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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包裡的單人床

荷包裡的單人床

张小娴

  • 青春都市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51967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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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荷包裡的單人床 张小娴 20407 2018-03-13
雲生: 一月六日的傍晚,我到了法蘭克福。全球最盛大的布藝展覽,明天就在這裡舉行。 法蘭克福的氣溫只有零下九度,漫天風雪。冒失的我,在雪地上滑倒了兩次,好不容易才爬起來。 因為滑倒的時候弄濕了頭髮,髮梢竟然結了冰,冷得我直打哆嗦。 我住在與展覽館隔了一條河的酒店,這邊的酒店比較便宜。我住的酒店就在河畔,在房間裡,可以看到雪落在河上。 第一天,在展覽館裡,我看到一幅來自印度的布,淡黃色棉布上,用人手繡上了一朵朵白色的雪花,手工很精巧。你知道雪花嗎?這種外形有點像百合的雪白色的花,象徵逆境中的希望。 它是代表一月的花,而你是在一月出生的。 在窗前掛上這樣繡滿雪花的布,那不是等於掛滿了希望嗎?那一年的十二月下旬,我到髮廊把留了十年的長發剪掉。

“太可惜了,頭髮已經留到背部。”我的髮型師阿萬說。 阿萬依我的意思把我的頭髮剪短,露出一雙耳朵來。 離開髮廊時,我覺得整個人輕鬆得多了,長發,原來一直是我的負累。 沒有了長發,街上的寒風吹得我的脖子很冷,這一天的氣溫突然下降,只有七度,聽說再晚上點,溫度還會更低一些,我趕緊去買一座電暖爐。 買電暖爐的人很多,貨架上剩下最後一座,你跟我差不多同一時間看到這唯一的一座電暖爐。 那天的你,穿著很多衣服,毛衣外面加了一件棉襖、棉襖外面又穿了一件毛衣,毛衣外面還加了一件厚絨外套,個子高大的你,看來弱不經風,不停地咳嗽。那一刻,我竟然對你動了慈悲之心。 “你要吧。”我把電暖爐讓給你。

我不忍心跟一個這麼虛弱的男人爭奪一座電暖爐。 “你要吧。”你竟然毫不領情。 “還是你要吧。”我說。 “你要吧。”你不肯接受我的好意,彷彿接受一個女人的好意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 “那我不客氣了。”我說。 “你為什麼不買一張電毯?”本著同情心,我向你提議。 “謝謝你,蓋上電毯,感覺好像坐在電椅上等候行刑。”你一邊擤鼻涕一邊認真地說。 當然,世上最保暖的,是情人的體溫。 我開車從停車場出來,經過百貨公司旁的露天咖啡座,隔著落地玻璃,剛好看到你正用一杯熱燙燙的咖啡送藥。我聽人說,寂寞的人,感冒會拖得特別長,因為他自己也不想好。 感冒本來就是一種很傷感的病。 我把那座電暖爐拿回家裡,電暖爐開著之後,室溫提高了很多,但是因為乾燥而令皮膚繃緊的感覺,並不好受,我在臉上塗了很多雪花膏,也在脖子上塗了一些。

政文打電話回來,問我他的荷包有沒有留在家裡。 “你等我一下。” 我在床上找到他的荷包。 “找到了。”我告訴他。 他早已經掛線,他是個沒耐性的人。 我開車把荷包送去給他,他的職員說他出去了,好像是去吃東西,我把荷包放在他辦公室裡。 就在那個時候,杜惠絢打電話給我。 “你還不來?” “我已經在車上了。”我說。 惠絢的日本燒鳥店明天就開幕,她是大股東,我是小股東。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說她的一切都應該有我的份兒,除了男人和遺產。 惠絢的心願是開餐廳,那麼她可以天天坐在收銀機前面數著花綠綠的鈔票。 一年前,我們結伴去鹿兒島,在那裡,我們愛上了流連燒鳥店。 日本的燒鳥店,就是專賣燒雞串的地方,一般都開在地窖裡,面積很小,客人很擁擠,空氣氤氳,在那個地方談心,別有一番風味。

回到香港以後,惠絢決定開一間燒鳥店。我們在灣仔星街找到一個地舖,那裡從前是一間義大利餐廳,歇業後空置了大半年。 我最喜歡餐廳有一個後園,坐在那裡,可以看到天空。 惠絢那筆資金,是她男朋友康兆亮替她付的,他是做生意的。 我們的燒鳥店,店名叫“燃燒鳥”,是我改的。愛是用來燃燒,而不是用來儲存的。 光盡而滅,這是我所追求的愛情,你會明白嗎?我來到燒鳥店,裝修工人還在作最後衝刺。 惠絢見到我,嚇了一跳,問我: “你為什麼把頭髮剪短?” “覺得悶嘛。”我說。 “人家會以為你失戀呢,失戀女人才會把頭髮剪得那麼短。” “不好看嗎?” 她仔細地打量我,問我:“脖子不覺得冷嗎?”

