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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天若有情 亦舒 10635 2018-03-13
那夜累到極點,求真反而睡不好,整夜做亂夢,在床上輾轉反側,半夜驚醒,居然發覺她頭枕在床尾,她苦笑了,她又何嘗不像個孩子,幼兒玩得太瘋,晚上亦會頻頻哭醒。 在該剎那,求真好想抱住原醫生雙膝哭訴:“多給我二十年,不,十五年,十年也好。” 天終於亮了,她的意志力又漸漸恢復,訕笑自己一番,梳洗之後,沏一壺茶,坐在書桌前,對著電腦熒幕,又鎮定下來。 她按動鍵鈕:青春的秘密,太像暢銷書目了。 生命的抉擇,再來一次,一百二十歲的少年。 忽然之間,電腦熒幕變為一片空白,求真一呆,正想檢查機件,熒幕上出現一行字:“求真,想到府上打擾,不知可方便,原。” 求真正悶不可言,見字大喜,連忙復道:“大駕光臨,無限歡欣,倒履相迎。”

她連忙自櫃中取出陳年佳釀,沒想到原醫生到得那麼快,求真捧著酒瓶前去開門,看上去活似一個酒鬼。 今日他打扮過了,胡發均經整理,衣履新淨。 “請進來。” “沒打擾你寫作吧?” “唉,”求真忍不住訴苦,“文思乾涸,題材無聊空洞,每日寫得如拉牛上樹,幸虧有點自知之明,處半退休狀態,不再爭名奪利。” 原醫生吃一驚,“未老先衰,何故如此?” 求真說:“你到了我這個年紀——” 原氏打斷她,“別忘記你的年紀比我小。” 求真頹然,“可是你們有辦法,明明比我大十年,可是裝得比我小十年,一來一往,給你們騙去二十年。” 原醫生大笑。 “還有,我做小輩的時候,老前輩們從不赦我,動輒冷嘲熱諷,好比一個耳光接著一個耳光,好了,輪到我做前輩,比我小三兩歲的人都自稱小輩,動不動謙曰,吃鹽不及我吃米多,真窘,呵夾心階層不好做。”

原醫生直笑,接過酒瓶,去了塞頭,找來只咖啡杯,斟一點給求真。 “又忙又苦悶,巴不得有人來訴苦。” “那我來得及時了。” 求真看看表,“十分鐘已過,我已說完。” “我不介意聽下去。” “不,我同自己說過,如果多過十分鐘者宜速速轉行。” “那麼,輪到我了。” “你,你有什麼苦?”求真大大訝異。 原醫生對著瓶口喝一口酒,坐下來,炯炯眸子裡閃出一絲憂慮。 這個自由自在邀遊天下,一如大鵬鳥般的男子漢有什麼心事? 求真不勝詫異。 原醫生有點尷尬,“真不知如何開口。” 求真越來越納罕,她同原醫生不熟,難怪他覺得難以啟齒。 她體貼地顧左右言他,“原醫生,你那手術若可公開,世上富翁將聞風而至,你會成為地球上最有財勢的人。”

原醫生不語。 “不過,不是每個人可以等上三十五載。” 原醫生嘆息一聲。 求真又道:“我也想過返老還童,如果可以,我將珍惜每一個朋友,每一個約會。” 原醫生抬起眼來,他似已經準備開口。 求真以眼神鼓勵他。 “請代我告訴許紅梅,我必須拒絕她的好意。” 求真呆住了。 她怔怔看著原醫生,要隔很久很久,才把其中訣竅打通。 只聽得原醫生又嘆息一聲,“求真,麻煩你了。” “慢著,”求真說,“聽你的口氣,並非對許紅梅無意,莫非有難言之隱?” 原醫生詫異地反問:“你不知道?” “願聞其詳。” 原醫生詫異,“他們二人未曾向你提及?” “沒有。” 該死的列嘉輝什麼都沒有說。

“該項手術並未臻完美。” “呵?” “所有違反自然的手術都不可能完美,必定會產生不健康副作用。” “列許二人會有什麼遭遇?” 原醫生說:“他們不能再愛。” “嗄?” “一旦產生情愫,立刻影響內分泌,比正常人老得更快。” “原醫生,你不是開玩笑吧?”求真跳起來。 原醫生攤攤手,“你看,世上所有事都得付出代價,那代價又永遠比你得到的多一點,我們永遠得不償失。” “噫,不能夠愛,年輕又有何用?” “有情人自然作如是觀。” “嗚,我吃盡了虧,可是並不打算學乖,除了人,我還愛許多事與物,地與景,年紀並不影響我豐富氾濫的感情,我時常為能夠愛能夠感動而歡欣,我生活中不能沒有各種各樣的愛。”

