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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滿樓

風滿樓

亦舒

  • 青春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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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7655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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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風滿樓 亦舒 7056 2018-03-13
還沒有真正到夏天,海水溫度大抵還徘徊在攝氏十七八度左右,水上聯歡會已經開始了。 遊艇雪白的一隻只並列在本市最山明水秀的菠蘿灣,年青男女揮手與鄰船的友人打招呼,他們模仿歐洲人出海的打扮,泳衣外邊套一件大毛衣或毛巾衫,苗條的兩條腿已經曬成金棕色,這樣的活力這樣的青春,看上去的確令人心曠神怡。 恒昌號長五十公尺,第一次落水,簇新的甲板上坐著幾個少女,正在調笑。 有人說:"聽說宦暉與宦楣就要回來工作。" 另一個嗤一聲笑出來,"那真是一對活寶貝。" "是你的令表兄同令表妹哪。" "嘿,宦楣要帶一個洋人回來,她媽不准,還在講條件,講不攏不一定回得來。"

"去年不是已經帶過一個紅頭綠眼的回來住了一個暑假?" "那個已經拆開,"有人搶著說,"她一向喜歡外國人。" "你最關心宦家的事了,哈哈哈,那是你未來小姑,做嫂子的有沒有想過要約束約束她?" 那少女忽然拉下了臉,咬牙切齒的說:"誰同宦家有什麼關係!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好色的一家人,父、子、女,一個印子印出來,荒淫無道。" 大家見她形容得那麼嚴重,忍不住大笑起來,清脆的笑聲傳得老遠,在藍天白雲綠水中淡出。 先頭那少女脫下外套,躍入水中。 "她賭氣了。" "她一直以為她是宦暉的女朋友,直到影視明星葉凱蒂在娛樂刊物上大肆宣揚宦暉為未婚夫。"

"她愛宦暉嗎?" "誰,誰愛宦暉?" "葉凱蒂。" "誰會同宦暉這樣的人談到愛情問題。" 大家一致通過此言不差,再次大笑起來。 宦暉同宦楣在他們母親的眼中,自然不是這樣不堪的人。 所有的慈母總覺得孩兒變質,統統因他們交友不慎,或者乾脆一點,是社會的錯。 宦太太正為子女回家在高興。 不只一次,她同親友說:"以往回來,一貫打個轉就走,弄得人頭暈眼花,現在好了,眉豆可以天天陪我喫茶逛街。" 妯娌們覺得宦太太太過興高采烈,有意煞她風景,便閒閒地做出反應:"眉豆不堅持同外國人結婚了嗎?"

宦太太馬上臉變了色,"什麼結婚,那不過是普通朋友,在外國認識一兩個外國人也稀鬆平常,在外國怎麼可能避得開外國人。"否認得一干二淨。 親戚幽默的稱讚宦太太:"品芳你口才好比外交官。" 到了晚上,宦太太又是另外一副面孔,趁丈夫宦興波有空,抓住他開家庭會議。 "眉豆到底把洋人甩掉沒有?" "我的女兒自然拿得起放得下。" "是嗎,像你?"宦太太諷刺地問,"你放下過誰?" 宦興波連忙說:"她已經答應我,回來好好做人,胡天野地的學生時期已經過去。"

宦太太坐下來,"眉豆那麼多朋友,看得順眼的,也不過只得鄧宗平一個罷了。" "那小子有強烈自卑感,我實在看不出他有什麼好處。"宦興波猶有三分氣,"不是為了他,我寶貝女兒也不會自我放逐到那麼遠。" "這事還得怪你,你一副惡形惡狀要把人家買下來的樣子。" "真好笑,社會上不知多少有為青年才俊掛行情表,等我宦興波開價呢。" "人家不是那樣的人。" "那小子是什麼東西,值得我倆到今天還議論他。" 宦興波走進書房,砰的一聲關上門。 如今有牛脾氣的人也實在瀕臨絕種了,宦楣一直這樣想:鄧宗平是惟一拒絕她與她父親的人,所以印象歷久並未稍減。

過兩日就要動身回家,她猶自躺在長沙發里發呆。 宦暉開門進公寓,順手把車匙門匙摔在玻璃茶几上,鏗鏘有聲,他蹲下來,看著妹妹,"再度失戀?" 宦楣白他一眼,"在說什麼。" "感情變幻不算了不起的事,世上最易反悔的合約叫婚約,別的合同上若有什麼差池是要吃官司的。" "重婚也是罪。" "大可以離了再婚。"宦暉笑,忽然發現妹妹穿著他的毛衣,"眉豆,你膽敢把我的凱斯咪當睡衣穿,速速脫下,不然不放過你。" 正在拉扯,臥房裡走出一個人來,冷冷的說:"賢兄妹一天到晚就是嬉戲。"

