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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要多美麗就多美麗 亦舒 10222 2018-03-13
一品那醫生本能立刻使她往出事方向奔去。 盧泳忠在她身後叫:「一品,危險,你往甚麼地方去?」 大門地台上有一工人倒臥,兩名同事正替他壓胸急救。一品大聲說:「我是醫生,請讓開,快叫救傷車。」 有人說:「醫生,水泥鬥鬆脫掉下,剛好壓倒他身上。」 一品蹲下,正想檢查,發覺傷者頭部歪在一邊,她去扶起他,發覺他頭顱已經變形,她染了一手血,傷者已無法救治。 這時,救護車已嗚嗚駛至。 一品茫然站起來。真意外,竟在這目睹一宗工傷。救護人員趕到,抬出擔架。 那名工人已無生命象,明日,報上將有小小一段新聞報導這宗意外。 一品這時抬起頭來,看到盧泳忠與司機站在一旁,與警察對話。 一品靜靜走過去,身上沾了血漬,她也回答了警方詢問。

一條生命悄悄逝去,藍天白雲卻與意外沒有發生前一模一樣平靜。 「一品,車子在這邊。」 盧泳忠想來拉她,一品搖搖頭,攤開臟手掌。 好一個盧泳忠,輕輕說:「你不怕,我為甚麼怕。」他緊緊握住她的手,這還是第一次,他發覺她的手很小很輕。 一路上他們沒有談話,到了公寓門口,盧泳忠說:「我送你上去休息。」 是一品按住他的手,「我有話同你說。」 盧泳忠臉色忽然蒼白,她要拒絕他了,他立刻逃避,「今天你累了,改天才談。」 一品非常堅持,「不,現在就同你說清楚。」 盧泳忠幾乎流淚,無奈只得面對現實,跟一品入屋。 一品命令他:「坐下,以免聽得驚嚇摔倒。」 「你有話說吧。」 「我有病。」

盧君詫異,「介紹人一早告訴我。」 「是惡疾。」 「可是經已治愈。」 「五年內尚有復發機會。」她提醒他。 「那麼,我陪你看五年後情況如何。」 一品沒想到難題實時獲得解答,看樣子盧君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高手。她最欣賞這種人。 一品微笑,「五年是很長的一段日子。」 「到了我這種年紀,很快就會過去。」 「我認識一位小姐,很適合做這種小洋房女主人。」 「啊,是誰?」 「她長得很漂亮,是位女演員,叫以莉。」一品暗示他找錯對象。 盧泳忠笑了,用手擦擦鼻子。 一品看出端倪來。 他終於說:「我一早認識姚小姐,不勞你介紹。」 「啊!」 「姚小姐踏出社會已有十年八載,大名鼎鼎,無人不識。」

一品臉紅,「呵」又碰了軟釘子。 母親說得對,這人不簡單。 「還有甚麼問題嗎?」 一品搖搖頭。 「那我先回公司處理今天這宗意外。」 一品點點頭。 「奇怪,」盧泳忠說:「楊醫生同楊一品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一品頷首:「雙面怪醫。」 盧泳忠笑離去。 稍後一品發覺他把小小藍色首飾盒放在水果盤,一隻黃色大柚子上面。 她取出戒指細看,發覺指環內側已經刻了字:給一品,泳忠,以及年月日。她試戴,大小剛剛好。 盧君是個極頂聰明的人,可是那伶俐的靈魂卻裝在一具非常平凡的肉體之內,真正委屈了他。 一品把指環放回盒內。這時她才洗刷雙手,接沐浴更衣。 電話鈴響,一品正想找人說話。

