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信良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公文袋,公文袋裡面的東西,是認識緹緹和沈魚以前的一些私人物件,不方便放在家裡。翁信良抽出一張照片,是胡小蝶抱著叮噹在他家裡拍的照片。那時的胡小蝶和叮噹都比現在年輕和開朗。叮噹已經十四歲,這麼老了,難逃一死。
叮噹在藤籃裡發出微弱的呻吟聲,看來止痛劑的效用已經消失了。翁信良拿出一瓶嗎啡,替叮噹注射。
晚上十時三十分,翁信良仍然在重複翻看以前的照片和信件。電話響起,是胡小蝶。
“你還沒有走?”
“我今天晚上不走。”翁信良說。
“我可以來看看叮噹嗎?”
“可以。”
二十分鐘後,胡小蝶來到診所。
“它怎麼了?”胡小蝶湊近叮噹。
“它在睡。”翁信良說,“我替它注射了嗎啡。”
“你將它人道毀滅吧。”胡小蝶冷靜地說。
“你改變主意了?”翁信良有點意外。
“它沒有必要為了我們生存下去,”胡小蝶哽咽,“是你把它送給我,所以我捨不得讓它死,寧願它痛苦地生存,我太自私,沒有必要要三個成人和一隻貓和我一起痛苦,請你殺了它吧!”胡小蝶嚎哭。
“你別這樣。”翁信良安慰她。
胡小蝶抱著翁信良。
“不要哭。”翁信良難過地說。
“不要離開我。”胡小蝶說。
沈魚泡在浴缸裡已經一個小時,只要回到水里,她的痛楚便可以暫時減輕,水是她的鎮痛劑。她不斷在玩那個將有關連的事物連結在一起的遊戲,她越來越肯定抽駱駝牌的彼得是虛構的。那個姓胡的女人長得像緹緹,所以翁信良迷上了她。
儘管她多麼努力,翁信良還是忘不了緹緹。沈魚裸著身子從浴缸走出來,穿過大廳,走到睡房,身子的水一直淌到地上,好像身體也在哭泣。她拿起電話筒,毫不猶豫地撥了一個號碼,響了三下,對方來接電話。
“餵——”是翁信良的聲音。
沈魚立即放下電話。
她本來想問翁信良:“你什麼時候回來?”撥號碼的時候毫不遲疑,聽到他的聲音,卻失去了勇氣。
“是誰?”胡小蝶問翁信良。
“不知道。”
“兩點多了。”胡小蝶疲倦地挨在翁信良身上。
他們聽到叮噹發出幾聲淒厲的呻吟聲,已經是凌晨五點鐘。叮噹的樣子痛苦得叫人目不忍睹。
“到外面等我。”翁信良跟胡小蝶說。
胡小蝶知道這是她跟叮噹訣別的時刻了,她抱起它,深深地吻了它一下,淚水沾濕了它的臉。
翁信良在叮噹的屁股上打了一針,溫柔地撫摸它的身體,它的身體冰冷,他給它人世最後的溫暖,它終於安祥地睡了。這是他養了五年的貓。
翁信良走出診症室,跟胡小蝶說:“我送你回去。”
“叮噹的屍體怎麼辦?”胡小蝶哭著問他。
“診所開門之後會有人處理。”
翁信良陪胡小蝶回家,胡小蝶雙眼都哭腫了,疲累地躺在床上。翁信良一直坐在床邊。
“你不要走。”胡小蝶說。
翁信良站起來。
“你要去哪裡?”胡小蝶緊緊地拉著他的手。
“我去倒杯水。”
胡小蝶微笑點頭。
翁信良到廚房喝水,診所裡那個電話該是沈魚打來的吧?像她那麼聰明的女人,應該已經猜出是什麼一回事了。他實在無法回去面對她,但逃避她似乎又太無情。
天已經亮起來,今夜沒有一個人睡得好。翁信良走進睡房。胡小蝶抱著一個枕頭睡著了,睡得像個孩子,她真正缺乏安全感。翁信良為她蓋好被才離開。
沈魚裸著身體躺在床上,她沒有睡著,連衣服都不想穿,翁信良頭一次徹夜不歸,她很渴望他回來,又害怕他回來會跟她攤牌,她害怕自己會發狂。沈魚聽到有人用鑰匙開門進來的聲音,應該是翁信良,她立即用被子蓋著身體,故意露出半個乳房,並且換上一個誘人的睡姿,希望用身體留住這個男人。她已經沒有其他辦法。
翁信良經過浴室,咕咕正在舐浴缸裡的水,翁信良阻止它,並把浴缸裡的水放了。浴室的地上濕漉漉,從大廳到睡房,也有一條濕漉漉的路,翁信良走進睡房,沈魚正在以一個誘人的姿勢睡覺。
翁信良走到床邊,看到露出半個乳房的沈魚,為她蓋好被。他自己脫掉鞋子,躺在床上,實在疲倦得連眼睛也睜不開。沈魚偷偷啜泣,他對她的裸體竟然毫不衝動,完了,完了。
“那隻波斯貓怎麼樣?”
“人道毀滅了。”翁信良說。
“她的主人一定很傷心。”沈魚說。
“睡吧。”翁信良說。
沈魚怎能安睡呢?這個男人很明顯已經背叛了她。
早上七時卅分,沈魚換好衣服上班。
翁信良睜開眼睛。
“你再睡一會吧,還早。”沈魚說。
“哦。”
“你是不是那個患上梅毒死了的貓的主人?”沈魚笑著問他。
翁信良不知道怎樣回答。
“我隨便問問而已。”沈魚笑著離開。
翁信良倒像個被擊敗的男人,蜷縮在床上。
沈魚在電梯裡淚如雨下,她猜對了,那隻波斯貓是翁信良送給那位胡小姐的,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送的,總之是他送的。女人的感覺很敏銳,當姓胡的女人說貓的主人患梅毒死了,她的眼神和語氣都充滿怨恨,似乎故意在戲弄一個人。
沈魚在電話亭撥了一個電話到辦公室表示她今天不能上班。
“我病了。”她跟主管說。
“什麼病?”
