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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春分

北落師門 侧侧轻寒 9574 2018-03-13
春分(一) 這次分離,比我所能想像的還要久遠。 我常常在半夜裡出了內宮城,坐在步天台的邊沿,看自己腳下深不可測的距離。雪花落下去,飄得緩慢。 我以為她就會回來,在我的身後叫我小弟弟,可是她留給我的只有等待,沒有期限。 直到我沒有力氣再捱過某一年最寒冷的那場雪,我才對自己說了實話,她不會再來了。她不會喜歡這樣的世界,不會喜歡名義上是皇帝,事實上卻這樣無能的自己。我現在只能忘記,把我少年的最後一點柔軟,用來忘記她。 她永遠不會再來了。 那個雪夜我終於夢見她。 不是夢見與她離別。我夢見我的手指穿過她的長發,觸摸到了她的脖頸,溫熱而柔軟,像一只狐狸的手感。我用指尖滑下,細細地點數她的脊椎,在血肉下,微微突起的堅硬,一節,一節。

醒來時,夢裡一切都是模糊,所有的細節都已經遺落。 我把雙腿曲起來,臉埋在膝蓋上,想放縱自己痛哭一下,那些眼淚卻迅速被錦繡龍紋吸了進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似乎只需要一覺醒來的時間,我就必須長大。 也可能,只是我自己以為自己已經長大。 直到五年後,天聖八年。 那一年的杏花開得異樣熱鬧。往窗外看去,滿眼都是如雪如霧。禁苑裡春寒料峭,整個大內似乎都因為這喧鬧的艷麗景色而有了生氣。 到了崇政殿,伯方馬上就上來禀報:“皇上,秘閣校理范仲淹來好久了。” 他並不敢多看我,雖然他一直都還在我身邊,但五年前那一天之後,我除了無關痛癢的話之外,再也不和他說別的。 其實我現在,沒有能說什麼話的人了,反正這樣也不會讓我覺得不舒服。

我點頭,說:“讓他進來說話。” 范仲淹馬上到我前面來。他五官長得過分端正,又規規矩矩留了三絡鬍子,眉心由於常皺著,深深一道豎紋,顯得古板老成已極。 我笑道:“今日可是你的大日子。” “謝皇上。”他叩謝。 范仲淹在去年經由資政殿學士晏殊舉薦,任秘閣校理。 注意到范仲淹,是在去年年冬至,我率百官給母后上壽時,范仲淹上折力言其非,我背人把奏摺在火爐子裡燒了,沒有聽從。 可惜他不識什麼時務,後來居然又向母后上書請求還政於我。晏殊怕受牽連,連忙與他分道揚鑣。 在朝廷這樣明目張膽得罪了太后,我如何能保住他? “到河中府任通判之職,朕不是貶黜之意,你要明白。這比你在秘閣做校理累遷要好。”

“是,臣明白。”他自然也知道我的意思。 “你在地方上能做出政績的話,將來在朝廷中我就能大力提拔起用。你可自己多加勉勵。” “是,臣遵旨。” 等他走後,我起來在宮牆邊隨意走動,聽到外面一片喧嘩聲。 “據說近日天氣回暖,城南的杏花開得云霧一樣,滿城都是去賞花的遊人。”伯方在我身後說。 “反正下午無事,我們也學人踏春去吧。”我那天不知道哪裡來的興致。 宮門口的人對微服的我們視而不見。只有兩個禁軍護衛遠遠地跟在我們後面。我現在出宮雖不敢頻繁,但偶一為之,母后權當作不知道,而後局的人也只能例行公事在旁邊勸諫幾句而已。 我依然尚未親政,宮中的事情並不太多,母后也知道我這大把精力是無法在這樣的宮城裡消磨的,或者她也是以不反對作為默許。

