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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鏡花緣 亦舒 7267 2018-03-13
這話很實在。 她隨便在客廳中的沙發倒下,呼呼入睡。 之洋卻不累。 她回到實驗室,獨自坐下,趁著心靜,輕輕說:“教授,你在何處,可否指點一二。” 她當然得不到回音。 抬起頭,看到天窗外的夜空,李宅位在郊外,尚可看到星星。 “時珍與我都想念你,希望你來相見。” 實驗室內靜寂一片。 “時珍想逐個夢來找你,我卻覺得不大可能,我們到了甲夢,你可能剛離開入乙夢,一輩子也遇不上,這比在世上找一個人更加困難。” 之洋輕輕嘆一口氣。 除非有緣分,那樣,千里亦可前來相會。 “我想看看,在這個夢裡,是否可與你相見。” 之洋戴上儀器,輕輕按下鈕鍵。 一開始就覺得不對。 黑夜,冰天雪地,天空高而怪,陌生古舊的建築物,石板街道,居然還有馬車。

路人說的話,都是之洋聽不懂的,既非法語又非德文,也不是北歐任何一國語言。 她拉住一名穿得十分臃腫的途人,試用法文問:“我在何處?” 那人聽懂了,回答她說:“莫斯科。” “什麼?” 那人不耐煩,“莫斯科,你連自己在莫斯科都不知道?” “什麼年份?” “神經病!” 那人掙脫之洋的手匆匆趕路。 他是對的,在現實世界中,如果有人拉住林之洋問“今夕是何年”,之洋也會懷疑他不對路。 街道旁有的是舊報紙,之洋彎身拾起一張臟舊的破報,她不識俄文,可幸阿拉伯數目字全球通用,她看到的日子是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一日。 之洋愕住,這莫非是一個俄國人的故事?托爾斯泰與陀斯妥耶夫斯基這等大作家正好都生活在二十世紀初,書到用時方知少,之洋恨自己無知。

她呆呆地站在道旁。 煤氣點燃的路燈忽然亮起,之洋抬頭,看到漫天鵝毛似大雪緩緩飄下,一片一片落在臟黑的道路上,此時,行人稀疏,大概都趕回家吃飯去了。 之洋唯一的感覺是冷。 而且這種蝕骨的冷是一種氣氛,使人覺得在這個冰天雪地的世界裡,天地萬物沒有生機。 她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了。 李梅竺教授不可能在這裡。 幸虧林之洋不過是個過客,她知道,只要她往前走,走到馬路盡頭,她就可以回到現實世界。 碰到噩夢,越快醒越好。 這顯然是個乏味的夢。 之洋急急向前走,這時,地上已積有薄薄一層雪,路人走過,應有一行腳印,可是之洋注意到,她走過的地方,沒有印子。 她被自己嚇一跳,原來她在夢境裡沒有實質。

苦笑著她再提起腳走,一不留神,與一途人相撞。 那人個子很小,似是婦孺,被之洋碰得腳步踉蹌。 之洋連忙扶著她,衝口而出:“對不起。” 那人聽到中文,渾身一震,緩緩抬起頭來。 包著頭的黑色的大圍巾輕輕落在肩膀上。 噫,之洋放開雙手,看到一張屬於華裔女性晶瑩皎潔的小圓臉,頭髮全部攏在腦後,五官更加玲瓏,啊,這是全世界華人都認得面孔呵。之洋一時震盪莫名,啞口無言。 只見那張臉上佈滿憂傷,她輕輕咳嗽,用手帕蒙住嘴,漸漸咬得厲害,手絹掩得更嚴。 之洋忍不住說:“你的肺有病。” 她輕輕抬頭,“你是什麼人,你怎麼知道那麼多?” 之洋的身分好比先知,她不由自主扶住那位女士。 “你住在何處,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好心的小姐,肺結核容易傳染。” “不怕,肺病是小事,很快就會發明特效藥雷咪鋒根治,世紀末,另有一種更可怖的病毒會傳染全球。” 那位女士一雙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你是誰?”語氣充滿訝異。 之洋笑,“我叫林之洋。”只是一個普通人。 雪漸漸密了,兩個人都沒有打傘,肩膀上的雪融了,外套溫水變得沉重。 女士問之洋:“你不冷?” 之洋並不知道她會來到十一月的莫斯科,衣著單薄,“我不怕。” 女士忽然笑了,“但願我也像你那樣什麼都不怕。” 她們步行到巷子盡頭,有一幢外形殘舊的公寓,女士說:“我的家到了。” 上得樓梯,開門進去,還需點煤氣燈,之洋驚道:“如此落後。” 女士苦笑,蹲下在壁爐上生火。

