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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美嬌裊 亦舒 8338 2018-03-13
李碧如在寓所等他。 她正把一條條領帶取出鋪在沙發上,驟眼看,恐怕有百來條,像一間領帶店。 “看,都是我精心為你挑選的。” 年輕人笑說:“恐怕我要到銀行區去找一份工作了。” “孝文,這次我們到加拿大,不如坐船去。” 年輕人揚起一條眉,“那恐怕要走一個月。” “不,我們繞道經地中海,乘一程東方號快車,在伊士坦堡及坦幾亞玩幾天,再赴尼斯及摩納哥,你說如何?” “我不諳法語。”他微微笑。 “請正面回答我。” “太費時了。” 她卻說:“時間就是要來這樣用的。” “你不想盡快在另外一個國家安頓下來嗎?” 可是她反對:“那麼想安定又何必搬遷。” 他了解她,她循規蹈矩太久了故想尋找刺激,他流離已有一段日子十分渴望安定。

他們之間肯定有歧見,二人實無可能長相廝守。 想到這裡,他緊緊擁抱她。 “餵,餵,這是乾什麼?”她笑。 “這表示我是真的喜歡你。” “告訴我,我有何值得喜歡之處,可為我特別慷慨?” “有人比你更大方,不不,而是你不帶玩弄之心。” 她看著他,“也許經驗豐富了,態度便會輕蔑。” “不會的,我不會看錯人。” “你的眼光很準?” “相當。” 他把雙眼對著她的眼,他的長睫觸到她的臉頰,她感覺如蝴蝶的翅膀拍動。 她溫柔的說:“你很少說到身世。” “我沒有和盤托出嗎。 “你父親因何去世?” 年輕人答:“他是一個毒品小分銷店的主持人,因幫派鬥爭,被夾在磨心,做了犧牲品。”

她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當場怔住。 “看,你不該問。” 她神色充滿歉意。 “最後一面,他臉上有兩個槍洞,血是乾了,面孔變形,根本認不出來。” 她用手掩住嘴。 “後來憑他手上戒指認出。 “對一個少年來說,那一定是可怕的經歷。” “是,此刻我做夢還時時看到那張臉。” “他可是一個好父親?” “同一般老式父親一般,不過不失,對子女不甚親密。” “你可認識他的朋友?” “他刻意把工作與生活分開,所以父子不同行,他管毒,我管黃。” “別挖苦自己。” 年輕人深深太息一聲,“童年只有一宗回憶深刻。” “說來聽聽。” “有一年,母親懷疑他有外遇,叫我停學一天,偷偷盯梢,跟著父親,看他到什麼地方去,我跟到一半,已被他發覺,他帶我到女友家去吃了一頓飯。”

“女友漂亮嗎?” “中人之姿,不過家境不錯,有一個女兒,年紀與我相若,她給我翻閱她擁有的郵票簿及兒童樂園,母女對我極之客氣。” “你沒有告訴你母親?” “沒有。” “為什麼不?” “她不構成任何威脅。” “你只是一個孩子,你怎麼知道?” “她的寓所寬大舒適,與子女相依為命,生活過得不錯,想必不願作出改變,不多久,父親恢復正常,此事不了了之。” “再看見那個女孩子的話,你會不會認得她?” “怎麼可能,事隔多年,心身都變了。” “可是你說印象深刻。” “從來沒有人那樣殷勤招呼過我,她們母女有一股出自內心的溫柔,我覺得溫馨。” 她聽得出神,“真傳奇。”

他嗤一聲笑出來,“所有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都十分有趣,像獵奇篇一樣。” 他人之事。 今晨發生的,可實實在在是她的事。 一早起來,房門仍然關著,她已嗅到辛辣的雪茄煙味。 她即時醒覺,一躍而起,披上浴袍下樓去。 果然,謝汝敦坐客廳裡等她。 她冷冷說:“下次你來之前最好先給我一個電話。” 他頭也不抬,“你放心,我不會久留。” “有話請說。” “偉言回來了。” “我知道。” “你叫他收斂一點,別四處招搖。” 她詫異,“你為何不親自同他講?” 他聲音忽然轉得落寞,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他說:“他怎麼會聽我。” 她諷刺他:“什麼,他不當你是父親嗎?” 他不去理她,“請替我設想,我是個生意人,我還得在外頭見人。”