「品姐,我是本領。」 「本領,聽到你聲音真高興。」「品姐,你身體無恙吧。」 「你們都知道了。」 「聽說已經治愈,大家都放心。」 「你還有甚麼話說?」一品洞悉師妹心意。 「品姐,」李本領有點不好意思:「你覺得周炎這個人怎麼樣?」 一品一聽,立刻就笑。 「品姐,別打趣我。」她略見忸怩。 「你放心,周炎很好,只是比較任性,有孩子氣。」 李本領答:「我也這麼想。」 「給他一點時間,叫他回學校去,過幾年就脫胎換骨了。」 「那麼,我們之間會有前途?」 「當然,年齡相仿,志趣相同。」 「謝謝你,品姐。」 「就這麼一個問題?」 「還有,那副激光手術刀─」

「不忙歸還,你拿去用吧。」 「我代表大家謝謝你。」 第二天,一品回診所辦了一點事,提早回家休息,一進門,看見一隻彩色斑斕火鸚鵡飛過來,一邊學人語:「大小姐回來了,大小姐回來了。」 一品驚喜:「二晶,是你?」 這些奇禽異獸,當然由她帶來,可是室內盆栽卻已給牠啄亂。 二晶自書房轉出來,「是我。」 一品鬆口氣,「想煞我了。」 姐妹緊緊擁抱不放。然後,她們彼此打量。 一品發覺二晶胖了一點,身段健碩,膚色微棕,似名運動健將。 二晶看姐姐,「噫,弱不禁風,面色蒼白,這些日子,虧你還瞞得住老媽。」 一品嘆口氣,「身體慢慢可以養回來。」 「對,主要是心靈依舊活潑。」 一品看牢妹妹,「你呢?」

二晶攤攤手。 「沒有進展?」 「有時忙得連一整天也說不上一句話。」 「那麼糟?」 「也不是,彼此都感覺到對方在身邊,十分安慰。」 「那就已經足夠。」一品點頭。 二晶說:「這次工程完畢,他決定回大學重拾職。」 「那多好,不必東奔西跑。」 「要是想有進一步發展,得跟去。」 二晶說:「嗯,那就看你有多需要他了。」 這時,大鸚鵡飛過來,停在二晶肩膀上,啄她耳朵,二晶咕咕笑,看得出她還是開心的。 一品問:「你自己的工作呢?」 「只得暫時停下來,當作休息。」一品想一想,「有時希望男生也犧牲一下。」 「他們甚有壓力,他們如果停下來,叫沒出息,父母親友以至愛人都會看不起他。」

的確是。 「你去看過媽媽沒有?」 二晶說:「一早去過了,她告訴我,有個能幹的生意人與你來往甚密。」 一品笑笑。 「可有照片?」 一品把在箱根拍攝的合照給妹妹看。 「唔,很老實。」 一品微笑,「你可以坦白。」 「能幹的男人,無論長得怎麼樣,都是能幹的男人。」 一品連忙說:「謝謝你。」 「我祝你蜜運成功。」 一品笑,「路途遙遠。」 「假使事事順利,婚後你會放棄工作嗎?」 一品輕輕說:「工作,是收入來源,一個人總得經濟獨立,我不敢造次。」 「你的儲蓄也夠了。」 「二晶,你是我妹妹,怎可誇大?」 「大姐一直有大姐的樣子,難怪媽媽鍾愛你。」 「媽媽並不偏心。」

她不以為然,「你當心那樣說。」 二晶把鸚鵡引進籠子,拎準備告辭。 一品問:「熊授人在本市?」 「不,已回美國。」 一品送妹妹到門口。 二晶閒閒地問:「不叫你心跳的男人,也可以是結婚對象嗎?」 一品從容地回答:「恐怕是最佳終身伴侶,一個人的心房不規則跳動,並非好現象。」 二晶笑了。 她走了以後,一品籲出一口氣。 心詫異,竟這樣維護盧泳忠,可見已經培養出感情來。 她去看水果盤的戒指盒子,幸好,二晶沒發現它,沒有被動過的痕。 一品謹慎地收好指環。 與二晶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親厚,姐妹始終會各有各家庭伴侶子女,能像老朋友般已經不錯。 想到極小的時候,她牽二晶的手上學,步行半小時才到校門,風雨不改,走得累了,坐在道旁休息一會兒再走,世界那樣大,可是只得兩個小女孩相依為命。

