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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叁拾伍] 交換

珍珠飯店 塞宁 10001 2018-03-13
輕微寫的故事。 兩個men 兩個瘦男人,馬修和楊類。 馬修喜歡吃菠菜;楊類喜歡吃竹筍。 馬修黑一些;楊類白一些。 馬修比楊類高一公分。 馬修從小喜歡美術;楊類一直特長跑步。 馬修是保險推銷員,可是極不愛說話;楊類是體育教師的,偶爾說一句什麼玩笑就可以讓高中女生笑得花枝招展。 馬修是慵懶的,他的頭髮是自來卷的,半長不長,他喜歡如歐洲人的複古髮型,不修邊幅;楊類的平頭每天清洗,內衣每日都換,勤剪指甲,早睡早起,是學校裡最陽光的老師。 馬修談客戶時總是很守時,可是他憎恨這份工作。估計他是整個城市裡話最少的保險從業人員。他更願意在某個閒適散步的午後,被某個推銷員拉去,聽他紅口白牙地講解一番,然后買下一些實用或無用的小東西,都是有趣的。買東西永遠比賣東西簡單許多;楊類上班時愛偷跑出去,在街心公園買枚冰淇淋蛋捲吃,他總是被年老的校長捉去問話,他希望換一份工作可以整日奔波,可以為了見一個客戶而穿越大半個城市。他喜歡坐巴士,並且熟悉這個城市裡所有的公車線路,倒背如流。

馬修喜歡看電影,有收集海報的習慣,他最喜歡讓·雷諾;楊類喜歡聽音樂,有收集唱片的習慣,他喜歡很多歐洲玩兒清新的小樂隊,每天坐在雙層301路車去上班時,耳機裡都是歡快的聲音。 馬修嗜煙;楊類嗜睡。 馬修自己住的房子裡面,裝滿了許多許多的秘密和往事。擺設很簡單,可到處是可以裝下29寸彩電的那種大木箱;楊類自己住的房子裡,有明亮的牆壁紙,和睦的黑色布藝沙發以及很多雙顏色、式樣不同的帆布鞋,順便說一句:他的腳長得很好看。 馬修喜歡讀書,家裡有許多許多的書。他最喜歡的書是;楊類不喜歡看很多字的書,喜歡看漫畫書,偶爾還看一些體育雜誌和明星的八卦,他最喜歡《多啦A夢》,他小時候看時光機器的故事時產生過幻覺和夢魘。

馬修喜歡用老式的裝刀片的刮鬍刀,堅持手寫字來紀錄生活裡的場景,偶爾上網查查郵件;楊類則是個喜歡自動化的小青年,他喜歡使用電動的剃須刀,迷戀德國人做的網絡智力小遊戲,口袋裡總帶著u盤,在學校隨時發現有趣的東西就拷進來。 馬修喜歡他的一個客戶,那個女孩子擔負了父母和自己的終身險金,還喜歡用櫻桃味道的唇膏以及香氛,有時塗黑色的指甲油,她拿馬修當好朋友,有難過的事情時就叫他出來一起吃火鍋,一邊難過一邊大口大口地吞下食物。這個女孩子不瘦,有滾圓的屁股,正是馬修喜歡的類型;楊類喜歡簡單乾淨的單眼皮瘦弱女生,就是那些看上去很膽小,卻做起事情來擲地有聲的那種。他是個暗戀大王,卻從未談過戀愛。他過於簡單。有時他希望自己留一些鬍子,變得厚重一些,不然有人會以為他的趨向有問題。

