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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喜寶 亦舒 14086 2018-03-13
車子停下來,聰恕敲著車窗。他並不憤怒,他的面孔很哀傷,我非常害怕看見這樣的表情,因此我別轉頭,下了車我往前走,他跟在我後面。兩輛車子就停在路邊。 這種場面在國語片中見過良多。可惜如果是拍電影,我一定是個被逼賣身的苦命女子。在現實中,我是自願的劍橋大學生,現實裡發生的事往往比故事戲劇化得多。 我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這是我要問的問題。”聰恕說。 “為什麼跟住我?”我問。 “我先看見你,你是我的人。我已約好父親今夜與他講話,我們會有一個談判。” “談什麼?”我瞠目問。 “你是我的。”聰恕固執地說。 我笑,“聰恕,不要過火,我們只認識數日,手也未曾拉過,況且我不是任何人的,我仍是我自己的。”

“他做過一次,他已經做過一次這樣的事,我不會再原諒他!”聰恕緊握拳頭。 “他做過什麼?”我淡然問。 “我的女朋友,他喜歡搶我的女朋友。”聰恕腦上的青筋全現出來,我不敢看他。 我鎮定地答:“或者你父親以前搶過你的女友,但我可不是你的女友。” “不是?如果他沒有把你買下來,你能擔保我們不會成為一對?” 我一呆,這話的確說得有道理。未遇上勗存姿之前,聰恕也就是個白馬王子,一般女孩子抓緊他還來不及,當時我也曾為認識他而興奮過一陣子。 “現在不一樣了。”我說,“對不起,聰恕,我不是你的理想對象。” “你在他身上看到什麼?他已是個老頭子。” “他是你的父親。”我說。 “他是個老頭子。”

“我要回車上去,聰恕,對不起。”我說,“對不起。” 他拉住我。 “道歉沒有任何用。”他說。 “你要我怎麼辦?跪你拜你?” “不不不。”聰恕道,“離開他。” 我不能。 “我不能。”我說。 “你又不愛他,為什麼不能?”聰恕問。 “聰恕,你不會明白的,我要走了。” 他跟在我後面,蒼白而美麗的臉,一額一頭的汗。 “你能開車嗎?”我實在擔心他。 他看著我,完全茫然。 聽不到我的問題。 “我開車送你口去。”我無可奈何。 我發動他的跑車。進了第二排擋,車子已加速到七十米。他根本不應該開這部危險的車子。 在車裡聰恕對我說:“……我很久沒有愛上一個女孩子了。我對女孩子很失望……她們的內心很醜陋。但是你不同……你跟男孩子一般爽朗磊落。”他把頭埋在手中,“我愛上了你。”

“這麼快?”我非常譏諷地問,“這麼快便有愛——?” “你不相信我?”他問。 我把持駕駛盤穩健有力,我這樣的個性,堅強如岩石,二十一年來,我如果輕易相信過任何人一句話,我可活不到今天。我甚至不相信我的老媽,更不用提我那位父親。 假使有人說他愛我,我並不會多一絲歡欣,除非他的愛可以折現。假使有人說他恨我,我不會擔心,太陽明日還是照樣升起來,他媽的,花兒不是照樣地開,恨我的人可以把他們自己的心吃掉,誰管他。 但是當聰恕說他愛我,我害怕。他是一個特別的男孩子,他的軟弱與我的堅毅是一個極端,我害怕。 我說:“看,聰恕,我只是一個拜金主義的女孩子,我這種女人一個仙一打,真的。” “把車停在路邊。”他輕輕地說。

我不敢不聽他。 他看著我,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他在顫抖,他說:“你甚至開車也開得這麼好!你應該是我父親的兒子,勗存姿一直想要一個讀書好開車好做人好,聰明、敏捷、才智的兒子,但是他得到的只是我……我和父親互相憎恨對方,但是我們又離不開對方,你可以幫助我,我一定要得到你。”聰恕說得渾身顫抖。 他把手擱在我臉上摸索,手心全是汗,我的臉被他摸得粘答答的,說不出的難受。 我把他的手輕輕撥開,“聰恕,我不是你的武器。” “求求你。”他把頭伏在我胸脯上,抱住我的腰。 他不過是一個受驚的孩子。我不能令他惶恐,我要鎮靜他。 我輕輕地抱著他的頭,他有很柔軟的烏密的頭髮,我緩緩地說:“你知道'金屋藏嬌'的故事嗎?一個皇子小時候,才七歲,他的姑媽抱他坐在膝蓋上,讓他觀看眾家侍女,然後逐個問他好不好,皆答不好。最後他姑母間:'我的女兒阿嬌呢?她好嗎?'小皇答:'好,如果將來娶到阿嬌,我將以金屋藏之。'這便是金屋藏嬌的來源。”