原醫生低聲說:“但是列嘉輝與許紅梅己作出抉擇。” “手術前他們己知道這是交換條件?” “我不會瞞他們。” 求真啞口無言。 多大的代價。 隔一會兒求真問:“單是不能愛人呢,還是連一隻音樂盒子都不能愛?” “全不能愛。” 嘩,那樣活著,不知還有什麼味道。 原醫生忽然很幽默他說:“一場不幸的戀愛,往往使人老了十年,原理也相同。” “是,”求真承認,“愛與恨都使我們蒼老。” 原醫生嘆口氣,“告訴紅梅,我不能接受她的好意。” “病人愛上醫生,也不是不常見的事。” “我這個醫生,技術還不夠高明。” “你還未能代替上帝。” “謝謝你,求真。” “我會把你的意思轉告。”

原醫生己喝完那瓶酒站起來。 求真忽然問:“你呢?豐富的感情可會使你蒼老?” “求真,我已是一個老人,我己無能為力。” 求真搖搖頭,“當那人終於出現,我想你照樣會不顧一切撲過去。” 原醫生大笑而去。 求真托住頭,忍不住嘆息。 許紅梅與列嘉輝對警告不以為意,他們大概不相信這是真的,故此趁著年輕,為所欲為。 第二大,卜求真開始寫許紅梅的故事。 怎麼樣落筆呢?以許紅梅做第一身敘述? “我第一次見列嘉輝的時候,我七歲,他四十七歲……” 明明是事實,也太標新立異了。 那麼,以列嘉輝任主角去寫開場白,可是,求真不喜歡這個人,作者若不喜歡主角,故事很難寫得好看,所以,列嘉輝只能當配角。

還有,卜求真可以自己上場,這樣一來,劇情由她轉述,逼力想必減了一層。 可是,求真此刻寫作,娛樂自己的成分極高,她已不想故意討好任何人,自然,她也不會胡寫妄為叫讀者望故事而生厭,不過,作品付印後,銷數若干已不是她主要的關注。 求真蠢蠢欲動,由我開始吧,由我與老郭先生在郵輪重逢開始寫吧。 這是一個關於愛情的故事。 開頭的時候,求真以為她遇到了有生以來最難得一見的一對有情人。 到了今日,求真發覺他們不過是見異思遷的普通人。 而且,當他們真正用情的時候,他們會迅速蒼老。 這是一個關於愛情的諷刺故事。 才寫好大綱,求真的訪客到了。 求真揉揉眼睛,離開電腦熒屏去開門。 門外站著許紅梅。

焦急、憔悴、黑眼圈、焦枯嘴唇,“他說,他已把答案告訴了你。” 求真淡淡說:“是,他拒絕你。” 許紅梅不甘心,“他為什麼不直接對我說?” “也許,因為你不像一個會接受'不'作為答案的人。” 許紅梅不置信,“他拒絕我?”喉嚨都沙啞了。 “是,他拒絕你。” “他怎麼可以!” 每個少女都認為沒有人可以抵擋她的魅力,直到她第一次失戀為止。 “紅梅,回家去,好好休息,另外尋開心,不然的話,你很快就老了,聽我的話,這是經驗之談。” “他覺得我哪一點不好?” “紅梅,你什麼事都沒有,但是他有選擇自由。” 紅梅深深失望,她跌坐在沙發中,用手掩住面孔,再也不顧儀態姿勢。

求真驚奇。 中年的許紅梅是何等雍容瀟灑,老年的許紅梅豁達通明,可是看看少年的許紅梅,如此徬惶無措,簡直叫人難為情。 “紅梅,坐好,有話慢慢說,不要糊塗。” 許紅梅索性蜷縮在沙發上,“如此寂寞難以忍受。” 求真忽然明白了。 年紀相差太遠,他們同許紅梅現在有代溝,難怪原醫生無法接受她的好意。 再下去,連卜求真都要收回她的友誼了。 “聽著,紅梅,一個人最要緊是學習獨處。” “我不理我不理,”紅梅掩住雙耳,“我不要聽你教訓。” “紅悔,”求真起了疑心,“請你控制自己,你不記得你自己的年紀?” “我二十二歲,”她任性地說,“我毋須理會你們的教導。” 求真大驚失色,“你忘記前生之事?”