“我還以為你早已不在乎他人怎麼看你。” 可是,這不同於他緋聞特多,令人艷羨。 “請你管教兒子。” 她也說,“我豈可不讓他回家。” 這一對已經仳離的夫妻相對無言,該剎那有同病相憐的感覺。 過一刻,謝汝敦用手抹了抹臉,“叫他回三藩市去。” “他同朋友分手了,回來散心,過幾個月自然會走。” 謝汝敦厭惡地說:“世上那麼多漂亮妙齡女子,幾乎任他選擇,他卻偏偏變種作怪。” 她冷笑著給他接上去:“真是報應。” 他抬起頭來,“你從來看不起我是不是?” “我鄙視所有不知感恩的人。” 謝汝敦站起來,“區律師會代表我,你娘家所有,仍歸你所有。” 她轉過頭來,“是,你運氣好,拿我嫁妝押下去,翻了幾番,現在嘴巴響了,可以把我原來所有還給我,還希企我慶幸運大命大。”

他忽然揪著她手臂,把她拖到一面古董水晶鏡子麵前去:“看,看你的尊容。” 鏡子裡的反影連她自己都戰栗了,一早起床,尚未化妝,中年的她皮膚蠟黃,雙目浮腫,嘴角下垂,扯著面頰一起下墮,最可怕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她扭曲的五官充滿仇恨,醜怪一如戲劇中的歹角。 她呆住了,倒是不去掙脫男人的掌握。 忽然,她在鏡中也看到了他:發胖的頭猶有病態,稀疏頭髮前一個洞,腦後又一個洞,怒目相視,咬牙切齒,她指著他哈哈地笑起來。 他一愣,鬆開了她。 她一直笑,笑得彎下腰,笑得落下淚來。 然後她說:“要錢無用,你愛怎麼調排都可以,給我再多,也買不回青春,兒子亦不會因此更長進,你也不會更像一個人。” 到了這種地步,錢不外只能多買幾件衣裳,多置數套珠寶。

她踉蹌地返回客廳,掩臉流淚。 他有剎那軟弱,可是迅速站直,雙目恢復神采,大步踏向門口,揚長而去,臉上尚有絲詫異,像是奇怪自己怎麼會再度踏進這幢房子。 這是今晨所發生的事。 已足夠令她一整天情緒欠佳。 她只想與年輕人這次高飛,越快離開越好。 最好與他以無名氏身分,孵在一隻船上,邀遊公海,無人管,也無人可以聯絡得到他們,每天除去睡,就是吃,要不就是繾綣。 這當然不是他的意願,所以,需要付他更高的酬勞。 她不會吝嗇。 她曾經為正式的婚姻付出更大代價。 她輕輕說:“不要再拖了,讓我去訂船票。” “我得打點一下細節。” “請相信我不會虧待你。” “我知道。” 她先走一步。

他出門的時候,發覺有人在門口等他。 看到他走近,那人響車號。 年輕人見避無可避,只得站住。 那人下車,他是謝偉言。 “來,”他懇求,“到我家去談一談。” 年輕人舉起雙臂,像投降那樣,很直接地說:“我們無話可說。” 謝偉言似慣受拒絕,再一次央求:“那麼給我十分鐘說幾句話。” 年輕人耐心解釋:“我幫不了你。” “是錢的問題嗎?” “不,與這個無關。” “這次我主動與朋友分開……那次見過你……我特地來找你……” 年輕人搖手,他一定要清楚表達他的意思,千萬不能有混淆之處,必需剔除任何誤會。 他再一次說:“不,我有事,須先走一步。” 謝偉言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哭了。