一品雙眼潤濕,那樣的好時光都過去了,人大心大,今日各有各生活圈子。 記得姐妹倆自幼也談過死亡問題。 「姐,我怕死。」 「我也是。」 「不過,還有好長好長的一段日子吧。」 「是,等過新年要等好久,一年都那麼長,可是十年二十年更長。」 「對,不必擔心。」很快又過去了。不知二晶還記得這件事否。盧泳忠的電話到,一開口便問:「不開心?」 「你怎麼知道,我都沒出聲。」 「空氣凝重。」 一品笑了,「妹妹來看我,想到孩提時無牽無掛,真不願長大。」 盧泳忠溫言安慰:「那時環境其實並不好。」 「但是,到底一切由大人作主,去到哪是哪,聽天由命,十分開心。」 「是甚麼時候有了心事?」

「十二、三歲吧,功課開始吃重,想考第一,父親辭世,母親的沉默種下我憂鬱之根。」 「對敏感的你來說是個大劫。」 「我與二晶功課特別用功,就是希望母親一展歡顏。」 「有無成功?」 「沒有,她一直像失去一邊身體,白天還好,晚上時時哭泣。」說到這,自覺婆媽,「餵!你怎麼有空?」 「有班可靠老伙計,我不必事事親自督促。」 「上了岸了,」一品點頭,「醫生就不行,非得同畫家、同作家一樣,親手做到退休為止。」 「你仍有一定滿足感,同我們簽字蓋章不同。」 「商人賺錢,是否不擇手段?」 「誤會,你沒聽過逢商必殷?來,一品,我們滑雪去。」 「我不懂。」 「我你。」 「最近我還有點事。」 他不加思索地回答:「那麼,我等你。」 一品笑,「一邊等,一邊賺錢,別錯失良機。」 舊男友王申坡說過會天天打電話說笑話給她聽,他當然沒有實踐他的諾言,現在反而是盧泳忠這樣做。 「我帶香檳上來看你。」 「我不能喝酒,你來聊天吧。」 他忽然沉默,然後輕輕說:「謝謝你。」 「怎麼了?」 「我盼到今日,總算有個聊天的對象了。」 一品忽然發覺她也很幸運,彼此感動得靜寂片刻。 當晚盧泳忠帶來他家廚子做的一鍋鴨汁雲吞,一品聞到香味,不爭氣地垂涎欲滴。兩人並無節目,天南地北坐閒聊。 先是談醫學昌明:「……已經發明新式小型心臟起搏器應用,從前,它幫助心房把血唧到全身應用,現在改用小小螺旋槳推動血液,病人沒有脈搏,但是活,認真奇妙。」 盧泳忠感到有趣,「你從不談時裝化妝?」 一品答:「以前,與妹妹一起,最熱門話題是男人,大病一場,改變觀感。」 他真想問:你喜歡怎麼樣的男人?可是不敢造次,訕訕地維持緘默。 「聽說,令妹也是醫生。」「她是一名獸醫,曾在鄉間服務過一年,農民很歡迎她。」 「你一定要介紹我認識。」 一品微笑,心想,遲些吧,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們下了一盤棋,盧泳忠技巧精湛,只是忍讓,最終一品還是輸了,可是不致於太難看。 他也不是沒有事做,手下來過一次電話請示,他聽到消息,表情凝重起來,走到客廳另一角落,低聲交談。 一品看他,忽然之間,發覺輕輕發號施令的他身形高大很多,肩膀也彷彿寬厚起來。呵,對他愈來愈有好感了,小心小心。從頭到尾,她都不覺得他外形不夠漂亮。 近午夜時分他告辭。一品送到門口,他忽然冒昧地說:「真想睡在你客廳,第二天一睜開眼睛就可以看到你。」 