許紅梅靜下來,瞪著她,“什麼前生?” “紅悔,你我是怎麼認識的?” 許紅梅怔怔地看著求真,過一會兒說:“你是我媽媽的朋友。” “不!我從來沒見過令堂,”求真捉住她的肩膀搖晃,“我是你的朋友。” 許紅梅掙脫她,“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你已是位老太太,我怎麼會有年紀那麼大的朋友。” “呸!你才是老太太。”卜求真動了真氣,“你忘了本了。” 誰知許紅梅害怕了,“你為何這麼兇?” 她退到門角。 求真噤聲,原醫生這個手術還有一個不良副作用,許紅梅已逐漸渾忘從前的人,從前的事,她白活了。 這個發現使求真失措,許紅梅的記憶衰退,她變得與一個陌生的少女無異。 那陌生的少女見求真靜了下來,籲出一口氣,“你沒有事吧,要不要替你叫醫生?” 為什麼不叫救護車?求真啼笑皆非。 這時候,門鈴響了,替她倆解圍。 求真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林永豪小朋友。 求真筋疲力盡,沒好氣,“你又來幹什麼?” 那小伙於一臉笑,“我來看看,琦琦是否在這裡。” “不不不,她不在此,走走走,別煩我。” 但是林永豪已看到站在求真身後的許紅梅,他瞪大雙眼,不願離去。 求真立刻把握機會,決定以毒攻毒,“呵,對了,永豪,你反正有空,請替我把紅梅送回家去。” 林永豪連忙大步踏前,“嗨,紅梅,你好,我是林永豪。” 求真看著紅梅,“不是老叫寂寞嗎,現在好啦,有朋友了。” 紅梅把手結在身後,換上一副歡顏,情緒瞬息萬變,比任何少女更像一個少女。 求真心底有股淒涼的感覺,她自己也好不容易才捱過少女時期,日子真不好過,不由得對許紅梅表示同情,“紅梅,隨時來坐。” 林永豪已經說:“紅梅,我的車子在那邊。” 求真總算一石二鳥,把兩個年輕人轟出去。 她癱瘓在沙發上。 傍晚,琦琦來訪。 二人靜靜坐著玩二十一點紙牌遊戲,順帶討論女性的青春期。 琦琦說:“不能一概而論,很多人的少女時期是她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所以日後一直瞞著歲數,下意識希望回到那個流金歲月裡去。” “我的少女時期十分黑暗。” 琦琦訕笑,“大概是沒人了解你吧?我不同,我無暇理會這樣深奧的情緒問題,我忙著在一間三流夜總會裡伴舞養家。” 求真緘默。 “求真,你們不過是無病呻吟罷了,天底下,什麼樣的苦難劫數都有,連我,因是自願的,也不好抱怨。” 求真忽然說:“生活逼你。” 琦琦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不,誰也沒對我施加壓力,是我自己貪慕虛榮。” 求真更覺淒慘,連忙改變話題,“許紅梅想必已經忘記列嘉輝。” “她忘得了他?”琦琦十分震驚。 “會的,什麼事什麼人,有一朝都會忘記。”求真吟道,“向之所欣,俯仰之間,以為陳跡。”她低下頭,“所以,在當時,任何事不必刻意追求經營。” 琦琦喃喃道:“她真會忘記他?” 已經忘了。 “許紅梅此刻住什麼地方?” “她住在列宅,列嘉輝已為她作出安排。” 琦琦放下紙牌,打個呵欠,“你記得那姓林的小伙子嗎?” 求真不動聲色,“他怎麼樣了?” “他失踪了。” “那多好,你終於擺脫了他。” “是,他找到了另外一個目標。”語氣中透著寂寥。 求真莞爾,琦琦一顆心一點不老。 只聽得她又說:“平白又少了一項消遣。” 