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賣海豚的女孩

第2章 第一章亡命的邂逅

賣海豚的女孩 张小娴 15314 2018-03-13
“各位先生女士,這是一場亡命表演!” 翁信良第一天到海洋公園報到,剛剛進入公園範圍,便聽到透過擴音器的宣布。他在日本那邊的海洋公園當過三年獸醫,知道所謂亡命表演是跳水藝員高空跳水。他們通常是黑人或白種人,薪酬相當高。三年前,翁信良到日本海洋公園報到的第一天,便有一名年輕的跳水員從高空躍下時失手,頭部首先著地,發出一聲巨響,在池邊爆裂,旁觀者在歷時二十秒的死寂之後,才陸續發出尖叫。那是一名名叫鯨岡的日本青年。他的家人事後得到一筆豐厚的保險賠償。 翁信良本來不打算看以下這一場亡命表演,日本青年跳水員的死狀仍然歷歷在目。今天是星期天,圍觀的男女老幼把一個僅僅十米水深的跳水池包圍著,等待別人為他們亡命。

在梯級上攀爬的是一名黑髮的黃種女子,她穿著一件粉綠底色鋪滿橙色向日葵圖案的泳衣,背部線條優美,一雙腿修長結實,烏黑的長髮束成一條馬尾。她一直攀爬到九十米高空,變成一個很小很小的人。女郎面向觀眾,輕輕揮手,她揮手的動作很好看,好像是一次為了追尋夢想的離別。 翁信良看得膽顫心驚。 跳水隊員在池中等待女郎跳下來,群眾引頸以待。女郎輕輕地踏出一步,三百六十度轉體,她從九十米高空上以高空擲物的速度迅速插入水中,池水只是輕輕泛起漣漪。 女郎冒出水面的一刻,獲得熱烈的掌聲,她的名字叫於緹。 於緹在翁信良身邊走過,意外地發現這個陌生的男人長得很好看。她回頭向他微笑。 翁信良看著她的背影,她從九十米高台躍下的情景突然變成了一連串慢動作,在翁信良的腦海中重播一次。

翁信良到獸醫辦公室報到。公園缺乏獸醫,所以星期天也請他上班。主任獸醫大宗美是日本人,很喜歡翁信良會說日語。 翁信良第一個任務是到海洋劇場檢查一條海豚。 海洋劇場正有表演進行,四條海豚跟著音樂的節拍在水中跳韻律泳,穿熒光粉紅色潛水衣的短曲發女孩隨著音樂在岸上跳起舞來。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成一條線,兩邊嘴角移向臉頰中央,好像一條海豚,她彷彿是第五條海豚。女孩倒插式跳到水中,跟其中一條海豚接吻,她接吻的姿態很好看,她手抱著海豚,閉上眼睛,享受這親密的接觸,她好像跟海豚戀愛。 翁信良著手替患病的海豚檢查。 “它叫翠絲。” 跟海豚接吻的女孩回來了,她輕輕地撫摸著翠絲的身體。 “它跟力克是戀人。”女孩說。

“力克?”翁信良檢查翠絲的眼睛。 “剛才跟我接吻的,便是力克。”女孩協助翁信良檢查翠絲的口腔。 “它患了感冒,我開一點藥給它,順便拿一些尿液。” “你是新來的禽獸醫生?” “禽獸?是的,我專醫禽獸。” “你從前在哪里工作?” “日本的海洋公園。” “嗯。怪不得你有點像日本人。” “是嗎?” “好像日本的男明星。” 翁信良失笑。 翁信良吹出一串音符,池裡的四條海豚同時把頭插進水里,向翁信良搖尾。 沈魚吃了一驚:“它們為什麼會服從你?不可能的,它們只服從訓練員。” 翁信良繼續吹著音符:“它們知道我是新來的獸醫,特地歡迎我。” 沈魚不服氣:“不可能的。”

翁信良笑說:“海豚是很聰明的動物,科學家相信,不久將來,能夠和人類說話的,除了猩猩,便是海豚。” 翁信良吹完一串音符,四條海豚又安靜下來,沈魚滿腹疑團。 “到底——”沈魚正想追問。 “表演開始了。”翁信良提醒沈魚。 沈魚回到表演台,翁信良提著藥箱離開劇場,她還是不明白海豚為什麼會服從他。 下班的時候,翁信良看到沈魚坐在公園外的石階上。 “你還沒有告訴我,我的海豚為什麼會服從你。”沈魚說。 “你的好奇心真大。” 這時於緹也下班了。 “這是我們新來的禽獸醫生。”沈魚說,“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翁信良,你呢?” “我叫沈魚,這是緹緹,她是高空跳水的。”

