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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亦舒 9416 2018-03-13
晚上,馮仕苗打電話給她:"大哥來了,你忙得不可開交。" "是!"祖琪說:"巴不得二十四小時陪著他。" "你們兄妹一直這樣友愛?" "娶了大嫂之後,我已自知收斂。" "真代你們高興。" "你呢?你與你大姐呢?" "我們不大合得來,她是標準家庭主婦,相夫教子。" "那是一條光明大道。" 祖琪聽到祖琛叫她,連忙掛上電話。 "祖琪,學華託你買化妝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證立刻辦到。

禮物裝滿一隻大箱子。 祖琛駭笑,"我的天,都要打稅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開出,你過關時連單據交上就行。" "這不是打秋風嗎?" "歡迎之至。" "祖琪,我覺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質,當然,否則跟住鬱滿堂幹什麼,就是為著不勞而獲。" "你不如跟他學一門手藝。" "絕不,我會繼續吃喝玩樂。" "以及,結交男朋友。"祖琛給他接上去。 祖琪問他,"你說,馮君是否有點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覺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飛機場,碰上幾個他開會的同伴,那幾個人見到祖琪,目光似蒼蠅碰到蜜糖一樣,粘住了再也不願飛開,淨在她身上打轉,藉故搭訕。 祖琛笑著介紹:"我妹妹。" 幸虧時間到了,祖琛與同伴走進海關,可是來送飛機的人追上來,"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區。" 祖琪連忙說:"我自己有車。" 那年輕人看著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動打鞦韆似的耳墜,發起呆來。 這時,司機已找上來,"太太,這裡。"祖琪朝那人笑笑,說聲再見,轉頭離去。 "太太,去哪裡?"

"你去什麼地方?"她反問。 "到鬱先生公司。" "載我到門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別人知她往何處。 祖琪下車後走一段路到第一書店,正好有位作家在舉行小型講座。 祖琪走過去輕輕在長坐下。氣氛真好,外邊商業區的紅塵似乎不能入侵,書店寧靜斯文,是另一個世界。 那作家聲線很動聽,他說:"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覺非筆墨可形容,像傷心欲絕這種事,你還可以講得出來?那你還不算太過傷心。" 說得真好,祖琪黯然垂頭,她買了三本作家著作,請他簽名。 作家抬頭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說:"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書來。"

祖琪見他當面讚她,不禁靦。 她問他:"一個人的外貌可是比內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顆善良的心。" 祖琪點點頭,"謝謝你的忠告。" "不客氣。"他去為其它讀者簽名。 祖琪問職員:"馮先生在嗎?" "馮先生在閣樓會客室。" 這幾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補償。 會客室裡有兩間小小會議室,其中一間房門虛掩,是在這裡嗎?祖琪聽見說話的聲音。 她已走到門前,覺得不宜偷聽別人談話,便速速轉身。 但是,房內兩人對白已經鑽進她的耳朵。 ——"你要結婚了。"是一個年輕男子。

"嗯。"那是馮仕苗的聲音。 "真沒想到你會結婚。" "我自己也沒想到。" "車禍以後,滿以為你會大徹大悟,掙脫枷鎖,忠於自己,不再虛偽,誰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會客室的梳化坐下來。 她知道他們說的話,與她有極之密切的關係。 "不久將來,你將生兒育女,說不定,陪著保母帶著子女去貴族幼兒園輪候報名,做盡一些俗世中俗事,不過,你父母最高興。"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飲泣,祖琪嚇一大跳。 只聽得馮仕苗說:"別沮喪,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學嗎?"

漸漸,那人情緒平復下來。 "你不必為我前途設想,馮仕苗,我富裕過你百倍,我的名氣大你千倍。" 馮仕苗輕輕說:"你說的都是真的。" 那人說:"我走了。" 會議室的門打開,一個極其英俊高大的年輕人走出來,祖琪看著他,他卻沒有看到任何人,低著頭走出去。 祖琪認識他,他是城內最著名的男演員。 到這個時候,祖琪再笨,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她想站起來離開是非之地,可是雙腿發軟,不聽使喚。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惱得抬不起頭來。 這時,會議室門再一次推開,馮仕苗走出來,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驚訝地走到她面前,"你幾時來的?"