求真回一句:“我不知你那樣低級趣味。” “他使我年輕。” 求真說:“我不要年輕,除了一身賤力,什麼都沒有,盲頭蒼蠅似亂闖,給功心計的人利用了還感激到要死。這是我的經驗之談,我喜歡做中年人。” “小郭喜歡做老年人。”琦琦笑,“他中年比較辛苦奔波。” “他的確老當益壯。”求真問,“你呢?” “我永遠喜歡做現在的我,我沒有抱怨。” 求真送琦琦出門時說:“明天再來。” 老朋友真好,什麼話都可以說,尤其是琦琦這樣體貼溫柔的老朋友。 處理得好,老年生活並不寂寞。 一個朋友走了,另一個朋友又來。 那是求真另一個做私家偵探的朋友郭晴。 這次他的稱呼正確無誤,“卜女士,我想藉你一點時間。” “不用客氣,我並不忙。” 郭晴開門見山,取出一張照片給求真看,“卜女士,你可認得這個人。” 求真一眼就認出她是餘寶琪,列嘉輝的現任妻子。 “郭晴,別開玩笑,這是列太太,是我叫你去查列嘉輝生活情況才發現了她存在。” “你從照片中把她認出來,你見過她。” “我不否認。” “她也說,她見過你。” 求真大奇,“餘寶琪找過你?” “是,”郭晴答,“事情真湊巧,她到敝偵探社來尋夫。” 呵,求真替餘寶琪難過,列嘉輝沒有回家。 “她告訴我,自從一位自稱舊鄰居的老太太上門之後,她的丈夫就失踪了。” 老太太,每個人都那麼稱呼她,儘管卜求真不認老,可是在他人心目中,求真知道,她已是不祈不扣的老太太。 郭晴說下去:“她所形容的老太太,百分之百是你。” 求真清清喉嚨,“是,是我。” “你與列嘉輝先生的失踪有無關係?” “沒有。” “你可知道列嘉輝先生的下落?” “我可以設法找他。” “列夫人餘寶琪此刻正委託我找他。” “我或許可幫你。” 郭晴點頭,“謝謝你。” “餘女士一定很傷心驚惶吧?” 郭晴一怔,隨即緩緩說:“我總共見過她三次,不,她並不十分難過,她同我說,她必須在短時間內尋到列嘉輝,因為許多財產上的問題要待他親手分配調排。” 求真又一次意外,“只為他的簽名?” “是,她是他合法的妻子,我看過他們的結婚證書,他失踪之前留下的款子,只夠她三五個月使用,所以她一定要盡快找到他。” “她沒有謀生能力?她沒有儲蓄?” “那是另外一件事。” “可是,急急找一個失踪的人,只為他的錢?” 小郭晴笑了,“不為他的錢,找他做什麼?百分之九十五尋人案,均與錢財有糾葛。” 求真頹然。 忽然她抬起頭,“我們年輕的時候,世情不是這樣的……” 小郭晴溫和地說:“不,卜女士,據我叔公講,他年輕的時候,社會更為虛偽浮誇,事實上人情世故一向如此,只不過回憶是溫馨的,回憶美化了往事。” 求真仍然堅持,“在上一個世紀,愛就是愛……”她嘆息了。 “請給我線索尋找列嘉輝。” “我想見餘寶琪女士。” “只是,這次您又以什麼身份出現呢?”郭晴頗費躊躇。 求真有點臉紅,“我想,她早已知道我並非嘉輝台從前的住客。” “當然,嘉輝台之叫嘉輝台,乃因它是列嘉輝的產業,從不出租。” 求真疏忽了。 “不過她見你是一位老太太,沒有殺傷力,故此敷衍你幾句。”郭晴語氣中略有責怪之意。 老太太,老太太,老太太。 或許,求真想,她應打扮得時髦些。 就在這時候,小郭晴又說:“餘寶琪指出有一位時髦的老太太,我一聽便知道是你。” 求真服貼了。 郭晴說:“我替你約她。” 他走到一邊,用無線電話講了起來。 過片刻,他說:“餘女士問,你願意到嘉輝台固然最好,如不,她可以出來。” 求真馬上說:“嘉輝台。” 她終於有機會看清楚嘉輝台。 