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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Chapter1 初見

翻譯官 纪媛媛 9485 2018-03-13
四月,法文專業全國會考剛剛結束,我們都在等成績。 陽光很好,是明媚的春天。 從圖書館巨大明亮的窗子望向外面,看得見遠處碧藍的海水,在春風中漲高的海面,張開翅膀的大海鷗,誘惑人偷懶。 我坐在圖書館裡,背書背得有些疲勞,隨手翻翻字典,這是個老習慣了。看到的一個單詞是,fatalite,陰性名詞,宿命,命運,厄運。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是小丹,住我上舖的姐妹。我跟著她走出閱覽室,小丹對我說,你怎麼還坐在這裡?報告會馬上就開始了,快收拾東西跟我走啊。 我一愣,這才想起來,今天下午系裡有一個很重要的報告會,是從巴黎三大口譯員培訓基地留學回來的學長做報告,一定是被午後的太陽曬迷糊了,居然忘了這麼重要的事。我趕快收拾了書本,跟小丹往法語系的報告廳跑。

做報告的程家陽,在我們這個全國第一的外語學院也是鼎鼎大名。他現在身為外交部高官的父母親,從業的最初都是本校畢業的高級翻譯,父親法文,母親英文,程家陽從小就生活在三種語言的環境裡。在關於程家陽的傳奇里,除了這些得天獨厚的條件,還有他的聰明、勤奮、謙虛和刻苦,可惜此人在我們入學的時候已經遠赴巴黎三大留學了。老師們在課堂上說起他,女生們便托腮冥想,男生們就不服氣地說,老師,那些是老掌故了,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啊。 我跟小丹到的時候,報告廳里人擠得已經里三層外三層了。更讓我氣憤的是,本來我們法語系的同學位置都不夠用,居然還有很多外系的學生。住我們對面的英語系的女生居然全寢駕到,我有足夠的理由認為她們醉翁之意不在酒,這群花痴!

遠遠聽見微渺的聲音喊我跟小丹的名字,人縫之中,我看見室友波波在報告廳的另一側喊我們過去。好兄弟,她在眾多的不齒和白眼中給我們佔了座。可是這裡的人比二食堂的丸子餡攢得還緊,我們怎麼過得去? 報告尚未開始,我顧不得許多,拉著小丹跳上一排桌子,在高處強行通過,其他人發出“啊,噓,嗤,哼……”等各種聲音表示鄙夷。我是學語言的人,我知道,語言的豐富,全都仰仗我們偉大祖國幅員遼闊,來自祖國各地的外語精英,同時帶來家鄉的語言精華。 此路艱難,又頗漫長,行至途中,噪聲消失,安靜,很安靜,然後掌聲雷動。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做報告的“明星”,讓大家翹首期待的程家陽到了。同時,在這個階梯形的報告廳裡,我跟小丹兩個,在足夠引起注目的高度上,低頭,貓腰,幾乎是在匍匐前進著。

我們快走幾步,最後幾乎撲在屏氣斂聲的波波身上。我趕快坐下來,捋捋頭髮,整理衣服,氣沉丹田,穩定心緒,然後充滿信仰地睜開眼睛,看“明星”。 原來這就是程家陽。 我在心裡也勾勒過他的形象,謙謙的君子,智慧的學者,老成的文人,或是俊俏的書生。不過,他的樣子還是出乎我的意料。 站在講台前的是一個很年輕的男孩子,高,瘦,身上很隨意地穿著質地柔軟的白衣黑褲,卻很有玉樹臨風的味道。一張臉孔很白,我離得遠,看不太清他的五官,卻只見一雙眼,黑得發亮,微微露出笑意。他有過耳的黑色鬈髮,這樣的他,多多少少有一些陰柔的氣質。 我像這個報告廳里大部分的女生一樣,眼不願眨了,心飄得遠了。 然後聽見他說:“我說中文,還是法文?”