祖琪張開嘴,說不出話來。 馮君明白了,輕輕在她身邊坐下。 這時,有伙計走進來,"馮先生,你在這裡——"馮仕苗揚揚手叫他走。 職員退下去。 他問:"你都知道了?" 祖琪點點頭。 "你可願意接受我?" 祖琪看著他,"我對任何人沒有歧視。" "我知道你會明白,你自己也經歷不少事,所以會了解我的處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倆堪稱難兄難弟。" 原來,這是他挑選她的主要原因:因為她經驗豐富。 祖琪覺得自己是睜眼瞎子,有眼無珠。 "祖琪——"所以他急於要結婚。

所以他父母看見他帶女友回家是那樣高興,沒有多餘要求。 "我都想過了,祖琪,讓我們去註冊吧,我向你保證,我會做一個好丈夫。" 祖琪雙腿漸漸可以活動,她搓揉著雙膝,呵!以後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長褲,至少可以掙扎著站起來。 她嘆口氣,"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馮仕苗看著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講,取起手袋,走出門去。 幸虧今日無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蘊,日子愈久,愈是難纏。 每個人都有秘密,每個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車回家。 一進家門就找止痛藥,太陽穴似中了槍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嘔吐。 傭人迎上來說:"鬱先生找過你。"

祖琪揚揚手。 她走進臥室,倒在床上,這時,才緩緩落下淚來。 "祖璋,"她輕輕說:"我們兄妹是否受到詛咒?" 祖琪覺得眼花,只得閉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傭人進來好幾次輕輕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餓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轉身,傭人又放心走開,隔一會兒再來。祖琪在深夜才醒,一點胃口也無,只覺口渴,她在廚房找到冰凍啤酒,開了一瓶飲盡。 "給我一瓶。" 祖琪嚇一跳,看到鬱滿堂站在門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麼?" "傭人說你睡了十多小時,像是昏迷,十分擔心。"

"我明日就把這個傭工辭退。" "你沒事吧?" "我無恙,你請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話說。" "鬱先生,你不是閒人,為何在此浪費時間,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場變化。" "祖琪,你是真心討厭我?"他嘆息。 祖琪不出聲。 "為什麼,是因為我長得醜?" 祖琪看著他緩緩說:"我不至於是那樣膚淺的人。" "你們一家都是俊男美女,兩個兄弟站出來宛如玉樹臨風。" "不,鬱先生,你並不醜,你做事有魄力,不計細節,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氣概。" 鬱滿堂第一次聽到祖琪稱讚他,感慨萬千,又是高興,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歲,他才有機會與她坐下來談話。 他問:"那是為著什麼厭惡我?" "你真想知道?" "請一吐為快。" "是你那種氣焰,一種生意人特有的惡濁,以為金錢萬歲,自那日你握著屋契走進來,就有叫人難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鬱滿堂跳起來,摸著自己的面孔,"怎麼會,不可能,我沒有那個意思。" 祖琪說下去:"你有錢,你買下一切:買買買,房子汽車珠寶,聲譽名銜博士學位,朋友女人傭人,金錢萬歲,你說,你有什麼不是買回來。" 鬱滿堂一額頭是汗,"祖琪,所有資本主義商業社會都如此運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頭,"對,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掛個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顧妻子生活是天經地義的事,你要是覺得閒著無聊,可以學做生意,說不定比我賺得多。" "鬱先生,你真會開玩笑。" "祖琪,事在人為,創辦E灣網上拍賣公司賺了一億美金的老闆正是名家庭主婦。還有,最新暢銷書作者,寫《亨利寶塔歷險記》共銷八百萬冊那位女士,兩年前還在英國領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謝鼓勵。" "如不想做事,清閒也是福氣,無論你怎麼看我,我始終覺得女人應受保護愛惜。" 大家把心底話講出來,舒服不少。 半晌,鬱滿堂說:"不過,我會檢討我的嘴臉。" 祖琪籲出一口氣。夜深,靜寂得連掉一根針都聽得見。 幸虧冰箱裡有的是冰凍德國啤酒,兩個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輕輕問:"楊綺德女士呢?" "你還記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聲。 "她早已離開公司到寰亞機構辦公。" "她們夠能幹,一下子三級跳,名利雙收。" 這時,鬱滿堂凝視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麼,我自知魚尾紋一大堆。" 