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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開到荼蘼 亦舒 7968 2018-03-13
我的雙腿打顫,勉強掙扎回屋,倒在沙發上不能動彈,半晌才把父親的白蘭地斟出,一飲而盡。 母親還沒有睡,在這種情況下,誰睡得著。 “你怎麼了?”母親問,“出去一趟回來,面如土色。” 我索性同她說明白:“媽媽,我同文思的事取消了。” 換來一大陣沉默,她彷彿已有預感,這件事不會這麼順利。 我進一步解釋,“他只有一個姐姐。後來我發現他姐夫是滕海圻。我想這件事還是壓一壓的好。” 母親一聽這個名字,身子一震,想說什麼,終於沒開口。 “太巧了。”我說。 她仍然很沉默,我知道她不好過,故作輕鬆,“我還年輕,大不了到外國嫁洋人,母親,不必為我煩惱。現在流行這樣,許多女明星對婚事都出爾反爾。反正終究一日,我會嫁得出去。”

母親的目光呆滯而空虛。 我又斟出小半杯白蘭地,仰頭一飲而盡。 這個交換條件不算壞,如果手上沒有左文思這張皇牌,父親這次可完蛋了。 第二天一早我親自到各報館去取銷廣告,訂婚事正式告一段落。 口到家,見到父親精神略佳,坐在床上吃粥,有笑容。 我立刻知道滕海圻已做妥他的功課。 我過去問:“有好消息?” 母親說:“今日祝太太忽然來港一次,你記得那個祝太太?” 我點點頭,那個自稱純潔天真的中年女人。 “人家真是大好人,”母親白我一眼,“雪中送炭來了,韻娜,下次見到她,我不准你無理。” “怎麼,她打算幫我們?”我明知故問。 “不但替我們解決燃眉之急,還願意替我們把廠頂下來。”

“那太好了。”我對滕的安排甚為滿意。 “我想你父親也該退休了,打滾這麼多年,還不夠嗎?” 父親不出聲,顯然同母親已經商量過。 “工人明日就可獲發薪,”母親籲出一口氣,“沒想到事情會圓滿解決,謝天謝地,叫咱們遇見貴人。” 他們老夫妻緊緊握著雙手。 滕海圻這麼有辦法,看來我想不遵守諾言也不行了。 他會把文思調走,以便我們分手毫無痕跡。 文思知道他要到歐洲去展出,興奮莫名。 他堅持我同他一起去。 我一口拒絕:“你去辦公,我跟在身後多麼麻煩,你又不會有空陪我,晚上回來,也早已筋疲力盡,改次吧。” 對我的冷淡他當然是失望的,但我說得合情合理。 “去多久?”我問他。 “要兩三個月。”他有無限依依。

我點點頭。足夠足夠,遙遠的愛是沒有愛,來得快去得快,滕海圻算得很準,他認為一時的衝動只要冷卻下來便會蒸發。 “替我帶些漂亮的衣服回來。” “一定。”他想起來,“你看到報上我們的告示沒有?” “我剛要同你說,父親又改變主意,我只好把告示都撤下。” 文思疑惑。 “老人家的心事頗難猜測,我不在乎,你呢?” 文思真是個單純的人,他立刻釋疑,“我也無所謂,恭敬不如從命。” 我心酸,眼眶潤濕,緊緊地擁抱他。 “這次我也不勉強你同我去,你在這裡好好照顧你爹。” 文思身上有清新的肥皂味,伏在他胸膛上,有種歸屬感。若沒有滕海圻插手,我們可以結為夫婦,白頭偕老。 但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可以開花結果。

