乘船遊覽時看到了你那座島以及島上的設備。" 如心一時不知道他意下如何。 "周小姐,他出價很好,你願意轉讓嗎?" 如心答:"不,我沒有意思轉讓。" "啊,"經紀人有點失望,"那麼,我還有個請求,我客人的意思是,如不能買現成的,便只好仿造,他們能到島上參觀嗎?" 如心不由得好奇,"他們是哪一國的人?" "呵,是台灣人。" "隨時歡迎參觀,但恕我不出來招呼。" "那自然,我已經十分感激。" 如心幾乎想告訴那位丘先生,說島上風水不大好。 如心驀然發覺,到了島上,性格大有改變,以前內向的她,此刻事事主動,意見多多,且十分決斷。 傍晚小許就來了。 用過晚飯,天尚未黑,羅滋格斯前來報告:"有艘中型遊艇請求停泊,說已與周小姐聯絡過。" "啊是,請他們自便,你帶他們環島走一遍。" 小許十分委屈,"你若存心把島賣掉,應該給我賺這筆佣金。" 如心笑,"我怎麼會把它出讓?" 稍後,小許站在窗前看到有人走近,"噫,其中一人還手持指南針。" "那是堪輿師的羅盤,他即風水先生。" "看得出所以然嗎?" 如心笑,"我怎麼會曉得。" 只見他們一行四個人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終於繞到島的另一邊去了。 小許說:"沒想到你會那麼隨和。" "難得有人喜歡這座島。" 片刻,馬古麗前來說:"那位丘先生想與你講話。" 如心不欲拒人千里,便走出客廳。 那丘經紀見到女主人這麼年輕,倒也意外,生意人大大方方開門見山,"周小姐,我在房屋買賣轉手資料處獲得你的地址,謝謝你的招呼,我的客人實在喜歡這個島,可任你開價。" 如心笑笑,"風水先生怎麼說?" 那年輕的經紀也笑,"他說好得不能再好,我的客人其實已到無所求境界,可是一聽住在此島,兒子會讀書,女兒嫁得好,即時心動。" 如心輕吟道:"嗯,唯有兒孫忘不了。" "什麼?" "沒什麼,那位風水先生看錯了,這座島,叫衣露申,做生意的人一切講究實實在在,不適合住這裡。" "它叫什麼?" "衣露申。" "呵,叫幻覺。" "可不是。" 丘經紀不氣餒,"可以改呀,我客人本是崇明島人氏,他有意把此島更名崇明。" "這島不打算出售。" 丘經紀失望。 "噫。" "這附近時常有小島出售。" "周小姐有所不知,太小不好,太大難以打理,這島位置特佳,附近有大島擋風擋雨,又無激流,萬中無一。" 如心只是笑。 "周小姐,你考慮考慮。"他放下名片。 馬古麗送他出去。 小許一直站在如心背後不出聲,這時忽然說:"任由開價。" 如心答:"也不能太離譜,叫人見笑。" "如果賣六七百萬,拿來捐孤兒院或是獎學金也不錯。" "你估計它值這個數字?" "大約是。" "我餘生好享福了。" "你不是那樣的人。" "不是享福的人?" "不,不是有福獨享的人。" 如心笑不可抑,"如何見得?" "據我觀察所得,你富有同情心,關心別人,時常為他人著想。" 如心很感動,除了姑婆,從來沒有人把她說得那麼好,而姑婆已經逝世。 "待我們把這個故事發掘出來之後再作考慮好了。" 客人已經離去,整個天空都是紫色晚霞。 如心笑道:"不知住下去會不會折福,整個世界都是天災人禍,婦孺捱餓,軍人陣亡,我們卻這樣無憂無慮,享受太平逸樂。" 小許問:"那麼,為什麼仍有不快樂的人?" "我不知道,可能是貪得無厭。" 小許笑了。 "許仲智,來,我給你看一個故事。" "是你撰寫的吧,多謝你讓我做第一個讀者。" "別取笑我,我不是想做作家,我只想把我的假設記錄下來。" "我明白。" 如心把原稿影印一份給他。 "時間空間可能有點複雜。" 小許又笑,"放心,我懂得看小說。" "那麼,你看,我寫。" "如心,"他叫住她,把他的憂慮講出來,"寫歸寫,記住別帶入故事中,那不是你的故事。" 如心止步,把他的話回味,然後稱是。 攤開紙,她寫下去。 ——他把她帶到倫敦,找人教她英文,指點她社交禮節,她天性聰敏學得很快,令他深感滿意。 那是他們最開心的一段日子,苗紅渾忘過去,也不覺得他們身分年紀有距離。 可是不久,她患了哮喘病。 醫生說:"潮濕陰暗天氣不適合她,若要康復需住到干爽的地方去。" 黎子中卻猶疑了,他的舊同學老朋友以及生意上拍檔全在這個天天下雨的都會,他一時走不了。 苗紅的病情惡化。 他不得不作出若干安排。 就在此際,他買下加拿大卑詩省一個無名小島,開始建設。 也許苗紅會適合住在這風光明媚的島上。 叫什麼名字好呢? 一日深夜,她卻對黎子中說:"我想回家。" 黎子中不悅,"這裡就是你的家。" "我想念父親弟弟。" 黎子中自覺做了那麼多,苗紅尚不知感恩,異常失望,故轉為冷淡,"你父弟很好,不必操心。" "我原本是熱帶雨林裡生長的人。" "那裡另外有一個難以忘懷的人吧?" 苗紅一愣,"你指誰?" "亞都拿。" 苗紅不相信雙耳,富甲一方、生活經驗豐富、相識遍天下的黎子中竟還會記得南洋某小鎮一個吹竹笛的少年。 她先是笑,然後靜下來,她說:"有這麼一個人嗎,他是誰?你真好記性。" 這是她第一次諷刺黎子中。 他太看得起亞都拿了,他也太小覷苗紅,還有,他怎麼會連這點信心都沒有。 可是苗紅不知道,一個人若是真心喜歡另一個人,因愛生怖,什麼都會變得患得患失。 接著幾天,他沒有同她說話,並且把小島命名衣露申。 待島上所有設施完成之後,苗紅已成為另外一個人。 相信即使是青梅竹馬的亞都拿面對面也不會把她認出來。 她長高了,衣著時髦,談吐文雅,而且,除卻睡覺的時候,腳上永遠穿著鞋子。 她已許久沒有喝到椰汁,也長久沒有在臉上展露她的喜怒哀樂。 二十歲生辰那天,黎子中為她大肆慶祝,在夏蕙酒店請客,苗紅穿著狄奧紗裙,頭上戴著鑽冠,令外國人以為她是東方哪一國的公主。 許願的時候,苗紅輕輕在心中說:"還我自由。" 失去什麼,才會知道什麼最珍貴。 聚會在黎明時分結束。 黎子中問她:"開心嗎?" 她點點頭,輕輕除下配戴的累累的鑽飾。 "你許什麼願望?" "大家都健康快樂。" "那麼基本?" "因為什麼都有了,所以特別珍惜這兩樣。" 她並沒有說實話,但隱瞞得十分有技巧。 真話會傷害人,特別是多疑的黎子中,他是她的恩人,她有義務使他精神愉快。 苗紅忽然握緊脖子喘息,宴會人煙稠密,她舊病復發,需要藥物。 "今夏,我們便可以搬到衣露申島去,對你健康有幫助。" "太好了。" "麥秘書會偕我們同行,我有事務需要她幫忙處理。" 苗紅當然沒有異議。 如心停下筆,想休息一下,碰巧小許在這時候敲門進來。 "餵,你別打擾我呀!" 許仲智十分困惑,"我還以為你只是一個古董缸瓦修理專家。" "寫得怎麼樣?" "情節編排得非常合理,我猜想離事實不遠,起碼有八九分真實。" "謝謝你,你真是個好讀者。" "開頭想必一定像你所寫那樣發展,可是結局呢?" 如心答:"結局我們已經知道,黎子中孑然一人,孤寂地懷著一顆破碎的心病逝。" "不不,我指苗紅如何終止了她短短的生命。" 如心抬起頭,"呵,那有好幾個可能。" "說來聽聽。" "我會把幾個可能寫出來。" 許仲智笑,"啊,賣關子。" "可不是,希望我一支筆可以補情天。" 那土生子聽不懂,"什麼天?" 如心存心叫他胡塗,微笑道:"我的確補過一隻雨過天晴的碟子。" 小許說:"明天我就去學中文。" "不准光說不做。"這是亙古收效的激將法。 "來,如心,我們出城走走。" "不,我覺得島上很好。" "你也得接觸現實世界。" 如心忽然問:"你猜苗紅有沒有出市區逛?" 小許搖搖頭,"黎子中根本不想她與閒雜人等見面,他控制一切,嚴格挑選她見的每一個人。" 如心點頭。 那是事實。 那也是一種絕端缺乏自信的表現,他倆關係實在難以長久維繫。 他愛她已愛到自己也不相信的地步。 如心取過一張紙,寫下幾個可能性。 