“以後我可以每天用不同的絲巾。”我笑說。 那天晚上,我們一直忙到凌晨五點多鐘。 回到家裡,政文已經準備睡覺。 “你用不著拿荷包給我,我只是叫你看看荷包是不是留在家裡。”他說。 “你沒發覺我有什麼不同嗎?”我問他。 他爬上床,望著我,問我:“你的頭髮呢?” “變走了!”我扮個鬼臉說,“是送給你的新年禮物,” “幹嗎把頭髮剪掉?”他鑽進被窩裡問我。 “喜歡嗎?” “沒什麼分別。”他隨手把燈關掉。 “你沒感覺的嗎?那是一把你摸了八年的長發。” 我覺得男人真是最不細心的動物。 “告訴你,我今天贏了很多錢。”他得意洋洋地說。 “你一向很少輸。”我說。 他在我臉上吻了一下,說:“睡吧。”

“政文,我們在一起幾年了?” “要結婚嗎?”他問我。 “會不會有一天,你對我,或者我對你,也不會再有感覺?” “不會的。” “你不會,還是我不會?” “你不會。我一向很少輸的。”他說。 “真的不要結婚?”他再問我一次。 “為什麼這樣問我?” “女人都希望結婚,好像這樣比較幸福。”他讓我躺在他的手臂上。也許,我是幸福的。 我們住的房子有一千九百多呎,在薄扶林道,只有兩個人住,我覺得委實太大了。房子是政文三年前買的,錢是他付的,房契寫上我和他的名字。政文說,房子是準備將來結婚用的。 政文是一間股票行的高級職員。 我開的歐洲轎車也是政文送給我的。 每個月,他會自動存錢進我的戶口,他說,那是生活費。

他是個很慷慨的男人。 花他的錢,我覺得很腐敗,有時候,又覺得挺幸福。 政文比我大十年,他是我第一個男朋友。 他覺得照顧我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而我,也曾經相信,愛他,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我有這個責任。 已經夠幸福了,我不認為要結婚才夠完美。 也許覺得太幸福了,所以我把頭髮變走。 第二天醒來,我覺得渾身不舒服,好像是感冒,一定是買電暖爐時跟你靠得太近,給你傳染了。 沒有任何親密接觸,連接吻都沒有,竟然給你傳染了,害得我躺在床上無法起來。你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竟然是濾過性病毒。 下午四點半鐘,惠絢打電話來催促我。 “你還沒有起床嗎?開幕酒會五點鐘就開始了,大家都在等你。”

“我好像感冒。”我說。 “給楊政文傳染的嗎?” “不,不是他。” 開幕酒會上,惠絢打扮得很漂亮,她打扮起來,挺迷人的。政文和康兆亮是中學同學,很談得來,我是先認識康兆亮才認識惠絢的。那時惠絢剛剛跟康兆亮一起,康兆亮帶她出來跟我們見面,我沒想到她會留在康兆亮身邊五年。 康兆亮是個用情不專的男人,我從沒見過有一個女人可以跟他一起超過一年。 他可以給女人一切,除了婚姻和忠誠。 惠絢彷彿偏要從他手上拿到這兩樣他不肯給的東西。 徐銘石也來了。 我的正職是經營一間佈藝店,徐銘石是我的伙伴。 除了惠絢,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徐銘石油一個要好的女朋友周清容,她是外展社工。他們的感情一向很好,但是去年冬天,他們突然分手。

分手的原因,徐銘石一直守口如瓶,每當我想從他口中探聽,他總是說:“逝去的感情,再談論也沒意思。” 他一向是個開朗的人,唯獨分手這件事,他顯得很神秘。 這一次分手也許是他一個永不癒合的傷口。 自此以後,我也沒見過周清容,從前,她有空的時候,時常買午餐來給我和徐銘石。 “你的新髮型很好看。”徐銘石說。 “謝謝你,你是第一個稱讚我的人。” 他摸摸自己的脖子,問我:“這個地方不覺得冷嗎?” 我的脖子一定是很長了,不然不會這麼多人關心我的脖子。 離開燒鳥店之後,我在時裝店買了一條圍巾。 那是一張很大的棉質圍巾,黑色底配上暗紅色玫瑰,可以包著脖子和整個肩膊。 我的脖子果然和暖了許多。

回到家裡,我開著電暖爐睡覺。我的頭痛好像愈來愈厲害。 第二天黃昏,頭痛好像好了一點。 我換過衣服回去燒鳥店,反正坐在家裡也很無聊。 出門的時候,突然下著微雨,我本來想不去了,但是開張第二天,就丟下惠絢一個人,好像說不過去。 “你不知道有一個古老方法治感冒很有效的嗎?”惠絢說。 “什麼方法?” “把你冰冷的腳掌貼在男人的小肚子上連續二十四小時,直至全身暖和。” “誰說的?”我罵她胡扯。 “要是你喜歡的男人才行呀。”她強調。 “你試過嗎?” “我的身體很好,這五年也沒有患過感冒。” “那你怎知道有效?” “我以前試過。”她自豪地說。 那似乎是一個很美好的經驗。 沒想到這一天晚上會再見到你。 “歡迎光臨。”我跟你說。 你的感冒還沒有好,你這個樣子,根本不應該走到街上,把病菌傳染給別人。 你抬頭望著我,似乎不記得我是誰。 原來,我在你心裡並沒有留下任何印象,我真的不甘心,我長得不難看呀,你怎會對我一點印像也沒有? “有沒有到別的地方去買電暖爐?”我問你。 “嗯?” 你記起我了。 “不需要了。”你說。 “你怎麼知道有這個地方的?我們昨天才開幕。” “這裡是重新裝修的嗎?”你問我。 “你以前來過嗎?” 你點點頭。 “這里以前是一間義大利餐廳,曾經很熱鬧的,後來歇業了,這裡也丟空了大半年。”我說。 我發現你的鼻子紅通通的,是感冒的緣故吧?這一刻,才有機會看清楚你的容貌,你的頭髮濃密而凌亂,是一堆很憤怒的頭髮。鬍子總是剃不干淨似的,臉上有很多鬍髭。 惠絢來問我:“你認識他的嗎?” “只見過一次,是買電暖爐時認識的。” “你好像跟他很熟。” 從第一天開始,我就覺得跟你很熟,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你是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人。 