鬱滿堂卻說:"就猜你已經知道馮君身分。" 祖琪震盪,"你怎麼曉得?" "祖琪,這不是一宗秘密,馮君也沒有刻意隱瞞,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數,是你特別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絲馬。" 半晌,祖琪自嘲:"是,見有個把追求者,樂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歡他,其實可以放開懷抱。" "哪裡有喜歡到那個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這種過去。" "她們也許另有苦衷。" 鬱滿堂又開一瓶啤酒。 祖琪說:"我,只愛自己。" 鬱滿堂忽然說:"不見得,假如有子彈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會不加思索飛身去擋。" 祖琪張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沒找到值得愛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來,取過外套。 祖琪說:"喝多了不要駕車,叫司機來接。" "這麼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鬱滿堂笑,"真是孩子氣,你喝得比我還多。" "那麼,在梳化上睡一覺。" "謝謝照顧。" 祖琪呆半晌才說:"鬱先生,沒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鬱滿堂卻說:"這些許本事也不能感動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嚕呼嚕扯起鼻鼾來。 祖琪睡了大半天,這時清醒了,無事可做。 鬱滿堂的手提電話響起來,祖琪順手把它關掉,喃喃說:"又不是塌了高樓。"她回到臥室去。 祖琪整晚看電視上演的舊戲,天蒙亮,聽到有汽車駛進私家路來。 她下樓去看個究竟,只見司機氣急敗壞說:"太太,鬱先生是否在這裡,公司遭人縱火,我們到處找他。" 祖琪嚇一大跳,哎唷,真不該把電話全關上,她連忙去喚鬱滿堂,他轉身醒來,看到祖琪,一時像是不知身在何處,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機連珠炮似的報告,他頓時沉著下來。 祖琪發覺鬱滿堂整個人變了,堅毅、沉默、鎮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幾遍電話,真是個辦事的人,處變不驚,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給他。 他還來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現場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險,別擔心。" "營業可受影響?" "馬經理說清理後可照常營業。" "是什麼人幹的?"他笑笑,"商場上不是朋友,就是敵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機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擔心。 到早上七時正,新聞片段已經播出實況,只見證券行門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漬嚴重,部分機器受到破壞。 警方說:"懷疑是在股票市場上損手爛腳人士懷恨在心,圖施報復。" 祖琪內心極度不安。要是火災在白天發生,只怕有人受傷,她更衣出去親自視察。 到了公司門口,鬱滿堂一見她馬上迎出,輕描淡寫說:"你來幹什麼?小事情,一兩天重新裝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著他,他真是大事化無的高手。 "你不放心?"對祖琪的關懷,他感動不已。 祖琪點點頭。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說:"你賺夠沒有,不如退休。" 鬱滿堂大笑,"一點點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搖兩搖,兩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該休息了。" 祖琪答:"心裡驚慌,睡不著。" "還有,如果沒有意思,別再去第一書店了。" "我明白。" 他們竟彼此管起對方的事來。 祖琪獨自離去,她到咖啡店坐一會兒,然後接弟弟放學。 司機及保母一見她便走上來招呼,祖琪問:"老師對弟弟有什麼意見?" 頑皮的保母笑:"聰明兒通常是這樣。" 祖琪想一想:"他純愛鬧。" 別的孩子都出來了,獨不見志一,祖琪不禁到課室裡找,只見老師正叫他抄功課。 小孩子一坐在書桌前,比祖琪想像中正經得多,她忽然淚盈於睫。 老師抬頭,先看到一團艷光,然後發覺一位太太站在門外,她請她進來,"志一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媽媽,十分高興,過來拉她的手,保母司機取過書包,一起上車。 "真沒想到幼兒班也要抄筆記。" 她打開弟弟的手冊,發現新大陸,"噫,會寫那麼多中英文字。" 祖琪對孩子的功課一無所知。 保母笑說:"中英文都有補習老師。" 祖琪驚駭,"幼兒園也需補習,這是什麼教育制度。" 原來世界無奇不有,原來宇宙間除了彭祖琪與她的私慾,還有許多其它的事在發生。 到了鬱宅,管家迎出來,"太太請進來喝杯茶。" 