聰恕啜泣。 “你不應該哭,大男孩子是不哭的。”我低聲說。 “我要你。”他聲音模糊。 “你不是每樣東西都可以得到的。”我說,“聰恕,這點你應該明白。” 他哭得像個無助的嬰兒,我襯衫的前幅可全濕了。 我又說:“不是你父親與你爭,而是你不停地要與你父親爭,是不是?” 他只是哭。 “讓我送你回家。”我說道,“我們就快到了。” “一到家你就會走的,以後我永遠也見不到你。” “你可來英國看我。”我猛開支票,“在英國我們可以去撐長篙船。” “不不,一切都是謊言。”他不肯放開我。 “聰恕,你這個樣子實在令我太難為情太難做。” 我抬起頭嘆息,忽然看到勗聰慧站在我們面前。我真正嚇一跳,臉紅耳赤。勗家一家都有神出鬼沒的本事。看到聰慧我是慚愧的,因為她對我太好,以致引狼入室,養虎為患。

“把他交給我。”聰慧對我說。 我推推聰恕。 “聰慧來了。” “二哥哥,你看你那樣子,回去又免不掉讓爸爸責備。”聰恕抬起頭,聰慧拉著他過她的車子,她還帶歉意地看我一眼,我更加難受。 “聰慧——” “我們有話慢慢講,我先把二哥送口家再說。”她把聰恕載走了。 聰恕的車—— 司機的聲音自我身後響起,“姜小姐,我已叫人來開走少爺這輛車。” 我恨勗家上上下下,這種洞悉一切姦情的樣子。 我一聲不響地上車,然後說:“回家。” 今天是母親到澳洲去的好日子。 我總得與她聯絡上才行。電話撥通以後,我與老媽的對話如下: “喜寶,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們是八點鐘的飛機,馬上要到飛機場——”

咸密頓的聲音接上來,“——你好大膽子,不送我們嗎?你還沒見過我的面呢!” “我不需要見你。”我不耐煩,“請你叫我老媽回來聽電話,我還有話說。”誰有空跟這洋土佬打情罵俏。 “喜寶——” “聽著,媽,我會過得很好,你可別擔心我,你自己與咸密頓高高興興的,什麼也別牽掛,咱們通信。” “喜寶——”她忽然哭起來。 “真的很好,老媽,我進出坐的是勞斯——餵,你敬請勿哭好不好?” “但他是個老人——” “老人才好呢。每次我轉頭,他都一定在那裡,無微不至,我甚至會嫁他,遺產不成問題。” “喜寶,你終身的快樂——”媽說。 “我終身的快樂我自己知道,行了,母親,你可以走了,再見,一切心照。”

我放下電話。 我很平安地坐在電視機面前。聰恕聰慧聰憩,他們不再重要,現在我才在顯著的地位。我舒了一口氣,我是最受注目的人物。 晚上八點鐘,我獨個兒坐在小客廳裡吃晚飯,三菜一場,精心烹製。每樣我略動幾筷,胃口並不是壞,但是我一定要注意節食,曾經一度我胖到一百二十八磅——奇怪,一有安全感後便會想起這些瑣碎的事。 外表再強硬的人也渴望被愛。早晨的陽光淡淡地照在愛人的臉上……足以抵得鑽石黃金……那種急急想報知遇之恩的衝動…… 我躺在沙發上很久。大概是憩著了,夢中還是在開信箱,信箱裡的信全部跌出來,跌出來,這些信全都變成現鈔,在現鈔堆中我揀信,但是找來找去找不到,心虛地,一手都是冷汗,我覺得非常痛苦,我還是在找信,然後有人抓住我的手,我驚醒。

抓住我的手的是勗存姿,我自然的反應是握緊他的手。 “你怎麼了?”他輕輕地說,“一頭的汗水,做夢?”他撥開我額頭前粘住的頭髮。 我點點頭。 “可以告訴我嗎?”他輕輕地問。 我的眼睛開始紅起來,潤濕。哦點點頭。 “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愛。如果沒有愛,很多錢也是好的。如果兩者都沒有,我還有健康。我其實並不貧乏。”我的眼淚始終沒有流下來。 “以後你會什麼都有,別擔心。”他說。 “謝謝你。” 勗存姿凝視我。 “其實我一直希望有像你這樣的孩子。你放心,我不會勉強你。你知道嗎?很有可能我已經愛上了你——”他輕輕擁抱我。 我把頭埋在他胸前,那種大量的安全感傳入我心頭。 我把手臂圍著他的腰,他既溫暖又強壯。

“你見過聰恕?”他低聲問。 “是,見過。” “他……一直是我心頭一塊大石。當聰慧嫁出去之後,再也不會有人關心他。” “他不是嬰兒了。”我說道,“他還有他母親。” “正是,正因他不是嬰兒,所以沒有人原諒他。” “你擔心他?”我問,“你擔心我嗎?” “是的,我擔心你。我擔心你會不聽話,擔心你會逃走,”他輕笑,“擔心你嫌我老……” 我也笑。 “你今夜留下來嗎?”我問。 “聰恕有話跟我說。”他笑笑。 “可是我馬上回倫敦,”我說,“你真的肯定這兩天沒有空?” “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他看看我說,“我不會放過你,你放心。” 我忽然漲紅了臉。 “笑話,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他看著我,嘆氣。 “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是,喜寶,太過美麗,太過聰明。” 我轉過頭去。這難道也是我的錯?過分的聰明,過分的敏感。