一品一愣,盧泳忠趁這機會已經離去。她進書房處理帳單,整整一大疊:保險、信用卡、慈善機構、水電、汽油、差餉……洋人說得不錯,這是活的開銷,亦即是生活費用。 母親曾經說過:「據講下一世紀人類平均壽命可長至一百三十歲,那真是累,況且,生活費用昂貴,有幾多人負擔得起,能夠看到子女成家立室已經足夠。」 一品嘆口氣,這時候電話響了。是霍授,這位瘋狂老科學家哪有時間觀念,只知有事就找人。 「一品,還沒睡?正好,我們得了一個罕見病人,你必須來一趟。」 「現在?」 「不,一品,明早七時正。」 「一定到。」 「身體吃得消嗎?」 「正悶得發昏,授你這一通電話簡直是活力素。」 「哈哈哈,我們真靜不下來。」 一品也笑了。 因為第二天有特別任務,她睡得比較穩,這不是沒有工作的人可以了解。一早就起來了,同彭姑通過電話便出門去。 授聯同其它醫生在會議室等她。 「一品來了。」 「一品可給我們寶貴意見。」 「這個案沒有楊一品參與可真不行。」 一品頓感振作,有人遞上咖啡及甜圈餅給她做早餐,邊吃邊談。 霍授這時說:「這個案在今日極之罕見。」 照片一打出來大家噫地一聲,一品也不禁放下咖啡杯子。 授解釋:「十八歲的病人自幼被叫張兩頭。」 「他的確有兩張面孔。」 照片中的張姓病人看上去說不出的怪異,正式五官被推擠到一旁,面頰左側另外有細小不成形的眼睛鼻子嘴巴,最奇特的是,他一張嘴,那另外的嘴巴亦會鬱動。 「在鄉間,她被視為怪物。」可是西醫一看就知道不過是寄生胎。 「通常,她都用布包頭在鄉間採作。」 「是孤兒嗎?」 「不,父母十分鍾愛維護她。」 「真是萬幸。」 「當地的醫生把她推介到我們這,條件是互相切磋。」 一品仔細觀察那寄生五官,呵,嘴巴有牙齒,可見一直隨主體發育,不易切除。 授接播放病人生活錄像片段。 「這是張嬸,她的母親。」 一品微笑,在生母眼中,這張面孔也是可愛的吧。 「村童在她背後擲石子。」 「病人心靈創傷十分嚴重。」 一品就素描發表了意見。 授說:「一品,我們知道你在康復期,不想勞駕你參與實際手術。」 「不,授我可以勝任。」 「太辛苦了。」 「我做慣做熟。」 「我得與你主診專科醫生談一談。」 一品生氣,「這每個人都是專科醫生。」 大家都笑了。 「這將是醫學院另一宗學手術。」 「現在,讓我們去視察病人。」 病人在等他們,靦地不發一語。 真人的另一張面孔比影像更加詭異,連眼皮都會顫動,但是不會開啟。一品用國語與她交談:「喜歡吃甚麼,醫生給你帶來。」 張妹抬頭想一會兒,取過一本書,一品以為她想看書,她卻打開其中一頁,取出一張用來當書籤的透明彩色紙,囁囁不知如何開口。 一品心細,發覺書籤前身是巧克力的包裝紙,一顆糖,吃完了,糖紙被珍惜地撫平夾在書中,這樣惜物,叫一品感動。 「你想吃這糖?」張妹點頭,面孔上兩張嘴一起牽動。 「醫生稍後給你帶來。」一品聯同其它醫生一起檢查病人。 不用講,大家又再一次發現做一個正常的人是多麼幸福。 一品問:「她母親接來沒有?」 「已經來了。」 「那對病人康復有極大幫助。」 「我們負責切除,一品,你做修復,補鍋困難得多。」 「讓我們到計算機室去仿真手術程序。」 下午三時一品才自醫院出來。 才步出大門,有人在她身後說:「楊醫生,一起吃午飯。」 一品邊回頭邊笑:「泳忠,是你。」 