這個家井井有條,鬱滿堂像擁有一隊兵,各有職責,一絲不亂,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個錯著,失卻控制,屋裡沒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點心,剛在看電視卡通,補習老師來了,那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容貌秀麗,熟絡地打開弟弟書包,把家課整理出來。 "今日有三樣功課,來,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沒想到弟弟那樣聽話,一骨碌坐在書桌前。 祖琪自覺像個無用的影子,又像觀眾,因一早棄權,再也沒有資格參與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著。漸漸入夢,看到自己年紀幼小,第一件長旗袍,戴帽子,母親蹲在她身後,她正學走,聽到拍手,朝拿著照相機的父親蹣跚走過去。 夢醒了,發覺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蓋著毛氈。 她不禁問自己:"呀!當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處?" 管家這時過來說:"太太,喝杯熱茶。" "弟弟呢?" "已經睡著,明天一早要上學。" "什麼鐘數?"她吃一驚。 "晚上九點半。" 什麼?她掙紮起來,"鬱先生回來沒有?" "六點鐘返來過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飯,看見太太睡在這裡,叫別吵醒你,然後,鬱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無不愉快?" 管家答:"鬱先生從不把公司事帶返家中。" 女傭走過來,"有電話找太太。"誰會打到這處來? 那邊是祖琛的聲音,"我們在華文電視台新聞裡看到消息,著實吃一驚,你們都好吧。" "人沒事,公司成為災場。"這時,她身後傳來鬱滿堂的聲音,"是祖琛嗎?我同他說幾句。"他回來了。 祖琪樂得把電話交給他。只聽得他說:"是,是,有人輸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禍於我們。不錯,警方已經有目標,放心,小事而已,裝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時趕工……" 祖琪揉揉麵孔,這上下不用照鏡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細修,必像殘花敗柳,就因為是前夫,更不想表現失水準,她穿上外套離去。 鬱滿堂追上來,"夜了,我送你。" "你早點休息吧。" 司機把車駛過來,鬱滿堂一起上車。 祖琪說:"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鬱滿堂搔搔頭,"過得去啦。" "剛才我做夢,看到自己小小模樣——你說,有一日我們回去那個地方,與父母共聚,會是一個成人,還是回復到幼兒那樣?"祖琪說。 鬱滿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幾十年,卻那麼辛苦。" 鬱滿堂笑出來。 "笑什麼?"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辯。 車子駛近勝利路,鬱滿堂眼尖,他說:"有人來找你解釋。"一輛白色跑車停在門口。 祖琪發呆。 "想不想見他?"鬱滿堂輕輕問。 祖琪擺手,"太麻煩了。" 他像一個家長似的,"我幫你打發他。" 祖琪沒想到他願意那樣做,"拜託。" 車子停下來,鬱滿堂下車走近那輛跑車,俯身在窗,同司機說了幾句話。他真有辦法,只見對方默默把車駛走。 祖琪鬆一口氣,這樣,省卻多少歪纏。 鬱滿堂緩緩走回來。 "謝謝。" "應該的。" 祖琪忽然笑起來,這對白實在太有趣。 "早點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膚頭髮指甲,做畢全套,大致上恢復舊貌,她放心地嘆息。 一位中年太太說過:人生就是維修,再過十年八載,還得往矯形醫生處大修。 祖琪苦笑著戴上首飾,把翡翠耳環放進盒子,叫人送回馮宅。 祖琛打電話來找她:"昨日想與你說幾句,公司毀壞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鬱君小心,我有種心神不寧的感覺。" "他一切都有主張,我怎好插嘴。" "你終於回他家去了。" "怕他沒有時間打點弟弟。" "其實,你們倆應當互相關懷。" 祖琪哼一聲。 "最好帶著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說不再管我的事嗎?" 他忽然改變話題,"祖琪,有種奇怪的昆蟲,叫蟬,你見過沒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雙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樹上喳喳長鳴。" "蟬的幼蟲埋在地下可達幾十年之久。" "我聽說過。" "終於破土而出,看見天日。" 祖琪笑,"你想說什麼?" 祖琛:"我希望你與鬱滿堂的感情,像蟬一般有個好結局。" 祖琪輕輕說:"你對蟬知道得很少,它雖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數天。" 祖琛大吃一驚。 "我不知道有這樣的事。" "事實如此。" 他好不尷尬,居然打錯了譬喻,心裡忽然有不祥預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學。"祖琪掛上電話。 剛想出門,看到那輛熟悉的白色跑車駛過來,她並不怕他,他們那樣的人多數敏感,柔弱內向,不會傷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馮君的神情只略為憔悴,仍然友善。 