也許人生就有所謂的命中註定吧。 我以後的很多事情,未必就不是那些杏花改變的。 只是當時,卻全然不知。 出城到郊外,越是往南,杏花開得越發濃烈,那些花瓣象冰綃裁剪碎了,輕不勝風,我的袍袖一動,花瓣就在氣流中輕慢旋轉著撲到我懷中,落了一身的胭脂瓊瑤。 春日的陽光溫煦,照在身上,柔綿溫軟。 真好的天氣。 滿山野都是花,看去只有一片紅粉。遙目遠觀,前面還是蕊朵鮮明,最遠處,連顏色都看不分明,只有隱約的一些花意在。好像天底下只有一片粉紅的顏色沉澱下來,深深淺淺,綿延到最盡頭。 花下游人都被太繁盛的色彩遮住,只有偶爾才有一角衣裳在緋紅的間隙中一閃而過,又馬上淹沒。 “居然會有開得如此熱鬧的花!”我感嘆。

伯方忙在後面說:“皇上聖明,天下祥瑞……” “這杏花開關祥瑞什麼事。”我立即止住他說話,看前面就是個短亭,便說:“我進去稍坐一下,你也歇歇吧。” 才發現亭後是股小小清泉,有個女子在水邊接水。 我剛好也覺得口渴,隨口就說:“伯方,弄點水過來。”一邊漫不經心地掃了那女子的後背一眼,發現撒在她淡綠春衫上的頭髮,不像一般姑娘那樣整齊濃密,居然薄薄地,長短不一。 我覺得這頭髮讓我的記憶裡有些東西觸動厲害,突兀地,一些元宵的火艷艷地燒在眼前。 那個懷抱,白蘭花的香味。 我的呼吸突然無意識地急促起來。 那個女子端著一葉水回過頭,眼睛在我身上一掠。 在她這短短一剎那的流眄間,我卻像失掉半世年華。

那些步天台上的風,突然又呼嘯而來,在這樣春日的繁花中,攪得我十四歲以來的日子分崩離析。 所有過往一切,錯亂地在我面前閃現,我頰上的溫暖觸感,她狠狠撞在我右肋上的膝蓋,燈火前她透亮的嫣紅臉頰,撲在我身上時那些迅速被火吞噬的漂亮花邊,在污泥中抓住的她的手指,隔著碧紗的輕語,她笑起來時狐狸般的眉眼,高高在天的璀璨煙花下,她的臉,紅色,綠色,黃色,紫色。 五年,在御溝的雨中我們分離,就像永別,我再也沒有見到她。我覺得我已經迅速脫離了少年時代,再也沒有力量上那樣寒冷的地方守侯,可是她依然是那樣的容顏,就像停止在我十三四歲裡的,孩童時無知的夢想。 她看見我了,神情不定地遲疑了許久,終於詫異地問:“難道是你……”

伯方忙在旁邊低聲說:“皇上。” “天啊……小弟弟一下子這麼大了?”她又驚又喜:“我都忘了你會長大!以前我離開時你才十三呢……” “十四。”我低聲提醒她。 你可知道我在步天台上等待了你多少年,才長成現在的模樣。 “你是不是在怪姐姐都不去看你?”居然還是以前的口氣,以前一樣的微笑,眉宇清揚地看著我。 這眼睛讓我想起了很多東西。 眼前這如花容顏,是我年少時豁出命來喜歡的人。 那永遠都是年少輕狂才有的剜心之舉,我這輩子大概也只能是為了她那一次。在這麼久遠的等待中,當時悲哀的疼痛勉強已經結了不能觸碰的疤痕。可是現在,這不期而遇又扯開了一道口。 胸口一涼,原來是她託在右手的水在她激動的說話中濺到了我的衣服上。她忙用左手為我去撣水珠。

其實已經滲進去了,沒有用了。 但是我忘了提醒她,我只顧貪婪地看她的容顏,沒有變,她似乎只是過了幾天,什麼都沒有變,而我,似乎也只有過了幾天,也依然還是那個小孩子,依戀地讓她在自己的胸口輕拍。 那樣的眉眼,只有她一個人擁有的,現在,終於又出現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要喝水嗎?”她把左手的小荷葉托起來,笑吟吟地問我。 我伸手要去抓她的手腕,想要告訴她點什麼,關於,我終於長大,關於我的等待。關於我再也不想讓她離開。 她卻眼睛一轉,看向我的身後,對那裡說:“你去了好久啊,有摘到嗎?” 我回頭看,原來是趙從湛,他看見我了,馬上跪下叩見。 我示意他起來。她把荷葉遞到我手裡,輕輕走到趙從湛身邊,很自然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把他手裡一枝杏花取了過去,在鼻下輕輕地聞了一聞,抬頭向趙從湛淺淺微笑。