交換 一個風平浪靜的下午,街上毫無懸念地行走著一些人和車。 穿越廣場的街心公園時,有一群灌木,你吸一口氣就不想離開這裡,會幻想整個城市都變成灌木林,那該是汪洋一般的森林,有鳥兒在頭頂鳴叫,有獵人與狗在不遠處出沒,即使是槍聲也不會讓人心驚膽戰,野兔子和雞排列成小分隊,在夜晚開篝火晚會…… 楊類又一次從學校裡跑出來,呆在這裡,呼吸新鮮空氣,他閉上眼睛把上面那些對於城市森林的幻想不厭其煩地又想了一遍,縱使知道無法兌現,也從不氣餒。馬修拿著公文包在出來賣保險的間隙,也來到這裡,他摘下道貌岸然的領帶,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罐子,裡面裝著口服維生素含片,形狀是隻小熊,無疑,這種含片是為低齡兒童設計的,巧克力口味。他拿了兩片在口中含化,坐在石凳子上望天。這時,他和楊類背靠背坐著。楊類則往口中塞蒙象牌奶片,他也不敢在光天化日的街市或公車裡吃,因為奶片的包裝是藥劑的那種按壓式樣。有一次,他在公車上大搖大擺地吃,一個中年婦女以為他有什麼嚴重疾病呢,那“藥片”白花花的,還特別大的一粒,女人把坐在身邊的孩子帶到靠車尾的位置去坐了……

這時,這兩個男人互相發現彼此愛好相投,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就算作認識了。 “你……呵呵”,楊類看了看馬修手中的咖啡色小熊又看了看他,笑了笑。 “呵呵”,馬修很酷,一笑而過。 “這裡空氣真好”,楊類總是喜歡發表一些小感嘆,趁著身邊有人。如果是顆樹,他當然不會把秘密吐露進樹洞裡,他會在心裡默默地對那顆樹說話,直到他的感嘆不再密密麻麻。 馬修看看他,只是微笑。 “你工作不忙?!”楊類展開好奇心。 “還可以,辦公路過這裡,呆不了多久就得走。” “你是……記者?看著不像,記者不穿西裝當制服的吧。那你是……”還在猜。 “賣保險的。”馬修開始抽煙。 “我正巧想投一份,能給我介紹介紹嗎?”楊類一直對老年有種恐懼,衣食無著的晚景讓他唏噓,所以他正準備拿出一部分錢來養老。

馬修把一堆資料放在他的面前,資料裡把重點說明的地方都已經用紅色麥克筆圈了出來,他只管在一旁抽煙,讓楊類大致看看,對哪項感興趣再細談。馬修的手很長,ZIPPO用起來得心應手,像是長在手掌的一部分。楊類仔細看了看資料說明,然後和他開始討論: “賣保險是不是要每天都出去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啊?!” “當然。”馬修抽的是萬寶路。 “那是不是有很多時候都是坐公交車出行的呢?” “是。” 他發現越問越接近理想,於是興高采烈起來,“那是不是不努力可以很閒,努力可以很忙啊?” “是。” “我想賣保險去!” “你剛才可和我說的是你想買保險。” 楊類還在興奮:“剛才想買,現在想賣!”