年輕人覺得十分突兀,可是他知道這種時分萬萬不能心軟,他別過頭就走。 他回公司去找導演,向她說出意願。 她點著一支煙,緩緩吸一口,又輕輕啜起櫻唇,噴出小巧整齊的一個個煙圈。 “孝文,”她說,“恭喜你上岸曬太陽去。” 年輕人不語。 “不過,去了,就別回來,若果復出,身分當不如從前。” “是,我明白。” “客人的心理都一樣,人家付出代價,是買笑,必有一日厭倦,你要有心理準備。” “多謝指教。” “很好,從此你是自由身了。” “謝謝你。” 導演嫣然一笑,“還有什麼事?” “有。” “請說。” “導演,想請教你真姓名。” 導演一怔,仰起頭笑了,半晌才說:“孝文,請允許我向你說一個故事。”

“洗耳恭聽。” “年輕的時候,我曾經錯愛過一個人,那個人雖然同我在一起,一直嫌我身分配不起他。” 年輕人揚起一條眉。 “分手之後,我黯然傷神、失落了好長一段日子,沒想到最近,與此人重逢。” 年輕人靜心聆聽。 “這人結婚了,事業並不得意,但心甘情願由妻子照顧他,那女子在某舞廳曾紅極一時,原來,孝文,他的理想生活不外如此,假使跟著我,不但面子大一點,房子寬一點,車子也可以好一點。” 年輕人笑笑,“人家家庭幸福,甘於食貧。” 導演也笑,“一定如此。” 年輕人又說:“現在他來跟你,你要不要他?” 導演駭笑,“貼我百萬美金也不敢收貨!” 年輕人又笑,“你看,上天安排得多好。” 導演按熄了那支煙,“我的真名字,叫周淑筠。” 什麼,年輕人怔住。 那麼普通樸素的一個名字。 像煞一個大半生都為丈夫子女張羅的小家庭主婦。 導演笑了,“失望?” “你不該叫白雪姬或白素貞嗎。” “為什麼一定要姓白?” “妖嬈。 導演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半晌停下來,“這個名字長遠不用,有誰叫我,準嚇一跳。” “可是,結婚時總得用真名吧。” “那當然,護照上駕駛執照上,都是真名。” 年輕人頷首。 導演忽然說:“墓碑上也得用真名,為著方便親友拜祭,可以在括弧內加(導演)二字。” 年輕人惻然,他擁抱導演,“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滑稽?” “已經很久了,當我發覺笑同哭一樣是最佳發洩的時候。” “笑總比哭好。” “祝你幸運。” “你也是。” 年輕人自旅行社出來,發覺謝偉言又在門口等他。 他問:“你這樣累不累?” 謝偉言笑笑,“喜歡就不累。” “我已經跟你說清楚。” “沒想到你對我如此反感。” “不,”年輕人分辯,“我對你沒有反感,也沒有好感,我對你毫無意見,我們道路不同。” “我明白。” “那麼,你還跟著我幹什麼?” “我只是碰巧路過,偶然遇見你。” 年輕人點頭,“那很好,小心,好走。” 他調頭而去。 年輕人約了妹妹。 他輕輕說出計劃:“手續已經在進行中,很快就會出來,屆時我們一起走。” 明珠高興得淚盈於睫。 “這個城市雖然華麗,可是沒有什麼是值得你我留戀的,我倆在這裡受盡折磨。” 明珠點頭。 “你如果願意,就與我一起動身吧,你到那邊升學,我去找點小生意做。” 明珠把臉緊緊貼在他胸膛上。 “給你在大學附近置一間小公寓,買一輛小跑車代步,愛穿什麼吃什麼都不成問題,在學堂裡找一個理想對象,不論家境,人品好即可,哥替你辦嫁妝,速速成婚生子。” 這不過是十分普通的願望,相信一定可以實現。 “讓我們從頭開始。” 明珠也一直點頭。 年輕人覺得很大的寬慰。 正在此際,有人走過來叫明珠。 年輕人抬起頭,他看到一個粗眉大眼神清氣朗的男孩子,白襯衫卡其褲,不掩其氣質。 明珠介紹:“我同學吳肇莊,他家年底移民溫埠。” 年輕人笑,事情順利起來就是這公開心。 明珠即時與吳肇莊絮絮細語。 年輕人識趣地離去。 他嘴角含笑,原來世上真有看到家人開心比自己更快活的事。 他回到寓所,用鎖匙開門,發覺門在裡頭反鎖。 年輕人立刻戰栗,用手拍門,“誰在裡邊?快開門,碧如,可是你?應我!” 他的聲線稍微高了一點,已經有鄰居打開門來觀察。 