你拿了一袋藥丸,放在桌上。 “要熱水嗎?”我問你。 “不用了。” 你用日本清酒來送藥。 “醫生沒告訴你,不該用酒來送藥嗎?” “我沒有用酒來送藥,我是用藥來送酒。”你帶著微笑狡辯。 第二天,看完醫生之後回到燒鳥店,我也照著你那樣,用半瓶日本清酒來送藥。 你知道,藥太苦了,不用酒來送,根本不想吞,尤其是咳嗽藥水,味道怪怪的。 把藥吞下之後不久,我坐在燒鳥爐前面,視線愈來愈模糊,身體好像快要沉下去,只聽到惠絢問我:“你怎麼啦?” “我很想睡覺。”我依稀記得我這樣回答她。 惠絢、燒鳥師傅阿貢和女侍應田田合力把我扶下來。 惠絢哭著說:“怎麼辦?” “叫救護車吧。”有人說。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是護士把我弄醒的。 “醫生來看你。”她說。 我張開眼睛,看到一個穿著白袍,似曾相識的人,站在我面前。 “你叫什麼名字?”你問我。 “蘇盈。”我說。 你用聽診器聽我的心跳,又替我把脈。 “你吃了什麼?”你溫柔地問我。 “我用酒來送藥,不,我用藥來送酒。”我調皮地說。 “你吃了什麼藥?”你一本正經地問我。 “感冒藥。” “吃了多少?” 我還在想,護士已經搶先說: “你是不是自殺?” 自殺?我失笑。 “吃了多少顆感冒藥?”你再一次問我。 “四、五顆吧,還有咳嗽藥水。” “沒事的,讓她在這裡睡一會吧。”你跟護士說。 “我想喝水。”我說。 穿著白袍的你,輕袂飄飄地離開了我的床邊,聽不到我的呼喚。 我在醫院睡了很香甜的一覺,翌日醒來,第一眼看到的人,竟然也是你。 你跟昨天一樣,穿著白袍,這一次,你的面目清晰很多了。臉上帶著微笑,鼻子不再紅通通。 你的名牌上寫著:秦云生醫生。 “以後不要用藥送酒了。”你一邊寫報告一邊對我說,“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用這種獨特的方式來服藥的。你可以出院了。” 我真氣,你是罪魁禍首呀。 政文和惠絢來接我出院。 “我昨天晚上來過,你睡著了。”政文說。 “我昨天晚上睡得很好呀。” “你不是自殺吧?” 沒想到他一點也不了解我。 “她那麼怕痛,她才不敢自殺。”惠絢說。 “原來那個人是醫生嗎?”惠絢問我。 “他是個壞醫生。”我說。 教人用酒送藥,還不是個壞醫生嗎? 回到家裡,我用水送服你開給我的感冒藥,睡得天昏地暗,醒來的時候,整個人也舒服多了。 我真笨,怎會聽你的話用酒來送藥? 過了不久,你又來到燒鳥店。 你總是喜歡坐在後園裡。 “你沒事吧?”你問我。 “沒想到那天病得那麼淒涼的人竟然是個醫生。”我笑說。 “醫生也會病的,同樣也會患上不治之症。”你說。 “急診室的工作是不是很刺激?”惠絢走過來問你。 “從來沒有一個臉上流著血的英俊的浪子,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美麗女子衝進急診室來,說:'醫生,你救救她!'”你笑著說。 “電影都是這樣的。”惠絢說。 我站在旁邊,沒有開口,我也曾經做過這一種夢,夢中我為我的男人受了重傷,血流披面的他,抱著我衝進醫院急診室,力竭聲嘶地懇求醫生:“醫生,你救救她!” 那是地久天長的夢。 死在情人的懷抱裡。 我沒有告訴你,怕你笑我。 在燒鳥店第三次見到你,是我去法蘭克福的前夕。 你一個人來,幽幽地坐在後園。 “一個星期來三次,真不簡單。”惠絢說。 我曾一廂情願地以為你為了我而來。 “你一點也不像醫生。”我說。 “醫生應該是一個樣子的嗎?”你說。 “起碼鬍子該刮得乾淨一點,頭髮也不應該那麼憤怒。” 你默默地坐了一個晚上,你似乎又不是為我而來。 “你明天還要去法蘭克福,你先走吧。”惠絢說。 我穿起大衣離開,街上有一個流動小販正在售賣絲巾。 他賣的絲巾,七彩繽紛,我挑選了一條天藍色的,上面有月亮和星星的圖案。我把絲巾束在脖子上。 我忽爾在人群後面看到你。 “醫生,你也走了?” “你的絲巾很漂亮。”你說。 “我喜歡星星。”我說。 “是的,星星很漂亮。” “秦醫生,你住在哪裡?” “西環最後的一間屋。”你說。 當天晚上回到家裡,我立刻拿出地圖,尋找你說的西環最後一間屋的位置。 我想,大概就是那一間了。我站在陽台上,就能看到你住的那一幢大廈。我在想,哪一扇窗是屬於你的?早上,政文還在睡覺,我沒有叫醒他。徐銘石來接我一起去機場。 “聽說法蘭克福那邊很冷。”徐銘石在機艙裡說。 “天氣報告說只有零下六度。” “這個給你。”他從背包拿出一個用花紙包裹著的盒子給我。 “是什麼東西?” “很適合你的,打開來看看。” 我打開盒子,是一條方形的絲巾,上面印滿七彩繽紛的動物圖案。 “你現在需要這個。” “謝謝你。” 那是一條全絲的頸巾,束在脖子上很暖。 在飛機上,我想起了你和你的鬍髭,突然覺得很好笑。 “你笑什麼?”徐銘石問我。 “沒什麼。”我笑著說。 因為我想起你。 像往年一樣,我們住在展覽館另一邊的酒店,這邊的酒店比較便宜。 第一天在展覽館裡,我被一個法國布商的攤位吸引著,他們的絲很漂亮。 “價錢很貴。”徐銘石提醒我。 “但是很漂亮啊!”我不肯離開攤位。 攤位上那位法國女士送我一塊淡黃色的法國絲,剛好用來做絲巾。 離開法蘭克福,我和徐銘石結伴去馬德里遊玩。 政文對徐銘石很放心,他從來不擔心我們會發生感情。真正的原因,也許並不是他信任我,而是他看不起徐銘石,他認為徐銘石不是他的對手。 我和徐銘石有談不完的話題,若有一天,我們成為情人,也許就不能無所不談了。 我喜歡他,但我不會選擇他作為廝守終生的人。 不要問我為什麼,廝守終生也好,過客也好,只是相差一點點。他不是我要尋覓的人。 然則,是政文嗎?我開始反覆問自己。 在馬德里的最後一天,我在一間瓷磚店裡發現一款很別緻的手燒瓷磚。