然後才轉頭看我,笑道:“我的珠子在水里泡太久,勉強送我回去後就壞掉了,好不容易恢復,居然已經過了這麼多年,落地處又不是皇宮,剛好落在一家酒樓的銀櫃旁邊,被當作小偷送到開封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狼狽……最後只好報了從湛的名字救我。”她向趙從湛微笑。 趙從湛忙低頭再向我行禮。 “現在由從湛出資,我在安福巷----就在蔡河雲騎橋畔,買了小院在養花呢,京城很多名種都是從我手里傳出去的,有空來看我吧?”她在薄薄的陽光裡,對我言笑嫣然,一邊卻輕輕挽住趙從湛的肩,輕聲說:“還有……我們常常一起出去,都已經鬧得滿城風雨,我大約會沒人要了,何況從湛又是我的出資老闆,以後算帳太麻煩,乾脆就成親算了。他已經擬折上報朝廷了。”

她表面上漫不經心說著,暗暗卻透著說不盡的歡喜與羞澀,聲音怯軟溫柔如此時糾結在趙從湛肩上的髮絲。 我坐在一天的杏花融暖春色裡,看她對著趙從湛的淺笑。陽光打在她的滿身,太過刺目,我眼睛一時承受不住,轉過去看她身側的花。 這些杏花斜裡橫裡繚亂,顏色妖艷媚人,幾乎迷了眼睛。其實它開得這樣美麗又有何用?不過一半隨了流水,一半隨了塵埃,何曾停留在了誰的浮生? 回到崇政殿,在這樣陰暗的地方,我才覺到了心裡的悲哀。 原來我們的重逢,已經遲了,她就要為人妻,以後……為人母。 年幼的時候,我痛恨自己沒有力量保護她。那麼現在呢? 是命運不我顧嗎?居然注定是求之不得。 叫人把趙從湛的折子揀出來,仔細地看了一回,真的要納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為妻。 太祖的一支雖然已經旁落,趙從湛也還未封侯,但是,娶一個民間普通女子為妻,還是很驚駭世俗的事情。我提起朱筆,看著那兩個字。艾氏。我都忘了她姓艾了。如果今天我沒有出去,沒有見到她,我這一個準字是一定會落下去了。 宗室的婚配,沒有皇帝應允,是不能嫁娶的。 我只要一落筆,他們就永遠是分飛。可是,這個折子,他們已經親口對我說起,我能怎麼反對? 但要把她親自許給趙從湛,我又要如何下筆? 始終還是把朱筆擱下了。 準,還是不准,以後……以後再想吧。我現在承受不住。 那天半夜突然驚醒,才聽到窗外春雨纏綿,象敲打在心上。 醒在這樣的暗夜裡,又開始用手指第無數次地在錦被上畫她的樣子。我明明沒有意識,可是也能絲毫不差。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忘記她的樣子,熟悉無比的,微揚的眉梢眼角。我曾經無比喜歡的狐狸。波光蕩漾,眼神跳躍。 平生第一次愛上的人,像用最鋒利的刀刻在我心上的痕跡。 她要嫁人,我有什麼辦法? 她與我的離別已經是很多年以前了,她的記憶裡,我始終是小弟弟,她從來也沒有對我說過什麼。 我那時孩子氣的依賴,現在還翻出來幹什麼? 在我最孤單的時候,她陪伴了我。可惜在她需要陪伴的時候,守在她旁邊的是趙從湛。我是年紀最不適當的時候出現在她的生命裡。 在這樣死寂的暗夜裡,我用力要揮開自己心裡聲嘶力竭的那些念頭,也許我難過只是因為得不到。只是因為小時侯最想要的東西沒有到手,所以難過。僅此。 可是,我沒有辦法安慰自己。 我本以為我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等待一個掌心的小孩子了,我以為我已經足夠成熟到可以面對一切。可是,我心裡一直還留著一塊沒有長成,固執地封閉在灰塵間。等待一個最簡單的契機,只要她輕輕一個眼神流轉,我就撕心裂肺。 原來穿過身邊那樣多的嬌媚花朵,我依然還是那個夜裡,羞怯地偷偷親吻那縷髮絲的孩子。 從空蕩蕩的殿裡披衣出來,在我們曾經坐過的簷下朱欄,一個人坐著。看這些紛亂的雨點,雨線筆直地自簷頭一絡絡垂下來,斷了,又連上,再斷開。 