馬修一心覺得這是個被生活逼得無聊透頂的人,否則不會想去做保險。他問: “你現在是什麼職業?” “高中體育教師。” 馬修:“那職業多好!可以曬太陽,還可以吃學校食堂裡的飯菜,吹吹哨、喊喊口令,陪學生打個球什麼的就是日常生活。” 楊類:“太封閉了,我想換個環境,想到處跑跑,看看人和城市,不想難為自己時,還可以像你這樣忙裡偷閒地呆在一地兒抽煙。我現在上著班出學校來玩兒,校長還要找我談話。” 馬修:“外面多亂,校園多好!” 這兩個人互相羨慕了一會兒,正要各自走散的時候,楊類跑回來追上馬修說: “我想賣保險,你想當中學體育老師……那……那咱倆乾脆換一下得了!” 馬修不明白。 楊類興奮地閃爍著眼睛,像個小孩子一樣說:

“就是咱倆交換一下職業。我去替你賣保險,你去替我教書。這樣調換下工作,一個走一個進,估計會很快進行完人事更替。我們都能早一些解放,畢竟學校和機構都不好進嘛……” 馬修:“我再想想吧,回頭我給你打電話。” …… 馬修就是這樣的性格,慢一些,穩一些,不喜歡聽風就是雨。他要仔細想一下這一年多來的工作,他要對比一下“得到”和“失去”,然後再決定。 當然最後他沒找到他得到了些什麼東西,只是疲於奔命的忙,和讓人厭煩的廣告術語打交道。對於他來說,賣保險讓他喪失了那麼多的空間和生活,仔細一梳理,終於開始嚮往起了體育老師這個職業。 他想起上高中的時光。他個子將近190公分,老師讓他去打籃球,他不喜歡,可文科班加上他就5個男生,學校籃球賽偏都得參加,也就趕鴨子上架地上了場。結果贏得了無數多的好感以及口哨聲,籃球技能被身體喚醒,得以發揮。

因為籃球,他交了第一個女朋友,那個隔壁班的女生每逢他們班比賽,就一定來看。而且在他受傷時,跟著他們班的人群一起送他去了醫務室……而跑步等等的其他項目雖然他沒怎麼參加過,可是他知道自己喜歡曬太陽和安定就足夠了。因此他覺得自己可以勝任體育老師的工作。 他打了楊類的電話。 兩個人的工作遷入遷出手續辦理得很快。所謂一個蘿蔔一個坑。 鐵皮玩具 交換完工作,兩個人開始了各自新的生活。他們約在周末一起喝酒聊天。馬修還是很少說話,吃一些花生米,喝啤酒。楊類則看上去曬黑了一些。 楊類不急著賺錢,整天樂此不疲地在城市裡穿梭,在公車裡看見了一個又一個女孩子,有時走一條路線在同一時間段,可以遇見同一個人,於是開始暗戀她。只是他的暗戀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只當是賞心悅目的一次旅行而已,短暫的行程裡充滿了一些嚮往。畢竟他都25歲啦。

給馬修講自己暗戀的事情時,馬修笑吟吟地說他有趣,滿腦子裝滿了幻想,他之前沒見過一個做保險的人會有這等閒心。 馬修一直喜歡的那個女客戶給他打來電話,那女人名叫高娃,雖然已經沒有了業務上的往來,但是他們還是保持著良好的朋友關係。她信任馬修,因為他高大,皮膚黝黑,又因為他少言寡語,一旦開口必然兌現。有一日,她在工作上又遇見不順利的事情,給馬修打電話要出去吃飯。當時馬修和楊類正在酒吧里無聊,這時就借酒膽把高娃約了出來。高娃一看,自己兩位保險經手人竟然認識,還在一起喝酒,覺得意外。工作上面的苦衷越講越多,酒也就喝起來沒完。最後高娃和楊類都醉了,獨剩酒量無敵的馬修一人清醒。分身乏術,無法將他們二人分別送回各自的家。最後招了一輛車,都帶去了他的狗窩。