樓頂高、房子寬,分明是上一個世紀的建築,裝修維修得很好,可惜古董味道太重,有點幽默感的話,可以說風氣流行複古,但是餘寶琪那麼年輕,與屋子的氣氛格格不入。 餘寶琪約莫知道求真想些什麼,她說:“嘉輝喜歡這個裝修,他懷念他父母。” “你呢?” “我,”餘寶琪忽然笑了,“我無所謂,老闆說什麼,就什麼。” 求真不語,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稱呼,老闆,不過想深一層,叫法非常貼切,列嘉輝的確是支持她衣食住行及零用金的老闆。 求真細細打量餘寶琪的表情,她有些微煩躁,少許惱怒,若干失望,但傷感成分微之又微。 她說:“卜女士,列嘉輝必須現形,否則的話,我只得知會律師,宣布他失踪,一年之後,單方面與他離婚。” 求真驚問,“不是五年嗎?” 小郭晴笑了,“那是上一個世紀的法律,早已修改,一個人若存心失踪一年,配偶還何需等他!” 這倒是真的,強迫等上五年,有違常理。 求真清清喉嚨,“也許,他有苦衷?” 這回連餘寶琪都笑了,“卜女士你真是個好人,替他找那麼多藉口開脫。不,世上並無衷情,我也不想猜度他失踪的理由。” “那,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何不回家?” 餘寶琪一雙妙目冷冷看住卜求真,略見不耐煩:“他不回家,乃因不想回家。” 好,說得好。 “卜女士,你能找得到他,就請他出來一次,談判財產問題,否則的話,一年之後,我將是他合法繼承人,我會陸續變賣古董雜物,結束嘉輝台。” 求真忽然明白了,“你並不想他回來!” 餘寶琪無奈,過一刻才說:“我們年齡相差一大截,志趣大不相同,他有許多怪癖,像每天堅持單獨與他母親相處半日,許多事他從不與我商量,許多隱私我無能力觸及,我深覺寂寞……這次是我生活上一個轉機,沒想到他會先拋棄我。”餘寶琪忽然嫵媚地笑了,一如絕處逢生。 求真看著那張俏臉發呆。 啊,二十一世紀的感情世界與她當年的情景是大大不同了。 “所以,”她站起來結束談話,“請你幫幫忙。” 求真結結巴巴地問:“你不想念他?” 餘寶琪拍拍求真的肩膀,“我怎麼樣牽記他都沒有用,他要失踪,最好的辦法是成全他。” 講得真正瀟灑,求真但願她年輕的時候可以做到一半。 餘寶琪說:“我性格散漫疏懶,始終沒有做出自己的事業來,換句話說,我在經濟上得倚靠他人,所以我早婚,但我忠實地履行了職責,我一直是個聽話的小妻子。”她又笑。 求真知道告辭的時間又到了。 她默默跟小郭晴離去。 回程中她一言不發,郭晴有點納罕,這位健談的老太太一向童心未混,怎麼今日忽然緘默? 求真終於開口了,“在我們那個時候——” 小郭晴忍不住替她接上去,“山盟海誓,情比金堅,唉,一代不如一代。” 求真困惑到甚至沒有怪小郭晴諸多揶揄。 “我們總想盡辦法把婚姻維持下去。” “成功嗎?” “沒有。” “所以,”郭晴說,“不如速速分手,省得麻煩。” 求真想了一會兒,“那個時候,我們能力做不到。” 郭晴惋惜,“平白浪費大好時光。” 求真這時把郭晴的無線電話取過來,找到列嘉輝的通訊號碼,撥通,清晰聽到他活潑輕鬆的聲音:“哪一位?” 求真嘆口氣,“列嘉輝,我是卜求真,記得嗎?” “當然記得。” 求真不敢相信這樣好的消息。 “記得?說一說我是誰。” 果然,他哈哈笑起來,“陌生人,不可能有我電話號碼,見了面一定記得,我在凱爾蒂會所泳池旁,你方便來一趟嗎?” 郭晴在一旁馬上回答:“立刻來!”他即時將車子調頭。 求真放下電話,又沉默了。 