我們出來孤身作戰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踏著尾巴頭會動”,懂鑑毛辨色,實在是很吃虧的,一股牛勁向前衝,撞死了也沒人同情,這年頭,誰會冒險得罪人教導人,教精了別人,他自己的女兒豈非餓死。 一切都是靠自己吧。但是現在不一樣,現在我有勗存姿,想想都精神一振。 “我要走了。”他說,“這幾天比較忙,你自己收拾收拾,司機會把你送到飛機場——聰慧他們開學,我也很少親自送,所以你不必多心。” “我多心?”我訕笑,“我自己提著大皮箱跑遍整個歐洲,誰來理我的死活,現在倒真變成香餑餑了,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 他臨出門時看到茶几上的藥瓶,他問:“安眠藥?” 我點點頭。 “到倫敦有司機接你。”存姿邊說著邊穿大衣。 我在他身後幫他把大衣穿上,我問:“你不禁止我服藥?” 他看我一眼。 “嘴頭禁止有什麼用?當你自己覺得不需要服藥也可以睡得穩,你當然會得把藥戒掉。我不會單革嘴頭上為別人設想的。”他笑笑。 “謝謝你。”我說。 “當你覺得安全舒適的時候,藥瓶子會得飛出窗口,光是勸你,大概已經很多人做過,而且失敗。” 他開門走了。 只有勗存姿這樣的男人,才好算是男人,我嘆口氣。能夠做他的兒女是幸福,能夠嫁他為妻也是幸福,就算我這樣子跟住他,也並不見得不是好事。我心中的骯髒感覺漸漸消失,因為我開始尊重他,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相當重大。 他與聰恕的談判如何,我永遠不會知道,過了三天我就啟程往新加坡轉諧和號到倫敦。我發出一封信給母親。我在香港已經沒有家,命運的安排密不通風,我並沒有淪落香港。 司機把我的行李提進去。我在新加坡候機室遇見宋家明。 我向他點點頭。在很遠的一個位於坐下閱讀雜誌。 宋卻緩緩地走過來,坐在我旁邊。我看他一眼,真出乎我意料,他還有什麼話說?要與我鬥嘴,他也不見得會得討了好去。 宋家明,我心裡說,放馬過來吧。 他問:“在香港沒有看到聰慧?”聲音則還和善。 “沒有。”我簡單地答,並沒有放下手中的書本。 “這兩日勗家人仰馬翻。”他說。 “是嗎?”我淡淡地反問,勗家塌了天又與我何關。 “聰恕自殺。” 我一怔。第一個感覺不是吃驚,而是好笑,我反問:“男人也自殺?為了什麼?” “姜小姐,你可謂鐵石心腸,受之無愧。” “是的,我一向不同情弱者。如果身為聰恕還要自殺,像我們這種階級的人,早就全該買條麻繩吊死——還在世上苦苦掙扎作甚?” 宋家明說,“你這話說得併不是沒有道理——可是你不關心聰恕的死活?” 我說:“他死不了。他怎麼死得?” “料事如神,姜小姐。” 我說:“你知道有些女人自殺——嚎陶痛哭一場,吞兩粒安眠藥,用刀片在手腕輕輕割一刀——”我笑出來,“我只以為有種女人才會那麼做” 宋家明凝視著我,“你瞧不起聰恕?” “我瞧不起他有什麼用?”我說,“他還是勗存姿的獨於,將來承繼勗家十億家財。”我盯著宋的臉。 “你知道嗎,姜小姐,我現在開始明白勗存姿怎麼選上你。你真是獨一無二的人物。” “謝謝,我會把你的話當作讚美。” “是。”他說,“這確是讚美。在短短兩個星期內,使勗氏父子為你爭風,太不容易。” 我說:“據我所知,我還並不是第一個這麼成功的女人。” “你知道得還真不少,”他嘲諷,“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我只是笑笑。 “聰慧自然後悔把你帶到家來。”他說。 “叫聰慧放寬點,一切都是注定的。”對聰慧我有愧意。因為她對我好,從頭到尾,她沒有對我說過一句夾骨頭、難堪的話,她沒有諷刺我,沒有瞧不起我,從頭到尾,她待我好。 “注定的?”宋家明問。 “是的。”我說,“生命中這麼大的轉變,難道還不是注定的?你聽過這句話嗎:先註死,後註生,三百年前訂婚姻。”我變得溫和,“注定我要與聰慧相遇,注定我會在勗家出現。”冥冥中自有主宰。 “這是最圓滿的解釋。”宋家明說。 “你不是去倫敦吧?”我問。 “是,有點事要辦——代勗先生去簽張合同。” “將來倫敦的事恐怕不用我理,有你在。”他忽然與我熟絡起來。 “我對這些其實沒有什麼興趣,”我很坦白,“我想念好書,現在勗先生會供給我生活的費用。” “很抱歉我這麼說,姜小姐,我真的沒有惡意,但你當然知道勗存姿已是一個老人,而你還是這麼年輕貌美,你的機會實在很多的,況且又是知識分子。”他聲音裡充滿困惑,的確沒有挖苦的成分。 “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釋。”我說,“在適當的時間與適當的地點,他是一個適當的人,就是如此。” “你不介意人們會怎麼說你嗎?”宋家明問。 我瞇瞇笑。 “老老實實地告訴你,宋先生,人家怎麼說,IDONTCAREAFUCKINGSHIT!” 