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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流金歲月 亦舒 7655 2018-03-13
製衣廠規模不大,老闆娘親自看店,吃午飯時聊起來。 “你同朱小姐很親厚。” “我們是中學同學。” “真是難得。” 南孫以為老闆娘誇獎鎖鎖難得,連忙說:“真是的,嫁到謝家,這樣飛黃騰達,一點不嫌老同學寒酸,我最最欣賞她這點。” 老闆娘詫異了,隨即笑,“我是說你啊,南孫。” “我?” “所以說我沒看錯人,你實在忠厚,堂堂正正大學生,有正當職業,卻念舊同這麼一個女子來往。” 南孫支吾以對,心裡不舒服,礙著她是老闆娘,才沒出言頂撞。 “這位朱鎖鎖小姐在社交界很有點名氣,南孫,你老實,不大曉得吧,有個綽號叫朱騷貨,很多太太為她次過苦,是個做生意的女人,你可明白?” 南孫看著老闆娘,“我管不到那些。”

“所以說你難得呀。” 南孫喉嚨像是塞了團棉花,顧左右而言他,“你瞧瞧這些鳳尾花布版,實在不敢相信下一季會流行這個。” 老闆娘一邊看樣子一邊說:“她在謝家並不得寵,不過女人身邊有個錢才狠呢,愛嫁誰便嫁誰,社會一向很奇怪,有什麼正義感,尊她們為傳奇性女人呢。” 南孫深深悲哀。 朱鎖鎖為她做了那麼多,她都不敢為她辯護幾句,為著不吃眼前虧,噤若寒蟬。 飯碗要緊呀,誰不是鑑毛辯色的江湖客,誰去聲張正義,鎖鎖會得原諒她的。 老闆娘總結:“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要當心啊。” 南孫擠出一個微笑。 心腹之交,也不過是這樣,自身的利益,才是第一位。 那個下午,南孫覺得人生沒有意義。 她想到祖母說過一千次的,彼得在雞鳴之前,三次不認主的故事。

她恨她自己,恨足一日。 第二天清早,還是起來了,往製衣廠開會。 廠方普遍使用電腦,南孫感到極大興趣,每次均參觀專家用電腦拼紙樣,當一個節目。 她同主管小姐很合得來,聊了幾句。 有位年輕人走過,打了個招呼。 主管小姐笑說:“那是我們經理,上任才三個月,已有幾項建設,人稱電腦神童。” 南孫聽是在聽,不甚為意。 “未婚呢,廠裡各部門小姐都有點心不在焉了。” 南孫笑一笑,專注地問了幾個問題才告辭。 她一向回公司午膳,長駐辦公室,這也是老闆疼她的原因,有時長途電話專在稀奇古怪的時刻打進來,有個可靠的、能說話的職員忠誠侍侯,說什麼都給客人一個好印象。 南孫根本沒有朋友。 時髦男女把午餐約會當儀式進行,南孫卻不甚族人之一。

與鎖鎖見面,也多數挑在星期六,以便詳談。 工廠電梯人擠,她退後兩步,給別人進來,南孫想,人人肯退一步,豈非天下太平。 她訕笑自己胡思亂想。 正在這個當兒,她聽見有個聲音輕輕地問:“……好嗎?” 南孫抬起頭,一張英俊的面孔正向她殷勤問候。 怕她沒聽清楚,他再說一遍:“奇勒堅好嗎?” 南孫呆住。 腦部飛快整理資料,過三分鐘才得到結論:“你!” 年輕人微笑,“別來無恙乎?”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南孫忽然覺得辛酸,竟沒有什麼欣喜之情。 電梯門打開,他倆被人潮湧出。 兩人站在行人道上。 南孫這才看清楚他,在骯髒忙碌的工廠區重逢,年輕人的氣質卻與櫻花樹下無異,同樣令她心折。