聲音低沉而清冷,像是深潭中的水。 我聽見有人喃喃地說:“隨你的便,小哥哥。”聲音低迷,意識不良。 我,是第一次見到程家陽的喬菲。 那次報告會,在外系軍團的要求下,程家陽到底用漢語做了報告。他介紹了在巴黎三大的留學經歷,超強度的課程、考試,課外的禮儀培訓、外交技巧,還有在布魯塞爾和斯特拉斯堡幾次大型會議同聲傳譯的實習。接下來的環節,是同學自由提問。剛開始還是規規矩矩地提出一些關於巴黎三大課程設置、留學途徑、翻譯技巧等問題,可是不久,在一些花痴的引導下,就變了路子。她們居心叵測地從巴黎的生活入手,又問起風土人情這些旅遊節目上都嚼爛了的話題。終於在起哄聲中,不知誰在人浪裡叫出來:“那學長你有沒有抓住機會,找一個法國女郎當情人?!”我覺得真是生氣,卻又好奇得要死,心想,程家陽,你可千萬不要不回答。

程家陽笑了笑,話筒交到另一隻手上,手指修長。 他終於用法語說:“如果我說沒有,是不是太對不起花都?” 大家“哄”地一下又議論了起來,身邊學西班牙語的丫頭問:“他說什麼?他說什麼?” 我看著這好事者,沒好氣地說:“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之後我想一想,程家陽,是出身高貴、氣質優雅、白雪青蔥一樣的男子,真是讓人嚮往。 我這樣想起他的時候,正坐在一面大鏡子前,化妝。 臉孔塗得雪白,眉毛畫得修長,在小小的臉孔上,幾乎飛入鬢角,嘴唇上抹著鮮豔的紅,因而顯得頭髮烏黑得幾乎發青,頭髮被高高地豎起,露出頸子——外國人喜歡這樣的東方女子。 換上金色的裙子,緊緊包裹住年輕的身體。對著鏡子,笑一笑,又笑一笑,樣子嫵媚。

推開門,便見燈紅酒綠,浮光掠影。 這裡是城中最紅火的夜總會——“傾城”,我是這裡眾多妖豔女郎中的一個,名叫飛飛。 名叫“卡薩布蘭卡”的包房裡,有客人點陪酒的姑娘。我款款搖擺著推門進去,四五個男人,三十歲左右的年紀,中間有一位金發碧眼的外國人,看見我頗滿意,招招手讓我過去。我覺得這一天運氣蠻好。我喜歡年輕的客人,斯文,不齷齪,把自己當情聖,沒有太過下流的手段。 我喜歡唱歌,喝得半醉的時候,尤其投入。學王菲,唱,學莫文蔚,唱《盛夏的果實》,都有聲有色。情到濃時,微蹙眉頭,有客人說,這個女孩,心裡有事啊。望他一眼,不說話,有錢的男人在這一夜,眼里便有了你。我是不出台過夜的,卻總賺得小費滿滿。

因為得天獨厚的條件,我會用九種語言說“我愛你”,曾經有越南的客人看著我,說像家裡的小妹,我用越南話叫“阿哥”,滿屋子的人都被我逗得笑起來。 也有弄巧成拙的時候。有天陪著外省的地產商喝酒,沒弄清對方的來歷,扮斯文,結果差點被趕出包房。我趕快彌補,說:“叔叔,叔叔,我講個笑話,好不好? “大象問駱駝:'你的咪咪為什麼長在背上?'駱駝說:'我不跟雞雞長在臉上的人說話。'大像對笑得前仰後合的蛇說:'雞雞長在臉上,總比臉長在雞雞上好。'”男人笑起來,我鬆一口氣。 我每周有一晚的時間來“傾城”坐檯,賺到的錢足夠自己平時的開銷,還可以往家裡寄回一些。

我想我不是唯一一個過這種日子的女大學生,實際上像我這種人並不算少。我覺得這樣的日子還算富足,我又懂得一定的自我保護,因而沒有吃過太大的虧——我的意思是,“太大”的虧。 我養活自己,我熱愛生活。 我從法國回來,父親和母親卻出訪摩洛哥,哥哥的手機像往常一樣不開。這巨大的屋子,來來回回,一家人總聚不齊。 我回到學校辦手續,做報告。因為我已經拿到法國的文憑,六月份之前將碩士論文交給國內的導師就可以畢業。校園別來無恙,學弟學妹對我熱情高漲,我想起自己這般年紀的時候,也曾如此迷戀某人。 她知不知道? 傅明芳老師的英文精讀課,在3號教學樓的402房間。我到的時候,學生不多,我便坐在後排,靠窗邊的位置上。陸續有別的學生進來,好像有人認識我。女孩子們看看我,又跟同伴交頭接耳,我向她們笑一笑,她們興高采烈地喊:“程家陽學長好!”看樣子不像英語系,倒像是日韓語系的人。