他不出聲。忽然之間也笑了,他用一隻手揩著鼻子,另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低著頭笑。 “姜小姐,你真是有趣。”他說。 “謝謝你。” “歡迎成為勗家一分子。”他說。 “你承認我?”我間。 “我是誰?我是老幾?勗存姿先生不是早已承認了你?” “但是你,宋先生,如果你看不起我,我的生活豈非略有暇疵?” “我原先以為你是個有野心的女……”宋說,“可是現在看不像——我不明白,姜小姐,你到底要什麼?” “愛。”我說,“如果沒有愛,錢也是好的。如果沒有錢,至少我還有健康。也不過如此,不不,我不想霸占勗家的產業,這又不是演長篇電視劇,我要勗家全部財產來幹什麼?天天把一捆捆的美金大鈔往樓下扔?我只要足夠的生活費——很多的煤燒得暖烘烘,很多巧克力供我嚼食——你聽過這首歌?”我問。 宋家明看著我很久,我知道他已原諒了我。 “上飛機了。”我說。 我覺得很高興,把宋家明贏過來並不見得是這麼容易的事,我只希望他對我取消敵意而已。他會明白嗎?像我這樣的人。 他問:“你真的在聖三一學院?” 我微笑,“如果我不是聖三一的人,叫這架飛機馬上摔下來!叫我馬上死掉。” “好毒的咒!”宋搖頭笑,“除我之外,還有數百個搭客陪著你一起摔下來。” “你為什麼懷疑?勗存姿可沒有懷疑。”我說。 “勗存姿在認識你第二天就派人去調查過你,他有什麼懷疑?這上下他清楚你的歷史恐怕比你自己還多。” “他是這麼小心的人?”我抬起頭。 “姜小姐,我替你擔心,他不是那種糊塗的老人,你出賣的青春與自由,會使你後悔。” “我認為他是好人。”我說。 “因為他目前喜歡你。” “我只看到目前。” “姜小姐,勗存姿是一個極其精悍的人,伴君如伴虎。” “謝謝你的忠告,我們乞丐完全沒有選擇餘地。謝謝你。” “祝你好運。”他這句話說得是由衷的。 我點點頭。 我們在飛機上坐的並不是隔鄰位置,距離很遠。宋家明在飛機上並沒有過來與我交談,下飛機時我沒有看見他。我看到一部黑色的“丹姆拉”。車牌是CCY65。 天氣很涼很舒服,我吸進一口空氣。 英籍司機迎上來,“姜小姐?” 我點點頭。 有一位中年外籍女士伸手過來,“我是辛普森太太,你的管家。” “我的——管家?”我說,“好,從現在開始,我是主人,你一切聽我的!” 她很震驚,沒想到我的態度有這麼強硬,我覺得這次下馬威是必然的事,如果今天我一切都聽她的,以後我就是她的奴隸。我幹什麼要聽一個英國半老太婆的話?有什麼事勗存姿親自跟我說個清楚。 “你在等什麼?”我不客氣地問。 於是我們上車,到酒店租房間,我想這選擇是明智的,因為宋家明一定住在他李琴公園的房子裡,他不想在那裡見我吧。 我用三天的時間逛街探訪舊朋友觀劇,辛普森太太與我同住一個套房。每天上什麼地方,我一一與她說清楚。我也不想她的生活難堪,到第六天的時候,我們已經有說有笑。 她像一切英國中下級的人,非常貪小,我隨手送她的小禮物,像是香水、胸針,都是貨真價實的名貴東西,她很是感激。在這六七日當中,我肯定了“你是僕人”這件事。但凡洋人,你不騎在他頭上,他會騎上來的,也不單是洋人吧,只要是人就這樣。 過了十天,辛普森太太問我:“姜小姐,我們還在倫敦住多久?”這次的語氣是試探式的。 “我不知道。”我說,“我在倫敦很高興。” “或者我們應該回劍橋了,你應該看看美麗的房子。” “那房子可逃不掉。”我說,“你放心。” 勗存姿一定已跟她聯絡過多次。他有沒有暴跳如雷?他買下來的女人不聽令於他。 不過我想得太幼稚。勗並沒有動氣,至少他面子上沒裝出來,一點兒痕跡都沒有。我應該知道。他像那種富裕得過頭的女人,一櫃都是皮大衣,即使新縫製一件銀狐,從店中取回,掛好,也就忘記這件事,並不會日日天亮打開衣櫃去摸一摸——我把勗存姿實在是估計太低了。他見過,擁有過的女人有多少!他怎麼會在乎我在跟他鬥智。 想到這裡,索然無味。因為我在倫敦逗留這麼久,他一點兒表示都沒有。這表示什麼?表示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我決定停止這種遊戲,乖乖回劍橋去。 我原本想勗存姿跟我大吵一頓,表示我存在的重要。他並沒有給我機會這麼做,迫使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他很厲害。現在我知道,他並不是一般出來玩的老男人。他是勗存姿。 於是我對辛普森太太說:“我們回劍橋吧。” 我們乘車自倫敦駛出去。路很長。一路上我都沒有開口說話。辛普森太太坐另外一部小車,我不喜歡與她同車,我叫司機另外找輛車給她。兩個小時的路程,我幹嗎要跟她坐一起?是的,她臉上顯出被侮辱的樣子,她可以不做我的管家,她不干大把人等著來幹。