“好像是梅毒。”她冷冷地告訴對方。
沈魚為自己的惡作劇感到高興。她走進一間西餐廳,叫了一杯雪糕新地。
“這麼早便吃雪糕?”女侍應驚訝地問她。
雪糕端上來了,她瘋狂地吃了幾口,心裡卻酸得想哭。她撥了一個電話給馬樂,他不在家,她傳呼他,留下餐廳的電話。
“再來一客香蕉船。”沈魚吩咐女侍應。
沈魚吃完一客香蕉船,馬樂還沒有覆電話。沈魚結了賬,走出餐廳。
“小姐!”剛才那位女侍應追到餐廳外面找她,“你的電話。”
馬樂的電話好像黑暗裡的一線曙光,沈魚飛奔到餐廳裡接他的電話。
“餵,沈魚,是不是你找我?”馬樂那邊廂很吵。
“你在什麼地方?”
“我在街上打電話給你,剛才在車上,你不用上班嗎?有什麼事?”
“沒……沒什麼,你不用上班嗎?”
“我正要回去練習。”
“那沒事了。”沈魚沮喪地說。
“你來演奏廳找我好嗎?只是練習,可以跟你談一下的。”馬樂說。
“我看看怎麼樣。”沈魚掛線。
沈魚走出餐廳,截了一輛計程車,來到翁信良診所對面的公園裡。她坐在花圃旁邊,診所還沒有開門。
九時正,朱寧出現,負責開門,已經有人帶著寵物來等候。九時十分,翁信良回來了,他看來很疲倦。沈魚一直坐在公園裡,望著診所裡的一舉一動。午飯時間,翁信良並沒有外出,到了下午,姓胡的女人沒有出現。沈魚終於明白自己在等什麼,她等那個女人,下午四時,她的傳呼機響起,是翁信良傳呼她。
沈魚跑到附近一間海鮮酒家借電話。
“餵,你找我?”沈魚覆電話給翁信良,“什麼事?”
“沒……沒什麼,你在公司?”
沈魚伸手到飼養海鮮的魚缸裡,用手去撥魚缸裡的水,發出水波蕩漾的聲音:“是呀,我就在水池旁邊。”
就在這時,沈魚看見胡小蝶走進診所。
胡小蝶推開診症室的門,把翁信良嚇了一跳。
“不打擾你了。”沈魚掛了線。
翁信良好生奇怪,沈魚好像知道胡小蝶來了,那是不可能的。
“你今天早上答應不會走的。”胡小蝶說。
翁信良拉開百葉簾,看看街外,沒有發現沈魚的踪跡。
沈魚使勁地用手去撥魚缸裡的水,水好像在怒吼,一尾油追游上來在她左手無名指的指頭咬了一口,血一滴一滴在水里化開。她把手抽出來,指頭上有明顯的齒痕,想不到連魚也咬她。
沈魚截了一輛計程車到演奏廳。她用一條手帕將無名指的指頭包裹著,傷口一直在流血。
演奏廳裡,馬樂和大提琴手、中提琴手在台上練習。沈魚悄悄坐在後排,馬樂看見她,放下小提琴,走到台下。
“你去了什麼地方,到現在才出現?”
“你的手指有什麼事?”馬樂發現她的左手無名指用一條手帕包裹著,手帕染滿鮮血。
“我給一條魚咬傷了。”
“不是殺人鯨吧?”馬樂驚愕。
“殺人鯨不是魚,是動物。我給一條油追咬傷了。”
馬樂一頭霧水:“海洋公園也訓練油追嗎?”
沈魚聽後大笑:“馬樂,我還未學會訓練油追。”
“我去拿消毒藥水和膠布來。”馬樂走到後台。
沈魚的指頭很痛,痛入心脾。左手無名指是用來戴結婚戒指的,這可能是一個啟示吧!她的手指受傷了,戴上婚戒的夢想也破滅了。
馬樂拿了藥箱來,用消毒藥水替沈魚洗傷口,然後貼上膠布。
“謝謝你。”沈魚說。
“你不用上班嗎?”
“我不想上班。”
“發生了什麼事?”
“你一直知道沒有抽駱駝牌香煙的彼得這個人,是不是?”
馬樂的臉色驟變。
沈魚證實了她自己的想法。
“翁信良跟那個姓胡的女人一起多久了?”沈魚問他。
馬樂不知如何開口。
“請你告訴我。”沈魚以哀求的目光看著馬樂。
“我不能說,對不起。”
“我保證不會告訴翁信良,求求你,一個人應該有權知道她失敗的原因吧?”
馬樂終於心軟:
“她是翁信良從前的女朋友。”
“從前?”沈魚有點意外。
“就是在機場控制塔工作的那一個。她最近失戀了。”
“她和翁信良舊情复熾,是不是?”
“這個我真的不知道,翁信良只跟我說過那個女人想回到他身邊。”
“我以為她是後來者,原來我才是。”沈魚苦笑。
“不,她才是後來者,她和翁信良本來就完了。”
“為什麼我總是排在榜末。”沈魚說。
“他不可能選擇胡小蝶的。”馬樂說。
“他還沒選擇。”沈魚說,“你信感覺嗎?”
馬樂點頭。
“我很相信感覺,我和海豚之間的相處,全靠感覺。我覺得我會失去他。”沈魚說。
“你從前不是這樣的。”馬樂失望地說:“你從前是一個很會爭取的女人。”
“是啊!是我把翁信良爭取回來的。原來你去爭取是沒有用的,最重要是別人爭取你。”沈魚說,“你覺得胡小蝶是不是很像緹緹?”
“不像。”馬樂說。
“為什麼我覺得她像緹緹呢?”
“你害怕會輸給她,把她想像成緹緹的話,輸了也比較好受。”馬樂一語道破。
“不,她身上有某種氣質很像緹緹,我說不出來。”沈魚的指頭還在不停淌血。
“你要不要去看醫生,聽說油追咬人是有毒的。”馬樂說。
“好呀,死在一條油追手上這個死法很特別,我喜歡。”沈魚笑得花枝亂墜。
馬樂站起來:“沈魚,你從前不是這樣的,你以前的堅強和活力去了哪裡?”
“已經埋葬在我的愛情裡。”沈魚說。
“那你應該離開翁信良,他把你弄成這個樣子。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會愛上他。”馬樂忿忿不平。
“如果我明白,我便不用來問你。”沈魚淒然苦笑。
“我真不明白翁信良這傢伙有什麼魔力!”馬樂說。
沈魚站起來向馬樂告別:“你回去練習吧,我不打擾你了。”
“你自己應付得來嗎?”馬樂問沈魚。
沈魚點頭。
“我替你叫一輛車。”馬樂說。
“不用,我想坐渡輪。”
“那我送你到碼頭。”
“你打算怎樣?”馬樂問她。
“不知道。”
“要不要我跟翁信良說?”