第二天母后突然請我去崇徽殿一敘。 “是私事,不便在朝堂上說。”母后對我說。 我點頭,說:“大娘娘吩咐吧。” “我哥哥與我雖不是親生同胞,但我父母早亡,若沒有他帶我到京城,我也沒有這樣的際遇。他小女兒也到出閣的年紀了。” 我點頭微笑:“不知有哪家是大娘娘中意的?” “太祖皇帝的子孫中,不是還有幾位未結秦晉嗎?我侄女溫柔婉約,知書識理,斷不會辱沒太祖門楣,這也是示以對太祖一支的禮遇。皇上覺得太祖一支的幾個子弟,哪個比較好?”母后又問。 眼看母后是不容我反對了,我綻開笑容,表示很高興這喜事:“父皇當年曾說過,趙從湛的人才學識在皇族子孫中算是最出類拔萃的,朕覺得他為人雖稍嫌拘謹,不過守禮本分,又是嫡長,與朕的表妹相匹配,定是佳偶。” 母后沒料到我居然會提議太祖一門的嫡長孫,詫異地微笑。 “趙從湛倒是個不錯的人,皇上真是有眼光。”她回頭對內殿承製楊懷吉說:“到儀元殿召趙從湛過來。” “那以後的事就是大娘娘做主了,孩兒先回去了。”對母后行禮出去。 我出了崇徽殿,抬頭看見雨後的天空清朗高遠,雲薄得絲絮般。 我不覺就微微扯了一下嘴角。 春分(二) 蔡河雲騎橋畔安福巷,幽巷小院。新漆小門。 我曲起兩個手指敲門。 開門的是個五十來歲的僕婦,看見陌生人,警覺地問:“你找誰?” “艾姑娘是在這裡嗎?”我的視線從她的肩上越過,落在園子裡一個女子身上。她聽到我的聲音,回頭看我,然後驚喜地把手裡的花草一丟,從畦徑中跑過來,想用她滿是泥污的手抓住我的手掌,但頓了一下又放棄了,看看我身後,失望地去旁邊的池子裡洗手,問:“不是從湛帶你來這裡的嗎?” 我盯著她在水中顯得雪色晶瑩的十指,她漂亮粉紅的指甲,說:“不是……他沒有來,現在在母后那裡。” “那就是聽到我的名聲,所以過來的?”她有點得意地擦乾手,拉我到園子裡去,給我看滿園的花草:“不錯吧?從湛贊助我本錢,我養花,才兩年,現在有些品種已經是千金難求了。我本來在家裡就是學這個的哦。” 她伸手去輕輕地撫摩那些盛開的蘭花鮮潤的花瓣,狡黠地朝我微笑:“像這些,你們這裡都是沒有的,我騙人了,說這是海外的。不過我把它處理過了,不然被你們繁殖下就糟了。” “你們那裡的花?”我低頭去看那些開著羽毛般唇瓣的蘭花。 “這是鵝毛玉鳳蘭。”她介紹。 “你們那裡一定很美。”我隨口說。 她笑:“美甚麼啊,全都是廢氣污水垃圾,上班奔波,下班無聊。所以我寧願到這裡賣花了。反正宋朝已經連牙刷都有了。” “你不是要嫁給趙從湛嗎?那以後就是誥命夫人了,這些花以後怎麼辦?” 我看她額上細密的汗水,試探著伸袖子幫她去擦,她也沒有在意。 待我幫她擦完,她才說:“他是他,我也要有自己的事情,找個好老公嫁掉固然重要,將來的變故卻誰都不知道。” 的確,將來的變故,誰都不知道。我微笑著想。 “啊,對了,小弟弟,你一定要幫我看一下!” 她拉我到旁邊的屋子去,把櫃子打開,捧出一疊紅艷豔的衣服來:“嫁衣是做好了,可是,沒人幫我看好不好……”她低聲竊笑。 我知道她是難以正式穿上這嫁衣了,所以心情非常好,點頭微笑:“好啊,穿上看看。” 她抱著衣服跑到屏風後,然後又把頭探出來警告我:“不能偷看!” 我把頭轉向外面,過了一會,聽到窸窸索索的聲音。 我忍不住回頭看,在屏風後,隱約想像她在輕解羅裳。 淡紫色的衫兒,紫底碎白花的百褶裙,白色繡青蓮的羅帶,細白麻的內衫。一一除下。 然後穿上大紅吉服,原本可以飾以翟鳥,但現在因為尚未嫁入,只是披了金繡霞帔,並未有文繡重雉。把那些長長短短的頭髮全都盤成雲鬟。 她出來站在我面前,帶點羞怯地展示自己的嫁衣,微笑看我,問:“怎麼樣?” 我的心急促地跳起來,彷彿她是我的新嫁娘,從今後要與我偕老。 慢慢走去,伸手去幫她整花鈿,低頭看她,她的臉被紅色的衣服映得紅紅的。 