早上彭姑告訴他,楊醫生在醫院,他嚇得面無人色,只想去生間,稍後才搞清楚,她是去醫病,不是就醫,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立刻趕了來。 那種感覺前所未有,十分奇怪,盧泳忠只想看見她,在她身邊,那才放心。啊,已經愛上這女子,再無存疑。在接待處他問:「我想找楊一品醫生。」 「楊醫生正開會。」 「可以與她說兩句話嗎?」 「會議進行中不宜打擾。」 「她甚麼時候可以出來?」 「總得下午了。」 他決定等她,走開無用,內心忐忑,極端不安,不如近距離靜候。 於是買了一大疊報紙、畫報在車閱讀,一直等了好幾個鐘頭,奇是奇在日理萬機的他並不覺得浪費了時間。 這還不算愛上了她真不知是甚麼了。他非常詫異,沒想到還有能力愛人,滿以為已經心死,此生免疫,可是畢竟上天自有安排,他愛上了秀麗瘦弱沉默的楊一品。 當表姐說要介紹一位女西醫給他之際,他還訕笑:「袁夫人,這已是你第七次拉攏了。」 「七十次也要做,免得你百般無賴,逢週末泡在我家要我招呼,你那麼好條件,沒理由孤苦一生。」 「好條件?我又不是英俊小生。」 「那種光看皮相的膚淺女子識來何用?一品是矯形醫生,經她巧手,一個人的五官要多美麗,就多美麗,她看人才不注意外表。」 當時他一怔,「一品,多麼特別的名字。」 袁太太說下去:「況且表弟你有何不妥?眼睛鼻子全部不缺,我們又不靠面孔吃飯,男人有氣度有事業便行。」 盧泳忠記得他微笑答:「多謝鼓勵,多謝指。」 表姐在家請客,她比他先到,他因一宗訂單遲了二十分鐘才出現,根本不在乎這次約會。一進門,看見一個纖瘦年輕女子正聽表姐說話,只有袁太太說個不停,她只靜靜聆聽。 咦,他想,這女子不錯,何必是女醫生。誰知表姐介紹:「一品,我表弟盧泳忠。」原來就是她,一點也不囂張做作,倒是難得。 盧泳忠回憶,一頓飯吃了個多小時,楊一品說不到十句話,可是又不覺她冷淡,舉手投足間,姿勢說不出的清麗雅緻,又具專業知識,叫他傾心。 是在那個時候感情已經萌芽吧。 肯定是。 等到三點鐘,一品終於出來了。盧泳忠一直以為女醫生會穿行政人員套裝,但是這楊一品往往只選卡其褲及白襯衫。 他上前說:「楊醫生,一起吃午飯。」 只聽得她笑答:「泳忠,是你。」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原來這平凡的兩個字可以這樣動聽,抑或,楊一品所做的一切,都說不出地曼妙? 「會議冗長,累不累?」 「怎麼會,不過,肚子卻餓了。」 「想吃甚麼?」 「牛肉。」一品說。 盧泳忠憐惜地想:一點不挑吃不挑穿,真難得,絲毫不沾時下都會女性嬌縱的甚麼都要最好的壞習慣。 他載她到一家私人會所吃城內最鮮美的牛肉。 一品同他說:「戒指我已收起來。」 「為甚麼不戴上?」 「時時做手術除下,怕不見。」 盧泳忠喜孜孜,高興得不知說甚麼才好。 只見一品在小冊子上用筆劃一張面孔。他取過來看,「咦,雙面人,這是甚麼意思?」 「這是一個病人。」 「啊,傳說中的人面瘡?多麼不幸。」 一品留意他的表情,見他毫無厭惱之情,倒也放心。 「不,是連體孿生胎其中一個發育不全,寄生在她臉上,沒有生命,但會蠕動,在一般人眼中,十分可怕。」 盧泳忠問:「你負責矯型?」 「是,我在琢磨,如何縫合這個傷口。」 「嘩。」 他語氣中沒有憎厭,一品鬆了口氣。 「原來你不止替太太們整眼袋。」 