“這件事由我自己來解決。”沈魚站在閘口說:“我要進去了。”
馬樂突然擁抱著沈魚。沈魚說:“謝謝你。”
馬樂輕輕放手,沈魚入閘了,她回頭向他揮手。渡輪離開碼頭,霧色蒼茫,馬樂獨個兒踱步回去,他不知自己剛才為什麼會有勇氣擁抱沈魚。當她跟他說:“我要進去了。”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依依不捨的感覺,好想抱她,沒有想過可能被拒絕,幸而沈魚沒有拒絕。但她說:“謝謝。”又令馬樂很沮喪,她並不愛他,她是感謝他伸出援手。
沈魚坐在船艙後面,海風把她的頭髮吹得很凌亂,對於馬樂突如其來的擁抱,她並不抗拒,那一刻,她也想擁抱他,在閘口前,她很想得到一份慰藉,很想依偎在一個男人的懷抱裡,而馬樂出手了。她覺得很悲哀,在她最孤立無援的時候,她所愛的男人並沒有伸出援手,反而她不愛的卻出手。
沈魚回到家裡,咕咕嗅到一股血腥味,在她身上搜索。
“不要,咕咕。”沈魚抱著咕咕。
“你的手指有什麼事?”翁信良問她。
“沒事。”
“還說沒事?”翁信良捉著沈魚的手,“正在流血。”翁信良撕開膠布,看到一個很深的齒痕。
“是誰咬你?”
“不用你理我!”沈魚歇斯底里大叫出來,把翁信良嚇倒。
沈魚跑進浴室裡,把左手放在流水下,讓水把血沖走。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翁信良站在浴室外說:“你這樣不行的,我替你止血。”
沈魚沒有理會他,繼續用水沖洗傷口。
“你聽到我說話嗎?”翁信良把水龍頭關掉。
“你沒有話要跟我說嗎?”沈魚問翁信良。
翁信良默然。
“我受夠了!”沈魚說:“我辦不到!我辦不到當作什麼事都不知道。”
“你想知道些什麼?”翁信良問沈魚。其實他和沈魚一樣,都在逃避。
“你和那個女人的關係。”沈魚說。
“對不起——”翁信良內疚地說。
沈魚一巴掌摑在翁信良臉上,翁信良很震驚,沈魚也很震驚,但,除了掌摑之外,她實在無法宣洩她對這個男人的恨和愛,他竟背叛她。
翁信良站在那裡,仍然震驚,她從來沒有被女人打過。
“我替你止血。”翁信良說。
“是我的心在流血。”沈魚指著心臟說。
翁信良捉住沈魚的左手,用棉花醮了消毒藥水替她洗傷口,又用紗布包紮傷口。
沈魚站在那裡,看著翁信良細心為她把傷口包紮好,他一直低著頭,一絲不苟。用剪刀剪開紗佈時,他先用自己的手指夾著紗布,避免剪刀會觸及沈魚的手指,他縛好紗布,溫柔地問她:“會不會太緊?”
沈魚的眼淚一直淌下來,她多麼不願意失去這個男人!她心痛地愛著他,她的一顆眼淚滴在他的手背上,他不敢抬頭望她。
沈魚撲在他的懷裡嚎哭:
“你是不是不再愛我?”沈魚問。
“別傻!”翁信良抱著她。
“你答我。”
翁信良不知道怎樣回答她。他和沈魚一起,一直覺得壓力沉重,他知道她並非有意給他壓力,所以他不想告訴她,不想她傷心。
沈魚望著翁信良:“你愛她!我是不是比不上她?”
“不要拿自己跟她比較。”
“但你現在愛她!”
“不是。”翁信良說。
“那你愛她還是愛我?”沈魚逼問他。
翁信良很苦惱,女人為什麼一定要問這個問題?她們難道不明白男人可以同時愛兩個女人嗎?
“愛你。”翁信良回答,這是他唯一可以選擇的答案。
“騙人。”沈魚說,“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你只是把我當做緹緹的代替品,你從來沒有珍惜過我為你所做的一切!”
“你以為我沒有嗎?”
“是的,你有。”沈魚冷笑:“如果你不珍惜,你早就離開我了!對不對?你以為我需要施捨嗎?”
“我不是施捨你。”翁信良說:“在我最困難的日子,是你在我身邊。”
沈魚抱著翁信良,心裡感到一絲寬慰。
就在這個時候,翁信良的傳呼機響起來。
“不要覆機,我求你,不要覆機。”沈魚抱緊翁信良,不讓他看傳呼機。
“讓我看看是誰找我,也許是重要事情。”
沈魚從翁信良身上拿走他的傳呼機:“不要看,一定是她。答應我,不要覆機。”
翁信良無可奈何,點頭答應。
沈魚抱著翁信良,她覺得自己很傻,然而她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把他留在身邊。
胡小蝶守在電話旁邊,電話像一具死屍,毫無反應。翁信良向她撒謊,他叫她先回家,他說會給她電話,可是他沒有。她早知道不應該放他回家,他回家看到那個女人便會心軟。胡小蝶不斷傳呼他,翁信良一直沒有回應,她把電話扔到地上,把它扔得粉碎。
沈魚悄悄拔掉電話的插頭,連同翁信良的傳呼機,一併鎖在抽屜裡。
“我們去一次長途旅行好不好?”沈魚問翁信良。
“你想去什麼地方?”
“什麼地方都可以。”沈魚只想帶走翁信良。
午夜,沈魚醒來,不見了翁信良,她跑出大廳,看見他蹲在地上想找什麼似的。
“你是不是想找電話?”沈魚質問他。
翁信良在沙發下面找到一隻拖鞋,他腳上只有一隻拖鞋。
沈魚知道誤會了他,她很後悔說出這樣一句話,男人一定恨女人不信任他。沈魚跑到睡房,把電話和翁信良的傳呼機從抽屜拿出來。她把傳呼機交給翁信良。
翁信良把傳呼機放在桌面,看也不看,跟沈魚說:“回去睡覺。”
胡小蝶拾起地上的電話,電話已給她扔得粉碎,無論如何打不出去。她就只有這一部電話,要是翁信良找她,一定找不到。他到底有沒有打電話來呢?也許他在逃避她,故意不打電話給她。
胡小蝶不想再等了,她換了一套衣服,拿了錢包跑出去,來到一間便利店,她無論如何要打電話到傳呼台問一問翁信良有沒有覆機。一個看來好像吃了迷幻藥的少女霸占著電話不停說粗言穢語,胡小蝶耐心地站在她身後等候,可是,少女似乎無意放下電話,她對胡小蝶視若無睹。胡小蝶忍無可忍,她跑到櫃檯,問收銀員:“這裡有沒有電話出售?”