隔了很久,她忽然輕輕說:“少女時期,我有一個朋友。” 郭晴小心聆聽,知道這是一個故事的開頭。 “她的伴侶,嫌她配不起他,藉故拋棄了她。” 郭晴不語。 “她卻沒有放棄生活,很努力進修,勤奮工作,結果名利雙收,社會地位大大提升,勝過舊時伴侶多倍。” 郭晴此時說:“那多好。” “很多年很多年之後,她剛搬進新居,我們去吃飯,那個家佈置高雅,地段高貴,由她獨力購置,朋友十分欣佩艷羨,高興之餘,喝多了幾杯。” 郭晴看她一眼,有什麼下文呢? “她略有醉意,我扶她進書房,她忽然淚流滿面,輕輕同我說:'他沒有叫我回去'。” 郭晴“噫”的一聲。 “她沒有忘記,小郭,為什麼古人記憶那樣好,今人卻事事轉瞬即忘?” 小郭晴只得說:“我們進化了,練出來了。” 求真苦笑。 “或許,你那位朋友,戀戀不忘的只是那段回憶,那個人,假使在大白天同她打招呼,她會驚叫起來。” 求真側著頭想想,“可能,她怎麼還會看上那個人。” “她不捨得的,是她自己永遠流失了的寶貴年輕歲月。” 求真說:“但或許她是真的愛他。” “或許。” “可是,在今日,連這種或許都沒有可能。” 小郭晴十分無奈,“今日的年輕人無法負荷這種奢侈。” “你們的時間精力用到何處去了?”求真斥責。 對於這個問題,小郭晴胸有成竹,“首先,要把書讀好。然後,找一份有前途的工作。搞好人際關係,努力向上,拼命地干,拼命地玩,時間過得快呵!像我,快三十歲,已經要為將來打算,甚至計劃退休。我算過了,我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做,我沒有時間戀愛,我只抽得出時間來結一次婚。” 求真為之氣結,“這樣說來,你將是一個忠誠的好丈夫。” “自然,”小郭晴接受讚禮,“搞男女關係,太浪費時間。” “你會不會愛她?” “誰,我終身拍檔?我們當然要十分合拍。” 車子已駛到凱爾蒂俱樂部。 小郭晴說:“好地方。” “羨慕?” “不,”郭晴說,“我有我的活動範圍,我很少羨慕他人。” 求真看他一眼,他這調調,同他叔公何其相似。 經過通報,服務員說:“列先生在會客室等你們。” 年輕的列嘉輝迎出來,看到求真,笑起來,“呵,是卜女士。”他對她居然尚存記憶。 兩個年輕人,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一個活潑,一個沉著,一個英俊,另一個容貌平凡,但是求真卻欣賞郭晴。 郭晴伸出手來,“我代表餘寶琪女士。” “呵,寶琪。”列嘉輝似剛想起她,有點歉意,“對了,你是她的律師?” “我是私家偵探。” 郭晴打量列嘉輝,無比訝異,上次偷拍生活照時,他已是名中年人,今日的他明顯地年輕十年不止,怎麼一回事? “寶琪好嗎?” “好,很好,她想知道你如何分配財產。” 列嘉輝如釋重負,“我會擬份文件放在律師處,一切她所知道的不動產,全歸她,戶口的現金,全轉到她名下,她會生活得很好。” 郭晴看著他,“我的委託人想知道,你還會不會回去。” 這個問題,餘寶琪並不關心,肯定是郭晴自作主張問出來。 “不,”列嘉輝搖頭,“我不回去了,相信她也會鬆口氣。”他抬起頭,“我很感激前些年她給我的溫馨家庭生活。” 郭晴忍不住又問:“你為何離開她?” 列嘉輝像是聽到世上最奇突的問題一樣,不置信地看著郭晴。 郭晴的答案很快來了。 有人推開會客室門,嗔曰:“嘉輝,你一聲不響躲到這裡來幹什麼?” 是一個金發藍眼肌膚勝雪的可人兒,姿態驕矜,佯裝看不見列嘉輝有客人。 