宦楣轉過頭去:"葉凱蒂小姐,你莫非有更好的建議。" 宦暉連忙說:"凱蒂,後天就要走了,別入寶山而空手回,去逛皇牌大廈吧。" 葉凱蒂欣然從命,披上外套,出去了。 宦楣在她身後罵:"真無聊。" 宦暉擠眼笑道:"同比利奧登堡先生彼此彼此。" 宦楣不忿的說:"我真不明母親為何偏不管你。" 宦暉舉起雙手,"我沒有說我要與任何人結婚。" "報上已經登過千百次。" "你沒有聽過謠言這回事?" 宦楣氣道:"毛豆,你到底站在我這邊還是恁地?"

宦暉蹲下來笑與妹妹說:"你不同我爭宦氏大廈我倆就永遠是同胞好兄妹。" 後天一行三人還是親親熱熱的上了飛機。 宦氏兄妹只得手提行李,葉凱蒂卻有七隻箱子,宦楣在大哥耳邊說:"花得太離譜了,父親會同你算帳。" 宦暉卻說:"你看凱蒂多開心,我相信日行一善。" 宦楣低下頭,也許她有點妒忌,從來沒有人在乎她是否開心,老媽一句話,她連惟一的玩伴都得放棄。 飛機抵埠,坐的是頭等,又沒有寄艙行李,宦楣一個箭步,不到十分鐘就辦妥出關手續,在門口看到老司機,坐上車吩咐駛回家。 "叫小李駛車過來接少爺剛剛好。" 老司機點點頭,即時撥通電話。車座上有一份報紙,打開一看,娛樂版頭條:葉凱蒂紐約會未婚夫。

宦楣迅速將報紙合攏。 也難怪鄧宗平不要同宦家發生任何關係。 嫌他自尊心過強,不如說宦楣更加自卑。 在家受管教的日子一定更加難過,父親同她談條件的時候說得很清楚:"眉豆,你不一定要回來,但住在家裡一天,一天得守你母親那套律例,沒有人例外,我亦得尊重她。覺得悶便到公司來辦公,但是,不准鬧新聞。" 也不准搬出去住。 也不准帶洋人回來。 也不准異性在屋中留宿。 一視同仁,事實上宦暉所有的秘密情人都沒有上過門。 說到後來,父親聲音低下去,"給你母親一點面子……" 在外頭怎麼樣她已經管不著,家裡還是尊她為大。 到了家,睡醒以後,收拾心情,出來應酬,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後的事。

每天下午兩個地方,吹乾頭,便開始尋找節目。 她從來不給任何人幻覺她是早上起得來的人,宦楣連午餐約會都不赴,每天過十二點才起床,喝完濃茶方睜得開眼睛,只能在家吃一碗麵當中飯。 宦楣自嘲過著五十年代舞小姐的生涯,遲睡晏起,無所事事,專等太陽落山才找小白臉共她出去尋歡作樂。 五十年代,她母親年輕的時候,有一首國語時代曲,是這樣的:"喂喂餵你說什麼我不知道,嗨嗨嗨只要歡樂今宵,我們要忘卻煩惱,我們要一起歡笑,來來來我們一起快樂逍遙,你不要嚕囌又嘮叨,你不要哭哭又笑笑,有什麼話,留著到明朝……" 倒是很恰當的描繪了宦楣此刻的心理狀況,反正有的是明天。 歌中的你,是她的母親,真令人惆悵,對一個少女來說,在任何情形之下,這個你,都應該是異性才不枉青春。