那是一款六吋乘六吋的白色瓷磚,上面用人手繪上各行各業的人,其中一塊瓷磚是醫生和病人。正在替病人診病的年輕醫生,頭髮茂密而凌亂,臉上有鬍髭,出奇地跟你想像;那個病人,是一位長髮披肩,臉帶愁容的女子。 我買下那一塊瓷磚,放在背包裡。 “你買來幹什麼?”徐銘石問我。 我也無法解釋,也許從那一刻開始,我已經在背叛政文。 我在酒店打了一通電話給政文。 “我今天又贏了!”他興高采烈地告訴我。 我突然覺得很厭倦,把電話掛斷。 回到香港那天,政文來機場接我。 “為什麼那天通電話時突然被打斷?”他問我。 “酒店的機樓發生故障。”我向他撒謊。 在車上,我默默無言。政文滔滔不絕地告訴我他這兩個禮拜以來彪炳的成績。 我突然覺得他是那麼陌生。 八年前,他不是這樣的。 他充滿自信,很有理想。 現在,他已變成一個賭徒。在他的生命裡,只有輸贏和買賣。 如果生命只有勝負,多麼枯燥。 “為什麼不說話?”他問我。 我不是不說話,而是不懂說什麼。 “你做的事跟賭博沒有兩樣。”我說。 “替人客買賣股票,本來就是一場賭博。所有賭博,都是貪婪與恐懼的平衡。愈貪婪,風險愈大,利潤也愈高,結果逐漸失去平衡。誰拿到平衡,便能夠贏錢。”他說。 愛情何嘗不是貪婪與恐懼的平衡? 愈想佔有,愈容易失去。愛是盡量佔有和盡量避免失去之間的平衡。 再次回到燒鳥店,惠絢說你來過一次。 “我告訴他你去了法蘭克福。” “為什麼告訴他?他問起我嗎?” “不,我們聊天,就提到你。” 我有點兒失望。 你喜歡的是惠絢嗎? 一月底得一個晚上,你再次出現,仍然坐在後園。 “情人節你會來嗎?那天我們有特別優惠,要不要我留一個位子給你?” “好的,謝謝你。” 你不可能一個人慶祝情人節吧? 情人節那天,政文和我吃過一頓晚飯之後便上班。 這天晚上,客人很多,徐銘石也特地來幫忙。 “趕快找個女朋友,情人節便不會孤單。”我跟他說。 “有了女朋友,情人節不孤單,但其他日子孤單呀。”他笑說。 是的,愛會使人更孤單。 一直不見你出現,我開始著急。 “剛才太忙,我忘了告訴你,秦醫生上午已經打過電話來取消那個位子。”田田說。 “是嗎?” “嗯。”田田的臉色很蒼白。 “你沒事吧。” “我的肚子從下午開始就不舒服。” “那為什麼不去看醫生?” “不要緊的,我吃點止痛藥就沒事。” “會不會是盲腸炎?” “沒這麼嚴重吧?”徐銘石說。 “我十年前已經割了盲腸。”田田說。 “那就有可能是更嚴重的毛病,你快些換衣服,我陪你去看醫生。” “不用了,蘇小姐!”田田老大不願意。 “這麼晚,到哪裡找醫生?”徐銘石問我。 “當然是去急診室。” 我強行把田田帶到急診室。 “蘇小姐,真的不是什麼大病,我的肚子現在已經不痛了。”田田可憐兮兮地求我讓她走。 護士叫她的名字。 “我陪你進去。”我挾持田田進診療室。 進來的醫生不是你,真叫我失望。 我在診療室外面張望,不見你的踪影。我向登記處的護士打聽。 “秦醫生在嗎?” “他放假。” “是休假還是特地請假?” 護士瞪了我一眼,說:“是休假。” 休假和請假是有分別的,如果是請假,就有可能是安排了豐富的情人節節目。 田田從診療室出來,愁眉苦臉。 “怎麼樣?”我問她。 “醫生替我注射了,我平生最怕痛,蘇小姐,下一次,不要再逼我看醫生。”她哭喪著臉說。 我是不懷好意把她帶去急診室的,目的只是想見你。真對不起田田。 我在幹什麼? 我從未試過單戀別人,今後也不會。如果你不再出現,也就罷了。 那天中午,在布藝店裡,我正忙著替客人挑選布料,你竟然在店外出現。 “蘇小姐,你在這里工作的嗎?”你問我。 “這是我的正職,那間燒鳥店,我只是一名小股東,有什麼可以幫忙嗎?” “我想換過家裡的窗簾布。” “我們要到你家裡量度窗子的大小。” “我把地址寫給你。” “你住在西環最後的一間屋,我知道是哪一間了,你只需要告訴我,你住哪一個單位。” 你有點愕然。 “我小時住在西環。”我撒謊。 為什麼在我決定不去想你的時候,你又突然出現? “我住在頂樓。”你告訴我。 那天夜裡,我站在陽台上,看到西環最後一間屋的頂樓有燈光,心裡竟然有說不出的歡愉。我真想親自到你住的地方看一看。 到客人家裡量度窗子,通常是派一個小工去,但是為了可以看看你的房子,我一個人來了。 “蘇小姐,只有你一個人嗎?”你奇怪。 “我不怕你,你怕我什麼?”我裝著理直氣壯的進入你的房子。 客廳的一邊全是窗,窗簾布是深藍色的,已經很殘舊。 屋裡的陳設很簡單,簡單得近乎淒清,這裡不像有一位女主人打點一切。 “我可以進去睡房嗎?”我問你。 “當然可以。” 你睡的是一張單人床,床收拾得很整齊,房裡並沒有女孩子的照片。 枕頭上放了一本解夢的書。 “你也相信這些嗎?” “我時常作些好奇怪的夢,所以就看看書。”你說。 “什麼奇怪的夢?” “記不起了。” “為什麼每次夢醒之後,總會忘記那個夢?尤其是好夢,如果是噩夢的話,卻會記得很清楚。” “你聽到一個很好笑的笑話,很快便忘記,但是你聽到一個悲劇,卻會記著很久。悲哀總是比較刻骨銘心,夢也一樣。” “口吻很像醫生呢。”我笑說,“夢境是不是都有意義?” “你好像對作夢很有興趣。” “對,我時常作白日夢。” “替你做兩套新的床單和枕袋好嗎?”我問你。 “也好。” “客廳的沙發也換過一張吧,這一張已經很舊了。” “你真會做生意。”你笑說。 “我們的手工很好的,一個月之後就可以完成。你情人節那天為什麼不來?”我裝著不經意的問起你,“是不是給人臨時爽約?” 你微笑不語。 “好了,再見。”我說。 你叫住我:“蘇小姐。” “什麼事?” “等我一下,我也要上班,你有開車來嗎?” “沒有。”其實我的車就在附近一個停車場。 “那麼我送你一程。” “謝謝你。” “你要去哪裡?”在車上,你問我。 “回去燒鳥店。你是不是很喜歡吃燒鳥?” “也不是。” “那你為什麼經常來?” “我在等一個人。”下車時,你告訴我。 你在等誰? 