他把高娃小心翼翼地抱到了床上,那張很舊的木質大床上鋪著黑色的床單,黑色的被套,純棉很柔軟,他給高娃蓋好,幫她脫掉鞋子,把她的腳放進暖被裡。他看了她幾眼,她睡覺的樣子真好看。他記得喝酒之後的高娃紅紅的臉上掛著綠色的眼影,劉海很薄長短不齊地貼在額頭上,十分俏皮。 他把楊類扶到沙發上,從櫃子裡找出一床毛毯搭在他的腿上。楊類睡得安好,呼吸平緩,酒氣並不重。 馬修通常在失眠的夜裡會讀書,他並不恐懼失眠,他很平靜,坐在地毯上。他家的地毯很氣派,是爺爺留給他的惟一一件物品。他愛那張顏色肅穆的地毯,經常打掃它。這一夜他讀的是《鄧肯傳》。 外面的風大了起來,家裡的鐵皮玩具像活了一樣左右搖擺了幾下。他抬起頭環顧四周,覺得這一切太過美好。有兩個喜歡的朋友陪伴他度過一個夜晚,除了大年夜,這是少有的聚會。 5點,開始有晨曦。他本來想開窗透風,可是怕楊類著涼。於是一個人站在樓道裡清醒了一下。他發現今天清晨沒有霧氣,這該是晴朗的一天。他心裡想著:這座不南不北的城市,真美麗。 我走到楊類身邊,試圖叫醒他,可是失敗。又走到高娃身邊,他並沒有碰她,也不忍心打擾她的睡眠,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決定一個人去上班。 今天學校有新年聯歡會,他沒有表演任務,只是幫忙搭建舞台。他盤算著上午第二節有三年紀的課,千萬不要忘記帶口哨。 離開房子之前,他進屋又看了一眼高娃,高娃蜷縮著身體,把頭埋在被褥裡,手露在被子外面,他看見她修長的手指沒有戴戒指。 馬修走路很慢,抽著煙在看風景。他始終不笑,因為個子高,而且頭髮捲曲,獲得了許多陌生的目光。過去暗戀楊類的女學生看見這個高大而頹廢的替代品倍感失望,而文科班的女生卻鍾愛著馬修,喜歡他的古怪和不修邊幅。他走到校門口時有個女學生臉悶得通紅地跑過來遞給他一張賀年卡,上面寫了酸溜溜的幾行小字。馬修把卡片拿在手裡,對饋贈者報以微笑。 太陽真美,空氣真美,年輕學生的笑容真美。他心懷對楊類的感激在操場上吹著口哨,帶領大家做著廣播體操。他希望可以一直這樣,然後結婚,娶一個高娃那樣的女孩子,再生個小傢伙,早晨可以陪兒子在陽台上做早操,直到自己做不動為止。 …… 上午10點多,楊類先醒來。他直起身來,看見房間到處是鐵皮玩具還有大的木箱子,他以為自己迷失在森林獵人的小屋裡了。他的目光最終游移到高娃的身上,他推醒了高娃,他們一起努力回想,並得到正確答案——這是馬修的家。 高娃從口袋裡掏出兩塊香口膠,一人一塊,全當刷牙了。反正上班已經遲到了,不如曠工一天。他們倆有一個打算,就是留在馬修的家裡玩一玩,然後做一桌好飯等他下班犒勞他,在一起過個元旦。 房間裡的每一物,全都很古老的樣子,比如上發條的鐵皮鬧鐘,比如小時候的大象形狀的積木,比如桌子上隨處可見的萬花筒和七巧板。 楊類和高娃不敢亂動人家的東西,可是一次充滿驚嘆的觀摩總是無法避免的。 下午的時候,高娃去附近的市場買菜,留楊類在家看門。他們的分工很明確,高娃負責買和洗菜,楊類負責烹飪。那時的太陽是橘紅色的,照在人的太陽穴上,是那麼的美好而輕柔,和死亡根本挨不上邊兒。 墜落 下午的晚自習取消,在大課間體育組的老師和一些學生會幹部負責裝點禮堂,一個小時之後,所有人會到這裡來開聯歡會。 馬修掛一隻燈籠,踩在一條梯子上,他小心翼翼地拿著燈籠,讓身體保持平衡。 燈籠很紅,艷麗得讓人有些昏眩。禮堂裡的音響很大聲,放著祝賀新年題材的英文歌,唱詞裡充滿了祝福,還有孩子以及大人的笑聲。 馬修的牛仔褲已經很舊了,和那架梯子差不多舊,褲縫上磨白的地方很好看。