人生在世,誰不受誰的氣。我自從給勗存姿買下來以後,何嘗不在受氣,他連碰都不碰我,這足夠使我恨他一輩子。 我的一輩子……我的一輩子。我嘆氣……我的一輩子尚有多少?是一個未知數,想想不禁打個寒噤,難道我會跟足勗存姿一輩子?難道我還想“姜喜寶”三個字在他的遺囑內出現? 不不。等我讀完這六年功課,我一定要脫離他,我叮囑自己:“六年,我給他六年。六年也不算是一個短的日子,一個女人有多少個六年。”一個。然而這六年不善加利用,也是會過去的。 等畢了業,我可以領取律師執照,我可以留在英國,也可以另創天地。 (倫敦往劍橋的路出名的美麗,兩邊的村莊田野,建築得無懈可擊的紅磚別墅——闊人們又要開始獵狐了吧。時節近深秋。) 我那父親得知我要念法律,自鼻子裡哼出來。他說:“念七年?念完又如何?你有沒有錢自己開律師樓?沒錢,挨完後還不是在人家公司裡待一輩子!有什麼小市民要離婚賣樓你就給他們烏攪。告訴你,別以為你老子吊兒郎當是因為做人不努力,逢人都有個命,命中註定做小人物,一輩子就是個小人物,你心頭高有什麼屁用?不相信,你去爬爬看,跌得眉青鼻腫你才知道!”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姜喜寶要坐中環寫字樓的打字機前終老,我總要賭這一把。 我不相信在劍橋孵七年而不能認識一個理想的對象。 第一年我是怎麼過的?靠韓國泰。 韓的父親在倫敦芝勒街開餐館。去的次數多了以後,付現款漸漸為簽單子,這些單子終於神出鬼沒由韓國泰墊付。他對我很不錯,只是他自己能力也有限。 一個年輕的女人立志要往上爬,並不是太難的事,立志要立得早。 我坐在LIMOUSINE裡,LIMO的定義是司機座位與客人座位用玻璃隔開的汽車。我喜歡這個感覺,以前我有很多不愉快的經驗,暫時也可算過去了。 車子到劍橋時是傍晚。 那層房子無懈可擊的美麗,在“哈潑市場”雜誌常常可以看到這種屋宇的廣告。一輛小小的“贊臣希里”停在車房。辛普森說:“勗先生說你穿九號衣服,這些衣服都是我為你選的,希望我的趣味尚能討你歡喜。” 我看著衣櫃裡掛得密密麻麻的衣服,撥也沒撥動它們,我要學勗存姿,學他那種不在乎。所以笑說:“謝謝你,其實我只需要兩件毛衣與兩條牛仔褲已經足夠過一個學期。” 我要開始對辛普森好一點兒。只有暴發戶才來不及的刻薄下人,我要與她相敬如賓。 我打開書房寫字台的抽屜,第三格抽屜裡有整齊直版的英鎊。我的學費。我會將書單中所有的參考書都買下來。我將不會在大眾圖書館內出現,永遠不。 我籲出一口氣。 我走到睡房。睡房是藍白兩色,設備簡單而實際,我倒在床上。中央暖氣溫度一定是七十二,窗外的樹葉已經飄落。 我拉一拉喚女傭的絨帶,一分鐘後她進來報到:“是。” “我們這裡有無'拍瑪森'芝士,'普意費賽'白酒,還有無鹽白脫,法國麥包?” 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她說:“小姐,十五分鐘之後我送上來。”她退出去。 我覺得太快活,我只不過是一個廉價的年輕女人,金錢隨時可以給我帶來快樂。 辛普森敲門,在門外說:“姜小姐,你有客人。” “誰?”我並沒有喚她進房,“那是誰?” “對不起,姜小姐,我無法擋她的駕,是勗聰慧小姐。” 我自床上坐起來。 勗聰慧。 “請她上來。” 辛普森在外頭咳嗽一聲,“勗小姐說請姜小姐下去。” 我想一想。聰慧,她叫我下去。好一個聰慧。 “好,我馬上下來。” 我洗一把臉,脫掉靴子,穿上拖鞋,跑下樓。 聰慧在書房等我,聽見我腳步她轉過頭來。 我把雙手插在褲袋裡,看著她,她也看著我。 她轉過身去再度背著我,眼光落在窗外。 “你有看過後園的玫瑰嗎?父親這麼多別墅,以這間的園子最美。”她悶悶地說。 “哦。”我說,“是嗎?我沒留意。” “我不是開玩笑。我去過他多處的家。但沒想到各式各樣的女人中有你在內。” 我笑笑。女傭在這個時候把我剛才要的食物送出來,白酒盛在水晶杯子裡,麥包擱銀盆中。 聰慧看見說:“你容許我也大嚼一頓。”她跟女傭說:“拿些桃子來,或是草莓。” 女傭退出去,我的手仍在褲袋中。 聰慧說:“你知道有些女明星女歌星?她們一出外旅行便失踪三兩年,後來我會發覺:咦,我爹這個情婦頂臉熟——不就是那些出國留學的女人嗎?哈哈哈。” 我看著聰慧。我可是半點兒都不動氣。 她大口喝著白酒,大口吃著芝士,一邊說下去:“那次回家坐飛機我不該坐二等,但是我覺得做學生應該有那麼樣樸素便那麼樣樸素——我後悔得很,如果我坐頭等,你便永遠見不到我,這件事便永遠不會發生。” 我看著窗口。遠處在灰藍色的天空是聖三一堂的鐘樓。曾經一度我愧對聰慧,因為她是唯一沒有刻薄過我的人。一切不同了。我現在的愧意已得到補償,我心安理得地微笑。 我並沒有指望聰慧會是一個聖人。從來不。 過很久,我問:“你說完了吧?” 