司機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車。 "祖琪,怎麼把長輩送你的禮物退回來。" 祖琪微笑:"無功不受祿。" "原來,鬱先生是E貿易網上股票買賣的主辦人。" 祖琪不予置評。 "你們複合了。" 呵,他那樣說嗎? "是為著孩子的緣故吧,一個人只得一個童年,為子女設想,犧牲一點,也無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願意那樣想,也沒有什麼不好。 "祖琪,多謝你給我的好時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這樣的可人兒,心想事成。"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駕車離去,祖琪低下頭,馮君一定找得到異性對象,他條件優秀,很多人會給他機會。 司機說:"弟弟快放學了。" 原來,接放學殊不沉悶,天天有新鮮事。 今日,志一與小同學在操場爭執,打起架來,兩人均被老師責罰留堂,連帶家長亦聽教訓。折騰了半小時才上車,保母溫和地勸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樣教導孩子。 她問保母:"可需要請教心理醫生?" 保母駭笑,"太太,同學們紛爭是極普通的事,不用緊張。" 祖琪問弟弟:"你明天還上學嗎?" 弟弟忙不迭點頭,似乎已經忘卻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個人太緊張了。 到了家,鬱滿堂在等他們,先抱起弟弟打轉,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報告學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應。 "有沒有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贏沒有?" "他剛倒在地下,老師來了,他哭,我沒哭。" "對,做男孩子,就得這樣。" 父子親親熱熱摟作一團。 祖琪放心,也許,是該這樣教導男孩,是他的兒子,由他來教。 祖琪輕輕說:"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試試今日極鮮嫩的烤羊腿,請留下晚飯。" "我有約會。" 鬱滿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裝修好了,請來參觀。" "這麼快?"鬱躊躇滿志地微笑。 "好,我願意參觀。"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過來緊緊抱住她腰,把大頭伏在媽媽身上一會兒,但隨即又跑開去玩耍,這孩子可愛爽朗到極點,祖琪也對他戀戀不捨。 走近公司大門,祖琪嘖嘖稱奇。 損毀那樣嚴重,可是不到三日,裝修工人已經把新門面做妥,比從前更加金碧輝煌。 辦公室裡又再度人頭湧湧,那股熱烈氣氛,外人都感覺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氣味,是什麼味道?" 有一個穿西裝的中年人剛剛經過她身旁,聽到她那樣問,不禁笑著回答:"美麗的小姐,這是錢的味道。" 鬱滿堂也笑。 祖琪不悅:"我有事,先走一步。" 鬱滿堂送她到門口,"祖琪,回來吧。" 祖琪斷然回答:"永不!" 鬱滿堂無奈地攤攤手,"永不說永不。" "我知道我該說什麼。" 鬱滿堂把雙手插到口袋裡,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會出門。" 鬱滿堂輕輕說:"慎交男朋友。"語氣祥和,不似諷刺。 祖琪離去。 該去什麼地方?她漫無目的在街上踱了一會兒,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頭開始尋找約會,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還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來展示給他看,真累。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處,只不過,才二十多歲,就自覺歷盡滄桑,未免太早。 車子駛進勝利道,看到鄰居丁宅有車拋錨。 司機說:"小姐,我想看能否幫忙。" "我在這裡下車好了。" 一個年輕人捲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機過去同他說了幾句,介紹他一間可靠的拖車公司。 年輕人抬頭忽然看見一張亮麗的面孔,再也說不出話來。 祖琪微笑著點點頭。 就在這時,丁太太忽然自大門出來,立刻擋在年輕人身前,一臉虛偽假笑,"鬱太太,好久不見,孩子好嗎?"分明當祖琪是洪水猛獸。 祖琪當然看得出來,淡淡一笑走開。 在玄關照照鏡子,她喃喃對自己說:"快變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說:"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這次祖琪沒有再發帖子舉行宴會。 祖琪再不稀罕那種場面。她在家踱步、讀小說,一直想,或者,祖琛說得對,學一門手藝,讀一個課程。 屋子靜得聽到時鐘嗒的聲音。 祖琪有點慌張,正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祖琪鬆口氣。 是郵差嗎?即使是簽收,也受歡迎。 她去開門,門外卻站著丁家那個充滿陽光的年輕人。 "彭小姐,剛才謝謝你的司機。" 