我在她耳邊,輕聲問:“為何要嫁給趙從湛?” 她微抬頭看我,微笑說:“他相貌這麼好,才華出眾,性子又溫和。何況我在這裡,一直都是他幫著我的,呵護照顧……去年冬天,我生了一場重病,身體一直虛弱。從湛每天都從家裡給我熬好藥帶來,有一天下大雨,他為避雨而跑著進來,鉤到門檻摔倒,膝蓋鮮血淋漓,可是他抱在懷裡那罐藥居然一滴都沒有灑出來。我知道後狠狠罵了他一頓,他也只是陪笑。我知道以後我再也遇不到這樣的人了,即使在我們那裡,我也再遇不到這樣的人。” 她抬頭向我一笑,“所以就決定把自己嫁出去。況且除了他,我在這裡還能有其他更好人選嗎?” “難道我不是一個?”我盡量輕描淡寫地問。 她呵呵地笑出來:“小弟弟,你終於也學會開玩笑了。你以前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她伸手來揉揉我的頭髮,似乎我還是十三歲時的小孩子一樣。漫不經心地笑道:“我才不會和三千個女人搶一個小弟弟哦。” 為什麼會是玩笑? 難道我始終是那個長不大的,停留在你記憶中的小弟弟嗎? 心裡突然一股怒氣沖上來。 她卻牽著我的手說:“小弟弟,姐姐求你件事。從湛他其實一直都在等待機會遠離朝廷……我們已經商量好成婚後離開京城,以後在一個山水清幽的地方詩書消磨,養養蘭花。你就成全我們?” 原本,這是很簡單的事情。可是,因為她在說他們以後的事情,所以我不自覺就冷冷地出口:“恐怕,我沒辦法成全你們。” 她帶著笑,用手把幾絡細發抿到耳後,微微偏著頭看我。 我淡淡地說:“母后要把侄女嫁給他,現在已經召他商量了,只等詔書下來,大約就要成婚了。” 她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良久,雪融化一般慢慢消失,蒸發殆盡,臉上的肌肉卻開始微微抽搐。 我忍不住叫她:“艾憫……” 還未說出什麼,她已經倒了下來。 我把她架到桌子邊,給她倒茶,茶水因為手的顫抖灑得滿桌都是。 一連灌她喝了四杯,她才出了氣息。 她把眼睛乾澀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問:“太后的意思?” 我點了下頭。 她慘然說:“這樣。” 其他,再沒有什麼話。 我低聲說道:“或者,趙從湛會以實相爭……” “何必……這也是好事。他所求的不過是人生與家人平穩,我又何必耽誤他。”她恍惚著頓了好久,又說:“他一族人的命運全就係在這上面了……得太后垂青,以後便不用過這膽戰心驚的日子,但若為這事抵觸了太后,他們一家以後,就更難以容身了。他把家人看得最重,我是知道的。” 我看她沒有人色的神情,心裡害怕極了,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腕冰涼,微微顫抖,卻觸不到脈搏的跳動。 心裡突然被人猛捶了一下,悲哀兇猛地向我撲過來,耳邊幻出無數的嗚咽。 我那輕輕一句話,到底能改變什麼事情? 而她居然平靜下來了,低聲說:“何況,即使從湛與我真能在一起,我以後又如何面對他的家人?”我看著她,不知如何說話。 她木然地站起來,示意我回去:“你幫我對他說一聲,我過不慣這裡想回去……所以要悔婚,對不住他了。” 我照她的意思走到門口,然後她伸手把門關上,我聽到她重重靠在門上的悶響,我站在門外,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清脆的一聲撕裂,那聲音尖銳,讓我心猛地一跳,彷彿那撕裂聲是從我身體里傳出的一樣。 我用力撞開她半閉的門,她就靠在牆上,閉眼伸手到領口,撕扯紅色嫁衣的繡沿,那晚霞狀的衣服是輕容所製,生生地裂了數道大口子。