聰慧放下瓶子,看著我,她答:“我說完了。” 隔很久我問:“你猜今年幾時會下雪?你打算去滑雪?” 又是沉默。 “我約好宋家明在慕尼黑。”她說。 “瑞士是滑雪的好地,但必須與愛人同往;像百慕達或是瑞士這種地方,必須與愛人同往。”我停一停,“我現在什麼都有,就是沒愛人。” 聰慧問:“我父親什麼時候來?” “我不知道。我到英國之後還沒有見過他。” “學校什麼時候開學?”聰慧問。 “隔兩個星期。”我問,“你呢?” “我?我被開除了,考試沒合格。”聰慧答。 “可以補考。”我說,“補考時他們會把試卷給你看。” “該補考的時候我在香港。”她說。 我不出聲。她沒有用功的必要。各人的興趣不一樣。 “我可以看一看你手上的戒指?”她問。 “當然。”我脫下遞過去。 聰慧把戒指翻來覆去地看半晌。 “很大。” “是的。”我套回手中。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希望有一隻這樣的戒指,很久很久之前,人家連芝麻綠豆的戒指都不送。自然我也沒有苦苦哀求。機會沒有來到時只有靜候,跳也不管用。這樣方方的一塊石頭,我想:許多女人都夢寐以求。 我笑:“你知道奧非莉亞臨死之前吟的詩?'我如何把我的真愛辨認——?'誰送最大的鑽石,誰就最愛你。” 聰慧問:“你真的那麼想?” “真的。”我真的這麼想。 “你認為我父親愛你?”聰慧問。 “我不知道。”我說,“芸芸眾女當中,他至少選中了我。” “依此類推,這還不算最大的鑽石,”聰慧嘲弄地說,“因為我覺得你不過是他的玩物,將來自有真愛你的人買了更大的鑽石來朝見你。” 我看看腕錶。 “聰慧,我給你的時間已經夠長了。” “當然,這裡是你的家,噢,我怎麼可以忘記這一點呢?”她站起來。 “你知道嗎?我猜到你會那麼說。”我說,“一字不差,我知道你會那麼說。” “你是一個妓女!”聰慧說。她終於忍耐不住了。 “當然,因為你父親是嫖客。再見!” 我自顧自上樓。 聰慧摔爛了茶几上的酒杯。我為什麼要擔心,她的父親自然會付錢再買新的。我在樓上的窗門看她駕車飛馳離開。 勗家的人可輪流來這裡羞辱我,我才不介意。自勗夫人開始,勗聰憩、勗聰恕、勗聰慧、方家愷、宋家明……他們都可以來。我為什麼要介意?他們越為我的存在恐慌,我的地位越鞏固。這點淺白的邏輯如果我不明白,我還在劍橋讀BAN? 當然他們引起我生活上的不快,誰沒有生活上的不快。我母親姜女士在航空公司賺二千餘元港市,生活上的不快比我更多。 我不是勗聰慧,我與她對生活細節上的容忍力極端不同。 我有時到附近公園兜圈子,在後園一面牆上練一小時網球。我井沒有意思讓韓國泰知道我已回到劍橋。我的一切已完全與他無關,我們在此處結束。 過數日我收到宋家明一封信,他對於聰慧那日的行為表示歉意。每一個都知道我在這個地址。我根本不是什麼秘密。很好。 聰慧態度上一百八十度的改變使我心安理得。開學的時候我拿著成疊的現款去交學費。 只是到現在還沒見到勗存姿。 他彷彿已經完全忘記我了。 我覺得寂寞。走路的時候踢石子便表示我寂寞。 我其實並沒有朋友,因為不相信有朋友這回事。如果我與韓國泰先生只是朋友關係,他不會自動替我付賬單。如果朋友不能在現實生活中幫助我,要他們做什麼?你不是想告訴我,一個“朋友”對著我念念有詞地安慰我十個小時,我的難題就會得到解決吧? 朋友只能偶然在心情好的時候帶我去看一場戲,吃一頓飯,這有啥意思,我不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只玩具熊,一杯冰淇淋都能令我雀躍,不不,我慣於寂寞。 放學回來寫功課,背書本,靜寂的屋子,只聽見女傭進出時漿熨得筆挺的製服“沙沙”作聲。 絲絨大沙發是我盤踞之地,爐火熊熊,在案件與案件之間抬起頭來,分外溫馨,但是我始終未曾遇見勗存姿,他還沒有來。 我忽然覺得可笑,我彷佛是后宮佳麗三千人中的一個,等待皇帝的駕幸。見他媽勗家的大頭鬼,當聰慧的態度來個這麼大轉變的時候,我就已經什麼也不欠他們了。總不見得我還要寫情書給老頭子:我想你,你為什麼不來看我……。 我一輩子沒有寫過情信。 所以我沒有主動要求見勗存姿。 我不提,辛普森也不提,彷彿世界上根本沒勗存姿存在似的,有時午夜夢迴,連我自己都疑幻疑真。 但是我見到韓國泰,他找到聖三一堂來。我在飯堂喝咖啡,他一屁股坐在對面:“小寶!”我抬起頭來,他的面色非常難看。 “什麼事?”我問。我的好處是冷靜。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他老實不客氣地問。 “什麼時候回來?我看不出與你有什麼關係。” 他瞪大眼,“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完了。”我說。 