年輕人急得額上冒出冷汗,正欲打電話召司閽來開門,忽然聽得門裡頭有微弱聲音道:“等等,我來開門。” 年輕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接著,他聽到咔嚓一聲開鎖的聲音。 他推開門,發覺李碧如蜷伏在地上。 他連忙掩門,堵絕門外好奇的目光,扶起她,聽到她呻吟。 她整張臉腫如豬頭,右眼如一隻青紫的雞蛋,嘴唇爆裂。 年輕人十分鎮定。 他馬上叫醫生。 接著,他在她耳邊問:“是誰?” 她不語。 “是謝汝敦吧。” 她搖搖頭。 他扶她平躺下,用一條冰鎮毛巾覆著她的臉。 這時,他發覺她手上也有瘀痕,這分明是有人毆打她之際她企圖伸手去擋之故。 他輕輕說:“驗完傷,我們立刻報警緝捕謝某。” “不,”她掙扎著說,“不是他。” “到這種時候你還護著他。” 醫生來了,一言不發,細心檢驗過後,表示眼角皮嘴角需縫針,胸口疼痛,亦需入院診治。 他對她說:“我需要通知你家人。” “我自己可能簽保。” 他無奈,只得把她送進醫院。 可是不到一會兒,謝汝敦出現了。 是他叫住年輕人。 “啊,是你。” 兩個男人對立。 “她無礙嗎?” “肋骨折斷,需要住院。” 謝汝敦說:“你以為是我做的吧?” 年輕人沉默一會兒,“開頭確那樣想。” “後來是什麼叫你改觀呢?” “謝先生,說什麼,你都是一個人物。” 謝汝敦笑了,“謝謝你。” 年輕人反問:“你有無懷疑我?” “怎麼會,你何必用這種手段。” “這麼說來,謝先生,誰是兇手?” 謝汝敦十分意外,“你不知道?” “我的確不知,請告訴我。” 他收斂笑容,訝異地說:“原來你對李碧如一無所知。” 年輕人一愣。 “我勸你好好了解一下這個女人。” 他說得心平氣和,隨即轉身進病房去。 不到十分鐘他就走了。 年輕人蹲到她面前。 “是你叫他前來?” 她點點頭。 本來他想問:你還有什麼事瞞著我?後來一想,那是一定的,一個人若要試圖了解另外一個人,起碼要十多二十年時間相處,他沒有資格問。 她握住他的手,“陪著我。” 年輕人覺得他有義務這麼做。 “你先睡一覺,我就在這裡。” 藥性發作,她似敵不過倦意,頹然入睡。 上一次年輕人仔細凝視一個躺著的女子是向他亡母話別。 他嘆口氣,到附近便利店去買了些書報雜誌零碎食物,回來陪伴病人。 她這一覺睡得很長,其間曾經有夢囈,“媽媽,媽媽”,她喊。 聲音稚嫩,像是回到極小極小的時刻去。 老實說,中年女性卸下粉妝,也就是一個中年女子,不,不是難看,她輪廓大致上還維持不錯,可是顏色卻已褪盡。 舊時天然長眉烏睫,眼珠裡精靈的神采,以及飽滿紅唇,藕粉似雙頰,現在都已隱沒在歲月裡,頭髮不再閃亮,烏潤鬢邊的星星白髮特別顯眼。 到了這種時候,最需要伴侶及子女親近安慰,可是她得不到親情。 她在病榻上轉動,頸項上有什麼閃動一下,呵那是一顆拇指甲大心型鑽石,正冷冷盡責、發散七彩光芒,入院時本應除下所有首飾,可是誰會注意這種細節,她與珠翠,互不關切。 他閉上雙目在沙發上眠了一眠。 她醒了,要水喝。 他去侍候她。 她沙啞著聲音說:“你回去吧,我叫看護來。” “我很好,你放心。” 年輕人一怔,“是什麼秘密?” “老態畢露。” 年輕人不以為然,“到今個時候還計較這些?” 她長嘆一聲,“我有無說夢話?” “叫媽。” 她看著天花板,“我同家母感情其實欠佳,她在生時我與她亦無話可說。” “我聽你說過。” “那反而成為一種恩典,聽一些母女感情特好的友人說及亡母,她們真是立刻會痛哭失聲。” 年輕人答:“我是其中之一。” “孝文。”她握著他的手,“回去吧。” “明日拆線再算。” “那我不如出院休養。” “還未天亮,再睡一覺。” “你看,只得你陪我。”她十分欷噓。 “你若說要改遺囑,起碼一百幾十人圍上來。” 她伸手撫摸他的臉頰,“你洞悉一切世情。” “人情薄如紙,紅顏多薄命,螻蟻競血,人為財亡……都是真的。” 