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癡情司

第4章 第四章

癡情司 亦舒 8132 2018-03-13
上天一向公平,沒有人可以得到全部。 考試那陣子乃意沒睡好,又擔心成績不好,皮膚百病叢生,對著鏡子,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像區維真。 她把小區請來教功課,只有在這樣生死關頭,小區有權有威,可以肆意發言。 "這一科已來不及逐頁溫習,我給你五個題目,你背熟了碰碰運氣吧。" 乃意百忙中不忘拖人落水:"凌岱宇也疏於溫習。" 小區瞪她一眼,冷冷說:"人家怎麼同,人家冰雪聰明,過目不忘。" 乃意低頭無語,真的,誰像她,不但其笨如驢,倔強如牛,且懶惰如豬。 過一會兒她又咕噥:"石少南成績也不見得妙到哪裡去。" 小區又說:"人家頭腦雖然簡單,至少四肢發達,打好網球,也可以拿外國名校的獎學金。"

因為句句屬實,乃意更加傷心。 晚上聽見母親同父親說:"當真各人修來各人福,眼看沒希望,上天卻遣差區維真來打救她,天天逼她背熟題目才走,都不知怎麼報答人家才好。" "她不是整天伏在書桌上嗎?"任先生問。 "不是寫功課。" "寫什麼,情信?"有點擔心。 "寫小說。" 任先生大笑,"什麼,啊文曲星下凡到任家來了。" "人家女兒總與母親同心合意有商有量共同進退,乃意卻似有另外一個世界,在那裡她才暢所欲言,自由自在。" "你別多心,青春期的孩子多數難以了解。"

乃意不去睬他們,仍然努力修改舊稿,勤寫新稿寄出。 七月份有兩件大事發生。 乃意收到她平生第一束花。 幸虧那日父母均在外,她拆開小小精緻卡片,看到署名是甄佐森,賀的是"考試成績優異"。 乃意訝異莫名,立刻與凌岱宇冰釋誤會,把這件事告訴她,岱宇一聽,慣例冷笑一聲,"可是紫色毋忘我襯滿天星,用一張淡黃色薄紗包裝得一派誠意款款模樣?" 乃意愕然,"你怎麼知道?" 岱宇在那一頭像是笑得打跌,"甄佐森總共只那麼三道板斧,你不是第一個收他花束的人了,下星期,他會送毋忘我配百合花,再過一個禮拜,輪到毋忘我夾白玫瑰,告訴你吧,城裡時髦女早已給他一個綽號,叫毋忘我甄。"

乃意噤聲。 "快把花扔到垃圾桶,千萬別露聲色,幸虧你把這件事告訴我,甄佐森居然向女學生動腦筋,欺侮小女孩,豈有此理。" 乃意見岱宇反應激烈,十分詫異,"他是你表哥。" "我知道,我若不是受害人之一,又有什麼資格批判他。"岱宇又冷笑。 乃意不置信地問:"你也收過甄佐森的毋忘我?" "不然表嫂李滿智女士也不會那麼仇視我。" 乃意替岱宇抱不平,"你又不是唯一收過毋忘我的人。" 岱宇嘆口氣,"可是我最接近她,要出氣,當然找我,那些明星歌星實在遙不可及。"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剛到甄府,他便有所表示。"岱宇嘆息。 "嘩,一網打盡。" 岱宇沒好氣,"你說話鄙俗,即使投稿成功,充其量不過做小報報尾巴作者。" 乃意絲毫不介意,"你聽你這口氣多勢利。" "到底有無報館接納你的作品?" 乃意想走捷徑,"甄家有無從事文化事業?" 乃意到底不捨得把花扔到垃圾桶,花不語,花無罪,送花的人猥瑣也不表示花有錯。 她讓它們留在瓶子裡,花成了乾花,她又把它們壓在日記本子內。 日記本子裡全是小說大綱,什麼樣匪夷所思的故事都有:都會白領女子遇上某國王子,妙齡女郎遭天外來客飛行器重創後身懷異能,獨身女子如何掙紮成材……