但是她呢? 南孫低下頭,這些日子不知道多憔悴。 她清一清喉嚨,“很高興再見到你。” “要不要一起……” “不,我有事,改天蔣。” 南孫說完,匆匆奔過馬路,截到一輛空車,跳上去。 車子開到一半,她才覺得毫無必要這樣狷介。 不過算了,生活中諸多打擊以使她成為驚弓之鳥,最怕沒有心理準備的意外。 朱鎖鎖聞訊惋惜地說:“不是每個男人豆像章安仁的。” 南孫傻笑。 “即使是,你現在也會得應付。” 過一刻,南孫說:“我都沒有心情。” “沒有異性朋友怎麼行。”鎖鎖不以為然。 南孫說別的:“家母問候你。” “那邊苦寒,她可習慣。” “不知道多喜歡,我做對了,她如獲新生。”

“你也是呀,看你,多能幹,個個錢見得光。” 鎖鎖永不介意嘲弄自身。 每次都是南孫尷尬。 喝完茶回家,屋裡漆黑,南孫開了燈,聽見廚房有呻吟聲。 她飛撲進去,看到祖母躺在地下,身邊倒翻了麵食,一地一身都是。 南孫大急,連忙去扶她。 “南孫,”老太太呼痛,“腿,腿。” 傭人放假,她不知躺在這裡有多久了,南孫慚愧得抬不起頭來,如熱鍋上螞蟻,速速通知相熟的醫生前來,一邊替祖母收拾乾淨。 祖母掙扎,“我自己來……” 南孫急痛攻心,手腳反比平時快三倍。 倘若有什麼事,她永遠不會原諒自己,與女友坐咖啡廳閒聊,叫祖母獨自熬過生死關頭,交天不應,叫地不靈。 醫生與救護車同時趕到。 南孫不怪他們臉上有個“這家人恁地倒霉”的表情,畢竟不久之前,已經來過一次。

幸虧老人只是跌斷腿骨,上了石膏,出院休養。 南孫震盪尚未恢復,伏在老人榻前,直說“是我不好,都是我,叫你吃苦”。一輩子沒同祖母說過那麼多的話。 老太太只得回報:“人老了沒有用,連累小輩……” 鎖鎖笑她們如上演苦情戲。 南孫時時叫鎖鎖回去,“你有應酬,請先走。” “我又不是老爺奶奶跟前的紅人,許多地方,都不叫我出場面,自己又不便到處逛,悶死人。” “是你自己要嫁人的,那時,某君當你如珠如寶。” 鎖鎖收斂表情,沉思起來,隔一會兒,才說:“有許多事,你看不到。” “沒想到謝宏祖會這麼老實。” 鎖鎖側起頭微笑,“你沒聽說他同瑪琳趙死灰復燃?” 南孫放下手中紙牌,一顆心直沉下去,“不。”

“真的。” “你怎麼辦?” 鎖鎖仍維持笑臉,“她肯做二房,我可與她姐妹相稱,趙家三小姐叫我太太,我不吃虧呀。” 聽這個話,南孫知道她不打算離婚,甚至不想追究。 鎖鎖放下牌,“二十一點,贏你。” 若無其事。 老太太這時在房中叫:“南孫,南孫。” 南孫答:“來。” 她扶祖母上衛生間。 出來的時候,鎖鎖已變話題,不願多說。 深夜,南孫送走鎖鎖,進房去看祖母。 以為她已睡著,但她轉過頭來,“南孫……” 南孫緊緊握住她的手,盡在不言中。 老人復元得這麼快,已經不容易。 天色灰黯,天亮也同天黑差不多,鬧鐘專會作弄人,好夢正濃,被窩正暖,它卻依時依候丁零零地一聲喝破人生唯一的美景良辰。

南孫老覺得鬧鐘的聲音不但惡、狠,而且充滿嘲諷、揶揄,像那種勢利眼的親友,專門趁閣下病,取閣下的命。 鎖鎖大概一早看穿了,所以才不受這種瑣碎的鳥氣。 她聽見祖母咳嗽聲。 “起來啦。”近來她時常這樣問候孫女。 南孫連忙掛一個笑臉,捧著一杯茶過去。 “你準備上班吧,不必理會我。” 南孫看著窗外,對面人家也開了燈,這樣天黑做到天亮又做到天黑,人生有什麼鬼意思。 南孫等女傭開門進來,才取過大衣披上,經過上次,她再不敢叫祖母獨自待在家裡。 大衣倒是鮮紅色的,輕且暖,是鎖鎖之剩餘物資。 電話鈴響,南孫覺得詫異,這種尷尬時分,連公司都不好意思來催,是誰。 她取過話筒。 “南孫?”