她嘆口氣,“真沒想到在那種行業裡,還有一個你。” “我比他們都刁鑽古怪。” “不,你——” 這時看護推門進來,不知就裡,只見一個年輕人與病榻上中年女子喁喁細語,還以為是母慈子孝,立刻笑嘻嘻讚道:“太太,你看你兒子對你多好。” 她頓時愣住。 而天色在這時也漸漸亮了。 看護走後,她問他要香檳酒。 “那須回家取。” “多拿幾瓶,連冰桶一起帶來。” “醫生會怎麼說?” “到了這種年紀,還管誰怎麼說。” 他笑笑,“我去去就來。” 他離開醫院,踏進車子,就听到電話響個不已。 “孝文,你好?”語氣似放下一塊大石。 是個陌生的女聲,但是婉約動聽。 “哪一位?” “琦琦,小郭的拍檔。” “呵,有什麼事?” “小郭四處找了你一日一夜,擔足心事,打算天亮就去派出所,他怕你出事。” “多謝關懷,小郭呢?” “倦極入睡。” “你呢,你不累?” 琦琦說:“我要照顧他,怎能言倦。” 年輕人只得笑。 “孝文,方便的話,請你來一次,他有要緊的話同你說。” “我即刻到。” 小郭的寓所就在偵探社樓上,面積不算大,可是全部打通,無牆壁阻隔,看上去十分寬敞,他和衣躺在床上蒙頭大睡,琦琦已做了香噴噴咖啡。 年輕人一口喝完一杯,再來一杯。 “我只能逗留十五分鐘。” 琦琦精神飽滿,容光煥發,根本不似捱了個通宵。 “我去叫醒他。” 琦琦過去叫小郭。 小郭一醒就問:“找到孝文無?” 年輕人十分感動,想不到有人如此關心他安危下落。 琦琦答:“孝文在這裡。” 小郭一抬頭看到了年輕人,反而裝出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來,伸懶腰打呵欠。 年輕人看著他笑,“我只得十五分鐘。” “你先別忙,我有話說。” “您老就別賣關子。” 小郭說:“孝文,這件事我也有責任。” “你在說什麼?” “孝文,對不起,我誤導了你。” “關於何事?” “關於李碧如女士。” “她有何不妥?” “你託我查她之際,我曾說,她是個淑女。” “你的判斷十分正確。” “我粗心大意,先入為主,沒有深入調查。” “小郭,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因跟踪你,連帶發現了李女士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又是什麼?” “孝文,她不止你一個情人。” 年輕人揚起一條眉毛,心中感覺怪異到極點。 他整個人僵住。 這種情況實在可笑,他倒是嫌人客對他不夠忠誠來。 “你這可有根據?” “證據確鑿。” “我不相信。”年輕人聲音有點異樣。 小郭給琦琦一個眼色,琦琦立刻去取資料。 小郭笑笑說:“男朋友多也不表示她不是一個好女人。” 年輕人不語。 “我們從來不覺男人異性朋友多有何不妥。” 年輕人心裡有股莫名奇妙的淒酸。 “你怎麼了,孝文,你不會放不下吧,未曾提起,又何須放下。” 他緩緩坐下來,“你不會明白。” “你戀愛了?” “不,我還以為我的感情找到了寄託。” “那全部是你的錯,她付你酬勞,你提供服務,怎麼會牽涉到歸宿上去?你胡塗了!” 年輕人籲出一口濁氣。 琦琦取來一隻油皮紙信封。 小郭打開信封。 “不,”年輕人用手按住,“我不想看。” “緣何逃避現實?” “它太殘酷。” “孝文,這個男人,叫張志德,從前,是李女士的私人秘書。” 年輕人意外,“什麼,不是行家?” 小郭頷首,“所以不要遵守行規。” “你的意思是——” “此君浪子野心,不但持特殊身分向李女士勒榨金錢,且與她子女有染。” 年輕人十分震驚,因此更加沉默。 “孝文,我開頭竟未查出此人,甚感歉意。” “你太相信社會怎麼看一個人。” “是,我落了俗套。” 年輕人不再說話,他須好好細量此事,低著頭,雙手互握。 