整件紅色嫁衣,全就毀了。 我此時心裡一陣翻湧,撲上去抱住她。 她茫然地沒有掙扎。 可我居然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我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因為她把她的頭抵在我的胸口,歇斯底里地痛哭出來。 那些眼淚針一樣刺進我的血脈中。 回到宮裡已是遲暮。 照例先去向母后報平安,母后對趙從湛的事什麼也沒有說,卻問了朝廷事:“曹利用已降為左千牛衛上將軍了,皇上還要貶他為崇信軍節度副使、房州安置,恐怕於理不合?” “當年的宰相寇準都可被父皇貶為衡州司馬,樞密使為節度副使又有什麼奇怪?”我漫不經心地問。母后微微地瞇起眼看我。 我恭謹地看著她:“那母后的意思,讓孩兒收回成命?” 她又轉頭去看其他折子去了,說:“那倒不必,況且這也是吏部的考慮。現在東京兵馬的樞密使,該是范雍頂替?” “是的。”範雍很得母后的心,所以她點了下頭。 我讓伯方去召了趙從湛來,告訴他,她過不慣這裡想回去,所以要悔婚,她說對不住他了。 趙從湛眼里居然淚水奪眶。 我本想問問趙從湛是否已答應,但是也罷了。 不如不知道。 幾天后,曹利用在去房州的路上自殺。 知道消息的時候我心裡一點準備也沒有,怔怔好久,不過是失勢而已,何必如此? 想來這個人是因我而死的。心裡抑鬱良久,不知道這天下還有這樣的人。 仔細一想的話,似乎趙從湛的爺爺也是自殺的。 我為自己突然冒出來的念頭打了個冷戰,忙把它壓下去。 官場上的人,似乎常常會比尋常人脆弱很多,一點風浪就能摧折一生。 再到安福巷,發現她在收拾東西。 “你要去哪裡?”我詫異地問。 她停下手,轉頭看我說:“我要回去一趟……我只要走個十來天再回來,這裡就一切人事皆非了。所有都全過去了。” 我沒料到她又要離開,失聲叫出來:“可是……可是你走了,我……這些蘭花怎麼辦?” 她冷淡地說:“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辦,還管什麼蘭花?” 她的表情漠然,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消失在她那天在我胸口歇斯底里的哭泣中。 原來,讓她留下來的原因,始終只有一個。 我不是那一個。 我低聲說:“你走吧,到三十年後,我們都已經忘記了,你還只過了一個月。趙從湛都已經有了自己的兒子,孫子,可三十年前的事你卻還在念念不忘,到時天下只有你一個人刻骨銘心。你總是要熬過這一段的,逃走了後,又能如何?” 她如突然明白過來,第一次用了心神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眼底有什麼,但,她好像在看著卑微的乞求一樣。 然後,她把所有的東西一一放回原處。 我開始跟著她學習照顧她的蘭花。 雖然沒有很多時間,但也學會了蘭花澆水不可以用井水,要把雨水養到泛綠,不可從上面灑下來,要從盆的邊沿澆起。有病害的葉片要及時除掉並燒毀。蘭花喜歡朝陽,卻不可以照到夕曬。泥瓦盆要在水里浸七天敗火才可以用。她用的肥料是發酵豆餅,我一開始將腐爛的豆餅在水里揉搓過濾時,會因為受不住那氣味而要逃走,但後來也習慣了。 夏天,打起蘆簾遮陰,晚間撤走讓蘭花受露水。 冬天移入室內,在屋下地道生小火,減水量。 那個僕婦老是愛打聽:“那個笨手笨腳的年輕人,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爺?” “他不是少爺。”她說。 然後我就听到那個僕婦在背後悄悄告誡她說:“姑娘要小心啊,我是過來人。