他拿著燈籠俯瞰整個大廳裡的人,大家臉上掛著明朗的笑。有幾個女學生身體跟著音樂節奏來回擺動,屁股滾圓的,在一瞬間他想起了高娃。 整個禮堂陷入了喜慶和紅色之中。他掛好了燈籠,兩條腿倒了一倒,準備爬下梯子,可是他突然覺得自己錯了,他習慣先邁出左腳走路,這個習慣二十幾年來未曾改變,可是他倒到了右腳上。他的習慣被打破了。他懸空了。 馬修掉了下來,連一秒鐘不到,他的身體就摔到了木地板的舞台上,周圍人一片驚愕。他們走過來,看著他尚有餘溫的身體。馬修覺得空氣很稀疏,他動彈不得。可是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搶走了他的空氣。他越來越憋悶越來越想喊出聲來。 紅色的血從他的腦和口裡流了出來,一點點蔓延,新鮮的血流到了人們的腳下,梯子的腳下,還有馬修自己的腳下,流了那麼多那麼多的血,和他舊仔褲上磨白的部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急救中心的車到來的時候,馬修已經死了,但是還有血源源不斷地從他的腦和口流出來,空氣裡彌散著血腥的味道。觀望的人看見趕來的醫生把墜梯者用擔架抬上了救護車,口中不時有人發出堅硬的叫聲。 早晨給馬修賀年卡的那個女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哭得臉部肌肉都扭曲了。 那張卡片上寫著:你是我見過的最帥的老師。希望你健康愉快…… 小王國 楊類做了一桌好飯,和高娃坐在地毯上等馬修。他們打他的手機時才發現他把手機和門鑰匙都落在了家裡。 為了打發無聊,他們輪流講故事。楊類講的是笑話,而高娃則講的是自己的童年。高娃喜歡看他的睫毛,在乳白色的管燈下,上下扇動的睫毛像被鑲嵌上了銀邊兒。 他們等得無聊,還輪流洗了一個澡。實在是兩天一夜沒洗澡有些扛不住了。小區暖氣給得很足,他們濕漉漉的頭髮披散在胸前也不覺得冷。 就這樣故事講了一支又一支,快到9點的時候,楊類讓高娃一個人回家去,他留下來等馬修,不然都走了馬修連門都進不來了。 楊類吃了一點兒紅燒小西排,喝了一點點紅酒,坐在大藤椅上繼續等。後來他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還黑著,是夜裡3點。房廳的窗戶開了半扇,風吹進來,房間裡的很多鐵皮玩具都發出聲響,他心裡開始不安,那種感覺來得很迅猛,將他吞噬。 他抓起馬修的手機,尋找他家人的電話。可是他的電話本里只有一個外省的遠親電話。他覺得詢問親戚這條道肯定不行了,靈機一動想到給體育組的其他同事打電話。 楊類:“餵,我是楊類,馬修今天幾點下班的啊?” 電話那頭:“啊……” 楊類:“馬修就是我介紹到學校那個頂替我的老師啊!你怎麼不說話啊?!” 電話那頭:“啊……你……你……” 楊類:“你說話啊!!”他意識到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電話那頭:“佈置演出禮堂時,他從梯子上摔下來了,死了……” 在一個城市裡,一個高而且瘦的皮膚黝黑的男人,突然消失掉了。他的死訊沒有家人來分擔,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孤兒,好似憑空而來。沒人負責他的葬禮,學校的後勤安排了幾個上年紀的老師佈置了一個靈堂。楊類沒有參加葬禮,他呆傻地坐在馬修的房間裡,從走進來就不曾出去。 