岱宇是乃意第一個讀者,對這些大綱十分齒冷,"可怕,無稽,誰要看?"她看淡。 "我一定會找到知音。" "寫些男孩約會女孩的故事算了。" 乃意笑,"當然少不了這些天經地義的小說元素。" 就在那天,報館通知任乃意,已採納了少女日記,下個月開始刊登,並且希望她繼續努力。 乃意鬆一口氣,總算踏出第一步。 她想與一個人分享這件大事,拿起電話找凌岱宇,凌姑娘不在家,乃意發楞,不行,她等不及了,非要把這喜訊告訴朋友不可,她終於撥給區維真。 "好消息好消息。"她這樣同那小子說。 "啊,"小區很高興,"本校收你讀第六班了。"

"小區,校園以外,還有世界。" "乃意,只有班房才是樂土。" "見仁見智耳。" "你要說的是什麼?" 已經掃了興,"沒有事。" "乃意我勸你回學校見一見校長,你成績不算太差,是個邊緣個案,求求情,預訂學位比較安全。" 這麼早就得鑽營投機。 "我陪你去。" 那個下午炎熱無比,乃意站在校長室外一棵樹影底下遮陰,小區採一塊紫荊葉給她,"祝你聰明。" 乃意抗議,"我已經聰明。" 小區摸著鼻子笑了。

他臉上皰皰已痊癒一半,但人仍然沒有長高。 校役傳任乃意。 一見校長慈祥面孔,乃意便知有機會有希望。 校長很難拒絕原校生,她看著這班孩子由兒童發育成為少年,他們的個性、背景、成績,她全了解,尤其是任乃意,圓鼓鼓面孔此刻因天熱漲得通紅,一額汗,白襯衣貼身上,結結巴巴,不知如何開口求人才好,校長心腸軟,揮揮手,"乃意,明年要好好用功,別讓我失望。" 乃意感動到極點,真正的好人,不用來人開口,能做到的,已經承擔,或許區維真講得對,除了校園,別處再找不到如此好人。 眼睛紅紅自校長室出來,看到小區焦急地迎上來,她還沒開口,他已經說:"凌岱宇在那邊,似有急事,她聽任伯母說你在學校,便找了來。"

乃意一看,見岱宇一身白衣坐在紫荊樹下,頭靠著樹幹,正在抽煙。 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岱宇雙目紅腫。 乃意蹲下問:"誰欺侮你?" 岱宇不語,隔一會說:"你為我出氣?" "不妨講來聽聽,小區是正人君子,又同你家熟,三個臭皮匠,說不定湊成一個諸葛亮。" 岱宇啐道:"你才臭呢。" 乃意揚手叫小區過來,小區向岱宇投去同情的一眼,像是早知道其中奧妙原委,只不過他對別人的事一向守口如瓶,永遠待當事人先發言。 乃意說:"我們去吃紅豆刨冰,坐下從詳計議。" 岱宇半晌不知如何開口,乃意想催她,老是被小區目光制止。

岱宇終於開口,說的卻是:"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 乃意一聽,幾乎把口中刨冰噴出來,這凌岱宇真情似上一世紀的人物,遇事不思對策,專門吟詩,有個鬼用。 小區看乃意一眼,怪她冒失。 岱宇抬起頭,"李滿智要帶著保育及倚梅到溫哥華去。" 大家沉默,這分明是替這兩個人製造機會。 乃意馬上說:"叫甄保育不要走。" 區維真這時插嘴,"不行,名義上甄保育是替公司去接洽生意。"可見他很清楚這件事。 啊,李滿智真厲害。 "那麼,岱宇,你也跟著去。" 岱宇幽幽說:"人家擺明嫌我礙事,我纏著人家有什麼意思。"