“電話?我們沒有電話出售。”女收銀員冷冷地說。
迷幻少女抱著電話筒坐在地上,繼續說著一堆粗言穢語,胡小蝶上前,用手按了一下電話掣,電話斷了線。迷幻少女抱著電話筒繼續說話,胡小蝶把她移開,從她手上拿起電話筒,迷幻少女繼續不停說粗話。胡小蝶成功奪取了電話,打到傳呼台,問接線生:“他有沒有覆機,我姓胡的。”
答案是沒有。
清晨,沈魚醒來,翁信良已穿好衣服站在床邊。
“我要上班了。”翁信良說。
“我等你回來。”
翁信良回到診所,診所外聚集了大批人群。
診所的一扇玻璃大門給人砍碎了,地上全是玻璃碎片。診所內的家私雜物給人翻倒了,兩隻留宿的貓和一條留宿的狗被放在手術台上,安然無恙。
“要不要報警?”朱寧問翁信良。
“不用,我知道是誰做的。”
“誰?”朱寧愕然。
“把東西收拾好,立即找人來裝嵌過另一塊玻璃,快去。”翁信良吩咐朱寧。
翁信良把診症室內的檯椅搬好,將貓和狗放回籠裡。他知道是誰做的。
電話響起,是馬樂。
“中午有空嗎?我有事跟你說。”馬樂說。
“好的。”
翁信良約好馬樂在餐廳見面。
“你怎麼搞的?”馬樂劈頭第一句便問他。
“給我一份午餐。”翁信良跟侍應生說。
“你選擇沈魚還是胡小蝶?”馬樂說。
“要咖啡還是要茶?”侍應生問翁信良。
“兩種都不要。”翁信良說。
“兩個都不要?”馬樂說。
“連你也逼我?”翁信良笑著問馬樂。
“這件事早晚要解決。”
“是沈魚告訴你的?”
馬樂不作聲。
“我準備逃走。”翁信良說。
“逃走?”
翁信良點頭:“立即逃走,這樣對大家都好。”
“不負責任。”馬樂罵他。
“做個負責任的男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翁信良苦笑,“我現在唯一想到的事便是逃走,去一個沒有愛情的地方。”
翁信良這樣說,馬樂也無言以對。
“我走了,你替我照顧沈魚。”
“你只懂逃避,失去胡小蝶,你逃到日本。失去緹緹,你便逃到沈魚那裡。我不會替你照顧你的女人,你要照顧她們便自己照顧她們。”馬樂說。
“我對著動物這麼多年,忽然才明白動物比人類幸福,它們沒有煩惱。”
翁信良回到診所,大門玻璃已重新裝嵌好,朱寧還是惴惴不安。
“醫生,到底是誰做的?”朱寧問。
翁信良沒有回答,迳自走入診症室,朱寧也不敢再問。翁信良把抽屜裡的東西統統拿出來,連護照也在這裡。他真的想走,到哪裡好呢?到巴黎拜祭緹緹?可是,他從來不是一個不辭而別的男人,在離去之前,他要先去見見胡小蝶和沈魚。他又把護照放回抽屜裡。
下班後,他走上胡小蝶的家。翁信良按門鈴按了很久,沒有人來開門,但他可以感覺到有一雙眼睛正透過防盜眼監視他,他彷彿聽到貼著大門有一聲聲沉重的呼吸聲,他知道胡小蝶在裡面。他站在那裡良久,不再按門鈴,她硬是不開門給他。他轉身想走,大門開了,胡小蝶站在門後。胡小蝶望著他,他望著胡小蝶,兩雙疲累的眼睛在互相憐憫,胡小蝶撲在他懷裡嗚咽。
“對不起。”胡小蝶說。
“你沒有縱火燒掉我的診所已經很好。”翁信良安慰她。
“你怎麼知道是我做的?”
“除了你,還有誰?”
“是的,沒有人比我更恨你。”胡小蝶緊緊地抱著翁信良:“我以為你不會再見我了。”
翁信良本來是來道別的,可是,他見到這個楚楚可憐的女子,卻說不出口。
翁信良看到胡小蝶的右手用紗布包紮著:“你的右手有什麼事?”
“給玻璃割傷了,你診所的玻璃。”胡小蝶向翁信良撒嬌,“都是你!”
“要不要去看醫生?”
“你不是醫生嗎?”
“我是獸醫。”翁信良說。
“把我當做野獸來醫也可以,我覺得自己昨天晚上像一頭野獸。”
胡小蝶發現翁信良仍然站在門外,跟他說:“你要走嗎?為什麼不進來?”
翁信良進入屋裡,胡小蝶把大門關上。
茶几上的電話被破開了兩邊。
胡小蝶抱著翁信良不肯放手,“我們一起去旅行好不好?去一次長途旅行,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忘記這裡的一切。”
翁信良不禁苦笑,沈魚不是提出過同樣的要求嗎?他一個人怎麼能和兩個女人逃走?她們是決不會放過他的。
“你今天晚上留在這裡不要走。”胡小蝶吻翁信良的脖子。
“不行。”翁信良硬起心腸說:“我們不可能再一起。”
胡小蝶驚愕地望著他,她不相信翁信良竟敢說這番話。
“你仍然恨我當天離開你。”
“不。”翁信良說:“我不想再夾在兩個女人之間,我是來跟你說再見的。”
胡小蝶憤然摑了翁信良一巴掌。
翁信良失笑:“一人一巴掌,很好。”
“你走!”胡小蝶向翁信良叱喝。
翁信良只好離開。胡小蝶伏在沙發上痛哭,她失敗了,她自以為她的美貌所向無敵,最終也輸了。
翁信良坐在小巴上,想著胡小蝶的一巴掌,他在兩天之內,連續給兩個女人掌摑。
沈魚在家裡弄了一大盆芒果布甸,她從來沒有弄過這麼大盆的布甸。她用了十二盒芒果者喱粉、十個芒果、六瓶鮮奶、六隻雞蛋,用光家裡所有盆子和碟子來盛載這份足夠二十四個人享用的芒果布甸。她的憂傷要用許多甜品才能填滿。可是,甜品弄好了,家裡每一個角落、桌上、茶几上、電視機上、睡床上、浴室水箱上,都放滿了一盆一盆的芒果布甸,整間屋子飄著芒果的香味,沈魚卻不想吃了,如同一個人傷心到無法流出一滴眼淚。她無法使自己閒下來,閒下來她便會胡思亂想,胡思亂想之後,翁信良還沒有回來,她便猜想他正在跟胡小蝶纏綿,或者他不會再回來。
沈魚拿起電話簿,他想隨隨便便找一個人聊天打發時間,那個人最好不知道她的故事。她在電話簿上發現王樹熊的電話,她已經很久沒有跟他見面,上一次見面是緹緹的生日。她撥電話給王樹熊。沈魚不想再留在家裡等翁信良,她害怕他不回來。
沈魚跟王樹熊在餐廳見面。王樹熊仍然是老樣子,她最近認識了一位新的女朋友。
“你近來好嗎?”王樹熊問沈魚。
沈魚呷了一口紅酒,輕輕地說:“很好,我和我的男人很好。”
“能把你留在身邊的男人,一定很厲害。”王樹熊說。
“是的,他很厲害。”沈魚說。
“他是乾什麼職業的?”