我說:“嗨。” 在上課鈴響之前,明芳,傅明芳走進教室。 她現在梳著過耳的直發,穿著淡藍色的針織衫和米色的長褲——非常適合她的顏色和款式,更顯得身材苗條。她用英文問她的學生:“你們看完了?喜歡嗎?”然後,她終於看見了我。 她下課之後,我們在學院附近的咖啡廳小坐。 “我聽學生說起你的報告會。家陽,你從來都是風雲人物。書念得好嗎?辛苦嗎?” “不辛苦,我都應付得來。明芳,我的論文和畢業翻譯實踐,法國老師都給了A。” “我知道。我並不驚訝。你從小在任何集體裡都是最優秀的學生。” “我的E-mail你從來不回。” “你給我發到哪個信箱裡了?啊,對了。Hotmail系統調整,我忘了自己的用戶名,就再不用那個了。”

“你只給了我那個信箱。” 明芳笑一笑,白皙的臉孔在陽光下幾乎透明。 “我也給你寄了信。” “我不是回了嗎?” “是啊。我寫十封,你回一封,內容還長不過明信片。” “算了,家陽。你好像又成了小孩子,我是怕你功課太重啊。現在不是好了,你回來了,我們能經常見面。對了,你工作的事情怎麼樣了?聽我爸爸說,你爸爸已經給你安排到外交部的高翻局了?” “否則我能去哪裡?除了做翻譯,別的事情又都不會。” 我在巴黎兩年,因為課業繁重,實習太忙,中間不曾回國。我給明芳發了無數電子郵件,都如同石沉大海,沒有回音。兩年中,我給她寫了十封厚厚的信,她在去年聖誕,回复我一封,叮囑我認真唸書,注意身體,長不過兩百餘字。 她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意,只是如此吝嗇。 不過,好在,我回來這裡,而明芳,她也在這裡。我此刻面對她,忘了之前的委屈,心裡有柔軟的情緒,看見她放在桌上的手,我輕輕按在上面。 “明芳。” “啊?” “明芳。” “啊?” “就是想喊你。” 她微微笑,真是漂亮。 “家陽,今天去我家吃晚飯吧。” “好啊。” 我的父親與明芳的父親是當年出國留學時的同窗,乘同一班飛機,坐同一艘輪船,租同一家人的房子,後來回了國,我父親留在外交部,明芳的父親去了教育部。青年時代的友誼維繫了一生,又一直到我、哥哥與明芳這一輩。 知道我來,明芳的媽媽特意讓保姆做了我從小喜歡吃的西芹和紅燒鯽魚。她的爸爸在外地調研,可是我想,至少明芳的媽媽不像我媽那樣忙碌,比起我家,這裡讓人倍感溫馨。 飯菜香甜,我吃了很多。 明芳的媽媽知道家裡現在只有我自己和保姆,就讓我乾脆天天來這裡吃飯,我說好啊,看看明芳,她此時正從飯廳出去接電話。不知道是同誰,聊得頗久,我聽見她在陽台上隱隱的溫柔笑聲。 八點多鐘的時候,我告辭。 明芳送我下樓,叮囑我小心開車,我將要啟動的那一剎那,她忽然敲我的車窗:“對了,我忘了告訴你,家陽,我快要結婚了。” 四月,春天的夜晚,應該是暖風習習。我也沒有喝酒啊,為什麼覺得冷,覺得握緊了方向盤的手在顫抖? 我的第一個反應,便是大聲地問她:“你怎麼了?你為什麼要結婚?怎麼回事?你才多大?” “什麼怎麼回事,”她依然微笑,“你忘了,我比你大四歲,已經二十九了,難道還不結婚嗎?” “我,我要走了……” 我迅速地發動車子,我看見明芳閃了一下。 