是阿姨的聲音,南孫打一個突,心中念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是黑心,不吉利的事也該輪到別家去了吧。 她清清喉嚨,“阿姨?” “是,南孫,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南孫苦笑,真難置信這上下還會有什麼好消息。 “南孫,你母親要結婚了。” “嘎!” 南孫手一鬆,電話掉下。 她,連忙拾起,把耳機壓得貼實耳朵,生怕走漏消息,“什麼?” “你母親婚後會留下來入籍,暫時不回來了。” “她要結婚,同誰?” 這時祖母業聞聲慢慢走出來。 “同男人,一個很好的中國男人,現在由你媽媽跟你說。” 南孫睜著眼睛張著嘴,錯愕得像是吃了一記無名耳光。 不可思議! 母親的聲音傳過來,清晰、愉快、大方,根本不似同一個人。

她說:“南孫,你會不會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南孫傻掉,這些年來,她一直希望母親有她自己的生活,不住地鼓勵她,沒想到效果竟然這樣大好,在四十五歲高齡,丈夫去世材一年,竟要再婚。 “南孫?” “我要陪祖母,走不開。”南孫有點心酸,有點妒嫉,有點生氣。 誰知母親竟討價還價,“你也是我的女兒呀。” “我想我還是同阿姨講的好。” 阿姨的聲音又回來,“南孫,我們還以為你會雀躍。” “對方是什麼人,利口福的大廚?” “南孫,南孫,南孫。” “我有權知道。” “你不恭喜你母親?” 南孫定一定神,拿出她的理智來,“我很替她高興,太好了,詳情如何,盼她寫封信來告知。” “她還是盼望你過來一次。” “不行,祖母最近有次意外,我得陪她。” “沒聽你說過。” “我怕你們擔心,才沒說起。” “我們想一個折衷的辦法。” “我真的為母親高興,代我祝賀她。” “得了。”阿姨慧黠地笑。 “我趕上班,再見。” 南孫掛上電話,看著她祖母。 蔣老太像是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接受得比南孫好,只是略現詫異。 南孫說:“不要緊,還有我。” 她挽起公事包,出門去。 在地下鐵路中,南孫才真正歡喜起來,果然是好消息,母親並不姓蔣,閨名也不叫太太,她是一個人,有血有肉有靈魂,自丈夫去世之後,合同終止,她已不是任何人的妻子,那個身份已告完結,有什麼理由再叫她繼續為蔣家服務。 人們的思想仍然太過迂腐封建,仍愛看到他人吃苦,但凡自救的人,都被打入奸狡無信類。 到了公司,南孫忍不住,第一件事便是撥電話給阿姨誠心誠意再次恭賀母親。 這次她聽見阿姨在一旁說:“是不是?我知道南孫,她有容人之量。” 南孫長長吁出一口氣,整天隱隱掛著一個微笑。 下午天下起雨來,她要出差,滿地泥濘,又忘了帶傘,也沒有使她情緒低落。 即使與布商爭執,也是笑吟吟,令對方摸不著頭腦。 至少家裡有人交了好運。 她吹起口哨來。 老闆娘在等她。 “南孫,快過年了。” “是,”她脫下大衣。 “六點了,你也該回去了。” “回去也沒事做,難道八點正上床不成。” “南孫,這些日子來,你使我明白什麼叫得力助手,用你一人,勝過三人。” 南孫出來做事雖然沒多少日子,也明白行規,資方自動激賞勞方是絕無僅有的事,除非,除非有人要收買人心,待手下死心塌地的做。 這是間中小型廠,請人並不容易,老闆姦,伙計也不好纏,她使這樣一個險著,也劃得來。 當下南孫只是禮貌地微笑,不露聲色。 “有人告訴我,孫氏製衣要挖你過去。” 南孫不出聲。 “我聽到這樣的消息,一定同你談一談才甘心,外子說,你不怕蔣小姐取笑,我同他說,蔣南孫不是這樣的人。” 南孫莞爾。 “過年我們發三個月薪水給你,南孫,你也知道母親經濟尚未復蘇……” 老闆娘一直不停地說了二十分鐘,南孫永遠不會遺忘她的好口才。 這種老式的廠家無異夠人情味,但天長地久,還是管理科學可靠。 孫氏製衣廠一切上軌道,系統井然,不需要老闆娘同下屬有八拜之交,工作一樣進行順利。 過了年,南孫決定往高處。 鎖鎖帶孩子到歐洲去逛,南孫便托她去看新婚的母親。 鎖鎖笑說:“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所以更是意外之喜,我一定替你辦到,外加送一份大禮。” “還以為對像是唐人街鰥夫之類,做夢都沒想到是倫大帝國學院機工教授,而且從來沒有結過婚,真正所有的眼鏡全掉地下。” “好像只比她大幾歲。” “大三歲。” “令堂其實保養得不錯,就是打扮上差一點。” “苦哈哈過日子,未老先衰才真,老太太箱底的舊衣料不要了,丟一塊出來給她……看上去像太婆。” 鎖鎖沉默,過一會兒說:“所以,無論人們怎麼看我,我做人,全為自己。” 南孫取出照片,“來,這是他們。” 照片裡的中年婦女容光煥發,好好地打扮過,穿著文雅而時髦的新裝,與面貌端正的伴侶恰是一對。 鎖鎖笑說:“世界上充滿了傳奇。” “不知老太太怎麼想,她待我母親,原本毋須這樣刻薄。” “但你原諒她。” 南孫反問:“有嗎?我並不愛她,我只是盡責,像逐個償還債務,並不涉及感情,我姓蔣,跑不掉。” 鎖鎖說:“老人也有老人的苦衷。” “真不過癮,這世界渾沌一片,還是小時候看的電影好,人物忠奸分明,就差額頭沒鑿著字,而且善惡到頭終有報。” 鎖鎖笑,“我是壞人,最怕報應。” “壞人,把你的近況說一說。” “多謝你的關心,近況不錯。” “謝宏祖怎麼了?” “謝君在我心中所佔地位,並不是很重要。” “聽,聽,這是什麼話。” “將來你會明白的。” “先知,你幾時回來?” “三五七個月。” 蔣氏祖孫過了一個極其清淡的農曆年,南孫買了水仙,熏得一室馥郁,她坐在客廳中磕玫瑰瓜子看電視,累了倒頭睡一會兒,起來扶老太太在附近吃館子,並不怕女傭放假,十分優悠。 南孫暗地裡留意祖母神態,倒也佩服她能屈能伸。 唯一上門來拜年的是教友。 南孫迴避在房間看愛情故事,要緊關頭,仍然落下淚來,萬試萬靈,在現實生活中,有淚不輕彈的時代女性,感情寄託在小說裡頭。 渴了躡足出去找茶喝,聽祖母同朋友說:“……還有一點點老本,再也動不得,是孫女的嫁妝。” 南孫聽了十分感動,可見她在老人心中是有點地位了,但,嫁給誰呢,她不禁苦笑。 教友走了之後,南孫出來活動,祖母午睡。 三日公眾假期悠悠長,南孫有些坐立不安,巴不得立刻去履新職,做得筋疲力盡,死得興高采烈。 電話鈴響,南孫希望那是母親。 “蔣南孫小姐。” “我是。” “我叫王永正。” 南孫腦子有點生鏽,想不起這個人,“請問王先生是哪裡的?” “我們在享汀頓公園見過一次,後來在東方成衣電腦部看到你,在電梯中寒暄過,記得嗎?” 南孫在家休息了幾天,睡足了,精神比較鬆弛,因此笑問:“我知道,你是那牽大丹狗的青年。” “那條大狗不是我的。” “多巧,奇勒堅也不是我的。” “那是你阿姨的,是不是?” 南孫驚異了,“你怎麼知道?” “後來我在公園,又見過她幾次,我們談得蠻開心,可惜她沒有把你的地址告訴我。” 