“對付野獸,像我這種野獸。”沈魚又呷了一口紅酒。
王樹熊不大明白。
“想跟我上床嗎?”沈魚問王樹熊。
王樹熊有點愕然。
“想還是不想?”沈魚問他。
王樹熊有點尷尬,他和沈魚從來沒有上過床,況且她還有要好的男朋友。
沈魚把杯裡的紅酒乾了,站起來,問王樹熊:“去你家好不好?”
“我那裡不大方便,我女朋友有我家的鑰匙。”
“去別墅吧,反正我這麼大個人從來沒有去過那種地方。”沈魚說。
“我也沒有去過。”王樹熊尷尬地說。
“走吧。”沈魚拉著王樹熊的手。
他們登上一輛的士。
“九龍塘。”沈魚跟司機說。
王樹熊有點不自然,沈魚一直滿懷心事看著窗外,她看來並沒有那種準備上床的心情。
“你沒事吧!其實我不一定要去——”
“沒事。”沈魚繼續望著窗外。
計程車駛進一間汽車酒店,他們下車,進入酒店大堂,裡面燈光昏暗,王樹熊有點兒緊張。一個女人領他們進入一個房間,王樹熊付了房租。
“我想先洗一個澡。”沈魚說。
王樹熊坐在床上看電視,電視節目並不好看。
沈魚站在花灑下,讓水沖洗身體,她撫摸自己的胸部,這樣一個完美的身體,他的男人卻不再愛這身體,她就把身體送給另一個男人吧!她要向翁信良報復。他跟胡小蝶上床,她要跟王樹熊上床。
沈魚圍著毛巾從浴室走出來。
“你是不是不開心?”王樹熊問沈魚。
沈魚躺在床上跟王樹熊說:“還不脫衣服?”
王樹熊脫光衣服站在沈魚麵前,沈魚閉上眼睛。
王樹熊壓在沈魚身上,吻她的脖子。
沈魚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她指著胸口說:“對不起,我心裡有另外一個人。”
王樹熊頹然躺下來,用被子蓋著身體說:“我知道。”
“我只是想向他報復。”沈魚說。
“你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王樹熊說。
“我喜歡的,我喜歡的人很多,但只可以愛一個人,只有一個人可以令我這樣——不在我身邊,仍然控制著我。”
王樹熊穿回衣服,對著一個不想跟他做愛的女子,裸體是一件很尷尬的事。
“不可以跟我說你和他的事情嗎?”王樹熊問沈魚。
沈魚搖頭,她和翁信良之間的事情是一把會刺傷心臟的利刃,她不想拿利刃再刺自己一下。
翁信良在家里呆了很久,還沒有見到沈魚。他原本想跟她道別,卻不知道怎麼開口,他決定先收拾行李。他的行李並不多,這裡本來不是他的家,是沈魚的,他沒有想過會留下來,當時失去了緹緹,他以為自己在任何一個地方也是寄居。後來,他的確想留在這裡,現在,他又覺得應該走了。他拉開抽屜,裡面有一張紙條,是沈魚寫給他的“我是不是很無理取鬧?如果你不惱我的話,笑笑吧。”這個女人曾經這樣熾烈地愛著他,他突然不想走了。他想起她召喚海豚和殺人鯨的場面,她對他的愛震撼了海洋生物,是自己辜負了她。既然這麼順利地向胡小蝶道別,其實已不需要離開沈魚。他突然知道自己是愛沈魚的,他現在瘋狂地思念她。
翁信良聽到有人用鑰匙開門的聲音,是沈魚回來了,翁信良連忙關上抽屜,他記得有一個行李箱放在廳裡,他連忙跑到大廳,可是太遲了,沈魚已經進來,並且看到他的行李。
沈魚的心碎了,這個男人竟然想走,她要向他報復。他跟翁信良說:“告訴你,我剛剛跟一個男人上床。”
翁信良難以置信地望著沈魚。
沈魚對他的行李箱視若無睹,她倒了一杯清水,骨碌骨碌地喝下去。
“是誰?”
“你想知道嗎?”沈魚冷冷地說。
翁信良沉默。
“是一個好朋友。”沈魚說完這句話,回頭走進睡房。
翁信良拿起行李箱,將鑰匙扔在茶几上,怒氣沖沖地離開。
沈魚站在睡房門外,全身在抖顫,無法再移動身體。與其看著他首先離開,倒不如首先承認自己不忠。要承認自己不忠比承認別人不再愛你容易得多,她是這樣想。
翁信良提著行李箱在街上走,在他想留下來的時候,沈魚竟然令他非走不可。在他想愛她的時候,她竟然辜負他。
馬樂正在演奏廳排練,翁信良提著行李箱衝進來,整個管弦樂團的人都注視著這個不速之客。
“馬樂,你下來!”翁信良向馬樂叱喝。
所有人的視線轉移到馬樂身上。
馬樂看到翁信良怒氣沖衝的樣子,放下小提琴走下台。
“你找我有什麼事?”
“跟我出去。”翁信良提著行李轉身出去。
“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馬樂不耐煩地問他。
翁信良用行李箱襲擊馬樂,馬樂冷不提防,跌倒在地上,怒斥翁信良:“你幹什麼?”
“你幹什麼我幹什麼!”翁信良使勁地揍馬樂。
馬樂還手:“我乾了什麼?”