我開得飛快,腦袋裡一片空白。 都不知道怎麼回的家,我呆呆地坐在黑暗的書房裡。 明芳說,對了,忘了告訴你,我要結婚了。她費盡心機地輕描淡寫。我但願自己剛才做得不是十分明顯,但願下次再面對她的時候,能夠泰然處之,否則就辜負了明芳的良苦用心。 可是,我只覺得心臟鈍鈍地疼痛,總得有一個辦法止痛吧。 我回到自己房間,在酒櫥的深處摸出一小包特製的香煙,棕色的菸紙,修長如豔女的手指,我點上一支,深吸一口,口腔,內臟,還有大腦便浸淫在這香醇的煙霧裡,疼痛彷彿消失了。 彷彿回到從前,不可回的從前,明芳撫弄我的頭髮,溫潤的唇印在我的額角。 這一夜,覺睡得亂七八糟,早上起來,頭疼得很。保姆張阿姨把牛奶和麵包端進我的房間,出去的時候說:“昨天晚上旭東給你打了一個電話,讓你給他回。” 旭東是跟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哥們。說起像我們這樣一群人,都不得不說起家庭的背景。旭東的父親原來是經貿委的干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時候辭職下海,人脈深厚,消息靈通,再加上經濟嗅覺敏銳,想不賺錢都難。現在,他的父親是一家跨國信託公司的董事長。可是,他父親的聰明才幹卻沒有一點遺傳到旭東的身上,他的學習成績從小就不好,剛上高中就被他爸爸送到加拿大唸書,可是,沒有幾年就又回來了,文憑也沒有。當然,這對他來說,也是沒有意義的東西。但我覺得,他這個人,有一點好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愛國。他覺得這個城市是世界上最舒服、最方便、最宜人的地方,我同意。旭東也說,外國的姑娘摟起來硬邦邦的。 我打通他的手機,接電話的是個女孩子,聲音混沌:“找旭東?哦,等一下啊。” “餵,哪位啊?”旭東的聲音也不清醒,我想我一定打擾了這位仁兄與美眉的好眠。 “我是家陽,旭東你忙不忙,出來見個面吧。” 老朋友的聲音一下子興奮起來,與我約好了在國際俱樂部見面。我狀態不佳,自己沒有開車,打了出租車去那裡。 到的時候,旭東已經在那等我了。很久不見,他的臭毛病卻沒有改掉,上來就要把我往懷裡抱,嘴裡說:“弟弟,想死哥了。”我用胳膊把他隔開半尺:“這裡都是外國友人,你注意影響好不好?” 他當耳邊風,繼續仔細盯著我的臉道:“還是巴黎的水土好,你看你,出落得這麼標致。” “你再胡說,我就走人。” “怎麼脾氣這麼大呢,時差沒調好吧。哥開玩笑呢,別跟我這個粗人一般見識好不?翻譯官閣下。” 正經話沒寒暄幾句,手卻又突然被旭東抓住。 我跟他認識多年,此君的性取向絕對沒有問題,只是這毛手毛腳的毛病著實讓人討厭。我極力甩開,卻被他攥得更緊,翻過來,調過去,看看我的手指,又放在鼻子前聞了聞。抬頭對我說話,面孔居然是嚴肅的:“你沒事兒吧你?” “說什麼呢?”我把手收回來,“怎麼了啊?” “別裝啊,小子,我玩這個的時候,你還啃數理化呢。” 我知道他是吃喝玩樂消遣人生的行家,可沒想到這麼厲害,只得心虛地喝茶,臉轉向窗外。 旭東說話的聲音突然變得老成起來:“我知道你們這些唸書的,生活一點意思都沒有。但有的是方式找樂呢,女人最好,又香又軟,只要方式正確,講究衛生,什麼問題都沒有。可那種東西是不能碰的,傷身體啊。” “不就是勁頭大一點的香煙嗎,你那麼緊張乾什麼。” “那可不一樣,會上癮啊!趕明兒哥帶你玩別的去。” 我聽得煩了,將給他帶的男士香水扔給他,拿起包抬腿要走,被他抓住胳膊。