琦琦這時走到他身後,把一隻手輕輕放在他肩膀上,此舉勝於千言萬語。 年輕人感激地看她一眼。 他一直覺得謝家是一幅詭異的拼圖,少了一塊,以致有許多失落之處,無法理解,現在他明白了,這些疑點都被小郭今日的發現解答。 真沒想到他們一家四口連謝汝敦在內都是受害者。 “孝文,兩次暗算你的人,正由他指使。” 年輕人抬起頭來。 “還有,令李女士頭臉受損的,也是他。” 年輕人忍不住問:“為什麼?” “她想離開他,他不允許,他認為你從中作梗,要好好教訓你同她,孝文,他在她身上吸血已有數年,他不願放棄目前享受。” 年輕人深深嘆息。 “她與他並沒有完全斷絕來往。” 年輕人說:“怪不得。” “最可怕的是,他與謝氏一子一女也藕斷絲連。” 琦琦這時忍不住提高聲線,“這人與謝家有什麼血海深仇?” 小郭答:“我不知道,也許,”他想一想,“那不是今生的事,那是前世的糾葛。” 年輕人忽然醒覺,“我還要到醫院去。” 小郭說:“我的結論是,這個叫張志德的人,已經控制了他們母子三人,孝文,你無謂同他們糾纏,那張某人行動非常隱蔽,故此當初我們未曾發現此人。” “最後怎麼找到他?” “很慚愧,我們跟著李女士,發覺她時常到一間公寓,因而找到端倪。” 年輕人起了疑心,“那公寓在何處?” “問得好,那公寓在你住的同一幢大廈頂樓,孝文,所以我們一直不以為意,我們一直以為她在你處逗留,你成為他的保護膜。” “他,就住我樓上?” “是,孝文,你在明,他在暗,他對你的動向,瞭如指掌。” “這一切,由她安排?” 小郭卻說:“孝文,你宜速抽身,欠她的費用,盡快歸還,左右不過是一份工作,什麼地方找不到人客,何必陷入別人羅網之中。” 這的確是金石良言。 年輕人點點頭。 琦琦說:“不要再去醫院了。” “可是我答應她——” 琦琦笑:“食一次言好不好,這世界上,假使答應過的事都要辦齊,那人人都會累死了在這裡。” 年輕人吸進一口氣,“讓我想一想。” 小郭說:“孝文,你到底還年輕,對世事尚有憧憬,你千萬要小心,切勿為自己找麻煩。” “是,我知道。” 他走了。 他並無拆閱信封裡的照片與文件。 最明智的做法是小郭的指示,可是年輕人卻並無聽從他的忠告。 他很鎮靜的回公寓取過兩瓶香檳,帶了冰桶杯子,一徑往醫院去。 她還在等他。 看到他,她十分高興。 “去了那麼久。” “對不起,交通擠塞。” “幾乎一個小時。” 是嗎,他訝異,只有一個鐘頭?他以為一天已經過去了。 他把酒冰好,砰一聲開了瓶塞,斟一杯給她。 她抿了一抿,呀地一聲,表示欣賞及享受。 他忽然笑了,是訕笑他自己,一心以為可以從良,跟一個客人退隱江湖,從此只服侍一個人。 怎麼就沒想到,哪裡有信男善女會跑到他們這個圈子裡來尋找真感情,可真是笑壞人。 他舉起手臂,用袖子抹去笑出來的眼淚。 好久沒這麼做了,只有在極小的時候,才會用衣袖當手帕楷面孔上的淚痕汗漬。 再不長大,還待何時? “明天可以出院。” 年輕人點點頭,他自斟自飲。 “約三個月後,證件可以出來,我們可以遠走高飛。” 可是,禁錮一個人的,不是環境,而是他的心態。 他開了第二瓶酒。 “看護沒有發覺?” 一個人要是有心隱瞞事實,那是一定會成功的。 “好像我們在慶祝什麼似的。” 年輕人喝完了兩瓶酒,“有誰問我世上什麼最解渴,我會說,是香檳。” 她看著他。 “我有點事要出去辦,明早來接你出院。” “孝文。”她叫住他。 他轉過來,說實話,她的臉真有點可怕,青腫不止,縫過針處黑線打結像蜈蚣的腳。 可是使年輕人打冷顫的卻不是她的臉。 人心叵測,才最可怖。 “你會回來吧。” 不知怎地,她心虛不能肯定。 他溫柔地答:“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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