“你跟沈魚上床!”翁信良揪著馬樂的衣領。
馬樂愕然:“誰說的?”
“沈魚說的。”翁信良推開馬樂。
“她說我跟她上床?”馬樂難以相信沈魚會誣衊他。
“你一直以來都想跟她上床!”翁信良撲在馬樂身上揍他。
“我有想過但沒有做過。”馬樂推開翁信良,“我不相信沈魚會說謊。”
翁信良精疲力歇坐在地上,問馬樂:“不是你還有誰?”
“荒謬!我怎麼知道?”馬樂光火。
翁信良有些猶豫,沈魚說跟一個好朋友上床,她並沒有說是馬樂。
“真的不是你?”
“你為什麼這麼緊張沈魚跟人上床?你不是也跟胡小蝶上床嗎?你可以跟別人上床,她為什麼不可以?”馬樂嘲笑他。
翁信良無言以對,頹然坐在行李箱上。
“也許她編個故事氣你吧。”馬樂站起來。
“不會的,女人不會編這種故事。”
“一個絕望的女人甚麼也乾得出來。”
“所以她跟別人上床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馬樂一拳打在翁信良臉上,翁信良整個人從行李箱翻倒在地上。
“你為什麼打我?”翁信良從地上爬起來問馬樂。
“我為什麼打你?為什麼打你?”馬樂失笑,“因為你無緣無故打我。”馬樂再向翁信良的臉狠狠打出一拳:“這一拳是替沈魚打你的。”
翁信良雙手掩著臉倒在地上,他的鼻孔在流血,馬樂掏出一條手帕扔給他:“拿去。”
翁信良用馬樂的手帕抹鼻血,從地上站起來,問馬樂:“你想過跟沈魚上床?”翁信良摩拳擦掌,準備隨時出拳,他認為馬樂作為他的知己,而竟然想過跟他女朋友上床,是絕對不可以原諒的,罪名和跟她上床一樣。
“在她未跟你一起之前,”馬樂淡淡的說:“是你把她介紹給我的,我對她有性幻想有什麼稀奇。”
翁信良放開拳頭,收拾從行李箱跌出來的衣物。
“你從家裡走出來?”馬樂問翁信良。
翁信良繼續收拾衣物。
“你真的逃走?”馬樂揪起翁信良:“你竟然逃走!”
翁信良甩開馬樂的手,繼續收拾地上的東西。
“你要搬去跟胡小蝶一起住?”
“不是。”
“沈魚會很傷心的。”馬樂說。
“我不准你再提起她。”翁信良關上行李箱,把染了鼻血的手帕扔在垃圾箱裡。
“你要到哪裡?”馬樂問他。
翁信良沒有回答。
“我家裡有地方。”馬樂說。
翁信良頭也不回。
馬樂走回後台,撥電話給沈魚,電話響了很久,沒人接聽。馬樂傳呼她,她也沒有覆機。
浴缸內的水一直流到浴室外,熱騰騰的蒸氣充塞著整個浴室,鏡子一片迷濛,沈魚裸體躺在浴缸裡,只有水能麻醉她的痛苦。她彷彿聽到電話鈴聲,赤著身子走出大廳,電話沒有響過,是她聽錯了。
門鐘不停地響,沈魚聽不到。馬樂不停地拍門,他害怕沈魚會出事。浴缸裡,沈魚好像聽到拍門聲,會不會是翁信良回來呢?他剛才放下了鑰匙。沈魚用毛巾包裹著身體出去開門。當沈魚看到馬樂,她著實很失望。
“你沒事吧?”馬樂看到她來開門,鬆了一口氣。
“沒事,我在洗澡。”沈魚說,“你等我一會兒,我去穿衣服。”
馬樂走進屋裡,看見有水從浴室裡流出來。
沈魚穿好衣服出來:“你找我有什麼事?”
“你和翁信良分手了?”
沈魚沒有回答,咕咕舐她腳背上的水。她看到馬樂的臉受傷了,衣服的領口也爛了。
“你跟人打架?”
“翁信良以為我就是那個跟你上床的男人。”馬樂說。
“對不起,我沒想到他還在意。”沈魚說。
“他在意的,他還愛你。”
“不,他在意只是出於男人的自尊。”
“你是不是真的——”
“你以為呢?”沈魚問馬樂。
“我不知道。”馬樂說。
“如果你這樣愛一個人,還能跟另一個人上床嗎?”
“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
“你真坦白。”
“如果你是愛他的,為什麼不向他說實話?”
“他不會相信的。”沈魚沒有後悔她說了這個謊話,說與不說,這個男人也會走。
“我告訴他。”馬樂說。
“不要。”沈魚倔強的說。
“為什麼?”
“如果你把我當做朋友,請不要告訴他。”
朱寧早上九時正回到診所,發現翁信良睡在診所的沙發上。
“翁醫生,你為什麼會睡在這裡?”
翁信良睡得不好,見朱寧回來了,也不打算繼續睡,從沙發上起來。
“你的臉受傷了。”朱寧看到他的鼻和嘴都有傷痕。
“不要緊。”
翁信良走進診症室洗臉,被打傷的地方仍然隱隱作痛,他本來打算逃走的,現在似乎不需要走了。他用消毒藥水洗擦臉上的傷口,朱寧站在門外偷看。
“你站在這里幹什麼?”翁信良問她。
“你是不是跟沈小姐打架?”朱寧看到他的行李箱。
翁信良沒有回答。
“她很愛你的。她曾經跟我說——”朱寧不知道是否該說出來。
“說什麼?”
“她說如果你不娶她的話,她會將你人道毀滅的。”朱寧看著翁信良臉上的傷痕,想起那句話,以為翁信良是給沈魚打傷的,指著翁信良臉上的傷說:“你們是不是打架?”
翁信良失笑,跟朱寧說:“你去工作吧。”
沈魚說過這樣一句話?如果他不娶她,她會將他人道毀滅,她也許真的沒有跟男人上床,她在氣他,這是毀滅他的方法之一,翁信良想。
他想起胡小蝶,她跟沈魚不同,她是個脆弱的女人。翁信良嘗試打電話給她,電話無法接通。他想起她家裡的電話被她扔得粉碎,不可能接通。她會有事嗎?翁信良突然害怕起來,胡小蝶整天沒有找他,那不像她的性格。翁信良脫下白袍,匆匆出去。經過電器店的時候,他買了一部電話。
翁信良來到大廈外面,本來打算上去找胡小蝶,最後還是決定把電話交給老看更。
“請你替我交給九樓B座的胡小姐。”
“好的。”老看更說。
“這兩天有沒有見過胡小姐?”翁信良問他。
“今早看見她上班了。”
“哦。”
“你姓什麼?”