“這一段時間內,我會天天都同你通音訊。”他最後說。 他走得頗為匆忙。 滕同我通過話:“我已遵守我的諾言,現在看你的了。” 他很喜歡這個小舅子,我看得出來。 既然我已出賣了左文思。其餘的不必再追究。但滕海圻這條鱷魚,怎麼會對自己以外的人發生興趣? 我始終念念不忘。我愁而不過,去找姬娜,與她喫茶。 即使是至親,我也沒有透露太多。 “吹了?”姬娜睜大眼睛。 我苦笑,“這次有賺,你看我這身華服。” “為了什麼?是不是他聽到什麼閒言閒語?左文思不是聽信讒言的人,他是個精明的藝術家,他知道他在做什麼,我對他有信心。” 我握著咖啡杯子,“待父親安頓下來,我想我還是要回美國去。”

姬娜發牢騷,“怪不得那麼多女人要嫁外國人,一了百了,不知多好,避開小人,有那麼遠就那麼遠。” 我唏噓:“其實小人即是往日的熟人,否則如何知道那麼多秘密。” “什麼秘密?”姬娜說,“現在流行把荷包底都翻轉給人看,就差沒公開表演床上三十六式。人家一點點小事就炸起來當千古秘聞,他自己男盜女娼不算一回事。” 我笑:“口氣似道德重整會會長。” 咖啡座有玻璃天頂,陽光非常好,坐在那裡,特別有浮生若夢的感覺。 我輕輕地說:“拿刀殺人,似乎也不算小事。” 姬娜一震。 “你愛我,當然原諒我。我自己倒一直耿耿於懷。” “一時衝動而已。”姬娜帶盲目母性地維護我。 “幾乎什麼事都是在一時衝動之下做成。”我並沒有因此原諒自己。

“他也理虧,是以他沒有起訴你。” “是,否則我可能被判入獄。”我哭笑,“身敗名裂,一生人就完結。” “——教養院,別忘記你並不足齡。” 我默然。什麼地方來的勇氣?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只覺得恨。恨意似為一股可懼的力量,急於摧毀他,連帶也摧毀自己。 女人都是這樣,來不及地殺傷自己,一個個都具淫婦本性,沒有男人便活不下去,怎麼會這樣悲哀? 時代再進步,進入太空也不管用,女人還是女人。 現在都改了,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才學到這一課,不牢牢警惕自己怎麼行。 我同姬娜說:“一連七年,我時常做夢,看到一個血人拉住我的腿不放,或是向我倒下來,臉緊貼我的臉。” “你的生活也很痛苦。” “根本是,”我苦笑,“在夢中,我甚至聞得到血腥味,這些年來,我不敢碰刀子,盡吃三文治及即食麵。”我用手托住頭,“但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姬娜如同身受,非常同情我。 “我運氣不太好,是不是?”我輕輕地問。 姬娜忽然哭了,伏在咖啡桌上抽噎。 “餵,你哭什麼,別神經。”我推她。 “做女人真辛苦,我真受不住。” “但你是幸運女性,女人不論才氣,只論運氣,幸運者永遠有男人為你出生入死,衣食不憂,你便是其中之一。” “你擔保?”姬娜邊擦眼淚邊問。 我端詳她那美麗端正的面孔。 “我擔保,不用鐵算盤也知道她有福氣。” 她破涕為笑:“我希望左文思想清楚後再來找你。” “男人跟女人都這麼多,誰會等誰回頭?”我問道。 “你別用歷盡滄桑的語氣好不好?”姬娜說。 我們結賬。 文思在傍晚打長途電話來,我總推說自己不在。

父母親為結束廠裡事務忙得不亦樂乎,暫時無暇關注我的感情生活。他們決定要搬到一個更小的單位去,因要進一步節省,這又是我離開家庭的時間了。 父親既悲又喜,喜的是不用與債主公堂相見,悲的是畢生的努力付之流水。 他們在新居安頓好以後,我搬出去與姬娜暫住。 父親問我:“文思呢?文思在什麼地方?” 我說:“爹,我們的事,我們有數。” 這個時候父親已精疲力盡,一點自信心也沒有,只好傷感地看牢我,又不出聲。 我說:“他在歐洲。” 連新的電話都不給他,從此我失踪。 我睡在姬娜的小公寓客廳中,思念文思。 找不到我,他會怎麼樣?我己把指環寄還給他。 這一次訂婚猶如一場鬧劇。 他會很快忘記。是的,忘記。