一、她因病逝世,他不願意離開她,把她在島上火化,長伴他左右。 小許頷首,"我問過上官,哮喘如不獲及時治療,足以致命。" 如心又寫二、她要離開他,引起重大衝突,他錯手殺死她。 許仲智說:"太可怕了。" 三、她想除去他,可是力不從心,他自衛殺人。 小許失聲驚呼,"還有誰會相信人性?" 四、她自殺。 小許答:"是有這四個可能性。" 如心問:"你猜是哪一個?" "我只能選第一個。" "假使他及時送她到醫院診治,有什麼急症不可痊癒,是他故意拖延使她失去生命。" "這黎子中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他是兇手。" "請勿武斷。" "我也不想那樣說,但他的愛是一種折磨的愛,對方越是痛苦,他越能滿足。" "可是,她可愛他?" "我想是,否則她怎麼會甘心留在島上。" 小許結論是:"那麼一切後果由這兩個成年人自負。" "那自然。" 小許為人單純,"我不知道世上竟有這種愛,聽上去比恨還可怕。" 如心笑了。 許仲智說:"如果我喜歡一個人,首先要叫她快樂。" "你心智正常,當然心平氣和。" "如心,我們乘船出去。" "我還沒有寫完故事。" "每天寫一章夠了,以三個月時間完成。" "三個月?家人會以為我已經失踪。" 小許說:"我與他們聯絡過,令妹下星期可來辦入學手續。" "住宿怎麼辦?" "你忘了在下專門做房屋租務管理。" "呵,失敬失敬。" 他們到市區時已近黃昏,坐在路旁咖啡座看五光十色車水馬龍紅男綠女。 可是如心掛著那個故事。 "苗紅去世時應不過二十五歲。" 猶是紅顏。 許仲智說:"現在我們不談島上的事。" 如心一徑說下去,"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我是很享受生活的,一杯茶一場雨一朵花都叫我喜悅,只要身體合理地健康,我不介意活到耄耋。" 小許說:"我的想法也一樣。" "所以,"如心十分惋惜,"苗紅的生命那樣短暫,叫我難過。" 許仲智說:"來,我帶你去一個吃摩洛可菜的地方。" "你願意聽關於我姑婆的事嗎?" "與你有關的事我都愛聽。" 初中畢業後周如心還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那麼多的話。 到最後,話題還是回到島上去。 小許說:"地庫的建築——" 如心立刻問:"什麼地庫?" "大宅共三層,地下有地庫。" 如心想起來說:"對,你去地窖取過酒。" "地窖旁還有兩個進口,一間是遊戲室,另一間是小型戲院,可坐十多人。" 如心張大了嘴。 許仲智馬上笑,"宅子太大了,你一時沒發覺那兩處地方。" "你並沒有告訴我。" 小許搔著頭,"是我的疏忽,我以為你住上三五天必定會走,且隨即會將島出售,故粗略地交待一番。" 如心卻緊張起來,"遊戲室裡有什麼?" "我只見到一張桌球檯子。" "戲院呢?" "佈置很精緻,有電影銀幕、放映室,設備一如試片間。" "我這就回去。" 小許心想,早知就不同你說。 如心說:"不必送我,路途太遠了。" 小許隔一會兒才緩緩說:"不算遠,我有一位同學送女友回家,足足自多倫多送到美國納華達州。" 如心也隔了一會兒才問:"他們有無結婚?" "沒有,三年後他另娶他人。" 如心十分感喟,"假使把那種能量用在科學上,人類恐怕已經征服宇宙。" 小許輕輕說:"周如心,沒想到你那麼愛諷刺人。" "不不不,我是真為人們在感情上浪擲的精血時間惋惜。" "那麼,你是肯定不會那樣做的了?" 如心微笑,"我有什麼資格做一個多情人。" 小許不語,由此可見她是一個十分理智謹慎的女子。 如心吩咐羅滋格斯把遊艇駛出來。 "我送你。" 如心婉拒,"一來一回實在太浪費時間了。" 在船上,如心打了一個盹。 