一品微笑,「那是我收入主要來源。」 盧泳忠忍不住說:「我愛妳,楊一品。」 一品卻說:「我的顧客常問:『楊醫生,你為甚麼不除掉自己臉上的痣?』,但是追求嬰兒般完美並無止境,亦無此必要。」 他送她回診所。 彭姑說:「楊醫生,姚小姐來過,見你不在,去喝杯茶,說轉頭再來。」 「她沒說是甚麼事?」 「說左眼角有點鬆弛。」 「姚小姐今年幾歲?」 「二十八。」 「時間過得真快,時間大神開始工作了,第一次她來收窄鼻頭到今天,竟已經十年。」 「可不是,歲月如流。」 「過了三十,她會更加吃驚。」 「剛才她正同我訴苦,說連腳板底皮膚都會鬆弛,她已不敢赤足拍照。」 一品笑了,「我得勸勸她,皮相美色至多維持十年八載,她得有個心理準備。」 「美人一朝不美,打擊非同小可。」 片刻姚以莉上來了,一品請她進辦公室。滿以為她會說到皮膚鬆弛問題,她卻沒有。她指一指一品案上一幀小照,「楊醫生,你認識盧泳忠?」 一品「啊」一聲,「他說你倆是朋友。」 姚以莉笑笑,「是老朋友了,最近忙,少見面。」 一品細心留意美人兒表情,一邊問:「他這個人怎麼樣?」 「楊醫生你同他約會?」 一品坦白點頭。姚以莉盛讚盧泳忠:「一等一好人,聰敏能幹、大方疏爽、幫助朋友不遺餘力、毫不計較得失。」 「他結過一次婚?」 「那女子走寶。」 一品說:「也許,時機未到,緣分先盡。」 「我認識盧君的時候,還在做牛仔褲模特兒,三千大元拍十日十夜,廉價勞工。」 「是宣傳他旗下產品嗎?」 「是。」 「沒有進一步發展。」 姚以莉笑了,「他嫌我膚淺。」 事情當然不止那麼簡單,人家不說,不必細究,一切都是過去的事了。 姚以莉說:「真可惜,盧君外形差了一點。」 一品忍不住了,「奇怪,你們都說他醜。」 以莉看醫生,「你不覺得?」 一品照實答:「從來不覺。」 姚以莉詫異,「一個整形醫生應該對美醜最敏感,你竟對他容貌沒有感覺?」 一品搖搖頭,「愈來愈覺得他順眼,叫人舒服。」 「嗄!」姚以莉笑了。他們會是天生一對,只看見對方優點才是終身相處之道,怨偶只會彼此挑剔。 「我很替你們高興。」 一品微笑,「謝謝你。」 「請替我問候盧先生。」 「一定。」 姚以莉站起來告辭。 「咦,沒有其它的事了?」 「醫生,這場青春美麗持續戰我是必輸無異,打了十年,已經又累又痛,我想放棄,順人類自然命運發展。唉,老就老吧。」 一品笑得彎腰。 到底是聰敏女,有頓悟。她婀娜地走出醫務所。 看護彭姑看美人兒的背影說,「她以後都不會再來光顧楊醫生。」 一品詫異問:「為甚麼?」 彭姑說:「醫生是她前任男友的現任女友,她吃了豹子膽嗎?萬一割錯地方那可怎麼辦?」 一品又笑,「他們只是普通朋友。」 「你倒是不吃醋。」 「我從前也有異性朋友。」 「奇怪,看中他的倒都是美人兒,且有口皆碑,可見是真人不露相。」 「彭姑,你想到甚麼地方去了,愈鑽愈好奇。」 第二天,一品去買了盒花街巧克力,每粒糖都有漂亮彩色的糖紙包,她帶到醫院送給張妹。 張妹哎呀一聲,露出笑容,另一張面孔上的嘴巴也咧開。 一位年輕的護理人員不由得輕輕退後一步。張妹立刻剝出一粒巧克力放進嘴,唔地一聲,隨手將糖紙夾入書中。 一品到這時才發覺她在看一本《神鵰俠侶》。 「你喜歡這本書?」 張妹點點頭,忽然開口說話,「我只得這一本。」 「我送你全套。」 「謝謝醫生。」 「書中人物,最喜歡誰?」 