看這人沒有來歷,似乎又沒正事,常常穿這麼光鮮到這裡來,大約是個敗家子,來騙小姑娘的。” 她第一次笑出聲。 所以,我倒有點感激那個僕婦。 趙從湛的婚事在那年冬天,恰好高麗、占城、邛部川都蠻來貢,我揀了幾樣東西送到麓州侯府邸----麓州侯是趙從湛父親去世時的封贈----為賀。天下都知道趙從湛受太后皇上的聖恩甚隆,我經過他家門口的時候,發現冠蓋雲集。這已是麓州侯府多年未有的景象了。 她並不知道今天是趙從湛的大喜之日,照常送花到西京作坊使趙承拱家裡去了。算起來承拱是趙從湛的叔父。我害怕她知曉,忙追到信都郡王府,她卻已經出來了,神情並沒有什麼兩樣。 只是到了車上,她才說:“我本應把上好的那葉紅葶拿出來的……可惜,從湛一直說紅葶最得他心。” 原來承拱買蘭花是送給趙從湛的。她在這樣的日子,替別人準備自己喜歡的人與另一個女子百年的賀禮。 她一直轉頭看著外面,良久,才說:“這世上,哪有稱心如意的事情啊……” 說著對我一笑,而眼淚卻奪眶而出。 我偷偷伸手去握她的手。 那粉色圓欒的指甲,終於安然躺在我的掌心。 當時我以為一切都已經順理成章。 那日回到宮中,伯方提醒我,母后對我的頻頻出宮有點不安。我才想到她,然後到母后那裡想陪她敘敘話。母后卻不在。 我在那裡喝了盞茶,然後隨意踱到內殿去。 內侍似乎有點著急,但是我那天心情不好把他揮開了。 到裡面一看,空蕩盪,死寂。什麼也沒有。 只有屏風內掛了一幅畫。 我近前去看。居中的女子戴了袞冕,穿青袞服,日、月、星、山、龍、雉、虎蜼七章。紅裙,藻、火、粉米、黼、黻五章。昇龍紅蔽膝,金鈒花鈿窠,裝以真珠、琥珀、雜寶玉。紅羅襦裙,繡五章,青褾、襈、裾。配鹿盧玉具劍,係金龍鳳革帶,蹬紅韈赤舄。下面是匍匐的朝臣。 原來是武后臨朝圖。 我盯著圖看了一會,不置可否,當著內侍的面如常走出去了。 第二天在朝上,母后怒喝小臣方仲弓出來,將一本折子擲在地上,厲聲說:“汝前日上書請依武后故事,立劉氏廟,但吾不作此負祖宗事。”又命當眾燒毀《武后臨朝圖》,我才知道畫是程琳所獻。 這兩個人趴在地上不住磕頭。 母后才轉向我問:“這兩人一念之差,要使母后與皇兒不善。皇上看,要如何處置?” 既然母后說是一念之差了,我還要說什麼呢?我把眼看向宋綬,問:“那麼眾位卿家的意思呢?” 宋綬出列說:“皇上,以臣之見,這兩人區區小官,怎麼可能敢上書挑撥?背後必有主使之人。” 我微微點頭。 群臣一陣波動。 只是上書還沒有什麼,若是有主使,那便是有所謀,又是一場大風浪。 母后的臉色異常難看,去年六月宋綬上《皇太后儀制》要端正太后朝禮時,已經大大冒犯了她,幸好樞密副使趙稹力保才大事化無。 我料想宋綬大約會有段日子難過,立即把苗頭轉向:“母后看此事該交付於誰?” “依例交付大理寺。”她悻悻地說。 王隨恭身道:“遵旨。” 母后下朝後,對我說:“皇上,母后有件事,要和你商議。” 我以為是今日朝事,隨口道:“母后請吩咐。” 她遲疑了許久,才說:“從守永定陵的李順容,近日生了大病,大約不行了,皇上要為她進個名號吧?”我說:“她為先帝誕下的皇女雖早早已經去世,但守陵十年也是功勞,母后按自己意思辦就好了。”她伸手將我衣上幾根頭髮理正,然後問:“就封為宸妃,皇上認為如何?” “好。”我漫不經心地說。 母后叫身邊人著手去擬詔。那人剛走,後面就有人來禀:“永定陵快馬加急來人,李順容去世了。” “宸妃薨了。”母后對我說。 我想到她對我說的那一句,我才不會和三千個女人爭一個。 心下不覺竟為那李宸妃淒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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