之洋激動,“是因為政見不同你被放逐到莫斯科吧?” 女士不語。 “而這樣對待你的恰是你的至親。” 女士神色疑惑訝異,“你年紀輕輕,知道得還真不少。” 之洋笑,“你應知道,你的事,歷史上都有記載。” 那位女士更加詫異,“那也應該是日後的事了。” 之洋幫她脫下大衣,搭在火爐附近的椅背上烘乾,又去找食物,可是只能在簡陋的廚房裡找到少許麵包及馬鈴薯。 女士輕輕說“叫你見笑了。” 之洋抬起頭,“總統去世後,你就一直這樣吃苦。” 女士點頭,“我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之洋難過到極點。 她身邊雖然有點現款,但是那些鈔票彼時都尚未發行,又怎麼能用,她只得立刻除下項上金鍊以及一副寶石珍珠耳環。

她遞給女士,“你千萬不要推卻。” 原本以為女士必有一番推讓,可是她十分豁達,只是微笑道謝。 “你好好治病,你會成為我們近代史上最受人尊崇的女性,人稱國母。” 女士卻不動容,她秀麗的臉上始終籠著一層默哀。 之洋幾乎衝口而出:不過見過你之後,我卻更加樂意做一個普通人。 女士伸出手,握住之洋的手。 “你好好保重,我要走了。” “謝謝你的禮物。” 之洋頷首。 “我送你下樓。” “不用,我認得路,外頭冷,你身體不好,還是休息吧。” 女士忽然說:“我今天才知道天使也有名字。” 之洋一怔,“什麼?” 女士凝視之洋,“我信基督,你是神派來帶領我給我力量的吧?” 之洋呆住,張大著嘴。

啊不,女士完全誤會了。 “你走在雪地上,連腳印都沒有。” 之洋緊緊握住她的手,忽然這樣說:“是,我是你的守護天使,你必不致跌倒。” 女士臉上泛起一絲歡容。 “但是我恐怕你一生都會孤寂。” “這我一早已經知道。” 之洋嘆息,無言,起身開門,下樓。 回到石卵街道上,之洋留戀地抬頭往上看,只見公寓其中一格昏黃色窗口前,女士用目光向她話別。 之洋朝她揮手。 說時遲那時快,之洋已回到她自己的世界來。 她冷得直打哆嗦,伸手去摸脖子,項鍊已經不在,之洋比較放心,那條項鍊用貴重金屬黃金製造,還是曾國峰君送給她的紀念品,想必可以為女士換取一點兒食物了。 本來之洋以為會得保存那項鍊至老,可見世事多變,好難逆料。

之洋嘆口氣,走到好友臥室去休息。 不知怎麼,流了一臉眼淚,她很高興充扮了一次天使,給一位傷心絕望的女士帶來一點點盼望。 比起她,林之洋那一點點失意算是什麼,之洋決定振作起來。 第二天她一早起來做早餐。 輪到時珍長嗟短嘆。 ——“我怎麼向人解釋,家父長期坐在一隻壁櫥裡冥思?” 之洋不以為然,“人是誰?我們為何要向他抱歉解釋?” 時珍攤開手,“我們總有親戚朋友呀。” “千萬別向任何人提及教授的事。” “那麼怪誕,我如何敢說?” 之洋為教授辯護:“科學家的專注精神原非你我可了解,天才的行徑亦無須俗人認同。” “嘩,你好不偏幫於他。” “教授可以去,教授就可以回,你我操心也無用,最好處之泰然。”

時珍跌坐沙發。 “他曾經數度遠遊,不知是否——” 之洋頷首,“多半與這次相同。” “有時他去三兩個月才回來。” “很好,證明他了無牽掛走得開。” 時珍啼笑皆非,“我有種感覺你倆簡直可以成為忘年之交。” 之洋“嗤”一聲笑出來,“不用那麼嚴重吧,教授又不是七老八十。” “四十八九歲了。” “看,正當盛年。” 時珍揮手,“你老是為他說話。” 之洋但笑不語。 時珍注視她,忽然說:“之洋,你痊癒了。” 之洋摸摸自己的面孔,“你說得對,也該恢復原狀啦。” 時珍追問:“怎麼會在剎時之間忘卻過去?” “絕非剎時之事,傷痕慢慢揮發,終於時間治愈一切。” “整整一年?”