天氣似乎更冷了,我為姬娜編織毛衣。 等父親身體再好一些,我就會再次踏上旅途。 我並不知道文思已發散全世界的人找我。 那日我去接姬娜下班,在馬路上遇見他那個攝影師小楊。 確實點說,他在馬路另外一邊,見到我,拼命搖手,並且大聲叫:“韻娜!”他奔過來。一列汽車為著不想他做輪下之鬼,急緊煞車,引起尖銳的磨擦聲,使路人側目。 “你幹什麼,小楊,自殺?”我笑問。 他一把位住我,“你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喝問我,“左文思發狂地找你。” 我立刻掙脫他的手走。 小楊並沒有罷休,追上來,“別走,韻娜,成年人有話好說!” 我才不理,但他是男人,腳長腿快,我被他逮住。 “看你走到什麼地方去。”他惱怒。

我情急,連忙召警:“警察先生,警察先生!” 那年輕的督察立刻走過來,揚起一條眉毛。 我馬上說:“這個男人騷擾我,我不認識他,他卻來拉我的手。” 小楊沒估到我有這一招,啼笑皆非,恨恨地罵:“你這個女人!” 那警察也很會看人的眉頭眼額,知道我們倆是相識。 那警察問我:“那你要不要到派出所落案?” “不,你陪我叫部車便可。”我索性跟著警察走,趁警員不在意,向小楊眨眨眼。 我脫了身,心中絲毫沒有快意。 沒想到文思把我失踪的事告訴朋友。 其實他自己也快回來了吧。 一問就可以知道。滕與我聯絡時我提到這一點。 “不關你事。”他說:“對你來說,左文思這人不再存在。” 我說:“你很少會這麼維護一個人,如母雞保護小雞似的,不知就裡的人,還會以為他是你的兒子。” 他乾笑數聲:“令尊大人對於廠價很滿意。廠在虧本,又欠薪,能夠賣出去,上上大吉。” “你又發了一注,”我指出,“廠的訂單一直接到明年九月,我們只是周轉不靈。” “嘖嘖,我希望能夠邀請你做會計主任,你很精明,韻娜,比你父親能幹。” “請勿侮辱我的父親。” “對不起,我只想知道,你對這件事,是否滿意?” 我據實說:“滿意。” “記住我們之間的條件。” “你太不放心,滕先生,你越是這樣,我的疑心越大。” 他又乾笑,真彷彿有什麼把柄抓在我手中似的。 隨後沒多久,左淑東找到了我。 這個城太小太擠,如果要找一個人,應不費吹灰之力。 她來按鈴,我剛巧在家,措手不及,你不能叫她在門外站三個小時。 她仍是那麼美艷,裹著冬裝,一張面孔擦得似水磨大理石,她一見到我便說:“王小姐,文思找得你好苦。” 我只好請她進來坐。 她怔怔地看著我有好幾分鐘,我不由得羞愧起來。 “文思身在歐洲,日日打三四個電話來叫我幫他追查你的踪跡,他都快瘋了。” “我與他姐弟一場,一輩子也沒講過這麼多電話。半個月後,我只好求助私家偵探,幸虧他有的是你的照片。”左淑東說。 我有口難言,輪到我呆呆地看著她。 她嘴唇畫著優美的唇線,深紅色的口紅填得又厚又勻,像著色畫似,一張嘴似有千言萬語要說。 她問我:“文思說他到歐洲後就同你失去聯絡,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們……”我結巴地說,“已經完了,我另有新歡。” 左淑東笑出來,我從沒見她笑,她笑起來的樣子完全不同,非常媚人。 “我不相信。”她搖搖頭,“你要打發我,還得以別的理由。” 我又犯了錯誤,她能嫁給滕海圻,就不是省油的燈。我張大嘴,不知說什麼才好。 “你改變主意了?”她問。 我點點頭,自知說不過她,乾脆點頭搖頭作答。 “這又是為什麼?” 