小區還沒有開口,乃意已經豎起拇指說:"有志氣。" 小區急道:"岱宇不是這個意思。" 乃意求饒,"岱宇,不要打啞謎好不好,誰是你肚子裡的蛔蟲?想要什麼,要直截了當講出來,免我們費猜疑。" 小區也說:"岱宇,犧牲不起,設法補救,犧牲得起,無謂難過。" "看你,"乃意說,"明明不能拋在腦後,又故作大方,苦了自己,真正愚不可及。" 岱宇忽然落下淚來,"乃意,我只得你一個朋友,偏偏你老罵我。" 乃意頓足,"不是你朋友,罵你作甚,由得你沉淪。" 事情似不可收拾,幸虧小區不是英偉小生,否則只怕人誤會兩女為他爭風。 小區連忙打圓場,"岱宇的意思是,有人應該看出她的心意,替她作主,名正言順一起赴溫哥華。" 輪到乃意冷笑,"天下有這種稱心如意的妙事?"她點起香煙吸一口醒醒神,"或有之,餘未之見也。小姐,凡事要努力爭取,失敗再試,世事無現成,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免得日後失望。" 岱宇見小區頜首同意,可見乃意說的是金石良言。 她憔悴下來。 乃意問小區,"人家林倚梅又用什麼名義跟到歐洲去,我們參考參考。" "倚梅自上月起已是甄氏機構的會計人員。" 哎呀呀,都安排好了。 小區說:"岱宇要去,只得私人掏腰包旅遊,途中他們一定冷落她,也沒有味道。" "甄保育又扮演什麼角色,"乃意忍不住問,"他沒有主張,任人擺佈,愛惡不分?這樣的人要來幹什麼,簡直不及格。" 座中已無人發言。 乃意氣餒,"散會。" 這時小區忽然問:"岱宇,你的經濟是否獨立?" 岱宇有氣無力地說:"我不理這些事,一向交給韋玉華律師託管。" 乃意看小區一眼,"我與岱宇散散步。" 她有話同好友說。 一路向海堤走去。 "岱宇,照我看,甄佐森同甄保育兩兄弟,並非傑出人物。" 岱宇冰雪聰明,當然明白好友弦外之音。 "理想中男伴應當堅強有為,思路分明,願意愛護照顧支持伴侶,你說是不是?" 岱宇低著頭。 "岱宇,我了解你的背景,你出身太好,又在星洲長大,南洋環境單純,你難免失於天真,我覺得此際你應放開懷抱,享受青春。" 凌岱宇沒有反應,乃意知道說了等於白說。 乃意與小區只得送她上車。 小區看著遠去的車子搖搖頭,"甄家這三個人,活脫脫似一個故事的翻版。" "什麼故事?"乃意好奇。 "乃意,你應該多看一點書。"小區白她一眼。 咄,不說拉倒,又作年輕導師狀。 第二天,他們三人約齊了直赴韋玉華律師樓。 凌岱宇仍然非常被動。 接見他們的卻是一個叫韋文志的年輕人,他一亮相,乃意便心中喝一聲彩,這才是人物,外形如玉樹臨風,態度謙和,又具專業知識,這一號男生,才值得女孩子傾心,甄佐森同甄保育算是什麼。 只聽得韋文志笑說:"家父已經半退休,本行事務大半已交我辦理,不知三位有何貴幹。" 真沒想到小區說話亦這麼技巧,他嚴肅地代表岱宇發言:"凌小姐想了解她的財政條款。" 韋文志立刻傳秘書交資料上來。 半晌文件遞上,韋文志查看之後,對岱宇說:"閣下在二十一歲前隨時可以動用的現金達到--"他把數目字講出來。 不但乃意愣住,連小區的身子都往前探一探,只有凌岱宇無動於衷。 乃意說:"岱宇,你從來沒對我說過你是富女。" 岱宇卻苦澀地回答:"金錢並非萬能。" 韋文志律師立刻加一句:"可以做的也已經很多。" 乃意馬上不忌諱地說:"讓我們陪你到溫哥華去一趟,三對三,不一定輸。" 岱宇抬起眼,臉上似漸漸恢復神采。 小區卻說:"這不大好吧,人家會怎麼說。" 乃意扁扁嘴,"我才不撇清,旅費對岱宇來說,好比九牛一毛,就讓她請我們走這一趟好了,我這就去訂飛機票及酒店,小區,煩你去打聽他們坐哪一班飛機。" 小區滿頭汗反對,"你別慫恿岱宇在我們身上花錢。" 