踏進三月,天氣潮濕而寒冷,你仍然每星期來一次。 有時候,你告訴惠絢和我一些急診室的笑話。原來你是個開朗健談的人。 有時候,你又默默坐在後園,沉默不語。 你要等的人到底是誰? “你的窗簾和沙發做好了,你什麼時候會在家裡?”我問你。 “我明天開始便要當日班,很晚才回家,這樣吧,我把家裡的鑰匙交給你。” “你相信我嗎?” 你微笑把一串鑰匙交給我,說:“我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 這一天的黃昏,我和工人來到你的家,把沙發放在客廳中央,又替你掛上窗簾布。 “你們先走吧。”我吩咐他們。 我一個人留下來。 換上新的窗簾和沙發,你的家跟以前不一樣了,多了一點生氣。那幾幅窗簾布都是我最喜歡的。 我還為你做了兩套床單和枕袋。 我把它們放在你的單人床上。 看著你的床,我想,我應該替你換上新的床單和枕袋。 換上新的床單和枕袋之後,這個單人床,才跟屋裡的窗簾和沙發配合。 床單和枕袋是用柔軟的米白色和綠色棉布縫製的。 如果你看到我替你換了床單和枕袋,那會不會不太好?我的工作應該不包括這一部份。 於是,我又把舊的一套床單和枕袋重新鋪上,把新的一套疊好,放在一旁。 離開你的家,已經是漫天星星的時候。 我站在家裡的陽台上,終於看到你的家在晚上十點多鍾亮起燈,你喜歡我為你做的東西嗎? 第二天晚上,你拖著疲乏的身軀來到燒鳥店。 “你的樣子很累。”我說。 “急診室的人手不夠。昨天晚上,就有三個自殺的病人給送進來。” “是男還是女?” “三個都是女人。” “是為情所困嗎?” “通常都是這個原因,她們有些是常客。” “常客?” “對,每一次我們救活她之後,她會很認真地對我說:'醫生,我下次不會了。'可是,不久之後,她們又給救護車送進來,終於有一次,她們會得償所願。” “你對死亡有什麼看法?” “為什麼要問我?” “你是每天面對死亡的人,也許有些特別的看法!” “死亡和愛情一樣,都是很霸道的。” 我沒想到那麼深情的話會從你口中說出來。 “鑰匙還給你。”我說。 “那些窗簾布很漂亮,謝謝你。” “沙發呢?” “太舒服了,我昨天就睡在沙發上。” “你不覺得那張沙發欠缺了一樣東西嗎?” “什麼東西?” “抱枕。” “噢,是的。” “這樣吧,抱枕我送給你,不過要等到有碎佈時才可以做。” “謝謝你。”你打了一個呵欠。 “看來你熬不住了,回去睡吧。” 你看看手錶,說:“原來已經十二點鐘啦!對不起。” 惠絢已經換好衣服,說:“我們都要走了。” 微風細雨的晚上,我們一起離開。 “已經是暮春了。”惠絢說。 “要送你們一程嗎?”你問。 “不用了,謝謝你,蘇盈她有車。”惠絢說。 “再見。”我跟你說。 “你是不是喜歡他?”惠絢問我。 “你說是嗎?” “你喜歡他什麼?” “我曾經相信,政文是可以和我一生一世的男人,但是遇上秦云生,我突然動搖了。” “你並不了解秦云生,想像中的一切,都比現實美好,萬一你真的離開政文,跟他一起,也許會失望。” “我和政文,已經沒有愛的感覺。如果你愛上別人,你會告訴康兆亮嗎?” “當然不會,如果我告訴他,我就是已經不再愛他了。別告訴政文,即使將來分手,也別告訴他你愛上別人。” “為什麼?” “他輸不起。” “我知道。”我從皮包裡拿出絲巾,纏在脖子上,“但是我還沒有愛上別人呀!” 我還沒有愛上你,我正極力阻止自己這麼做。 雲生,法蘭克福的天氣冷得人甚麼感覺都沒有,但是愛的感覺卻能抵擋低溫。 三月下旬的一天,你又來到燒鳥店。 那天整天下著雨,天氣潮濕,鬱鬱悶悶的。 你來得很晚,雙眼佈滿紅絲,樣子很疲倦。 “剛下班嗎?”我問你。 “嗯,連續三十六小時沒睡了。” 我拿了一瓶暖的日本清酒放在你面前。 “喝瓶暖的酒,回家好睡。這瓶酒很適合你喝的。” “為什麼?”你抬頭問我。 我把瓶子轉過來給你看看瓶上的商標:“它的名字叫'美少年'。” 你失笑:“我早已經不是了。” “對呀。我是讓你緬懷過去。” “今天晚上客人很少。”你說。 “你是今天晚上唯一一個客人。” “是嗎?” “如果天天都是這樣就糟糕了。” “杜小姐呢?” “她和男朋友去旅行了。” 我好像是故意強調惠絢已經有男朋友,我害怕你心裡喜歡的是她。 我偷看你面部的表情,你一點失望的神情也沒有,默默地把那瓶“美少年”喝光。 已經十二點多鐘了,我讓阿貢、田田和其他人先走。 “我是不是妨礙你下班?”你問我。 “沒關係,你還要吃東西嗎?” 你搖搖那個用來放竹籤的竹筒說:“我已經吃了這麼多啦。” “你說你在這裡等人,你等的人來了沒有?” 你搖搖頭。 “他是什麼人?” “一個女孩子!”我的心好像突然碎了。 “是你女朋友嗎?” “是初戀女朋友。” 你告訴我你這三個月來在這裡等的是另外一個女人。 我在你面前努力掩飾我的失望。 “為什麼會是初戀情人?你和她是不是複合了,還是你一廂情願?她從沒出現呀。” “我們約好的。” “約好?” “這里以前是一家義大利餐廳,我們第一次約會就是在這裡。那時候是春天,那天晚上,正下著雨,我們坐在裡面,看著微雨打在後園的石階上,我還記得那淅淅瀝瀝的雨聲,那是一場好美麗的雨。”你愉快地回憶著從前,“這個後園,以前種滿了各種香草,有一種叫迷迭香,現在都不見了。” “為了可以在這裡多放兩、三張桌子,我們把花園填平了。” “哦,原來是這樣。”你似乎很懷念後園的香草。 “我們第一次見面也是下著雨,我上法文班,她也是。第一天晚上上課,天氣很壞,下著滂沱大雨,我們巧合地在同一個巴士站停車,沒有帶雨傘的她,躲在我的雨傘下面,默默地避雨。下課的時候,雨仍然很大,我在巴士站等車,她又靜靜地站在我的雨傘下面避雨。我們分手的那一天,也是下著雨。” “能告訴我為什麼分手嗎?” 你良久才說:“大概也是因為下雨吧。” 