醒來後,她問羅滋格斯:"你可去過試片間?" "很少去,那處已多時不用,馬古麗偶然進去打掃。"他有點猶疑。 "什麼事?" "有一次,馬古麗說她聽見音樂。" 如心不語。 她也聽見過樂聲,島上氣氛的確使人精神恍惚。 "一上岸,我想進去看看。" 羅滋格斯勸道:"周小姐,不如等明早。" "為什麼?" 羅滋格斯說:"大家都累了。"有點不好意思。 如心不語,知道他們對黑夜有點避忌。 "那麼,明早七時正我們去看個究竟。" 他鬆了口氣,"是,周小姐。" 倒在床上才曉得有多累,她一直睡到天亮,一個夢也沒有。 睜開眼睛,發覺天色已亮,連忙起床梳洗。 馬古麗已經過來侍候。 如心略帶歉意問:"你們工作時間是否九至五?" 馬古麗笑笑,"周小姐,你難得來。" "加班費還是可以照支。" 馬古麗仍然笑。 黎子中很會挑選僱員,看情形,待他們也不薄。 "來,我們去地窖看看。" 原以為陰暗可怖,蛛網處處,甚至會有蝙蝠飛出來,可是一推開門,如心立即訕笑自己孤陋寡聞,只見遊戲室有束光自玻璃磚射入,光線柔和,打理得十分乾淨,架子上放著各類玩具,其中一角是各式各樣大大小小十多個地球儀。 "這是一個寶庫。" 桌球檯旁是乒乓球桌,那一角是整座火車穿山洞模型。 "會動嗎?" "插上電會走動,交通燈號都能亮。" "誰玩這個?" 馬古麗搖搖頭,"屋裡並沒有孩子。" 當然還有彈子機與點唱機。 黎子中卻沒有添置電子遊戲機,那不是他那一代心目中的玩意兒。 "黎先生時常下來嗎?" "很少。" 曾經一度,這裡一定坐滿了愛玩的客人。 如心查看抽屜,只見一格格都放滿了火柴盒模型汽車,約有好幾千架之多。 只是沒有如心要找的文字資料或是照片。 一張照片都沒有。 "我們到戲院去。" 如心訝異佈置之華麗。 深紅色地毯,棗紅絲絨座位,大紅牆紙,水晶燈處處,簾子拉開,一張袖珍銀幕露出來。 如心到放映間參觀,放映機還是六十年代產品,比較笨重。 現在看電影可不必這樣麻煩了,添置錄影盒帶即行。 放映間並沒有存放底片,即使有,想必也是古董。 她在寬大舒適的座位坐下。 馬古麗知趣地退出去。 如心一無發現。 黎子中蓄意把所有私人資料全部搬走。 晚年他回到倫敦,想必所有的文件都藏在那裡。 她離開了戲院,順道參觀酒窖。 如心對酒一無所知,可是憑常識,也知道這一庫酒價值連城,假使有一日要出售此島,這批酒大可另外拍賣。 這一切對苗紅來講,一點意思都沒有。 她生長在熱帶雨林中,一道瀑布一朵大紅花一隻蟬更能叫她喜悅。 如心回到書房。 她握住筆,看著天花板,深深沉思。 馬古麗把早餐捧進來,她竟沒有聽見。 如心在紙上作出這樣的推測: 在享樂中,苗紅的健康卻一日比一日虧蝕。 她曾遭受黎子中無情的諷刺與拒絕,不再提返家之事。 一夜,家鄉有消息傳來,她父親去世了。 黎子中十分體貼,"你可要回去送他?" 苗紅搖搖頭。 "他去得很平靜,一直在喝,心臟忽然停止跳動,毫無痛苦,我已吩咐下屬辦事。" 苗紅表示感激。 "我可以陪你回去。" 苗紅搖頭,黯然說:"我不想走。" "你可要想清楚,免得將來後悔。" 苗紅卻維持原意,"我不走。" 她顯得很平靜,黎子中有點安慰,也許,她已決意跟定他,隨他落地生根。 他取出一隻盒子,"打開來看看。" 苗紅開啟盒子,裡邊是一隻指環,鑲著一圈小小鑽石。 他解釋:"寶石連綿不斷,這戒指叫永恆指環。" 苗紅笑了。 原來外國人也盼望花好月圓,可是,世上沒有什麼是永恆的。 "請戴上它。" 苗紅把它套在左手無名指上,這是她身上唯一的飾物。 黎子中似乎滿意了,心情十分好。 苗紅神情呆滯,呆呆看著月亮,只有這月色,全世界看出去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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