她的聲音非常婉轉迷人,“你同他這麼相配,他又那麼愛你,為著你,他簡直變成另一個人,兩個人走得好好的,已經訂婚了,怎么生出這種事來?你說給我聽聽。” 我無言,無助地看著她。 “我是姐姐,我有權知道,我不願看著你們兩個人散開來,到底是有什麼不開心?我可否幫忙?” 我想很久,“你會不會相信是我父母嫌他不是大學生?” 左淑東搖搖頭。 “我們個性不合。”我低下頭,“我太強。” “他這樣遷就你,他需要你。” 我心內亦隱隱作痛,長長嘆口氣。 “我看你,也是萬分不情願。” 我沒有回答,目光落在自己雙手上。 “是為錢嗎?我手頭上還有一點,你儘管說。” 我很感動,握住她的手,左淑東的手,冷而且香,血紅的指甲修得異常精美。 我忽然知道左淑東像什麼——她像雲裳公司的石膏模特兒,無懈可擊,但不似有血有肉。 她這樣愛文思。 “為我弟弟,”她說,“我可以做任何事。” 我張開嘴,又合攏來。 “你覺得奇怪嗎,”她自嘲地說,“他恨我,我卻愛他。” 我清清喉嚨,“世事若都是你愛他,他愛你,也未免太乏味了。” “他不原諒我,因我甘為一個老翁之妾十六年。”左淑東說道。 我一怔,沒想到她會對我如此坦白。 “我也是為生活,”她說,“當年我二十一歲,他十二。當然,如果只做工廠女工或是寫字樓派信員也可以活下去,但我沒有選擇那條路,文思一直不原諒我。” 她聲音很苦澀。 我問:“那老頭,過了身吧。 “沒有。” “啊?” “三年前他放我出來,給我一大筆錢,叫我去嫁人。” “他是個好人,有智慧有善心。” “是,但文思始終認為他是個老淫蟲。” 我微笑,“文思的世界是明澄的,黑是黑,白是白。” 左淑東牽牽嘴角,“你對文思有幫助,他需要你。” 我又問:“你怎麼會嫁給滕海圻?” “啊,你認識他?”淑東略為意外。 我仰仰臉,“聽說過而已。” “我有錢,想嫁人,他是男人,等錢用,那還不足夠?” “他等錢用?”我意外。 “當時他很窘,現在又翻身了,”她停一停,“文思對這個姐夫,較為滿意。”她說得很無奈。 我知道,滕海圻同文思相當親厚。 “是他捧紅文思。”左淑東說。 “文思有天才。”我提醒她。 “我想是的。他一直不肯用我的錢,一直在外流浪,他甚至不肯承認有我這個姐姐,”左淑東說,“我只好暗地設法幫他。” “現在情況應當好多了。”我安慰她。 “我求你不要離開他。”她雙眼潤濕。 我疑竇頓生。為姐的哀求我不要離開他,付多少代價都肯。姐夫逼我離開他,也是多少代價都沒問題。 “為什麼你要挑滕海圻?”我越問越深入。 “很簡單,貪心的男人並不多,”她感慨,“只有他肯娶我,所以便嫁他。” “誰說的?你那麼美麗,一定有許多男人求之不得,你太心急了。”我說,“況且,我相信是他先追你。” 她意外,“只有你為我說話。” 我拍拍她手臂。 “那時他剛離婚,太太下堂離去。據說為他有外遇,鬧得很不愉快,前妻帶走他大部分產業,他幾乎不名一文。” 我靜靜聽著。 “我對生活的要求極低,從沒希企在婚姻中得到幸福,但我很努力生活,我慣了。”她美麗的面孔是靜止的。 “你應當得到更多,”我說,“但你此刻有錢,也應滿足。” “是,”她露出一絲笑,“文思不知道,他的店址,其實是我的產業。” 我笑著搖搖頭,“文思是純潔的兔寶寶。” “左淑東忍不住,”你這麼愛他,為何要與他分手? ” “可是我們生活中,除了男女之愛,還有許多其他。” “我說不過你。” “為什麼告訴我那麼多?”我問。 “若要人向你坦白,自己先要向人坦白。”她機智地說。 我不置評。 “我覺得與你談話,可以毫不費勁地溝通,相信文思也有同感。”左淑東說。 我不出聲。 “別讓我白費唇舌。”她懇求。 我反問:“你不會告訴文思,我住在這裡吧?” “我當然會告訴他。”