那時,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分手的時候,我們約定,如果有一天,她想起我,想見我,就來這裡等我,我會永遠等她。” 你說,你會永遠等一個女人,你知道那一刻我心裡多麼難過嗎?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 “五年了,今天剛好是第五年,也是下著這種雨。” “但是從前那間義大利餐廳已經不在了,她還會來嗎?” “只要這個地方仍然存在,她會來的。” “你為什麼不去找她?” “如果她想見我,她會來的。” “她叫什麼名字?是什麼樣子的?也許我可以替你留意一下。她一定很漂亮吧?”我酸溜溜的說。 “她叫阿素,她有一把很長的頭髮。” “原來你喜歡長發的女孩子!”你微笑不語。 你知道那一刻我多麼懊悔嗎?我本來也有一把長發,就是遇見你之前剛剛剪掉的。 剪掉一把長發才遇上喜歡長發的男人。 “如果她不來,你是不是會永遠在這裡等她?” 你垂首不語。 “這樣等待一個不知道會不會來的人,你不認為很縹緲嗎?這樣吧!”我站起來,去拿了一包新的竹籤。 我把其中一支竹籤折斷,跟其他竹籤放在一起。 “你在這裡抽一支,抽中最短的一支的話,她會回來的。” 我數數手上的竹籤,不多不少,總共有六十五支。 “來,抽一支,賭賭你的運氣。” 你隨手抽出一支。 怎麼可能?你抽中我折斷的那一支。 你好像也開始相信這個毫無根據的遊戲。 “恭喜你。”我說。 六十五分之一的機會,都給你遇上了。 我望著你,愈望著你,愈捨不得你朝思暮想的是另外一個女人。 我用手指揩抹濕潤的眼角。 “你沒事吧?”你問我。 “我很感動。”我真是不爭氣,竟然讓你看到我流淚,“如果有一個男人這樣等我,死而無憾。” “世事沒有一宗是不遺憾的。”你無奈地說。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我,擁有一隻箱子,那隻箱子很華麗,銅造的箱子,上面鑲滿七彩的寶石,箱子像一個鞋盒那麼大,那把鎖很堅固,我費了很大的力氣,仍然無法把箱子打開,我很想知道裡面放了些什麼東西,但我就是打不開。 醒來的時候,箱子不見了。 政文剛好在那個時候回來。 “我剛才做了一個夢。”我說。 他顯得垂頭喪氣。 “輸了嗎?”我問他。 “明天我就可以把今天所輸的,雙倍贏回來。”他把燈關掉,躺在我身邊。 我們很久沒談心了,彼此之間,已經沒有什麼話很想告訴對方。 可是你,也不可能喜歡我,我突然覺得很無助。 親手為你縫一個抱枕,彷彿就可以把這份無助驅走。我選了一塊湖水綠色的條紋棉布做抱枕。 抱枕上將會有三顆檸檬色的鈕扣代替傳統的拉鍊。 “這個抱枕是哪位客人的?為什麼要你親自來做?”徐銘石問我。 “秦醫生。”我說。 “很漂亮。” “是的。” “銘石!” “什麼?”他回頭望我。 “是誰發明抱枕的?” “大概是很久以前一個家庭主婦發明的。” “故事也許是這樣的,人們發明用窗簾布把自己住的房子包裹起來,不讓外面的人看到,沙發是讓女人坐在上面等夜歸的男人回來的,而抱枕,是放在沙發上,讓人孤單的時候抱在懷裡,傷心的時候用來哭的。” 我說。 “那麼一定有很多人想做你的抱枕!”徐銘石微笑說。 我特別留意長發的女人和信用卡上的名字有'素'字的客人,可是,沒有一個長發女子來等人。 惠絢愁眉苦臉說:“近來的生意不大好。” “我們的東西很好呀。”我說。 “但是我們沒有做廣告,現在什麼都要做廣告。”阿貢說。 “對呀。”田田附和他。 阿貢和田田正在談戀愛,所以意見很一致。 “做廣告很貴的。”惠絢說,“讓我想一想吧。” 那天晚上,又看到你,你的精神比上次好多了。 “你會解夢嗎?我幾天前做了一個夢。” “你還記得那個夢嗎?” “因為很特別,所以到現在還記著。” 我把夢見一隻箱子的事告訴你。 “箱子裡面一定有很多東西,說不定是金銀珠寶。”我笑說,“可惜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無法把它打開。” “夢中的你,打不開箱子,是表示你很害怕內心的秘密讓人知道。” 是的,我多麼害怕我對你的感覺會讓你知道。 “我猜中了?”你問我。 “誰的心裡沒有秘密?” “我不是專家,隨便說說而已,別相信我。”你笑說。 “那位阿素小姐,真的會來嗎?”我問你。 你點頭。 我總覺得你在等一個永遠不會來的人。 “你相信盟約嗎?”我難過地問你。 你怔怔地望著我。 “我不該問你,你不相信盟約,便不會在這裡等一個也許永遠不會來的人。” “是的,也許她永遠不會來!” “等待,有時候,並不是為了要等到那個人出現。”你溫柔地說。 等待,如果不是為了要等到那個人出現,那是為了什麼?我在抽屜拿出那塊在馬德里買的手燒瓷磚來看,醫生正在位一個女病人診病,她欲語還休,愁眉深鎖。醫生可會明白她的哀愁?就在那天晚上,政文拿著一個皮箱回來。 “這是什麼東西?”我問他。 他打開皮箱讓我看,裡面全是千元大鈔。 “你拿著這麼多現鈔幹什麼?” “是客人的。” “他為什麼給你這麼多錢?” “他要我替他買股票。” “為什麼不給支票或銀行本票,會不會是不能見光的錢?” “我不理他的錢怎麼來,他有錢,我就替他賺更多的錢,這是生意。”他關上皮箱。 “萬一那是黑錢呢?” “這不是我關心的問題。”他一邊脫下西裝一邊說,“即使是毒販的錢,也不關我的事,我只是負責替人賺錢。” 他把皮箱放好,走到浴室洗澡。 我走進浴室,拉開浴簾。 “你幹什麼?”他問我。 “我總覺得這樣不大好,那些錢可能有問題!” “你沒聽過富貴險中求嗎?” “我不需要富貴。” “有一樣東西,比財富更吸引,你知道是什麼嗎?” “我不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 “是贏。”他輕輕為我抹去臉上的水珠,“難得有一個人這樣信任我。” “你有必勝把握嗎?” “誰會有必勝把握?