當他發現這個憑空而來的男人賣了幾年的保險自己竟然沒投一份的時候,他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 他呆在裝滿鐵皮玩具的房間裡。 他恨自己和馬修交換了職業。 他覺得人是他間接殺死的。 他環顧房間四周,他發現這個為了他而死去的男人竟然童貞得像個孩子,也陌生得像個路人。 楊類不再去上班,他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恢復了正常的生活,可以吃少量的食物,晚上會洗澡,也會睡覺。 早晨,他按照上班時的時間起床。用馬修的牙刷刷牙,他逐漸愛上了馬修使用的綠茶味道的牙膏。 刷完牙,他開始像前一天一樣,打開一隻木箱子,跪在地毯上,頭伸進箱子裡,翻看裡面的東西。每看完一物,必定放回原處,保留好原來的樣子。他發現了許多許多許多無數的秘密。馬修是個懷舊得有些病態的人,固執地保存著小學到大學的教科書,分學年段擺放整齊。這個搜索的過程那麼漫長,整個房間裡放滿了這樣的木箱子,裡面裝著舊得不能再穿的球鞋、考試卷子、收到過的禮物、幾十本日記、給某個暗戀的女生寫的永遠沒有送出的字條、發黃的發表過他文字的報紙、用過的調色板、20年來的月曆牌、翁美玲和變形金剛的貼紙、各種各樣的票根:汽車票、藏書票、電影票、動物園門票、火車票、飯票、飛機的登記牌……用過的書籤、毛筆、少得可憐的童年照片、玻璃球…… 楊類迷戀上了馬修,每日沈浸在馬修的一生歲月中。 他覺得他是馬修生命的延續。 他覺得馬修和那些鐵皮玩具一樣,是不會死的。 他覺得自己變成了馬修,因為他了解馬修比自己更甚。 馬修是永遠不會變的人,馬修是永遠不會錯的人,馬修是時髦的人。 這是一個小王國,馬修就是這裡的小王子。 替婚 楊類翻到馬修最近的一篇日記,寫的是高娃: “高娃是個喜歡感傷的姑娘,總穿黑色的衣服,嚼一塊檸檬味道的泡泡糖,她愛哭也愛笑,像一個娃娃,愛戴毛線帽子,食物能讓她愉快,她的憂鬱氣質可以打動每一個人,她的念頭總是一閃即逝……” 馬修是愛高娃的,楊類發現原來他才是暗戀大王。他坐在馬修的床鋪上,窗頭燈是橘黃色的,那種很老式的式樣,需要扭一個圓圓的紐才可以調節亮度。他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有這麼一枚9瓦檯燈,很暗,在這樣的燈光下看書,像隔了層油紙。 他現在的一切行為都很像馬修,他就是活著的馬修。 他睡前讀那本《鄧肯傳》,鍛煉自己多吃菠菜,他的話變得很少,他在口袋裡放了手絹擦嘴,他的頭髮和鬍子都長了,頭髮他沒有剪,長了之後也有了回捲,他在下午會拉上窗簾看馬修的碟,一部一部一幕一幕,他抽掉了馬修剩下的半條中華煙,他開始在本子上寫日記和讀書筆記,他看的第一本長篇小說是,他不再吃奶片而是吃口服維生素片…… 他繼續學來了馬修的一切,惟獨沒學會愛上高娃。 可是他還是和高娃結婚了,因為高娃愛他,因為馬修愛高娃。他要替馬修娶這個女子,並且暗自發誓要對她好一輩子。 高娃在馬修死後的很久,才見到了楊類。她發現楊類變了很多,她想他該是自責的。所以就只顧安慰生者。況且,她從第一眼看見楊類,就喜歡上他。即使他對楊類現在的很多做法都不理解,可是還是無法阻擋她的愛。 高娃:“你愛我嗎?” 楊類:“……愛……”,其實他知道,他在言不由衷,他在替馬修愛她。 高娃顯然是個簡單的女子,看不出破綻,只會被愛情沖昏頭腦:“我覺得你和剛認識時不同了。” 