南孫笑了幾聲。 “貴公司也不肯把你住宅電話公開。” “那後來是怎麼找到的?” “我苦苦央求公司電腦部主管蔡小姐。” “啊,她。” “蔡小姐說,假期後你要到孫氏上班。” “已不是秘密了。”南孫知道蔡小姐說的斷不止這些。 “放假也沒有出去走走。” “哎,樂得坐家中享清福。” 他那邊遲疑一會兒,千辛萬苦找來的電話號碼,不捨得一時掛斷。 南孫則很久沒在電話中漫無目的地閒聊,感覺新鮮,像是時光倒流,回到少女時代。 “人山人海,不曉得往什麼地方擠。” “外頭人來到本市,都這麼說。” “你雖是本地人,我保證你沒有擠過年宵市場。” “太大的挑戰了。”南孫笑。 “今晚我來接你如何,我不會輕易放棄。” “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情形,我要陪祖母,不放心留她一個人在家。” “府上可方便招呼客人?” “舍下地方淺窄。” “你們都這樣說。” “或許開工時一起用午飯?” 王永正輕笑,他當然知道南孫在推搪他。 “我稍晚再問候你。” “歡迎。” 南孫放下聽筒,伸個懶腰。 王永正固然是個好青年,但有什麼是毋須付出代價的呢?南孫看著自己的怪模樣,不禁笑出來,她穿著不知年膝頭部位已經爆裂的牛仔褲,父親的舊羊毛襪,睡衣上截當襯衫,嫌冷,扯過祖母的絨線圍巾搭在脖子上。 她不是不想為悅己者打扮,但最悅她的是七彩電視,下班以後,她只貪圖舒服至上。 當初遇到章安仁,世界還要美好得多呢,轉眼間,他成為她生命中最醜陋的回憶。也許,過十年二十年,待她事業有成,經濟穩定的時候,她會投資時間精神,再度好好戀愛一次,但不是現在,現在她決定做一些收穫比較大的事。那人約是有可能,越要避開。 南孫想到美國一位專欄女作者貌若幽默,實則辛酸的文章:“回顧我的獨身生活,像在森林中度過,盲目地自一隻野獸的手臂傳到另一隻,不復回憶,最後如何與一個很多時候看上去似卷尾猿的人在一起,還領了婚姻牌照。我的戀愛生活不是混沌的宇宙,而是進化小徑。我錯了許多許多次,但同一錯誤從不犯兩次,像一切進化論,我的也自底部開始……” 南孫曾為這篇報告笑出眼淚來。 章安仁不是不像一條蛇的。 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 南孫覺得每個人都有負面,正面越美,觀者越是擔心另一面的真貌。 祖母說:“有人找你,為什麼不出去?” 南孫笑著搖搖頭。 “我可以叫戚姐妹來陪我。” 南孫拾起雜誌。 “年輕人出去走走才好。” 南孫輕輕說:“我不年輕了。” 蔣老太太有點難過,她也知道,多多少少是為著她,南孫才犧牲了社交活動,這個曾經被她歧視的孫女,竟這樣愛她。 老太太心中惶然。 南孫連忙說:“我替你拿南瓜子來,鎖鎖送的松子也甘甜。” 祖母低下了頭。 “還有自製酒釀圓子,你看鎖鎖,自己不過年,卻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才走。” “若有機會,要好好報答朱小姐。” 南孫說;“鎖鎖是那種難得的全天候朋友,”也不管祖母聽懂沒有,“我成功,她不妒嫉,我委靡,她不輕視,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傍晚,電話鈴又響。 蔣老太太說:“若果這是找你,不妨出去,孫姐妹就要來了。” 南孫苦笑,現在還有生命不夜天,不貳臣,叫你不去,馬上叫別人,誰沒有誰不行,誰還害相思病。 