凌岱宇這時勇敢主動地開口:"這是我的主意,與乃意無關,暑假閒得慌,又沒有其他事可做,我願意請你們作伴去觀光旅行。" 乃意揚揚眉毛,"聽到沒有,別又說我教唆岱宇。" 韋文志律師一直維持著禮貌的笑容,半晌問:"沒我的事了吧?" 大家站起來道謝。 韋律師一離開會客室,乃意便說:"岱宇,這個韋文志,才是有潛質的伴侶。" 區維真大不以為然,板著臉說:"乃意,今天你已經說夠話了。" 乃意不去理他,"岱宇,你這樣有錢,為什麼不自置公寓搬出來住?" "任乃意!"區維真喝止她。 乃意看著小區,"我說錯什麼?" 區維真愣住。 真的,乃意說錯什麼呢,凌岱宇在外婆家過得併不寫意,她完全沒有必要寄人籬下,去看別人的眉頭眼額,搬開住是一個上佳辦法。 岱宇不出聲。 "我知道,"乃意點點頭,"你要近著一個人。" 區維真亦不語,會客室裡只得任乃意的聲音:"岱宇,作為這麼一大筆遺產的繼承人,你要當心,你那兩個表兄不是省油的燈。" 岱宇握緊好友的手。 稍後岱宇先走,小區便抱怨乃意,"你多管閒事。" "是,"乃意承認,"我看到了,便無法佯裝大方,我關心她,怕她吃虧,老友快要跌落山坑,我們還堅持做君子,不管閒事?我情願做小人。" "你當心兩邊不討好,"小區警告她,"凌岱宇未必感激你。" 乃意看著小區,"我也未必感激你呀,你又何故提點我?可見你也真誠為我好。" 小區一聽這話,先是漲紅面孔,隨後脖子也通紅,他在心中同自己說:不要太笨,這是難能可貴好機會,凌岱宇去陪甄保育,任乃意又去陪凌岱宇,那麼,就當他區維真去陪任乃意好了。 他馬上當機立斷,"我自己付得起旅費。" "你真婆媽,岱宇不會在乎的。" 小區笑笑,"我們的不拘小節,在人家眼中,也許會變成爛塌塌。" 乃意沒好氣,人家的眼睛又沒陪她哭泣歡笑,一雙雙陌生冷淡的眼睛,有何值得珍視之處。 小區問:"任伯母會讓你遠行?" 乃意只是微笑,在家中,她不是重要角色,大人不注意她的去向、寂寞,當然,可是她也得到無限自由,沒有人逼著她做規矩,也沒有誰認為她會成才,她可以隨意發揮。 隨便編一個藉口,便可順利過關。 下個月,阿姨會陪乃忠一起回來省親,父母正為那個忙得不可開交。 那天晚上,她又回到白色的大廈去。 美與慧很煩惱地皺著眉頭。 乃意問心無愧,坦然無懼,仰看那道乳白色光柱,她一直覺得它便是日月精萃,受過這道光的沐浴,特別心平氣和,精神奕奕。 "乃意,"美終於開口抱怨,"你太過分了。" "餵,叫我幫助她,原是你倆的主意。" "我們沒有叫你翻天覆地,改變歷史。"美抗議。 "你們懂不懂管理科學,事情交給我便是交給我,處處箝制,如何辦事?" 慧不惱反笑,"乃意,你太膽大妄為,居然挑唆凌岱宇搬出來住。" 乃意大奇,"許多許多獨身女子一有能力便自置居所,有何不可?" 美搶著說:"離開甄宅,她還是凌岱宇嗎?" 慧用眼色制止美,咳嗽一聲,"乃意,我們怕她會有身份危機。" 乃意莫名其妙,"獨居也並非不是淑女。" 美說:"乃意,任務仍是你的任務,切勿操之過急。" 乃意答:"你們沒有看見她的眼淚,當然那麼說。" 她真不懂,像凌岱宇那種先天優越、得天獨厚的女孩,為何要把自己困在愁城中。 只聽得慧長嘆一聲:"死馬當活馬醫,隨乃意去吧。" 過一會兒,美也說:"事情不可能比現在更壞。" 慧又說:"經過那麼些年,用過那麼多人,都失敗了,或許乃意會成功,乃意沒有壓力。" "乃意與她年齡相仿,知道她要什麼。" 聲音漸漸退去,乃意回到自己的小房間來。 十萬分火急找任乃意的,是甄佐森。 見到他,乃意忽爾想起他的綽號叫毋忘我甄,不禁笑出聲來。 甄佐森最欣賞任乃意純真甜美的笑容,別冤枉他,這次他一點猥瑣的意思都沒有,中年俗氣男子,也有權欣賞陽光空氣式清新,不能說他不懂,不配。 