葉凱蒂約她見面。 宦楣說只有四十五分鐘時間喝下午茶。 葉凱蒂有目的而來,是以十分準時,打扮得極之時髦,一進咖啡座即時獲得無數注目禮。小腰身窄裙子更顯得雙腿又長又直。 宦楣客觀地打量她,可惜此女不用功,有本錢只走捷徑,否則以這樣的才貌,一定竄得出來。 兩個女孩子不約而同的取出香煙來抽。 葉凱蒂說:"宦暉已經開始上班了。" 宦楣說:"你有什麼話,講吧。" 葉凱蒂放下香煙,"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我為什麼要幫你,你拿什麼來同我換?" "將來——" "過去、現在、未來,有什麼是你有的而我所沒有的?" 葉凱蒂覺得她太過囂張,立即說:"你沒有人愛,我有。" 宦楣一怔,低下頭,微微笑,"毛豆愛你?" "別笑,你連那樣的一個人都沒有。" 葉凱蒂說的屬實,"你想我為你做什麼?" "我想到宦家住一個時期。" "異想天開,我同毛豆都不准帶異性朋友回家,你是知道的。" "你帶我回去,就不是異性朋友了。" 宦楣搖頭,"沒有可能,我勸你安分一點,你這樣咄咄緊逼毛豆,有害無利。" "你幫我這個忙,將來我做你嫂子的時候,與你同一陣線,你有許多好處。" 宦楣聽了這話,且忍著笑,然後壓低嗓子,一本正經地同葉凱蒂說:"何用做我的嫂子,乾脆做我的媽吧,家父有權有勢,正當盛年,條件比他兒子高千百倍,你去追他,豈非更加直截了當,屆時要什麼有什麼,整幢宦宅是你的。"說完之後,自覺幽默,大笑起來。 葉凱蒂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實在沉不住,霍地站起來,離開茶座。 她走了,宦楣也就收斂了笑容,無聊地按熄香煙,喚人結帳。 侍者過來說:"宦小姐,已經有人付過了。" 宦楣隨著他所指看過去,不由得發呆,鄧宗平,是他。 他正對著她微笑,用目光徵求她同意,離開同桌朋友,坐到她這邊來。 宦楣把他那一桌人的面孔統統數清楚,見沒有女孩子,心情好得多,隨即又嘲弄的想:於卿何事。 鄧宗平問:"什麼事那麼好笑?" "是因為笑聲的緣故?"宦楣問。 "不,你一進來我就看到你了。" "我仍然漂亮?" "不在話下,且添增了囂張不羈。" 宦楣看著他的臉,搜索往日的情意,但是鄧宗平可不讓她找到蛛絲馬跡。 宦楣說:"聽講你一直沒有女朋友。" "那有什麼稀奇。" "也沒有男朋友。" 鄧宗平看她一服:"你的語氣越來越似宦暉,這不是好現象。" 宦楣忽然伸手過去握住他的手,鄧宗平雖然沒有掙脫,也沒有反應,過了一會兒,宦楣知道無望,鬆開手。 鄧宗平輕輕說:"也該找份工作了。" 宦楣站起來,"道不同不相為謀,下次再碰見,不用與我打招呼了。" 她離去。 鄧宗平只得回到原來的桌子上。 有人問:"嘩,那是誰?" 鄧宗平答:"朋友。" "交情不淺吧?" "齊大非偶。" "那你是怎麼認識她的?" 鄧宗平低著頭淺笑,宦楣適才握過他的手,她柔膚那種冷冷的感覺猶在,有限溫存,無限辛酸。 怎麼樣認識她?說來沒有人相信。 當年他在法律系已經最後一年,比什麼時候都需要外快幫補生活,她中五,急於找人補習英文,經無數中間人轉接介紹,他到了宦宅。 他坐在會客室等,半晌跑出來一個大眼睛長頭髮的女孩子,一臉清純,那個環境配那個長相,完全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 他呆了一會兒,也就攤開課本,為她上課。 一共補習了兩年,得到宦氏闔家好感,由女主人到司機,都尊稱他為鄧老師。 他自己卻知道,第一個學期尚未完結,他已經辜負了他們的好意。 他自慚形穢,他不但比小眉豆大好幾歲,家境普通,且懂得太多,因此苦苦按捺情感。 是宦暉這個鬼靈精先看出端倪,大少爺暑假回來探親,一見小鄧,便伸手過去,"你就是鄧老師,好傢伙,眉豆每次跟我通電話都說起你。"用力握他的手。 如果這名紈搏子弟還有什麼優點的話,便是他深愛小妹。 鄧宗平還想回憶下去,同桌朋友已經舉起杯子:"讓我們祝鄧某人榮任律師公會會長。" 