左淑東不加思索地說。 “你太不夠朋友。”我懊悔,“我又要找新的地方住。” “就算你已另結新歡,也得親口告訴他,一走了之不是辦法。” “他什麼時候回來?” “後天。” 我長長嘆息一聲。 她取過手袋,“我看我要走了。有什麼事,不要遲疑,立刻找我。”她給我一張卡片。 我一看卡片,馬上呆住,上面寫著起碼五六間本地著名精品店的招牌,而左淑東正是老闆。 “噓,有眼不識泰山。” 她笑笑,揚長而去。 我用手拗著那張卡片,特別覺得寂寥,當然我想念文思。我食而不知其味,體重銳減,晚間不寐,心神恍惚,當然我想念文思。 但我有經驗,我知道這種痛苦可以克服,假以時日,我會痊癒,更大的創傷都可以恢復過來。這世上原有比兒女私情更重要的事。 我一直坐在沙發上,直到天黑。 姬娜已習慣我這副德性,她把我所織的毛衣在身上比一比,“快好了。”她說,然後自顧自去活動。 我聽見她扭開浴室的小無線電,先是報告新聞,後來唱起歌來,十分悅耳。 姬娜每日回來,總要在浴室逗留一段很長的時間:洗頭、淋浴、敷面膜、作足部按摩、修指甲,視為一種至大的享受,每天當一種儀式來辦,永遠修飾得十全十美,我覺得她偉大得很,她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通常躺在沙發上,動都不動,像只懶狗。 十年來如一日,姬娜對於美的追求,持之以恆。 姬娜終於弄好了。裹一條大浴巾出來,看見我,很訝異:“今日姨爹請客,你還不去?” 我說:“他請的是祝氏夫婦,我不方便去。”我說,“那位中年太太,對我沒好感。” “老躲在家中也不是辦法,文思回來沒有?” “我怎麼知道?” “明明已訂婚,怎麼一下子若無其事?” “開頭就是我一廂情願。”我打個呵欠。 扭開電視,可以不必再想對白。 “看見你的例子都怕。”她說。 我轉過頭去,說:“咦,可是有男朋友了?” “走來走去都是這幾個。以前放假還有人回來,現在更不用想他們會得為誰留下來,哪個女的肯送上門去提供免費娛樂,那還是受歡迎的,不過想藉此一拍即合,步入教堂,未免痴心妄想。” “有妄想才好,日子容易過。” “可是怎麼下台?”姬娜緊張。 “跳下來。大不了扭傷足踝,誰會注意?誰會擔心王韻娜嫁不嫁得左文思?” “我。”她說。 毫無疑問,還有滕海圻與左淑東兩夫妻。 姬娜問:“你會不會嫁一個很普通的人?” “要看他對我好不好。” “若非常好呢?”姬娜問。 “沒有家底、沒有文憑、沒有護照、沒有房產、沒有事業、沒有積蓄,什麼都沒有的人?” “嗯。” 我問:“你會愛上那樣的人?” “想想清楚。阿姨會給你妝奩?你打算用在小家庭了?” “我沒有說是我。”她辯說,“你怎麼搞的?” “我與你結婚的時候,父母親充其量送一套首飾及一條百子圖被面,餘的就要男家負責,除非你自己有辦法,否則只好現實一點。” “為什麼婚禮都那麼鋪張?”姬娜不服。 “沒有人說婚禮,結婚不需要錢,可是婚後生活需要生活費,置房子家私用具已經天文數字,還有開門七件事,請一個傭人,買一輛車,年頭那張稅單,嘩,”我笑起來,“你真想過了?” 姬娜說:“太驚人了。” “結婚很煩的。”我翹起腿,“光為錢還不行,還得有感情,你看我媽媽,當初嫁到王家,何等風光!世家子弟,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兩人又恩愛,誰知三十年來,一直走下坡,自太子道老花園洋房一直搬到更差的地方去,就快要住南丫島了,幸虧她愛他,不然苦都苦煞了。” “他們倆真沒活夠。”姬娜承認。 “如今還出去燭光晚餐呢,母親打扮起來尚頗為動人,父親欣賞她的神情,猶自把她當心頭肉。