果然不出所料,「是楊過」,接鼓起勇氣問:「醫生你呢?」 「我屬意郭襄,她這個人溫柔、體貼、沉默,肯為別人想。」 張妹點頭,「我知道了,同楊醫生一樣。」 一品笑,「我哪有那樣好。」 霍授進來說:「張妹今天精神很好呀,不再哭泣了。」 張妹又一次垂下頭,不發一言。 一品與霍授在會議室商量了一些細節,手術時間定在下午。 事前工夫再充分,難保沒有意外發生,緊張在所難免。 授故意找些輕鬆話題:「一品,你到底有甚麼理想?」一品只是微笑。 「對目前的成績已經十分滿意?」 「不,我心有個主意。」 「說來聽聽。」 「到鄉村去辦一間小小診所,免費服務。」 「呵,這是宏願,史懷惻醫生就是這樣開始。」 一品輕輕說:「有些如紅眼症、喉嚨炎,只需對症下藥,一日之內可以痊癒,可免病人捱苦,我願做鄉民的家庭醫生。」 「那麼,你是長期生活在鄉間。」 「是,這確實是個難題。」 「我倒有個建議,不如找四個志同道合的醫生,每人一季,回鄉服務。」 一品微笑,「那可困難了。」 授笑,「連我都怕蚊子咬,不捨得離開城市中舒適的公寓,其實到處可以幫助病人,毋須下鄉。」 一品仍然微笑。他們聽到有人敲門,接一聲咳嗽。 一品抬頭,看到門外站盧泳忠,她立刻歡欣地介紹說:「授,這是我的朋友盧君。」 授聽到一品的語氣便知道這是愛徒的男朋友,不禁對這其貌不揚五短身段的男人多看一眼,他隨口問一句:「有興趣參觀手術實況嗎?」 一品想阻止已經來不及。 盧泳忠馬上答:「我極之感興趣。」 一品輕輕地說:「這有甚麼好看,又不是演唱會。」 盧泳忠問:「是居高臨下在手術室樓上觀察室參觀嗎?」 授答:「正是,一會見。」 他出去了。一品頓足。盧泳忠笑:「我不是見血就暈的那種人。」一品怔怔地看他,舊男友王申坡就是因為參觀過一次手術,嚇得做了逃兵。 「一品,如果你不想我看,我就不看。」 「有些人承受不了。」 「我想了解你的工作。」 「那好,歡迎到觀察室。」醜媳婦終須見公婆,就這樣決定了。 門外,有人問授:「那人是誰。」授不答。 「楊一品的男朋友?」授只得點點頭。 「一場病竟叫一品自信盡失,怎麼找一個外形那麼差的男朋友。」語氣中說不出地惋惜。 授卻這樣答:「也許,人家有內在美。」 「你看,做男人到底佔便宜,女性懂得欣賞內在美,相反,女子長得那樣黑漆漆,誰敢接受。」 授不想多說:「那是一品的選擇。」 「他一定很愛惜她,不愛她,條件再好,又有甚麼用。」 下午,盧泳忠在觀察室挑了一個最好的位置坐下。醫生魚貫而入,他看到一品抬起頭來朝他擺擺手。 盧泳忠四周的醫學生議論紛紛。 「美麗的楊醫生大病初癒,一顯身手。」 「這個病人真可怕,不知就在黑夜面對面,不嚇死人才怪。」 「否則何需七醫會診。」 盧泳忠聳然動容。手術開始,他全神貫注看一品工作,穿白袍的她混身似散出晶光,個子小小,但指揮如意,與其它醫生配合,不卑不亢,發揮了她的能力。盧泳忠佩服得五體投地,他雙目潤濕,感動不已。誰也沒想到他會似一尊雕像似坐動也不動數小時之久。 要了解一品的性格,惟有到手術室內。他親眼看她將病人的一邊面孔連肌肉與皮膚逐層縫合,在她溫柔的巧手底下,一個公主與一個農女的臉,絲毫沒有兩樣,全無不同,毫不偏心。到最後,看護送上一隻盤子,離遠看去,邊有東西蠕蠕而動。 哪是甚麼? 他身邊有人也叫出來:「那是甚麼?」 有人答:「水蛭!用來吸出瘀血。」 「嘩,如何用起民間土方起來。」 「聽授說尤其適合面部手術用。」 