甄佐森想到有任務在身,定下神來,才說:"乃意,老太太託我來調查這件事的真相--" 到底年輕,乃意忍不住拆穿他,"不是老太太,是你太太差你來做包打聽。" 一言中的,甄佐森尷尬得很。 乃意看著他微笑:"她想知道什麼?" 甄佐森覺得可以暢所欲言,對這種氣氛十分陶醉,因說:"我們怕你把岱宇帶壞。" 乃意仍然笑瞇瞇,"壞了,便不聽你們擺佈。" 甄佐森答:"你太低估岱宇,她並不是好相處的人。" 岱宇小事聰明,大事胡塗,最易受人利用,這個乃意說不出口。 "這些日子來她吃的用的統屬甄家,你別以為我們佔了她什麼便宜。" 乃意笑答:"養兵千日,用在一朝。" "她凌家富裕,我們甄家何嘗不是,就算李滿智及林倚梅這一對錶姐妹,也堪稱千金小姐,我們這一夥人,誰也不會利用誰。" 乃意"啊"的一聲,"那一定是我狗眼看人低了。" 甄佐森啼笑皆非,過一會兒他輕輕說:"我知道你想幫凌岱宇。" 乃意不出聲。 "事情早已安排好,"他無意中洩漏了秘密,"連老太太都讚成保育同倚梅這一對。" 乃意永不服輸的脾氣又一次使將出來,"你們喜歡誰都不管用,且看甄保育的意思。" 輪到甄佐森笑,"那你太不了解甄保育的處境。" "請多多指教。" "甄保育沒有獨立能力,他一生未曾做過一天工。" 乃意心一沉,果然是難兄難弟,她沒猜錯。 甄佐森聲音低下去,像是感懷身世,夫子自道:"屋子還是老祖母產業,車子用公司名義登記,零用向基金律師支取,吃的是大鍋飯,他一生沒有作出過任何抉擇,一切已經替他安排好,他若越軌,後果堪虞。" "老祖母不見得壽比彭祖。" 到底是小女孩,不懂事,"遺囑上條款更能綁死人。" "他可以離家出走。"乃意賭氣。 甄佐森露出雪白牙齒笑:"走到哪裡去,你家會不會收容這樣一個人?"笑完神情落寞,像是想到他自己命運。 "岱宇會照顧他。"乃意聲線轉弱。 甄佐森再次轟然大笑,"如果一生注定要求人,求祖母好過求妻子。" 乃意噤聲,沒想到甄佐森自有道理,想深了真是悲哀,世上原來沒有無條件的愛,這樣鍾愛他們兩兄弟,還是要他們兄弟倆聽話做傀儡。 甄佐森點著一支煙吸起來,樣子有點落魄,反而減去平日那分不受歡迎的輕佻。 他不是壞人。 乃意相信自己目光,做壞人還真需要一點本事。 她已比較同情甄佐森,語氣溫和些,"勞煩你同李滿智女士講一聲,我們決定陪著岱宇旅行散心。" "不會有結果的。" "不試過又怎麼曉得?" 甄佐森凝視任乃意,"年輕真好,原始精力無窮,使你們勇於挑戰。" 乃意微笑,"不是意志力控制一切嗎?" 甄佐森搖搖頭,"是活生生的力氣,記住我這句話,到了中年,你自然明白。" 在乃意想像中,中年一如美好黃金秋季,五穀成熟,萬物豐收,辛勞的春耕已過,夏日炎暑遠離,這時候,要什麼有什麼,愛怎麼樣就怎麼樣,經驗加智慧,無往而不利,理當是生命的全盛時期,不應有恨,何事唏噓? 她不介意做一個胸有成竹的中年人,總勝過苦苦掙扎做前途茫茫手足無措的少年人。 可能甄佐森的想法不一樣,也許他的童年太完美。 "也好,"甄佐森似站到他們這一邊來,"也許你們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乃意心一動,"怎麼,你也去?" 甄佐森苦笑,"賢妻李滿智似防賊似防我,她才不肯丟下我一個人在本市逍遙。" 乃意實在按捺不住好奇,"能否告訴我,甄先生,你為何懼內?" 甄佐森一怔,苦笑連連,彷彿想開口傾訴,卻又再苦笑起來,如此這般,幾次三番,作不得聲,終於啞口無言。 