“有啦。” “恭喜你。” 之洋笑,“整件事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當然喪儘自尊,痛不欲生,聽到曾國峰三個字都會跳起來。第二階段故作忘卻狀,避而不提傷心事,可是內心隱隱作痛。到了最後階段,曾國峰與陳大文及宋家明王玉寶一樣,不過是個名宇,一點兒特別意義都沒有矣。” 時珍點頭,“遺忘是人類保護自身的最佳本能。” 之洋感慨,“再回頭看,也不明白當年怎麼可能造成那麼大的擾攘與那麼深的創傷。” “真不值得阿。” “奇是奇在事後都會這麼想。” “那一定是不值得。” “也不是,當時我們也有過開心的時間。” 時珍笑嘆,“可見曾國峰對你真是一點兒意義都沒有了,你已如此心平氣和。” “他現在應很開心囉,以前老是覺得我屬心腹大患。” 時珍反問:“你在乎他幸福與否嗎?” 之洋答:“不,我絲毫不關心,因為每個人的結局都咎由自取。” 那朝之洋仔細打扮過了才出門,她到政府辦的求職處去應徵新工作。 服務員在電腦上讀到她的履歷大喜過望,“林小姐,起碼有三間以上的機構希望獲得你這樣的人才。” 之洋欠欠身,“我太幸運了。” “林小姐你何故缺席一年?” 之洋本想說她病了,可是科學如此發達,已沒有長年累月生病的人,要不迅速治愈,要不壽終正寢。 故之洋微笑說:“我去了遊歷,讀千本書行萬里路嘛。” 服務員點頭,“不過林小姐要加油了。” “是,我懂得。” 服務員立刻聯絡那三間公司的人事部,其實不過是資料與資料核對,也就是從前的所謂面試。 注視熒幕半晌,服務員抬起頭來笑,“宇宙公司問你幾時可以上班。” “今天。” 服務員自打印機取出彼方資料交予之洋,“林小姐,你可到休息室去參考資料。” 之洋走到休息室,感慨萬千,生活總得繼續下去。她翻閱資料,認為薪酬與福利條件都還算不差,宇宙公司十分體貼,附著一張同職級僱員名單。 之洋不過略為過目,卻看到曾國峰三字。 他轉了工嗎? 沒聽他說起。 不過他倆已有一年多沒說過話,她不會知道他的事,沒想到此刻會在同一間公司辦事,尷尬?誰在乎,好的工作難找,誰會為他犧牲一份優差。 之洋在文件上簽好名字,交返服務員。 辦妥手續,即可上班。 “林小姐,下午或明早去均可。” 之洋決定下午就上班,事情這麼順利,真是罕見。 吃過午餐,走近宇宙機構,之洋感到自己技藝生鏽,也許上司給她的工作限額需超時完成。 她走進狹窄的私人辦公室,坐在電腦熒幕面前,按下鍵鈕,向上司報到。 之洋忽然覺得自己有用,精神跟著提上來。 她上司叫譚小康,女性,二十九歲,語氣十分爽朗,歡迎她加人大家庭後,隨即打鐵趁熱,吩咐她做一連串急需處理的工作, 之洋暗暗心驚,幸虧到最後,上司註明:請於本週內完成上述工作量。 之洋籲出一口氣,這一年來她耽於逸樂,生怕跟不上社會節奏,現在要加快腳步。 那日她一直留在公司裡,先把頭緒整理出來,然後再處理細節。 之洋的工作與投資有關,她專責研究亞洲國家股票走勢,將之分析、歸類,然後把資料輸給公司其他部門,特別是投資經理們,好讓他們忠告顧客。 她一直做到下班時分,才醒覺還沒有知會時珍。 時珍有點生氣,“我擔心了整整八個小時,以為你失踪了。” “不,我找回了自己。” “你有迷失過嗎,”時珍訕笑,“你言重了,新工作如何?” “中下級,有晉昇機會,慢慢來啦,我需要精神寄託及生活費用。” 之洋沒有告訴時珍,曾國峰也在同一機構,小事,不足掛齒。 況且,一間公司有數百員工,十年也碰不到一次。 之洋錯了,那日她做到晚上十點半才離開,電梯下降到三十八樓之際,門一打開,進來一個人,就是曾國峰,事情就是那麼湊巧。 電梯只有他們兩個人,不得不打招呼。 曾國峰問:“訪友?” 之洋含糊其詞。 曾國峰忽然說:“我同……已經分開。” 聲音很低,之洋聽不清名字,幸好她不感興趣,她心中正在盤算,明早七時許她就應該回到公司。 “之洋——” 電梯到了樓下,之洋如釋重負,匆匆說再見,頭也不回走出大廈,順手召一部計程車回家。 哪裡還有時間給過去的人,過去的事。 