老太太接聽,誰知卻聊起來了:“是,我是南孫的奶奶,你是北方人?很少聽得一口這樣好國語,行,我聽得懂,我很好,謝謝你,你來約南孫?好極了,半小時後來接她,可以,可以,再見。”竟一言為定,掛了電話。 南孫瞪大雙眼,“這是誰?” “一個叫王永正的年青人。” 南孫怪叫一聲:“你代我答應了他?” “是呀,人家已是第二次打來了。” “但我要洗頭沐浴化妝換衣服,三十分鐘怎麼夠?” 祖母打量她,“這倒是真的,你自己看著辦吧。”說罷回房間去了。 南孫先是頹喪地坐著,看著鏡中蓬頭垢面的自己,後來嘴角孕出笑容,當然不是為王永正,而是為祖母,人家祖孫一開頭就有感情,她們卻要等到二十餘年後。 但,遲總比永不好。 南孫跳起來,往蓮蓬頭下洗刷,她仍然留著長發,已沒有時間吹乾,只得濕漉漉垂肩上,取過牛仔褲穿上,發覺自己胖了,拉鍊拉不上,狼狽地換上沒有線條的絨線裙,才擦口紅,門鈴就響起來。 南孫實在怕老太太對王永正說些足以令他誤解的話,就這樣跳去開門。 門外站著老太太的教友及王青年。 四人一輪寒暄才分頭坐下。 王永正穿著燈芯絨西裝,一表人才,南孫想,同他走出去真是挑戰,旁人一定會想,這樣好看的男人的女友卻不怎麼樣。 她打開王永正帶來的巧克力,老實不客氣地吃起來。一方面王永正也看著南孫發呆,這已是他們第三次見面,這女孩子不住令他驚異。 第一次,在外國,她一腳泥濘,破褲,面孔卻似拉菲爾前派畫中女角,濃眉大眼長發,象牙般皮膚,彼時滿園落花,她舉腳踢起小徑中花瓣,給他的印像如森林中精靈。 第二次,她穿著標準套裝,全神貫注與電腦打交道,肅穆的臉容有一股哀傷,野性長發盤在腦後,但他還是一眼就把她認了出來。 然後是今天。 她身上還有藥水肥皂味道,清醒活潑,頭髮用一隻夾子束起,嘴上有一點點口紅,看上去心情比較好,選擇巧克力的時候,大眼中有一種天真的渴望與貪婪,糖在嘴裡融化的時候,她微瞇眼睛享受,就差沒唔的一聲。 王永正心想:就是她了,必要時死追。 他見過太多才三分姿色便到處申訴同性都妒嫉她的女子,他有點倦了,難得見到一個不搔首弄姿又真正漂亮的蔣南孫,他不笨,決心抓緊她。 兩位老太太坐在年輕人當中,也不好說話,於是孫姐妹搭訕說:“我們到房間去禱告。” 小小客廳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王永正說:“你祖母很可愛。” 南孫抬起頭一想,“是的。”以前才不是,但磨難使她們長大成熟老練,凡事都不大計較了,並且肯努力叫旁人愉快,即使略吃點虧,也能一笑置之。 不久之前,她同她祖母都不可愛。 南孫笑了。 這一抹不久會出現的神秘笑容,也使王永正著迷。 “要不要出去走走?” “QuoVadis?” 王永正一怔,用手擦鼻子,興奮莫名,他知道找對了人,蔣南孫永遠不會叫他沉悶。 “你不會到我寓所去坐坐吧?” 南孫側頭想一想,“為什麼不,總比在街上亂擠的好,你看上去也像個大好青年。” “請。” 兩人走到路口,南孫就叫扒手光顧了,她根本沒察覺荷包不翼而飛,一轉頭只看到王永正同個陌生人辦交易,剛在詫異,看見王永正取到了一隻似曾相識的皮夾子,突然驚醒,才發覺手袋已被打開。 王永正笑吟吟把荷包還她。 南孫覺得被照顧真正好,索性乖乖尾隨王永正身後,她感慨地想,天涯海角,就這麼去了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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