楊類:“頭髮長了吧……” 高娃:“我是說性格……你……你是自責嗎?”沒等問完,她走上前從背後抱住了自己的愛人。 楊類沒有任何反應,他的思路越來越清晰越來越不疼不癢:“是,我自責。” 其實他把他對馬修的迷戀說成是自責,是解釋他所有古怪行為的惟一辦法。高娃一下子就可以接受並理解他,不再懷疑。 高娃:“那我們結婚吧!” 楊類沒做片刻停頓:“好。” 高娃對他的平靜感到難過,誰都希望這個時刻是伴隨著異常興奮到來的: “那我們回你的房子住好嗎?為什麼要一直住在馬修的房子裡呢?” 楊類繼續撒謊:“因為我有虧於他,我要替他看房子。他父母早逝,惟一的親人就是他外公,可一年前他留了這所房子給馬修也死掉了。馬修被我又害死了,我如果不去死的話,就得幫他看好這房子。” 高娃嚇壞了:“當然不能死,你還有我!你得為了我和我們好好活著,你不要老說是你害死了馬修,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 楊類摸了摸她的額頭,心不在焉地微笑了一下。 馬修的照片掛在一進門可以看到的位置,他始終很酷,不笑,作為遺照的黑白片裡,他是溫和的,有一絲淺淺的笑,眼睛很亮,皮膚黝黑,穿著白色襯衣。這是馬修參加工作第一年時照的相片。 站在門廳裡的楊類望著穿著白色婚紗的高娃,他想起馬修日記裡寫的話:高娃是個喜歡感傷的姑娘,總穿黑色的衣服,嚼一塊檸檬味道的泡泡糖,她愛哭也愛笑,像一個娃娃,愛戴毛線帽子,食物能讓她愉快,她的憂鬱氣質可以打動每一個人,她的念頭總是一閃即逝…… 高娃這時叫了他一句,打斷了馬修的回憶。馬修走到眼前的公主身邊去,即使他知道,自己不愛她。可是他娶了她。 窒息 其實楊類錯了。 楊類當然錯了。 替別人去愛,是一件隱忍而痛苦的事情。他的愛不是噴壺裡的水,指到哪兒撒到哪兒。越是控制越是難以收拾。就在這樣的相對中,愛情變得越來越不可能。 只有分崩。 只能離析。 結婚之後的4個月裡,幾乎每隔三天,高娃都會提出一次建議——要從這間逝者的房子裡搬出去。每次楊類都過來抱一下她,然後讓她的耳朵貼近自己的胸膛,彷彿聽一下他的心跳對方就可以讀懂他的意願,可以平復任何異議而繼續留下居住。 每一日如同廝磨。 楊類回高中又頂替了馬修的位子重新當起了體育教師。 他在抽屜裡看見馬修總忘記戴在脖子上的口哨。他繼續吹那枚口哨,站在陽光下,帶三年紀的學生做操。過去喜歡的小女生還是會尖叫。而崇拜馬修的文科班學生,也開始崇拜他來。因為他的氣息和馬修越來越像,快變成一個人一樣。 送馬修賀年卡的女生轉學了,沒有人再見過她,就像消失的馬修一樣。 晚上楊類會寫一些日記,讀書,看電影,生活悠閒自得。 高娃則下班之後越來越不願意回家,甚至流連夜店,讓別的男人送她回家。她漸漸明白,楊類好像根本不在乎她,她想用自己的行為引起楊類的惡感,以此來證明他對自己還有感情。可是她什麼都沒得到。她晚回家,楊類會留門燈給她,早起給她沏好麥片再去上班,晚上會做簡單的幾樣菜,無論她回不回來吃他都照做不務。他從來不詢問她的去處,只是一如既往地對待她。 高娃的酒量越來越大,她常常喝完酒就哭,打車到樓下時再擦乾眼淚。楊類已經不愛她了,她怕他會再討厭她,於是她要壓抑著自己的情緒。 這一天,她喝了啤酒,有些微醉。裹著大衣爬上了樓梯,進了家門,看見正在抽煙看碟的楊類。楊類像往常一樣,見她喝醉,會拿來一碗醋幫她醒酒,然後把她扶到床鋪跟前讓她睡個好覺。可是高娃再也忍不住了,她藉著酒勁哭了起來,然後開始滔滔不絕地傾訴。 