「我不敢看。」 「陶同學,回家帶寶寶去吧。」 只見一品伸手捉起一堆水蛭,逐條放在病人臉上,剎那間小小褐色體蟲的體積暴漲十倍不止,吸飽了血,紛紛掉下來,病人面孔明顯消腫。 盧泳忠大開眼界,不禁低呼:「蔚為奇觀。」醫學生好奇地看他,「閣下是哪家醫院的醫生?」 盧泳忠答:「不,我不是醫生,我做成衣生意。」 「你怎麼會到觀察室來?」 他很驕傲地說:「我是楊醫生的朋友。」 「原來如此。」 另一個年輕人問他:「血淋淋,不怕?」 盧泳忠搖搖頭:「這是地球人體構造,你我都如此,有何可怕?」 先頭那個學生大力拍他肩膀,「說得好,家母也時時問我怕不怕,我說他朝吾體也相同,我全然不怕。」 「胡小圖,你不會用成語,不要亂用好不好?」 大家笑起來。學生時期真是人生中最快樂的歲月。 這時,手術已經完成,一品抬起頭,看到盧泳忠仍在觀察室,有點意外。 盧泳忠問那些年輕人:「怎樣下去見楊醫生?」 「出了門,往前走,看到電梯,按一字,出了電梯,轉左,再轉右,有幾間會客室,你會看到楊醫生見病人家屬。」 「謝謝。」 「你記得住?」 盧泳忠微笑:「我記性還可以。」 他出去了。 學生們忙收拾筆記,有人說:「楊醫生這個男友比上次那個好得多,前任男友外形英俊,但是個草包,看見血竟嘔吐起來,記得嗎?」 「也難怪,手術實況的確不是每個人接受得來。」 「很奇怪是不是,人類只顧皮相,妝扮亮麗,天天洗淨畫皮,又熏以香氛,久而久之,忘卻皮囊裹的是甚麼。」 「餵,哲學家,放學了。」 那邊廂,盧泳忠找到了會客室,看見楊一品醫生正蹲與一中年婦人細心談話。 那女子很明顯是病人母親,緊張得握住拳頭,嘴唇發白,被一品好言相慰,漸漸鬆弛下來,一品又把實際情況向她解釋清楚,她落下淚來,喃喃道:「謝謝醫生。」 一品笑,「這次手術一共有七位醫生參與,連麻醉師及助手一共十二人,我不佔甚麼功勞。」 一名看護出來說:「張嬸,請過來看張妹。」 那張嬸匆匆趕去。 盧泳忠到這個時候才輕輕叫她:「楊醫生。」 「泳忠,你還在這,你不累?」 「我正想問你,你怎麼不累。」 「習慣了。」 「也不進食。」 「忽然想吃巧克力冰淇淋梳打。」 「我立刻帶你去。」 一品看他,奇怪,每次見他,他都彷彿高大一點,強壯一點,愈看愈舒服,愈來愈順眼。 「餵,」一品問:「你沒有擱下重要業務吧?」 「我是著名工作狂,所以才來了解你的工作。」一品不出聲。 「一品,你亦是醫生,明知故問。」 「其實,我從來沒想過要孩子。」 黎醫生勸說:「來日方長。」 「我甚至沒考慮過結婚。」 黎醫生點頭,「人人知道你事業心重。」 「可是,我不生孩子是我的事,被醫生斷定不能生孩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是不能,是不宜。」 一品嘆口氣,沮喪地低頭。 「一品,可是找到對象了?」 「彼此都有感覺。」 「他知道你的情況?」 一品點頭。 「那多好,了解最重要。」 「他喜歡孩子,我覺得對他不公平。」 「慢慢商議,彼此相愛,就有解決方法。」 「黎醫生,謝謝你的鼓勵。」 「享受目前,不要為將來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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