當日的眉豆已不是今日的眉豆,他使她的天真受創,變成現在這樣。 剛才他看到她進來,只見一臉厭倦,表情偏激,他已經不認識她,他深深內疚,難辭其咎。 小鄧在咖啡廳座發呆,宦楣在車子裡出神。 車子不住在市區中兜圈子,隔了很久,她才想起,約了宦暉有事,他們要商議如何為父親慶祝生辰。 車子駛到釣隆銀行門口,宦暉跳上車來,笑問:"你又叫凱蒂好看了?她說你荷爾蒙不平衡,心理變態。" 宦楣也忍不住笑,"我見她不知進退。實在討厭。" 宦暉很含蓄的說:"一個人要超越他的環境及出身,進步是不夠的,非要進化不可,那樣大業,豈能人人做到。" 宦楣衝口而出,"鄧宗平就可以。" "這小子確有點能耐。"他溫和地拍拍妹子的肩膀。 宦楣把手臂穿進哥哥的臂彎,頭靠著他肩膀,不出聲。 老司機在前座微笑,兄妹倆一向友好,從孩提時開始,兩人同坐車子,必有這個姿勢。記得有一次,小毛豆同頑皮同學打架,頭破血流,一臉泥灰,被小眉豆見到,只是靠著他默默流淚。如今長大了,各有各性,這點兄妹情始終不變。 當下宦暉說:"一定有好過鄧宗平的人,我給你介紹。" "你手頭上有什麼好東西,不說這個了,請客名單擬好沒有?" "不外是父親的幾個老朋友。" 兄妹倆到家後,宦興波也回來了,脫了外套,便審閱兒子恭恭敬敬遞上來的客人名單。 宦太太瞇著眼心滿意足地旁觀,正在歡心,忽然聽得丈夫不滿地說:"咄,毛豆,這個人還在名單里幹什麼,快給我剔掉。" 宦太太一跳,"什麼事,給我看看。" 宦暉莫名其妙,接過名單,問父親:"是誰,是梁國新?" 宦楣忍不住問:"梁伯伯不是我們的老朋友?" 他們的父親一聲不響,走到園子去。 兩兄妹面面相覷。 做母親的悄悄說:"消息也太不靈通了,梁家出了事。" "發生什麼?"宦暉問。 "上個月梁氏建築已叫廉政公署封了門,梁國新被控行賄。" 宦暉登時明白了,順手取過一管筆,便把梁國新三個字劃掉,接著走到花園去陪父親。 宦楣說:"我竟不知道這件事,我得去慰問一下樑小蓉。" "眉豆,"宦太太叫住女兒,"你識相點好不好?" 宦楣不出聲。 "望遠鏡已經送來了,你還不上天台玩你的遊戲去。" 宦太太也走開了。 那張名單落在茶几上,被粗筆用力勾除的名字已經不存在。 宦楣獨自在偏廳感慨了一會兒,才到天台去把那具折射望遠鏡的配件組合起來。 宦暉站在她身邊,看她用熟練的手勢三下五除二把零件裝妥。 他笑說:"你幾時蓋一座天文館玩。" 宦楣籲出一口氣,"這種三米焦距的望遠鏡只可用來測定小行星的位置,即使用到十米長的鏡簡,如此龐然巨物,也只能測量一百光年範圍內的恆星。" 宦暉坐下來,"使你覺得渺小?" "真的,人生既苦又短。" "聽聽這是什麼話。" "你看這星空,群星從東方出來,慢慢掠過天空,再落於西方,天秤座在最左邊,跟著是室女座、獅子座、巨蟹座、雙子座……毛豆,為什麼我們還要明爭暗鬥?" 宦暉大笑起來,"這真要問問你同凱蒂了。" 宦楣賠笑。 "我們的天性就是如此好勇鬥狠,也虧得這樣百折不撓,永不言倦,再接再厲,人類才有光輝的歷史,否則人人內心通明,萬念俱灰,那還怎麼活呢?" "今晚,我要尋找北斗星。" 宦暉靜了一會兒才說:"你同鄧宗平都不愛吃人間煙火。" "並不是他教會我觀星的。" "但是由他送你第一具單簡望遠鏡開始。" 宦楣顧左右而言他,"我已經找到大熊座和仙后座了,今夜天空恁地清朗。" 宦暉脫下外套搭在妹肩上,"風也很大。" 他下去了。 宦楣在天台立了一個中宵。 且不知道為誰。 第二天她撥電話到梁家去找舊時小友梁小蓉。 "小蓉,是眉豆呀,我回來了,大家見個面如何?" 小蓉在那頭忽然哽咽起來。 "喂喂餵,這是乾什麼,不是要做新娘子了嗎?" "取消了。" "我不明白。" "婚禮取消了。" 宦楣靜一會兒,然後很堅持的說:"出來再講。" "眉豆,謝謝你邀請,我實在沒有心思飲宴。" "那麼我來看你。" "算了,我也不想招呼客人,謝謝你眉豆。" "隨時找我,你知道我這個人不分晝夜,你若想聊天,只要撥一個電話。" "好的。" 宦楣惆悵的放下電話。 生了大痲瘋也不過如此,由此可知六親是多麼容易斷開。 