他大力按住我的手。 “不,姜小姐,我們沒有完。” 我摔開他的手掌。 “我們已經完了。” “你不能對我這樣!”他嚷。 全食堂的人轉過頭來看我們。 我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韓國泰那種唐人街餐館氣息身不由己地露出來。 我看著他,我為他難為情。我把我的書抱在懷中,走出食堂,他蹬蹬蹬跟在我身後。我走到園子的石凳上坐下,對他說:“有話請講,有屁請放。” “以前你對我可不是這樣子的。”他冷笑,“以前——” 我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我可以忍受勗存姿的折辱,但不是這個人,現在我與這個人沒有關係。 “很好!”他氣炸了肺,“你另找到人替你交學費了?則忘記是我把你從那種野雞秘書學校里拉出來的!別忘記你初到英國時身邊只有三百鎊!別忘記你只住在老太太出租的尾房!別忘記你連大衣都沒有一件!可別忘記——” 我接下去:“——我連搭公路車都不懂。我買不起白脫只吃瑪其琳。我半年沒有看過一場電影。我寫信只用郵簡。如果沒有你,半年的秘書課程我也沒有資格念下去,我只好到洋人家去做往年妹來繳學費。如果沒有你,我進不了劍橋,我穿不上這身黑袍。如果沒有你,我早就滾回香港,做著寫字樓工作,'老闆長,老闆短',天天朝九晚五。如果沒有你,姜喜寶就沒有今天。對,你完全說得對。” 他對我瞠目而視,我把頭轉向河邊。 劍橋的哭泣楊柳尚在飄拂,並沒有發覺天氣已經很涼了,細雨微微下在河中,點點漣漪在水中微揚。我抬起頭來:“韓國泰,你完全說得對。你不知道我的憂慮有多重,這些年來我忍受過什麼。你有什麼好氣的?不錯你做了我的踏腳石,但是你損失過什麼?你難道沒有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他呆呆地看著我。 “我要離開你了,我不再需要你。” 我站起來。 他拉住我。 “難道我們沒有感情?” “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像我這樣的蟻民,我不大去想它。” “小寶——但是你說過你愛我。” “我說過嗎,你記錯了。” “至少你說過你喜歡我。”他懇求,“小寶,想想清楚。” “或許,在那個環境,在那個時候——而且你不是真的相信吧,你不是真相信我會愛上你吧?”我說。 他的臉色煞白。 “小寶,你做戲做得太好。” “那麼下次別相信。”我笑一笑,“下次別相信女人。” “我是愛你的。”他說。 我看著他一會兒,“我不認為如此,國泰,你自己恐怕也有點弄糊塗了,你並不愛我,你從來也未曾愛過我,這是事實。” 他看著我長久長久,然後別轉身子走開。 我看著腳下的草地,青綠得可愛。在這種地方應該有人陪著散步至永恆,才不枉一生。 我開著贊臣希利回家。 再過一個月就開始下雪了。今年的雪有鵝毛般大。我呆著臉在教室往窗外看。讀書就是這樣好,無論心不在焉,板著長臉,只要考試及格,就是一個及格的人。 你試著拉長臉到社會去試一試。 這是一個賣笑的社會。除非能夠找到高貴的職業,而高貴的職業需要高貴的學歷支持,高貴的學歷需要金錢,始終兜回來。 一個案件跟著另外一個案件。我背得滾瓜爛熟。中國人適合念法律,我們自幼太熟習背誦課本,並不求解釋。法律文法自成一家,不背熟還真不成功。 但是這雪,多年沒下這麼大的雪了。聖誕假期快要來臨,劍橋並不時常下雪,今年真是例外。 我的寂寞在心中又深印一層。我忍耐孤寂的本事是一流的。日出日落,年始年終,從來沒有兩樣。 我到底有沒有戀愛過呢? 那時候我與韓國泰去看電影。坐在小電影院裡看喜劇片,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一場放完休息的當兒有女郎捧著盤子來賣冰淇淋。韓國泰老是買一杯奶油覆盆子給我,我吃得津律有味,忽然感動了,只覺得幸福,我問韓國泰:“我們結婚好不好?” 韓國泰微笑。 然後電影散場,走齣戲院,被冷風一吹,我便完全忘記這件事。誰說我戀愛過?我不認為我有。 但是我留戀那一刻的溫馨,所以我說韓國泰早已得到他要的一切,他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終於下課了,我脫下黑色短袍,放進更衣室的小鐵櫃。披上大衣,出門。 男同學對我吹口哨,大聲嚷:“餵,保護野生動物,勿穿皮裘!” 我轉頭笑一笑。 我走到停車場。贊臣希利旁邊停著一輛黑色賓利。 我的心一跳。 一個男人打開車門下車,黑色的凱絲米大衣。黑色“寶勒”帽子。 勗存姿。 我不由自主地呆住,百感交集。 四個月了。我終於見到他,他來看我了。 我哽咽,鎮靜自己,然後開口:“勗先生。” “小寶。”他微笑。 