他又賠起笑臉:“去哪啊?我送你吧。話說重點兒,不也是為你好嗎?你們這些高乾子弟啊,脾氣忒大。” 我當然知道旭東是為我好,我當然知道,跟洋人學的這種玩意的危害,可是,生活裡這麼多的痛苦,誰能告訴我別的方式來鎮痛? 我跟主任訂了約會,旭東堅持開著他那輛炫目的金灰色小跑車送我到學校。校門口有工程,挖溝掀土,不知道又要修什麼東西,兩座土堆之間只留了窄窄的小道,走得了人,就過不了車。旭東乖乖跟著進門的一列同學排隊,緩慢地開動汽車。 不過,他走到哪裡也不會改掉登徒子的毛病,手肘碰碰我:“你快看前面的女孩。” 前面的女孩。黑色長發,濃密發亮,牛仔褲,一雙絕對能讓旭東之流叫好的大長腿。 “你想不想看看她長什麼樣子?” 他真是無聊。 他開始按喇叭。女孩快走幾步。 他又按。 他的無聊已經到了我難以忍受的地步。 他繼續。 我說:“算了,老大,我還要在這裡再待上兩個多月呢。” 女孩終於轉過身,旭東很高興:“哇噢,好極。” 小小的一張臉孔,麥色皮膚,一雙大眼,黑白分明,笑著,樣子還不錯。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菲。然後她做了一件讓我在之後很長時間想起來都會笑的事情:她向車子裡的我們伸出中指,晃一晃,又晃一晃。 旭東在法語系門口停好車子,就開始央求我,一定要將這個女孩給找出來,哪個系的,叫什麼名字,什麼背景,為此多大的人情都願意搭給我。我看他這副樣子,忍不住搶白道:“那你剛才怎麼還把人給跟丟了?” “不是有土堆嗎?百多萬的車子,我不得繞著走嗎。好兄弟,哥哥求你了。” 我下了車,嘴上應承,心裡想,這麼大的外語學院,這麼多的女生,要我找這麼一個,談何容易。 可是我沒想到,這麼快,就又見到了她。 我到的時候,系主任王教授並不在辦公室。現在是周末,像從前一樣,兩三個低年級的同學正在打掃衛生。有擦玻璃的,有掃地的,聊天干活,沒留意到我。這時電話鈴聲響起,桌子下面一個女孩直起身,一隻手拿著抹布,另一隻手拿起話筒——居然是剛才那一個!得來全不費工夫,我思考,要敲詐旭東什麼東西。 接電話的女孩面對我,看見我,眨眨眼。對著電話,說的是法文:“王教授現在不在,在開會,您願意留下口信嗎? “好,我記錄,中法貿易促進協會,雷諾先生,請教授敲定星期一與會翻譯的人選。 “您的電話? “1308579×,或座機8869×,記好了。 “不,不,我是他的學生,您過獎了。 “我姓喬,喬菲。您的口信,我一定帶到。再見。” 女孩放下電話,對我說:“師兄,你也找主任?” “是啊,他不在?” “在隔壁開會,你等他一會兒。” “好啊,”我坐在沙發上,她又蹲下去,繼續擦桌子,我說,“你法語挺棒的。” “剛才說的話也不難。” “語音語調很標準。”我說的是真的,我們這一行,詞彙、語法、交際,都可以通過後天的努力進行提高,可是,語音語調卻是天生的東西,是一個人天生模仿力的反映。所以,在培養高級翻譯的時候,這往往是更被重視的素質。 “謝謝。” 她站起來,臉上有汗水,用胳膊擦了擦,對其他的女孩說:“你們做完沒?咱們走吧,我餓了。” 她們將掃除的工具收拾好,喬菲將剛才記錄的紙條交給我:“師兄,你等會兒見到主任,把這個跟他講一下唄。” 我接過來:“沒問題。” 女孩子們走了,我坐了一會兒,主任開完了會,拿著自己的茶杯從外面進來,看見我,很親熱地招呼。我把剛才喬菲記錄的紙條交給他,他看了看:“家陽,我找你,就是這事兒。” 星期一,中法貿易促進會組織的紡織品企業見面會需要翻譯。