“你把電話交給她就可以了。”翁信良放下小費給老看更。
走出大廈,今天陽光普照,翁信良覺得自己很可笑,他以為兩個女人也不能失去他,結果一個跟男人上床,一個若無其事地上班去,事實上是她們也不需要他。
沈魚跟馬樂在沙灘茶座吃早餐,昨夜到今早,沈魚一直看著海。
“你累吧?”沈魚問馬樂。
“不,一個通宵算不了什麼。”馬樂說。
“你有沒有試過有一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做錯了一件無法補救的事?”沈魚問馬樂。
“這就是我的生活。”馬樂說。
兩個人大笑起來。
“你有哪些憾事?”馬樂問沈魚。
“我覺得我愛他愛得不夠。如果我有給他足夠的愛,他不會愛上別人。一定是我們之間有那麼一個空隙,他才會愛上別人。”沈魚說。
沈魚站起來:“我要上班,失戀也不能逃跑。”
“你有什麼打算?”馬樂問她。
沈魚苦笑:“我能有什麼打算?”
沈魚八時三十分回到海洋公園,比平時遲了一個多小時,其他人正在餵飼海豚。力克看到沈魚回來,高興地向她叫了幾聲,打了一個空翻。
沈魚在更衣室更換泳衣,她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裸體,她的身體好像突然衰敗了,毫無生氣,乳房抬不起來,腰肢腫脹,雙腿笨重,身體好像也收到了失戀的信號,於是垂頭喪氣。
十時正,表演開始,沈魚騎著殺人鯨出場,殺人鯨逐浪而來,數千名觀眾同時鼓掌。沈魚控制不住自己,眼淚在掌聲中掉下,所有掌聲都是毫無意義的,她只想要一個人的掌聲,那個人卻不肯為她鼓掌。她的淚珠一顆一顆滴下來,一滴眼淚剛好滴在殺人鯨的眼睛裡。殺人鯨突然淒厲地叫了一聲,飛躍而起,沈魚被它的尾巴橫掃了一下,整個人失去重心從殺人鯨身上掉下來。殺人鯨在水里亂竄,在場所有人都呆住了。沈魚一直沉到水底,她閉上眼睛,覺得很平靜,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小,她好像看見緹緹了,她在水底向她招手。沈魚跟緹緹說:“我來了。”緹緹向她微笑,張開雙手迎接她。沈魚有很多話要跟緹緹說,她努力游過去,她跟緹緹越來越接近了。就在這個時候,一雙手伸過來,強行要把她拉上水面,她拼命掙扎,她要跟緹緹一起,於是,兩隻手同時將她拉上水面,這一次,她全身乏力,無法反抗,被那一雙手拉上水面。
她被送到岸上,許多人圍著她,她聽到一個人說:“她給殺人鯨打昏了。”
一個男人吻她,好像是翁信良,她雙手繞著他的脖子,那個男人把氣噴到她的嘴裡,他不是吻她,他好像努力使她生存下去。
沈魚睜開眼睛看清楚,那個男人不是翁信良,是另一名訓練員阿勇。她尷尬地鬆開繞著他脖子的雙手。她覺得緹緹好像離她越來越遠了,她越來越孤單。沈魚從地上坐起來,幾個人圍著她,高興地問她:“沈魚,你沒事了?”
“什麼事?”沈魚奇怪。
“你剛才給殺人鯨打昏了,掉到海裡,我們把你救上來,你還掙扎呢!”主管告訴她。
“是嗎?”沈魚如夢初醒:“殺人鯨呢?”
主管指著小池:“它在那裡,出事後它一直很平靜,真奇怪,剛才究竟發生什麼事呢?它好像突然受到了刺激。”
“我只是在它身上哭過。”沈魚自說自話。她走到小池前面望著殺人鯨,她和它四目交投,它好像也感受到沈魚的悲傷。
“你不要再刺激它了。”主管對沈魚說,“獸醫會來替它做檢查。”
“它是善良的。”沈魚說,“它有七情六欲。”
沈魚進入更衣室洗澡,熱水在她身上淋了很久,她才突然醒覺她是從死亡邊緣回來的,所以她看到緹緹。傳呼機突然響起,沈魚衝出淋浴間,她逼切想知道誰在生死存亡的時候傳呼她,她注定要失望,是馬樂找她。
“看看你今天過得怎麼樣?”馬樂在電話裡說。
沈魚放聲大哭,她突然在這一刻才感到害怕。
“什麼事?”馬樂緊張地追問。
沈魚說不出話來。
“你不要走,我馬上來。”馬樂放下電話。
馬樂來到,看到沈魚一個人坐在石級上。
“你沒事吧?”馬樂坐在她身旁。
沈魚微笑說:“我差點死在水里。”
翁信良第二天晚上仍留在診所度宿,這個時候有人來拍門,這個人是馬樂。
“你果然在這裡。”馬樂說。
“要不要喝咖啡?”翁信良去沖咖啡。
“你打算在這裡一直住下去?”
翁信良遞一杯咖啡給馬樂:“原本的獸醫下個月會回來,我會把診所交回給他。”
“然後呢?”
翁信良答不出來。
“沈魚呢?你怎麼跟她說?還有胡小蝶呢?”
翁信良躺在動物手術桌上說:“沒有一個人可以代替緹緹。我終於發現我無法愛一個女人多過緹緹。我負了沈魚,也負了小蝶。”
“沈魚今天差點溺斃了!”
翁信良驚愕。
“你不肯承認自己愛沈魚多過緹緹,為一個女人淡忘一個死去的女人好像不夠情義。對不對?”馬樂問他。
翁信良不承認也不否認:“我和沈魚已經完了。”
馬樂很沮喪:“我看我幫不上忙了。”
馬樂走後,翁信良撥電話給沈魚,他很想關心她今天遇溺的事,電話駁通了,他突然很渴望電話沒有人接聽,如他所願,沒人接電話。為了平伏打電話給沈魚的難堪,他突然改變注意,撥電話給胡小蝶,電話接通了。
“餵,是誰?”