很奇怪,我自動走過去雙手繞著抱住他的腰。頭靠緊他的胸。他的衣服穿得很厚,我聽不到他心跳動,但是那種無限的安全感流入我胸腔。 他輕拍我的肩膀:“小寶。” 我放開他,端詳他的臉,他氣色非常好。 “功課如何?” “很好。”我答。 “我知道你是個好學生,我只希望聰慧與聰恕可以像你。”他誇獎我。 我微笑,我問:“坐我的車,嗯?好不好?” 存姿凝視我。 “叫我如何敵得過你這種懇求?”他坐進我的讚臣希利。 勗存姿真是一個男人,他並沒有問:那間屋子還好嗎?這部車子還好嗎?辛普森太太尚可以嗎?沒有。 他不是這種小家氣的人。他只是問:“你的功課可好?” 我從心裡傾佩他。 我把車子開得很當心,緩緩經過雪路。 勗在我身邊幽默地說:“有老同車,特別當心。” 我笑。 “別來這一套,你不見有那麼老。今天你總要在我家吃飯。我們喝“香白丹”,我存著一瓶已經多月。你如果告訴我沒有空,我就把這輛車駛下康河,同歸於盡。” 勗長長吹聲口哨:“這真是我飛來艷福。” 我又再微笑。他真懂得給我面子。我這個人是他包下來的,然而他說得好像他尚欠我人情。 我看他一眼。笑笑。 “你的頭髮長了。”他說。 “是的。每星期我到維代沙宣去打理頭髮。要開車落倫敦呢,劍橋簡直是鄉下地方。” “但大學是好大學。” “世界上最好的。”我笑答。 我們像久未見面的老朋友,自在舒適,我也覺得奇怪,我們當中彷彿一點兒隔膜都沒有,我可以推心置腹地把一切細節都告訴他。 他說:“小寶,想想看——世界上最好的,你應該驕傲,至少你將會擁有世界上最佳學府的文憑。” “你太褒獎我,勗先生。”我笑說。 我一直叫他勗先生,我喜歡這樣叫他:勗先生。 “看到你很高興,小寶。” “我也一樣。”忽然我說,“我等了你很久,你很忙是不是?忙你的事業,忙你的家庭。” “不,我並不是很忙。”勗存姿說。 我轉頭看著他。家到了,我停好車子。 “你的車子開得很好。” 我笑一笑。 “我在你眼中,彷彿有點十全十美的樣子呢。” 我們進屋子去。 辛普森顯然早已得到消息,立刻捧上白蘭地,我喝一杯熱茶,坐在圖書室陪勗存姿。 我說:“你一定要聽我這張唱片,我找很久也找不到,是這次回香港買了下來的。” 我非常興奮,搖撼著他的手臂,他微笑地看著我。 “你聽不聽地方戲曲?”我問他,“你喜歡嗎?” “你聽的是什麼?崑曲、京戲、彈詞、大鼓?”他含笑問,“粵劇?潮劇?” “不,”我笑,“猜漏一樣。紹興戲。聽聽看。” 他又笑。喝一口白蘭地,很滿足的樣子靠在絲絨沙發里,手臂攤得寬寬的。 我們兩個人都在笑,而且笑得如此真實。大概是有值得開心的地方吧。以前有一首葛蘭唱的時代曲,一開頭便這樣:“你看我我看你,你看我我又幾時怎麼高興過……你也不要問我,我也不會我也不能我也不想老實對你說……”我其實也沒有什麼時候是真正高興過。沒有。 我小心放下唱片,當它是名貴的古董。 我解釋給勗存姿聽:“這是'梁祝'……梁山伯與祝英台。”我怕他不懂這些。 他臉上充滿笑意,點點頭。我覺得他笑容裡還有很多其他的含義。這人。我微微白他一眼,這人就是夠深沉。 我們靜靜坐在那裡聽祝英台遲疑地訴說:“自從小妹別你回來——爹爹作主,已將小妹,許配馬家了——” 我的眼睛充滿淚水。梁祝的故事永遠如此動我心弦。他們真是求仁得仁的一對。 勗存姿說:“來,來,別傷心,我說些好玩的事你知。” “什麼事?”我問。 “我小的時候反串過小旦,演過蘇三。”勗存姿說。 我瞪大眼。 “不!” “真的。”他笑,“脖子上套一個木枷,出場的時候碎步走一圈,然後拖長聲音叫聲'苦——'你看過'玉堂春'沒有?” 我當時抹乾眼淚,笑道:“這不是真的,我以為你是洋派人,大生意大商家,你怎麼去扮女人?” “那時我只有十四歲。好玩,家裡票友多得很。” “嘩,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點點頭,然後說:“多年前的事。” 瞧我這張嘴,又觸動他心事。他怕老,我就非得提醒他老不可。他不愉快我有什麼好處?我現在吃的是他的飯,住的是他的屋子,穿的是他的衣服。我一定要令他愉快,這是我的職責。 勗存姿不動聲色地說下去:“我還有張帶黃著色照片,你有沒有興趣看?下次帶來。”然後他站起來。 我知道事情不妙,心沉下去。果然他說:“今天有點兒事,倫敦等我開會,我先走一步。” 天曉得我只不過說錯一句話,我只說錯了一句話。 他真是難以侍候。 我看著他,他並沒有看我。辛普森太太被他喚來,替他穿上大衣。他自己戴上帽子與手套,這才轉過頭來對我平靜地說:“下次再來看你。” 我點點頭。 他向大門走去,辛普森替他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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