難度不大,是交替傳譯,但因為有一定專業性,仍需要做些準備。主任給了我一些材料,又對我說:“我跟組織單位說好了,你去的時候,可以帶幾個我們系的學生,讓他們在旁邊見識見識。”我看了看主任給我的名單,上面有喬菲的名字。 我們離開主任辦公室之後,小丹與波波的眼神幾乎欲置我於死地。 “為什麼程家陽只跟你說話?” “純粹是運氣好。” “跟你說話也就算了,你為什麼要提議那麼早走?害得我們都沒有機會跟他搭訕。我醞釀了好久!”波波一副要抓狂的樣子。 “幹完活了,就應該走啊。”我理直氣壯地,“再說,程家陽要是再跟我說話,我的心臟就要跳出來了。” 我為什麼學外語呢?高考完報誌願的時候,我希望可以得到一份穩定的、收入頗豐又不用學習數學的工作,所以選擇了這個行業。如果不繼續攻讀學位的話,就業大概是幾種方向:外資企業、老師,或者是專業翻譯。我覺得自己應該在外資企業當白領,應酬生意、談笑風生、勾心鬥角,我的這一顆堅強的心臟太適合過城市裡虛張聲勢的生活。老師呢,這是要求德才兼備的職業。而翻譯呢,我從心眼兒裡不喜歡,無非是傳聲筒罷了,語言是工具,人也是工具。 是程家陽改變了我的想法。 那天的會議,他可真是神氣。一個人充當中法雙方發言者的翻譯,反應迅速,思維敏銳,用詞準確,還有那幾可亂真的巴黎口音。而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對會談現場的調度和掌握:鬆緊有馳的節奏,針鋒相對的討論,無傷大雅的笑話,程家陽都游刃有餘。我這才知道,原來翻譯其實也是會場的司儀。 他那天的樣子一直印在我的腦海裡,黑色的西裝領帶,白淨瘦削的臉孔,波瀾不驚的表情,安靜優雅的舉止。雖然不久,我就認識了這華麗表像下真正的他,可是,他的這個樣子讓人無法忘記。 同樣是這一天,我想程家陽師兄也記住了我。 大型會談結束,雙方有部分企業代表想要藉此機會單獨聊聊,組織者卻沒有做好足夠的準備,不得已之下,我和一起來的兩個同學臨危受命。 配額、訂單、增值稅、廠房、保險、信用證…… 中法兩國的友誼源遠流長,經貿領域合作不斷加強…… 我廠技術力量強大,人才資源雄厚…… 我慶幸自己一直以來都還算用功,中規中矩的內容都能翻譯出來,可那位中方紡織企業負責人的一句話到底還是把我的冷汗逼了出來。在介紹自己的企業規模宏大,職工生活保障設施齊全時,這位禿頂大腦袋的老總說:“我們的生活社區裡什麼都有,公寓、食堂、健身中心、戲院、舞廳……總之除了火葬場,什麼都有。” 我聽到“火葬場”這個詞,腦袋就“嗡”了一下,余光看見程家陽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電光石火間,想到他可能正在看著我,就什麼單詞都不記得了。 我嚴肅地對老外說:“人們除了不死在這裡,就什麼都可以做。”看到他們受驚的樣子,我又補充道,“就是說,設施很全,什麼都有。” 現在我確定,程家陽確實在看著我,我看見他笑得發抖的肩膀。 每個人都有許多個“第一次”,這是我第一次做翻譯,發了一身的汗。我覺得這個工作絕對可以在三九天驅寒。 法國人還算大方,現場付酬。我工作不到半個小時,得到了三百元錢。看看程家陽手裡的信封,厚厚的一小摞,他向我們揚一揚:“請你們吃飯。” 我們同學一行四個人,坐著程家陽的德國小轎車去了城裡很有名的一家海鮮酒樓。輪到我點菜,要了一道嚮往已久、無緣品嚐的三文魚刺身,每例三百八十八元。我心裡也有些古怪的想法,如果這位公子哥要請客,就讓他破費好了。 