“是我。”
“你在哪裡?”胡小蝶溫柔地問他。
“我在診所。”
“我立即來。”
翁信良想制止也來不及,十五分鐘之後,胡小蝶出現,撲在他懷裡說:“我知道你一定會找我的。”
翁信良突然覺得自己所愛的人是沈魚,偏偏來的卻是另一個人。
“昨天在香港上空幾乎發生一宗空難,你知道嗎?”胡小蝶跟翁信良說。
“空難?”
“我錯誤通知一班航機降落。那一班航機差點跟另一班航機相撞。”
“那怎麼辦?”
“幸而電腦及時發現。這件事全香港市民都不知道,兩班航機上的乘客也永遠不會知道。”
胡小蝶楚楚可憐地凝望翁信良:“都是因為你。若不是你這樣對我,我不會出錯。”
翁信良感到一片茫然,馬樂說沈魚今天差點溺斃,胡小蝶說昨天差點造成空難。他和這兩個女人之間的愛情,牽涉了天空和海。還有緹緹,她死在一次空難裡,那一次空難,會不會是一個剛剛失戀的機場控制塔女操控員傷心導致疏忽而造成的呢?
“你睡在這裡?”胡小蝶心裡暗暗歡喜,他一定是跟沈魚分手了。
翁信良去倒了一杯咖啡。
“不要睡在這裡,到我家來。”
“我暫時不想跟任何人住在一起。”
“那我替你找一件屋。”胡小蝶說:“我認識附近一間地產公司。”她想盡快找個地方“安置”這個男人,不讓他回到沈魚身邊。
沈魚牽著咕咕在公園散步,從前是她和翁信良牽著咕咕一起散步的,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咕咕好像知道失去了一個愛它的人,心情也不見得好。沈魚的傳呼機響起,是馬樂傳呼她。
“翁信良在診所。”馬樂說。
“為什麼要告訴我?”
“我知道你會想知道的。”
沈魚放下電話,牽著咕咕繼續散步,只是她放棄了慣常散步的路線,與咕咕沿著電車路走,電車會經過翁信良的診所。
沈魚牽著咕咕走在電車路上,一輛電車駛來,向她響號,沈魚和咕咕跳到對面的電車路,這條電車路是走向原來的方向的,要不要回去呢?最後沈魚把咕咕脖子上的皮帶解下來,彎身跟它說:“咕咕,由你決定。”
咕咕大概不知道身負重任,它傻頭傻腦地在路軌上不停地嗅,企圖嗅出一些味道。
沈魚心裡說:“咕咕,不要逼我做決定,你來做決定。”
咕咕突然伏在她的腳背上,動也不動。
沈魚憐惜地撫摸咕咕:“你也無法做決定?我們向前走吧。”
沈魚跳過對面的電車路,繼續向前走,她由灣仔走到北角,在月色裡向一段欲斷難斷的愛情進發。最痛苦原來是你無法恨一個人。
沈魚牽著咕咕來到診所外面,診症室裡有微弱的燈光,翁信良應該在裡面。沈魚在那里站了十分鐘,她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來。解釋她沒有跟男人上床?沒有必要。請他回家?她又不是他丈夫。跟他說幾句話?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既然他走出來,大概是不想回去的。
翁信良又喝了一杯咖啡,他不停地喝咖啡,咖啡也可以令人醉。胡小蝶走了,她說明天替他找房子。翁信良看著自己的行李箱,他本來打算逃走,如今卻睡在這裡,他是走不成的、沒用的男人。胡小蝶就知道他不會走。
翁信良拿起電話,放下,又再拿起,終於撥了號碼,電話響了很久,沒有人接聽,沈魚大概不會接他的電話了。翁信良很吃驚地發現他今天晚上瘋狂地思念沈魚,他從不知道自己這樣愛她,可是已經太遲了。
沈魚站在診所門外,她知道翁信良就在裡面,咫尺天涯,她不想再受一次傷害,她害怕他親口對她說:“我不愛你。”或“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她整個人會當場粉碎。但,粉碎也是一件好事,她會死心。
大抵是咕咕不耐煩,它向診所裡面吠了幾聲,翁信良覺得這幾聲狗吠聲很熟悉,走出來開門。
翁信良打開門,看見咕咕,只有咕咕,咕咕不會自己走來的,他在診所外四處找尋,沒有沈魚的踪影。
它當然不可能自己來,是沈魚把它帶來的,她把它帶來,自己卻走了。她一定是痛恨他,把這頭狗還給他,這頭狗本來就不是她的,是緹緹的。沈魚把咕咕帶來,卻不跟他見面,分明就是不想見他。她大概不會原諒他了。
翁信良牽著咕咕進入診所,她的脖子上仍然繫著狗皮帶,狗皮帶的另一端卻沒有女主人的手。
沈魚在電車路上狂奔,流著淚一直跑,她現在連咕咕也失去了。她聽到他來開門的聲音,竟然嚇得逃跑了。本來是這個男人辜負她,該是他不敢面對她,可是怕的卻是自己。她真怕他會說:“我不愛你。”,她真害怕他說這句話。
他沒有說過“我愛你”,沒有說過這句話已經教一個女人難堪,萬一他說:“我不愛你”,將令一個女人更難堪。她好不容易才反敗為勝,在發現他準備離開時,跟他說:“告訴你,我跟一個男人上床了”,所以,她不能輸呀。她來找翁信良便是輸,所以為了那一點點自尊,她走了,可惜她遺下了咕咕,情況就像逃跑時遺下了一隻鞋子那麼糟,對方一定知道她來過。
沈魚走上一輛電車,她實在跑不動了,她坐在上層,月色依然皎好,她比來的時候孤單,咕咕已經留給翁信良了。一切和翁信良有關的東西,他都拿走了,整件事件,整段愛情,又回到原來的起點,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她孤單一個人,翁信良跟咕咕一起。啊!對,家裡還有一隻相思鳥,相思鳥是唯一的證據,回去把它放走吧。
沈魚打開鳥籠,讓相思鳥站在她的手掌上。她把手伸出窗外,跟相思說:“走吧。”
相思竟然不願飛走。
“飛呀!”沈魚催促它。相思黏著沈魚的手掌,似乎無意高飛。
“你已經忘記了怎樣飛?你一定已經忘記了怎樣飛。”沈魚飲泣。
相思在她的手掌上唱起歌來。這不是歌,這是沈魚教它吹的音符,這是翁信良第一天到海洋公園時教沈魚吹的音符。相思竟然學會了。
沈魚把手伸回來,相思竟然吹著那一串音符,她捨不得讓它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