到了家,一邊與時珍交談一邊做三文治吃。 “下班才知道自己有多累,精力大不如前。” “不見得衰退得那麼快,今日你太緊張。” “對,時珍,有無教授消息?” “沒有,我只得聽天由命。” “恐怕要等到週末才能來陪你了。” 掛了線,之洋匆匆上床休息,撥好兩架鬧鐘,以便翌日一早叫醒她。 朦朧間她也惦念教授下落。 忽然聽得電話錄音:“之洋,我是國峰,之洋?” 之洋哪裡起得來,她倦極入睡。 第二天起來淋冷水浴,接著是一大杯黑咖啡,然後更衣摸黑出門。 之洋惆悵地想,恢復正常了。 她一頭撞進辦公室便開始工作,累了,伸伸懶腰,轉幾個圈子,又再坐下來。 時間過得飛快,時珍來接她下班。 她遞一張紙給好友。 那是李梅竺教授給女兒的便條:“珍兒,我很好,遨遊四海乃天下至樂,勿念,父字。” 她們二人異口同聲說:“是事先寫好的。” 時珍苦笑。 “週末我們再到夢裡去找他。” “那麼多種類不同的夢,何處去覓父踪。” “我訂了一箱香按,現在去取。” 把酒抬上車尾箱,兩人找地方吃飯。 “當務之急,是找一個男朋友。” “是。”之洋承認。 “我看你也許得去請教徵友社。”時珍取笑。 之洋不在乎,“必要時我會考慮。” “相貌英俊、談吐幽默、學識淵博、收入不菲、年齡適中。” “說得一點兒不錯。” “有無遺漏?” “有,他要使我覺得我是一個女人。” “啊。” “換句話說,他需是個性感的異性。” “條件越來越苛刻了。”時珍點頭嘆息。 “為什麼不呢,”之洋聳聳肩,“反正到時碰見的根本完全是兩回事,不如誇誇而談,大過吹牛之癮。” 時珍哈哈大笑。 她們各伸出一隻手掌大力拍一下,“週末再見。” 有兩個晚上之洋要做到十一點才能順利完成工作量。 資料一輸送出去同事一定紛紛有意見發表,她又需回話,更要打醒精神。 之洋需要周末調劑精神。 從前還真不覺得周末有什麼益處。 之洋再一次來到實驗室,凝視那兩排鍵鈕。 真捉摸不到其中訣竅,只得碰到什麼是什麼,像真實世界裡命運安排一樣。 時珍在一旁說:“我完全同意。” 她們二人已心意相通。 “為何躊躇?” 之洋怕再遭遇到陰暗的人與事。 時珍說:“故事裡主角自然是多災多難的佔多數。” 之洋頷首,“那樣,才能吸引讀者。” “之洋,我們分頭去找,那樣成功機會多一半。” “我是希望與你在一起有說有笑。” “不要緊,我同你宛如一家人,來日方長,此刻尋人要緊。” “那就分頭入夢吧。” “餵,同床異夢。” “別引人遐思,這只是一張沙發。” 時珍戴上儀器首先入夢。 她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一派安詳,姿勢與教授相同,之洋也學著她的樣子,相繼入夢。 這位作者一定費了許多篇幅來形容湖光山色,因為之洋所見到的,風景美不勝收。 她也樂得享受,在山坡上坐下,迎著藍天白雲,與一地黃色洋水仙,深深呼息。 一邊留意是否有人走近,一有人物出現,就必定是男女主角無異。 可是之洋等了半晌,尚不見人,噫,她詫異,這莫非是一篇散文詩,沒有人物主角。 之洋伸了個懶腰,索性躺下來。 忽然之間,她聽到有人吟道:“離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聲音就在不遠之處,接著,之洋看到草地上有人打個滾,伸個懶腰,坐起來。 聲音熟悉無比,只是較為稚嫩,之洋大喜,衝口而出,“教授!” 只見離她三四公尺的是一名少年人,看到之洋,立刻說:“你好。” 之洋凝視他,只見少年約十三四歲年紀,身邊放著一具古老當時興的風箏,顯然是玩得倦了,躺下舒展一下身子。 之洋笑了,“你好,李梅竺。” 李梅竺大奇,“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見過你。” “是嗎,怎麼我不記得?” “唏,你怎麼會看我們這種老女人。” 少年李梅竺笑了,這位姐姐恁地詼諧,相信與她之間不至於產生代溝。 “高興見到你。” 