待到所有人都點了菜,我又舉手對服務員補充了一下:“麻煩你,我還想要一份土豆燴茄子,就是那種,土豆和茄子,攪得稀爛,放上香蔥末。” “我是東北人。”我對忍俊不禁的程家陽說。 “對啊,對啊,”一位同班的男同學說,“她生吃蔥的。” 服務員卻是倔脾氣,對我說:“對不起,小姐,我們這是專業海鮮食府。” “麻煩你,”程家陽對那位服務員說,“茄子、土豆嘛,店裡哪能沒有?跟師傅說一下。” 女孩臉一紅,美滋滋地就去了。 我覺得真是誇張,花痴做得這樣明顯,顯得很不專業啊。像我,即使想要看程家陽,也只會在說話或夾菜的時候,偷偷瞄一眼。 這個人啊,一上午的工作下來,居然不餓,吃得少,喝不多,靜靜地聽我們聊天,若有所思的樣子。他是要做神仙嗎?難怪會這麼瘦。 是不是覺察了我在打量他,程家陽忽然轉過頭來,看向我:“我覺得你反應挺快的。” “是嗎?謝謝。” “以後會考慮做翻譯嗎?” “原來不打算,今天看了你的表現,會考慮考慮。”我指一指他放在桌上的那個裝著剛剛做翻譯的酬勞信封,“師兄,收入好嗎?” 這是所有人都好奇的問題。 大家看著程家陽打開信封,將裡面的人民幣拿出來,像法國人那樣一張一張放在桌子上數過:“兩個小時,四千元。” “歐拉拉,”我大喊,對其他的同學說,“大家努力吧。” 他們用力地點頭。 在金錢的誘惑與男色的鼓動下,我自那時起立志做一個職業翻譯,這是有名有利、光鮮靚麗的行業。 當然,理想是理想,現實也不可忽略。 現實是,大學二年級的我,還面臨著生存的壓力,還要交數目巨大的費用以維持我所接受的精英教育。而最簡單的解決方式,就是現在這樣。 又是周末,我在“傾城”坐檯。運氣不是太好,今天沒人找我。我懨懨地打個呵欠,拍拍嘴巴,被大班茱莉婭姐姐看到,指著我說:“飛飛你有男人了?” “你在胡說些什麼?” “你眼圈青黑,還總是睡不醒的樣子,我看就是房事過度,你現在醜得要命。” 是啊,我要學習啊,我得背單詞啊,可這是說不出口的理由。我晃著腦袋說:“我昨天晚上打遊戲打得太晚。”又吼道:“我還是處女呢!” “今天晚上坐檯,還敢熬夜打遊戲?你一點兒專業精神都沒有。”茱莉婭姐姐眼珠一轉,上下打量我,“處女?”扒扒我的眉毛,又看看腿,以職業經驗認定我不是撒謊後,嘻嘻笑了,“二十歲的老處女,珍稀動物。”然後身姿搖曳地走了。 我看著他金光閃閃的背影,心裡就納悶,一個男人,怎麼會有這麼媚的姿態,這麼放蕩的言行和這麼惡毒的一張嘴。 午夜時分,我被招去包房,喝酒、唱歌、講笑話,不著痕跡地盡力躲閃客人的巨靈神掌,這一夜,出奇地疲憊。終於藉口上洗手間得以小憩片刻,在鏡子裡看見自己還真是難看,面色無光,眼圈青黑,和被烈酒泡腫了的嘴唇。 “笑,”我對自己說,“笑。” 漸漸有些笑容在臉上,然後這笑容越漾越大,我漸漸笑出聲來。這是個老辦法了,沮喪的時候逼著自己笑,一張笑臉總好過一張哭喪的臉。 不能跟小費過不去。 我從洗手間出來,扶著牆往回走,在走廊的一側,看見似曾相識的身影。一個男人,爛醉的樣子,坐在地上吸煙——那種纖細的奇怪的香煙。黑色的頭髮擋住他一半白皙瘦削的臉龐。 在這種地方,這副樣子,這,不應該是,程家陽。 我覺得精神有些恍惚,麻木地向自己的包房走,我是不是喝醉了?推開門的那一剎那,我又快步地走回去,一種不能抗拒的力量推動著我要去看個究竟,這個爛醉如泥、吸食大麻的男人,是不是我心中的那陽春白雪。 可是,他已不在那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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