求真微笑,轉過去看著郭晴,“還有什麼問題?” “有,列先生,是哪家律師?”郭晴沒好氣。 “一直是劉關張。” 求真拉著他離去。 郭晴一下子就心平氣和了,求真暗暗佩服他的涵養。 “任務完成。”他滿意他說。 “你在替餘寶琪不值?” 郭晴抬起眼來,“我的委託人?不,她很懂得生活,我不會替她擔心,年輕貌美,性格成熟,又不愁生活,這樣的女子,今日極受歡迎。” 求真不出聲。 “卜女士,或者你可以告訴我,列嘉輝怎麼會年輕那麼多?” “呵,他擺脫了一段不愉快的婚姻,重獲自由,心情愉快,自然年輕十年。” “是嗎?”郭晴當然不信。 “要是他處理得好,一直玩世不恭,還可以繼續年輕一段很長的日子。” 郭晴轉過頭來,“你會不會在自己身上做點手腳以便年輕幾年?” “你們若再叫我老太太,說不定明天就去找原醫生。” 郭晴猛地轉過頭來,“誰,你說誰?” 求真知道說漏了嘴,“找醫生。”年紀大了,精神不夠集中,從前才不會這樣。 “不,我聽見你說原醫生,你認識那位原醫生。”郭晴興奮起來,“那位大名鼎鼎的原醫生?” 求真道:“你聽錯了。” 郭晴說:“我叔公曾經見過他,叔公不允介紹我認識。叔公說,他是另外一個世界裡的人,我猜他所指是世外高人——” “請在前邊拐彎,我家到了。” “叔公說原醫生一生無數奇遇,過程可寫一百本書,叔公說——” “就在這裡停,謝謝,改天見。” 求真朝他擺擺手。 郭晴還在問:“你認識他?卜女士,改天我再來拜訪您。”口氣忽然恭敬許多。 求真莞爾,這才明白何以許多人愛把社會名流的大名掛在口中閒閒提起,以增身價。 她回到屋裡去,一頭鑽進書房,冷靜片刻,便開始寫她的故事。 他倆終於得償所願,回到較年輕較美好的歲月裡去,但是,他倆並沒有選擇在一起共同生活,他們分手了,各奔前程。 她伏案寫了一個小時,放下筆,站起來,透口氣,鬆鬆四肢。 雖然一向寫得不算快,但在全盛時期,求真也試過四小時寫一萬字短篇,一氣呵成。 現在不行囉,一年摸索得出一個長篇已經很好。 求真斟了杯咖啡,走出廚房,便聽見門鈴聲。 她去開門,門外站著巧笑倩兮的許紅梅。 白衣、白褲,那是上一個世紀最考究的天然料子,叫麻,極難打理。 求真打量她,笑起來,“現在時興紅唇襯黑眼圈嗎?” 許紅梅嘻嘻笑,“好幾天沒正式睡了。” 她看上去已沒前幾天那麼徬惶,也彷彿成熟許多,她的一天,似等於人家一年。 求真脫口而出:“你在戀愛?” “呵,是。” “你愛上了誰?” “我愛上戀愛的感覺。” 求真放下心來,不要緊,她仍然是個少女。 紅梅伸個懶腰,“世上最享受之事,仍是一生把戀愛當事業。” 求真好笑,“對像是誰,仍是林永豪?” “永豪有永豪的好處。” “那麼,”求真笑得嗆住,“他是A君。” “對對,B君呢?B君已經畢業,條件比較成熟。” “還有無C君?” 紅梅有點無奈,“那麼多可愛的人,那麼少時間。” “對,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紅梅根本沒聽懂,她之所以來找求真,不外因為求真有雙忠誠的耳朵及一張密實的嘴巴。 還有,求真的寓所舒適幽靜,求真的廚房永遠有一鍋熱湯。 那麼多好處,何樂而不為? 這麼巧有報館的電話找,求真過去同編輯講了幾句,回來,發覺紅梅已經在沙發上睡著。 手臂露在外套之外,臉埋在臂彎,長發遮住面孔,這個少女為了戀愛同家人斷絕來往,再回頭,父母墓土已拱,上一輩子的親友老的老,散的散,她要訴衷情,也只得來這裡。 求真輕輕替她搭上一方披肩。 許紅梅似只可憐流浪的小動物。 