我也害怕的,而且有時候害怕得很。” 他把頭浸在水里。 “那為什麼還要冒險?” “我在玩的這個遊戲,正是貪婪與恐懼的平衡。想贏又害怕輸,好像在空中走鋼索,想到達終點,又害怕掉下來會粉身碎骨!”我用海綿替他洗頭。 他捉著我的手說:“誰能夠在兩者之間拿到平衡,就是贏家。” 我良久無言。原來令他泥足深陷的不是我,而是那個貪婪與恐懼平衡的遊戲。 我替他拉上浴簾,悄悄地離開浴室。 那隻皮箱,難道就是我夢中的箱子嗎?箱子裡面藏著的是邪魔。 我跟政文已經無法溝通,他所做的,我能夠理解,卻不能夠接受。 結果,政文贏了,他替那個客人賺了一筆大錢。 他說要送我一枚兩克拉的鑽石戒指。 “我喜歡星星。”我說。 “鑽石就是女人的星星。”他意氣風發地說。 我還是喜歡星星多一點。 再見到你,是在布藝店外面,我正在應付一個很麻煩的女人。 你在陽光中,隔著一道玻璃門,跟我打招呼。 “經過這裡,順道跟你打個招呼。”你說。 你的頭髮凌亂得像野草一樣,我用手指把你頭上一條豎起的頭髮按下來。 “謝謝你。”你靦腆地說。 這個動作,有別的女人為你做過嗎? 你用手指撥好頭髮。 “這就是你的梳?”我失笑。 “男人就是這個樣子。”你笑說。 “要去哪裡?” “想去吃碗雲吞面罷了。” “我也想吃啊!”我衝口而出。 “要一起去嗎?” 那個麻煩的女顧客已經很不耐煩。 “不了,有工作要做,下次吧。”我扮了個鬼臉。 你走了以後,那個女人擾攘了三十分鐘還不罷休。她看過了店裡的布料,還是無法決定用哪一幅布。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你快點決定吧,反正分別都不大。”我不耐煩。 她好像被我逼得六神無主,幸而徐銘石剛好回來。 “你回來正好,這裡交給你。” 我匆匆跑出去。 我跑到雲吞麵店,卻見不到你的踪影。我猜你是來了這裡,這是老字號,不會錯的。 我看看鐘,你來的時候是十點鐘,現在已經是十點四十分,你當然已經離開了。 為什麼不等我?我真的恨你。 我沒說過會來,又怎能怪你? 我失望地離開,走在街上,天空突然灑下一陣雨。 我走到一間盆栽店外面避雨,看到一盆盆淡粉紅色的花,迎著雨露,剛剛開花。 “這是什麼花?”我問店東。 “是櫻草,四月的櫻草最漂亮。”他告訴我。 我付了錢,抱著一盆櫻草回去。我想,你離開雲吞麵店之後,必然會經過這間盆栽店,或許見過這一盆櫻草,所以我把它帶走。 回到店裡,那個女人已經離開了。 “你被雨淋濕了。”徐銘石拿毛巾給我抹去身上的雨水。 “你匆匆出去,就是為了買盆栽?” “你是怎樣把她打發的?”我問他。 “她決定不來,我便替她決定,於是她開開心心地放下訂金離開了。” “有些女人真幸福,她不用知道自己需要什麼,自有人替她決定。” “這世上不是只有一種幸福的。”徐銘石說。 是的,有時候,失望也是一種幸福。 趕到雲吞麵店,你走了,我失望得不想回去,在街上徘徊。 天空灑下一陣微涼的雨,失望,有時候,也是一種幸福。 我把櫻草抱到閣樓上,放在窗前,突然很想提筆寫一封信給你。 這一封信,我沒打算交給你,我怎麼可以交給你呢?我把信藏在抱枕裡面,信被軟綿綿的羽絨包裹著,你不會發現的。 然後,某一天,我把抱枕交給你。 “為什麼只有一個?”你問我。 “說好是送的,那就要用碎布,碎布要等的呀。遲些有碎布再縫一個給你。” “真不愧是一流的老闆娘,精打細算。”你笑著把抱枕放在大腿上,雙手用力去按那個抱枕。 你每按一下,我的心就跳一下,害怕你會發現裡面的東西。 “抱枕有什麼用?”你傻呼呼地問我。 “抱枕是用來托著頭的,不然,手就會很累。”惠絢走過來說。 “抱枕是讓孤單的人抱著的。”我說。 “抱枕不是用來載眼淚的嗎?”你說,“女孩子最愛摟著抱枕來哭。” “你也可以。”我笑說。 “秦醫生才不會哭。”惠絢說。 “你怎麼知道?” “醫生都是鐵石心腸的,不然怎麼可以拿起手術刀剖開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肚皮?” “你是嗎?”我問你。 你拍拍手上的抱枕說:“這個抱枕太漂亮了,用眼淚把它弄濕的人才是鐵石心腸。” 你沒有告訴我,你到底會不會哭。 女人最關心的是她所愛的男人會不會為她流淚。 你帶著抱枕離開燒鳥店,我希望你永遠不會發現裡面有一封信。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你等的人還沒有出現,你仍然痴痴地等她。難道你就沒有愛過別的女人嗎?看著你無止境地等,我既嫉妒又心痛,我決定替你把她找出來。 “這樣行嗎?”惠絢問我。 “這個意念很好。”徐銘石說。 “那就這樣決定了。”我說。 燒鳥店要做廣告,我決定把你的故事變成廣告的內容。徐銘石的好朋友在廣告公司里工作,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他,他不大相信地問我:“今天還有人這樣相信盟誓嗎?” 有的,我相信。 盟誓,本來就是美好的東西。 巨型海報掛在銅鑼灣一間百貨公司的外牆上,隨風飄揚。 海報上,是雲生寫給阿素的信。 巨型海報掛在銅鑼灣一間百貨公司的外牆,每個經過的人,都會看到,只要你的阿素經過,她也一定會看到。 你和她的盟誓,將會在整個銅鑼灣流傳。 海報掛出的第一天,我們的生意立刻好起來,很多情侶專程來尋找阿素和雲生。 最高興的要算是惠絢了。 “沒想到這種宣傳手法真的行得通。”惠絢說。 “那就證明盟誓愈來愈少了,所以人們看到會感動。”徐銘石說。 這一天,整天在下雨,雨停了,還看不到你要等的人。 星期天,我們忙得不可開交。 有顧客問我們,阿素和雲生是不是真有其人。 也許,雲生和阿素,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差不多打烊的時候,你怒沖沖的來到。