梁小蓉不肯出來,不肯接受感情施捨。 宦太太看見女兒坐著發呆,過來問:"毛豆到什麼地方去了,週末也不帶妹妹出去玩,我的女兒不是沒地方去吧,連我的節目都排得滿滿的,你何故發呆?" 宦楣笑,"你這下子又上哪裡去,"上下打量母親,"這件旗袍嫌窄,為什麼不做得大道一點,明明是胖了。" 她母親拍她一下,"批評批評就會批評,岑太太請了富華酒店的蛋糕師傅來教我們做甜點,你要不要來?" "我不吃甜品。" 宦太太坐下來,"你父親叫你到公司幫忙。" "我不會。" "公關經理你總會得做吧。" "嘿,見人挑不吃力,人家許小姐雖有三頭六臂,光是敷衍宦夫人你,也已經五癆七傷。" "去你的。" "不是嗎,連買一本報都打電話到公關組找許綺年。" "她能幹呀,能者多勞。" 宦楣說:"我沒有本事,所以找什麼都不用做。" "天長地久,這樣疲懶可不是個辦法。" 宦楣覺得她母親用字十分可愛,天長地久,她說,她認為世上確有天長地久這回事。 "我看小說。" "這些都是什麼書,看名字就可嚇煞人:藍血人、盜墓,紅月亮。" 宦楣笑,"這些書嘛,與星星有關。" "我的時間到了,不同你說。"她匆匆出門去。 宦太太這天要學的,是法式千葉蛋糕。 是夜宦楣回到天台,看著滿天星斗,輕輕吟道:" CEST DOUX,LA NUIT,DE REGARDER LE CIEL,TOUTES LES ETOILFS SONT FLEURIES。" 她最愛這句話。 鄧宗平說觀星使她心曠神怡,對她有益。 有一日他問她:"你到底曉不曉得令尊幹的是哪一行?" "他是釣隆銀行董事局董事。" 他鼓掌,"好極了,你居然曉得。" "我毋需研究他在外頭扮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我只知道他是一個好父親。" "你也不能太不問世事。" "有損失嗎,不是你說的嗎,以有涯之生命追求無涯之學問,殆矣。" "我真不曉得該把你怎麼樣。" "你可以邀請我私奔。" 清晨四時,宦楣步下天台的時候遇見宦暉開著跑車回來。 兄妹倆不約而同到廚房找東西吃。 "瘋狂舞會?" "最最世紀末的荒淫舞會。"宦暉喝一口蕃茄汁。 "酒池肉林?" 宦暉不回答,只是滿意的笑。 "真奇怪,你對那些永不厭倦。" 宦暉放下杯子,"可惜你又不是兄弟,不能帶你一起去。" "但是你可以告訴我。" "咄,很多事根本不可以言傳。" "在那樣的場合中,有沒有碰到過鄧宗平?" 宦暉詫異道:"你知道他是不一樣的,他不愛這一套。" "他仍然沒有女朋友?" "眉豆,要是你想念他,為什麼不與他接頭?現在你已超過二十一歲,絕對有交友自由,大不了搬出去住。" 宦楣怔怔看著宦暉,過了很久才說:"不,我並不想念他。" "違心之論。" "我只是沒有更好的事可想。" 宦暉打一個呵欠,"我十點鐘還要開會,不同你說了。" 宦楣看著她哥哥的背影,這老小子也有過他驚險的時刻,前年暑假他同一個美貌的女孩子走,等到邀請人家到歐洲去逛的時候,才發覺伊人只有十五歲半,嘩,真正嚇出一身冷汗,宦楣從沒見過他雙眼中有過這麼恐怖的神色,想必是真正害怕了,天天坐在她對面訴苦訴到天亮。 "——我真不知道她什麼歲數","難道查閱她的身分證","無論是哪個上帝主宰這個宇宙,盼望饒恕我一次"……聽得宦楣耳朵走油,很多次忍不住笑出來。 萬幸他的羅曼史並沒有被揭發,過了整整大半年,才定下心來,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以後交友謹慎許多。 初認識葉凱蒂,他讓妹妹去打聽人家真實年齡,宦楣查知凱蒂只有十九歲,也吃了很大的一驚,她滿以為她有二十九歲,心中正竊笑宦暉杯弓蛇影。 江湖真催人老。 就這樣已經同宦暉走了兩年,也難怪有點不耐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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