十多年夫妻,無數糾葛,千絲萬縷的關係,都還不算,事實上他根本離不了她,每次虧空,都由妻子搬出娘家有力人士把數目填回去,他應當感激她,不知恁地,卻越來越恨她,她每付出十塊錢,勢必取回他價值一百元的自尊,然後仍然以他的恩人自居,又諸般恫嚇,聲聲要在祖母跟前拆穿他,好讓老太太在遺囑上剔除他的名字。 越恨越深,於是越欠越多,反正自尊地位已蕩然無存,不妨變本加厲,索性豁出去,做得加倍棘手,叫她為難,也就報了仇。 怎麼同這小女孩說?她的世界黑是黑,白是白,說出來,徒蒙她恥笑。 只聽得這女孩又問:"你們當初是怎麼結的婚,你們可曾深愛過?" 甄佐森並沒有生氣,他"呀"地一聲,"不要再問下去,太殘忍了。" 乃意怪同情他,世人也許誤解了這名二世祖,至少他還有一個可取之處:乃意不覺他不可一世,自命不凡,趾高氣揚。 他同甄保育一樣,本質尚屬不錯。 "甄先生,我們在溫哥華見。" 去取飛機票的時候,乃意碰見一個人。 那個人,本來不想同乃意打招呼,班上女同學那麼多,任乃意不論外貌資質,在他眼中都屬中等,他喜歡高大碩健白皮膚鬈長發風情萬種的性感女郎,任乃意雖然活潑俏皮,卻不符合他的條件,萍水相逢,他想側膊而過。 雙眼無意中一瞥,卻看到她手中拿的是頭等飛機票。 他一怔,對她刮目相看,稍一遲疑,被乃意認了出來,"石少南。" 石少南笑一笑,"真巧。"在她身邊坐下來。 乃意問:"你不在本校升學?考完試就沒見過你。" 石少南揚一揚眉毛,躊躇滿志地說:"我不想浪費時間。" 乃意一聽,頓覺逆耳,如此狂妄囂張,為著卻是該等小事,多麼劃不來,於是把適才偶遇的歡喜收斂大半。 石少南寫一個地址給乃意,"有空打電話給我。"完全拜頭等機票所賜。 乃意點點頭。 石少南架上墨鏡瀟灑地離去。 乃意拿著兩張頭等票與一張經濟位票離去。 區維真堅持自己付款,由他一人坐後邊好了,抵達那邊,她們住大酒店,他已訂妥青年會。 凌岱宇十分欣賞小區,她看著乃意說:"維真這人有宗旨有志氣,極是難得。" 乃意老實不客氣指摘她,"有空管管自己的事,做人莫如丈八燈檯,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 有什麼道理拉攏區維真,難道任乃意只配得起區維真? 當下岱宇呶呶嘴,"是我活該,吃自己的飯,倒替人家趕獐子。" 乃意一聽,樂了,"竟有這種典故,何處學來?" 當時她們坐在甄宅的花園裡,才嬉笑,迎面走來林倚梅。 岱宇轉側面孔,微微冷笑,乃意一則是客,二則對倚梅沒有偏見,便招呼一聲。 倚梅一貫和氣地笑問:"岱宇,上次送你的襯衫可喜歡?" 岱宇答:"我從來不穿塑膠鈕扣的衣裳。" 倚梅點點頭,"啊,對,你說過,我忘了。" 岱宇說:"我去取來還你。" 待她走開,乃意奇問:"鈕扣不都是一樣嗎?" 倚梅笑,"有些是貝殼做的。" 乃意一怔,疙瘩到這種地步,匪夷所思,有什麼必要?真要跟好友說一說。 當下倚梅說:"岱宇運氣好,有你這樣的益友。" 乃意願意多多了解倚梅,知彼知己,百戰百勝。 "岱宇不久前一連喪失好幾位至親,精神上很吃了一點苦,故性情內向。" 就算不是真大方,只是故作大方,也已經難能可貴,不用同別人比,凌岱宇已經做不到。 倚梅又笑:"這次旅行一定熱鬧。" 乃意點點頭。 岱宇還沒有下來,李滿智出來找表妹,一見乃意,臉色一沉,乃意並不粗心,立刻看出端倪,知道自己不受歡迎,這次到甄宅作客,實屬大意。 果然,只聽得李滿智咕噥:"這園子裡螞蟻瓢蟲越來越多。"正式開仗。 反而林倚梅笑著打圓場,"表姐又嫌我了。"用目光向乃意致歉。 乃意笑笑,假裝無知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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