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兇巴巴地質問我。 我從沒見過你這麼兇。 “那張海報,我看到了,你為什麼利用我?” “我不是利用你,我只是想替你把她找出來。”我解釋。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無情的說。 看到你這樣保護另一個女人,我反駁你:“她不一定還愛著你,也許她已經忘了她跟你的盟約,也許她已經愛上另一個人,也許她已經嫁人了,而且日子過得很幸福。” “不會的。” “你怎麼知道不會?難道只有你才可以給她幸福嗎?你別再自欺欺人。” “不會的,她不會幸福的。”你淒然說。 “你怎麼知道她不幸福?男人總是以為,女人離開了他,便得不到幸福。” “總之我不應該相信你。” 你望也不望我一眼,拂袖而去。 徐銘石跑過來問我:“什麼事?” 我用手抹去眼角的淚水,說:“我有點不舒服,我想回家。” 徐銘石送我到停車場,雨一直沒有停。 “我送你回去吧。”我跟徐銘石說。 “不用了。”他彷彿看穿了我的心事。 “雨很大呀,我送你吧。” 他替我關上車門說:“我想一個人走走,我明天要到青島。” “為什麼?” “一個朋友的爸爸在上面開酒店,酒店的窗簾都要交給我們設計。” “是嗎?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想有點眉目才告訴你,讓你高興一下。” “要我去嗎?” “你留在香港等我的好消息吧。” “什麼時候回來?” “三天之後。” “一路順風。”我祝福他。 “小心開車,霧很大。”他叮囑我。 他在汽車噴出的煙霧裡離我愈來愈遠。 今夜的霧很大,西環最後一間屋隱沒在霧中,我在陽台上遙望你住的單位,什麼也看不到,我只知道,你大概在那個地方。 我並不稀罕你的愛,我關起屋裡所有的窗簾,把你關在外面。 我伏在抱枕上飲泣,我住的地方,距離你住的地方只有一千公尺,開車只要五分鐘,走路要三十分鐘,但是只要站在陽台上,我就能看到你屋裡的燈光,是天涯,還是咫尺?凌晨四點鐘,政文回來了。 “肚子很餓,有什麼東西可以吃?”他問我。 我走到廚房,打開冰箱,裡面有前天吃剩的白飯。火腿和雞蛋是鍾點女傭買的。 我用火腿、雞蛋、蔥花和兩茶匙的蝦醬炒了一碗飯給他。 “好香。”他說。 他把那碗飯吃光。 “很好吃,想不到加了蝦醬的炒飯是那麼好吃的。” 他的嘴角還黏著一粒飯。 “我想搬出去住。”我跟他說。 “什麼?”他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把那隻碗拿到廚房裡洗。 “我無法再留在你身邊。”我告訴他。 “你是不是愛上了別人?”他站在廚房外面問我。 我站在洗碗盆前面的一扇窗看著你住的地方。 “他是什麼人?” “我沒有跟其他男人一起。” “那是為什麼?”他鍥而不捨地追問。 我應該怎樣回答他?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是覺得,我愛一個男人,就不能給另一個男人抱,縱使我愛的男人並不愛我,我仍然要忠於自己的感覺。 他哀哀地望著我。 “讓我冷靜一下好嗎?”我懇求他。 他沮喪地走進睡房。 我在廚房裡坐了一個晚上,直到天亮。 政文再次站在廚房外面,穿上昨天的那一套西裝。 “我要出去。”他說。 “哦。”我應了一聲。 “你什麼時候搬出去?” 沒想到他會這樣問我,他一定很恨我,惠絢說得對,他是一個輸不起的人,為了避免輸,他寧願首先放棄。 “明天。”我低著頭說。 “你會後悔的。”他說。 他出去了,晚上也沒有再回來。 一夜之間,我從一個別人以為很幸福的女人,變成一個一無所有的人。 我站在陽台上直到天亮,雨不停地下著,我已經看不見你的那一扇窗。 那個早上,我離開薄扶林道,搬到布藝店的閣樓。 閣樓只有百多呎,孤燈下,我睡在沙發上,那盆櫻草又長出新葉了,但是這一扇窗,再看不到星星。 我告訴惠絢我離開了政文,走的時候,只帶走那一座電暖爐和幾件衣服。 “你看你為什麼弄成這個樣子?”她跑來閣樓找我。 我沒有後悔,離開政文,是一種解脫,我曾經以為他是陪我走到世界盡頭的人,原來他不是。 “你本來住差不多兩千呎的地方。”惠絢說。 我倚著抱枕說:“可惜這扇窗看不到星星。” “你太任性了。” 惠絢看到我在馬德里買的那塊手燒瓷磚。我把它帶在身邊。 “就是為了他?他喜歡的是另一個人。” “我知道,不用告訴我。” “你是不是在做夢?”惠絢沒好氣地問我。 “你就當我在追尋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吧,而這個夢最好永遠不要醒來。” 夜裡,孤燈下,我提筆寫信給你。 雲生: 這一扇窗,再看不到星星。 星星好像很擁擠,實際的距離卻很遙遠。 天文學家說,星星的擁擠度等於在歐洲大陸放三隻蜜蜂。 為什麼是三隻而不是兩隻?如果是兩隻,會不會簡單得多?蘇盈雖然不知道是否還可以把抱枕送給你,我還是縫了第二個抱枕。我把信藏在抱枕裡,這個抱枕是用白色格子佈造的,配上三顆西梅色的鈕扣。 那天晚上,徐銘石突然來到閣樓,把我嚇了一跳。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他問我。 “我出走。” “出走?” “從一段消逝了的愛情逃出來。” “什麼時候發生的?” “你去了青島的那一天。” “楊政文沒有來找你嗎?” “他不會的,他不會原諒我。” “這裡怎麼可以住?”他憐惜地說。 “這裡很好啊。以前住的房子太大,反而覺得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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