她忽然蠕動了一下身體,“媽媽,媽媽。” 大概是在夢中見到母親了,抱在懷中,緊緊摟著,母親騰出一隻手來,輕輕撫摸嬰兒前額絲一般的頭髮。 求真自幼與母親不和,做夢如果見到母親,必定是在激烈爭吵。後來,她才知道此類遺憾是種福氣。母親去世後,她並無傷心欲絕,仍可堅強地生活下去。 窗台上一排玫瑰正在散播著香氣,但願它們可以幫許紅梅繼續做幾個好夢。 求真回到書房工作。 紅梅睡了頗長的一覺,醒來時,問求真她可否淋浴。 求真放下手頭工作,笑著同她說:“我送你回家吧,你的家豪華過此處百倍。” “可是,”紅梅說,“那裡一個人都沒有,淨聽見僕人漿得筆挺的衣服悉悉索索,寂寞得要命。” 求真說:“看,我也一個人住。” “但是你多麼富庶,你有朋友、有工作、有嗜好,你完全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求真失笑:“我一大把年紀,做了卜求真超過六十年,自然駕輕就熟。” 紅梅說:“我希望你是我母親。” 求真聳然動容,“呵,假如我有你這麼秀麗的女兒……”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卜求真並沒有哺育過幼兒。嬰,何來這麼高大的女兒。 許紅梅笑,“如果我是你女兒,也許你已把我逐出家門,我們還是做朋友的好。” 求真忽然認真的說,“不會,我永遠不會那樣做。” “即使我嫁了一個你恨惡的人?” “你還是可以帶到我家來。” “我可否把他前妻生的孩子也帶到此地?” “我喜歡孩子,誰生他們不是問題。” “可是我們又吵又髒又大吃大喝。” “我會請傭人幫忙收拾烹飪。” “你說說而已。” “你以為我真的不寂寞?我巴不得有一大堆子子孫孫,帶來這種小煩惱是一大樂趣。” 許紅梅笑了,“你會是個好外婆。” “來,我送你回去。” 列家的管家打開門,見是卜求真,驚喜萬分。 偷偷地說:“卜女士,你認識這位許小姐?太好了。” “怎麼樣?”求真微笑。 “不知是哪家的孩子,真可憐,整日閒得慌,又不上學,又不做事,淨等男孩子來找。” “追求者踏穿門檻?” “開頭人山人海,我們疲於奔命,一天斟十多次茶,後來她嫌煩,轟他們走,漸漸就不來了。” 求真好奇,“怎麼個轟法?” “罰他們等,任他們坐在偏廳,一坐三兩個小時。” “呵,最長記錄是多久?” “四個多鐘頭。” “那豈非一整天?”求真駭笑。 “到後來,回去時已日落。”管家猶有餘怖。 難怪戀愛使人老。 管家又說:“閒來就凝視書房裡兩張照片。” “誰的照片?” “是老太太的父母。” “呵。” “卜女士,你有無聽說列先生同老太太幾時回來?” “他們也許決定在外國休養一個時期。” “是是是。” 求真拍拍他肩膀,“我先走了。” “還有,”管家喚住她,想多講幾句,“許小姐初來,活潑可愛,可是這大半個月下來,憔悴許多,我大惑不解。” 求真連忙代為解答:“想必是因心事多的緣故。” “是是是。”管家立刻知道是多管了閒事。 他送求真出門。 她在門外張望一下,並沒有年輕人持花在等。 她忽然想起半個世紀之前,在她家門等的異性,不不,沒有花,也沒有糖果,那時社會風氣已經大變,反正有空,等等等,閒錢卻一定要省,假使女方願意付賬,已無人會同她們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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