之洋笑道:“相信我,我比你更開心。” “是嗎,為什麼?” “因為我又多一個機會了解你。” 李梅竺問:“你為何要認識我?” 之洋側頭想一想,“我對你有好感。” “請到這邊來。” 李梅竺把風箏交給之洋,他自己取起線轆轆奔得老遠,然後打手勢示意之洋鬆手,風箏“颼”一聲竄上空中。 少年又說:“時來風送滕皇閣。” 他對古文似相當熟悉。 他走回來陪之洋在草地上坐下。 之洋看著風箏在空中翻舞,問道:“這是什麼地方,風景如此優美。” 李梅竺大表訝異,你竟不知道? “請告訴我。” “這是英國湖區,這個湖叫區斯華特。” “原來如此,你在這裡度假嗎?” “我陪家母在此養病。” 之洋聳然動容,“她身體有何不妥?” “她已三次更換新心臟,可惜身體對之排斥不已。” “如此說來——” 少年低下頭,“其實已經沒有救了,不過是拖日子。” 多麼不幸。 少年悄悄落下淚來。 原來教授與母親如此相愛,這件事恐怕連時珍都不知道。 “小朋友,別難過,這是一個人在成長中必須經歷之事,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環。” 少年用手抹去眼淚,非常沮喪。 風箏的線用盡了,它飛進云間,只剩下一個小小黑點,肉眼幾乎看不見。 少年取出一把童軍刀,一割,線斷,風箏飛去無踪。 之洋脫口而出:“放晦氣。” 少年點頭,“是,我亦知道母親的病不會再好,可是希望她少受些苦。” 之詳情不自禁,摟住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會堅強起來。” 少年看著之洋,“請問尊姓大名?” “你叫我林姐姐即可。”之洋心中忍不住好笑。 “我出來已有一些時候,該回去了。” 之洋頷首。 “請到我家喝杯茶。” “好呀。” 李梅竺到一株梨花樹下推出一輛腳踏車。 “我載你一程。” 之洋很樂意地打橫坐在後座,李梅竺熟練地踩著車子往家駛去。 這堪稱是之洋一生中最愉快的一程路,小路清幽無比,繁花似錦,香氣撲鼻,整個空氣中洋溢著明媚的春光,迎著薰風,之洋不禁微微瞇上眼睛享受。 到了目的地,之洋下車,發覺身上都是嫣紅奼紫花瓣。 之洋抖了抖衣襟,可是花瓣又迅速落下。 一抬頭,才發覺屋前有一列數十株櫻花樹,落英紛紛,在地上已積了三四公分深,此情此景,如仙境一樣,將花瓣輕輕踢得揚起來。 一邊李梅竺說:“到了。” 他母親病重,他已無心欣賞風景。 李梅竺推門進屋,之洋尾隨進去。 之洋發覺李家環境相當好,女僕立刻捧出下午茶點招呼客人。 李梅竺示意之洋進房。 之洋一進去便看到一位太太躺臥在一張沙發上,雖有病容,卻打扮得十分整齊。 她約莫四十餘歲左右,之洋訝異她的容貌長得與時珍幾乎一模一樣。 原來時珍得到祖母遺傳。 李太太招呼之洋坐下,閒談數句,已覺吃力。 看護連忙前來照顧。 之洋再與她玩了一局牌,盡快想辦法輸給她。 李太太微笑說:“林小姐請用點心,梅竺,你陪陪林小姐。” 之洋退出去。 邊用茶點邊問李梅竺:“你爸爸呢?” “他在倫敦辦公。” “他也是科學家嗎?” “不,他是駐英國大使館的參贊。” 啊,時珍從來沒提起過。 “你的功課怎麼樣?” “我是跳班生,明年該中學畢業了。” 他自小是個天才。 正值此際,看護忽然匆匆走出來,“快,快。” 李梅竺站起來,打翻了茶,之洋跟他進房。 前後不過十多分鐘時間,李太太已經不行了。 她整個人軟下來,雙目闔上,臉色灰敗。 李梅竺看了看護士,護士頷首。 他趨前扶起母親上半身,摟在懷中,輕輕呼喚:“媽媽,媽媽”,聲音至誠至愛,之洋在一旁感動落淚。 李太太聽到呼聲,微微又睜開雙眼,她忽然笑了,臉容變得極之極之年輕,她輕輕這樣說:“梅竺是媽媽愛兒,梅竺是媽媽瑰寶。” 李梅竺忍不住淚如雨下,他把母親緊緊擁在懷中,泣不成聲。 在該剎那,李太太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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