若沒有他們做榜樣,誰還信男女之愛。” “真的,真沒話說。”姬娜不停地點頭。 “說到這裡,”我笑笑,“又覺得錢並不那麼重要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何如?”姬娜白我一眼。 “我知道母親最後一件值錢的首飾都賣掉了,那串玉珠你還記得?才賣得七萬塊,轉一轉手,那些奸商賺十倍二十倍。”我感慨地說,“現只剩兩三隻鑽石手鐲,說留給我,我還不要呢,石頭小得看不清。前些時候,文思拿來的訂婚戒指,老貴的價錢,只三粒鑽,那可真的得用放大鏡,我才知道時勢不一樣,連忙多謝媽的大禮。” 姬娜笑,“可記得她年輕時的耳環?都白豆大小,一串十來顆,真是晶光燦爛,貨真價實,難道都賣了?” “不要說這些,連那一堂堂自祖父手里傳下來的紅木家私也全自動消失,還有客廳掛的一些字畫、娘姨車夫,都不復見,真厲害,”我搖頭嘆息,“兵敗如山倒,聽說那時候祖父南下,金條用肥皂箱子載著,挑下來,數十年間,全部用光。” 我們竟說起王家當年盛況來。 姬娜說:“姨爹最喜到麗池跳舞。” “可不是。”我微笑,“游完泳跳舞,母親愛梳馬尾巴,三個骨褲子,長得像林翠。” 姬娜拍手說:“都說我媽像尤敏呢。” 我嘆口氣,“別說了,睡吧。” “你記得他們的紅色MG跑車?”姬娜問。 “睡吧。” “真難睡得著,那時的女人都不用工作,現在除了幾個首富的千金,女人都得自個兒闖世界,丫環般賤。”她托著頭。 我不出聲。 “還有,文思那麼好的對象,你不要,我去追求他。” 誰不懷舊。 以前的日子任性散漫,不計工本,衣服每件用手洗燙,女孩子們千嬌百媚,家家有娘姨,去一次歐美才稀奇,那經歷真的每個人都愛聽。 現在?什麼都講效率,實際,成則為王,敗則為寇,天曉得。 像左淑東,她除了錢,一無所有,但一個人不能擁有一切,她也算是得到補償了,而母親,她的感情生活無懈可擊,但是她要陪著父親吃苦。 她們至少可以得到其中一樣。我與姬娜,看樣子什麼都得不到。 姬娜問:“你睡著沒有?” 我不去回答她。 我想不顧一切,與左文思逃到歐洲的小鎮去,好讓人一輩子找不到我們。 但何以為生呢?文思的根在這裡。他的事業與他的名氣到了異鄉都不能施展,叫他這樣犧牲是沒有可能的事。 忘記他吧。 我蜷縮在沙發上,夢裡不知身是客。 第二天去探訪父母,只見媽媽在廚房洗菜。 我問:“老莫與菲傭都辭退了?” 母親點點頭。 我低聲咕噥:“我想回去。” “你父親需要你。” “幾個月來一事無成,這裡的氣候不適合我。” “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你父親恢復得比想像中快,你可以再找一份工作。” 我不響。 “都說回來第一年最辛苦,以後會習慣的。” 我幫她洗碗。生活的循環便是吃了洗,洗完又吃,吃了再洗。 “這樣吧,再過半年看看,真正不高興,才走也不遲。”她停一停,“文思幾時回來?” “我們早完了,你沒告訴父親?我現在另有男朋友。” 母親不出聲,抹乾手,又忙別樣。 這樣子不到幾個月,她就蓬頭垢面,滿身油煙。我很不忍把我個人的煩惱再加諸她身上,決定自己處理。 “我明日去見工。”我說。 “這種時候,找得到工作嗎?” “六折算薪水,總有人要吧,哪有賣不出去的東西?減價就行。” 母親搖頭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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