高娃:“你根本不愛我!那你為什麼要娶我?!我每天和你完全生活在兩個軌道兩個世界裡,你不看不聞我,光照顧我有什麼用,你體味過我的心嗎……噢,我知道了,你就是中魔了,你偏要住在一個死人的房子裡!自責?!你的樣子好像看不出什麼自責,你每天上班,然後看電影寫日記……噢對了,我看過你的日記了,你的文筆還真好啊!我看完你的日記我就明白了,你是中邪了,你竟然迷戀上那個死人了……” 楊類原本還在聽,可越到後來他的心越緊繃,每一句話都砍在他的心上,他呵斥著讓她閉嘴。高娃一直是清醒的,不過是酒精讓她得以發揮了她的傷心極度。越呵斥她,她越是要說。她要把最精準的話砍到他的心上,讓他也傷心讓他也心碎。她繼續說:“你竟然迷戀上一個死人……”她開始邊流淚邊大笑。在她的笑聲還迴旋在房間裡時,楊類掐住了她的脖子。 終於高娃諷刺的笑聲停止了,房間安靜了下來。 高娃不再動,高娃不再哭。 一個人 “再沒有人可以抑制那些想念。 再沒有人可以和你一同仰望星空。 再沒有人可以給你愛與憂愁。 因為你愛的人死去了。 你愛的人曾經告訴過你,什麼是愛情。 他口中的愛請是:一個人死去了,另一個人留下來回憶他。 你帶著這個理想,繼續孤獨的生活。 沒人可以給你安慰。 只有黑夜和支離破碎的影子。 ” 這是楊類寫在日記本里的話,這是他對馬修說的話。他知道高娃說得不對,自己對馬修的感情不是迷戀,而是超越愛的一種感情。是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崇拜和敬仰。 高娃沒有死,在她快斷氣的時候,楊類撒了手。 他們離婚了。 又一年,馬修的忌日,楊類沒有參加學校的聯歡晚會,而是和高娃相約來到了墓地。 烏鴉鳴叫,清冽的風,看園老人閒暇時扎的紙鳶掛在屋門上,掃墓人用的白色手帕,黑色呢子西裝,在墓碑前對逝者的哀思和傾吐,活著人的困惑,墓誌銘上的篆刻,哭天搶地的悲愴…… 楊類和高娃呆立在楊修的碑前,分別訴說。 高娃:“我知道是因為你愛我,而楊類又喜歡你,所以他才替你娶的我。後來發現我們不合適,辜負了他的一片苦心。現在我住在楊類的房子裡,我知道我愛他,我每日對著有他生活過的物件我才能呼吸才能平息對他的愛和恨。所以我沒有了對他的怨恨,我可以理解他,他因為你而住在你的房子裡懷念你,我也因為愛他而如此。現在,我不需要他沒有愛的臂腕。只要心中有愛,就足夠了……馬修,如果你活著,我想我的這些不快都可以向你傾吐。我還是喜歡你活著的時候,那時我和楊類都是普通的人,擁有著普通人的煩惱。現在我們都不再普通,因為我們都為愛變得瑣碎與困頓……不過還好,各得其所了,各得其所。”高娃說這些話時,她的嘴唇還是那麼嬌豔欲滴。只是她的心已經蒼老。 楊類:“我知道你是個有規律而懷舊的人。你房間裡的每一物,我都沒有改變,和你在時一模一樣。我知道你習慣先邁左腳,我知道你習慣看舊的黑白電視機,我知道你從不曾絕望。我本來想一直照顧高娃的,可是我發現我沒有這個能力。對不起,馬修。你死去的這兩年裡,我看完了你所有的電影,我也偷看了你的日記,我只是不明白你初中二年紀那次體育課為什麼和三波打起來,你一直是平和的啊……” 高娃她靜靜地走掉了,留楊類一個人在墓碑前和馬修說話。她知道他有許多許多話要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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