祖琪問:"你是丁家甚麼人?" "丁偉觀是我姐夫,我叫邵恆光。" "啊,原來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護小兄弟。 "姐夫搬到勝利道四年,我還是第一次見你。" 祖琪答:"我在這裡住了超過十年。" 邵恆光站在門口,一時沒有離去的意思。 祖琪問:"畢了業嗎?"他看上去很年輕。 他微笑,"我一早已經做事。" "呵,請問做哪一行?" "計算機繪畫,我擅長設計廣告中動畫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麼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夥人,幾時有空來參觀。" "有無訓練班?" "誰想學?"他大奇。 "我。" "哎呀,歡迎,我願親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學習。" "我沒有懷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間屋子內,丁太太看著窗外,喃喃說:"他終於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誰?去了何處?" "恆光,他在七號。" 丁先生一楞,七號寓所,不正屬於美麗多事的彭祖琪嗎?他張大嘴巴,不堪羨慕:"他怎麼進得去?" "隨便找一個藉口,一進那屋,三十分鐘沒有出來,叫他別去,一定要去。"太有辦法了。 "壞女人總是比較吸引。" 不把別人說得壞,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賢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惡。 "恆光用什麼藉口?" 丁太太霍地轉過頭來,"你想學?"悻悻然。 丁先生連忙說:"我?我有妻有兒,已過了季節,恆光高大英俊,才有機會。" 丁太太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籲出一口氣。 他佯裝看報紙,但是心中忍不住產生遐思,邵恆光這小子,真不簡單,唉,他這時在做什麼? 邵恆光在參觀女主人的書房。 "真沒想到你家計算機設施這樣先進。" "一年換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說。 "舊型號有否折現?"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過氣時裝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舊計算機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像有點出入,他們的談話內容,像兩個老同學,十分舒服。 "你幾時有空來敝公司參觀?" "不會妨礙你工作吧?" "你來了就知道我們氣氛很隨和,公司不計時,算的是貢獻,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時,也有人做十八小時,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蠻可怕的。 祖琪並沒有與鄰居約定時間。邵恆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頓斥責。 "彭家男賓絡繹不絕,還會少了你不成,紅色跑車去了,來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輪到你?" "她很友善可愛。"邵恆光說。 "你不是她前夫,你當然那樣講。" "前夫,她結過婚?"邵恆光意外。 "嘿,連人家的歷史都不知道,貿貿然,膽粗粗,就上門去。" 邵恆光笑說:"我念的是科學,姐,講究求證。"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麼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為驕傲,她守婦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無,生孩子與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種個人選擇。" "可憐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麼知道他的苦樂。"邵恆光有心與姐姐抬槓。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嗎?你思想那樣偏激,心胸如此狹窄,是一件好事嗎?"丁偉觀聽完這話,不禁大笑起來。 丁太太鐵青著臉,悻悻然說:"好人難做。"她回樓上去。 過一刻,丁偉觀問小舅子:"七號的間格,與我們這裡完全一樣吧。" "全部相同。" "裝修怎樣?" 邵恆光一怔,姐夫竟這樣好奇。 他故意這樣答:"黑色天花板,金漆牆壁,到處是玻璃、水晶、羽毛、織錦、薄紗,燈光幽暗,音樂曼妙,美酒、水果隨處放著,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調侃他,也站起離開起居室。 這小子可惡,他想。回到寢室,剛來得及聽到妻子喃喃說:"忠言逆耳,良藥苦口。" 丁太太年紀並不大,可是臉色很黃,表情刻板,對,一點風情都沒有,他嘆口氣,更衣。 真的嗎?真的像恆光形容那樣嗎?水晶纓絡叮叮作響,燈下坐著一個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暈眩……丁偉觀又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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