“我剛才看過。” “我們打算吃飯,你來不來?”沈魚問翁信良。 “好,去哪裡?” “去赤柱好不好?”沈魚說。 他們剛好趕及在夕陽下山前來到赤柱。 “亡命跳水員中,我還沒有見過中國女子。”翁信良說。 “緹緹的爺爺和父母都是雜技員,她膽子大。她不是公園的僱員,她是跳水隊的僱員,她每年只有一半時間留在香港表演。”沈魚說。 “我習慣了四海為家。”緹緹說。 沈魚連續打了三個噴嚏。 “你沒什麼吧?”翁信良問她。 “我有鼻敏感,常常浸在池水里,沒辦法。”沈魚說。 “你為什麼會當起海豚訓練員呢?” “我喜歡海豚,又喜歡游泳,順理成章吧。你為什麼會做獸醫?” “很長篇大論的。”

“說來聽聽。” “我小時候養了一條狗,我爸爸死了,後來,媽媽也死了,我的狗還沒有死,一直陪了我十四年,然後,有一天,它患病了,終於離開我,我哭得很厲害。本來打算當牙醫的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想當獸醫。” “原來是這樣。你還沒有告訴我,海豚為什麼會服從你,你吹的是什麼歌?” “你說這一段?”翁信良吹出一串音符。 沈魚點頭。 “是我在日本學的,這是跟海豚的音波相同的,任何一種海豚也能明白。別忘了我是獸醫。” “是嗎?”沈魚學吹這一串音符。 第二天早上,沈魚對著海豚吹著相同的一段旋律,可是海豚並沒有乖乖地向她搖尾。 “不是這樣,還差一點點。”翁信良提著藥箱出現。 “翠絲怎麼樣?”翁信良問沈魚。

“你看!” 翠絲跟力克在水里翻騰,它看來已經痊癒了。 “海豚有沒有愛情?”沈魚問翁信良。 “沒有人知道。” “我認為有。你聽聽,它們的叫聲跟平常不一樣,很溫柔。它們的動作都是一致的。力克對翠絲特別好。本來是米高先愛上翠絲的。” “米高是另一頭雄性海豚?” 沈魚點頭,指指水池裡一條孤獨的樽鼻海豚:“但力克打敗了米高,在動物世界裡的愛情,是強者取勝的。” “人類也是。”翁信良感慨地說。 “不。太剛強的人會失敗,弱者不需努力便贏得一切。” “動物對愛情並不忠心,海豚也不例外。” “忠心也許是不必要的。”沈魚說:“男人有隨便擇偶的傾向,他們對性伴侶並不苛求,賣淫是全球各地男性也需求甚殷的一種服務。”

“我沒有試過。”翁信良說。 沈魚噗哧一聲笑了:“為什麼不試試看?” “我從來沒有想過。你不介意你男朋友召妓的嗎?” “如果我是男人,我也會試一次。” “我曾經陪朋友去召妓,他有心髒病,怕會暈倒,要求我在附近等他。” “結果他有沒有心髒病發?” “沒有。那一次,我在街上等了兩小時。” “你女朋友沒有罵你?” “我那時沒有女朋友。” “現在呢?” “現在也沒有。” 沈魚看到翁信良的藥箱裡有一張訂購歌劇的表格。 “你想訂購這齣歌劇的門票?” “是的,從前在英國錯過了。” 沈魚把表格搶過來:“我有辦法拿到前排的座位,三張票怎麼樣?你請我和緹緹看。”

“不成問題。” 沈魚下班後趕快去票房輪候門票,她哪有什麼門路?只是沒想到排隊的人竟然那麼多。 翁信良剛剛準備下班的時候,緹緹來找他:“我的鬆獅病得很厲害,你能不能去看看它。” “當然可以。” 翁信良跟緹緹一起坐計程車去。 “對不起,麻煩你。相熟的獸醫早就關門了。” “不要緊,你在香港有房子嗎?” “是我舅父的。我來香港就會住在這裡。” 翁信良來到緹緹的家,鬆獅無精打采地伏在地毯上。 “它整天肚瀉。” “它患了腸胃炎,如果再拖延,就性命不保了。” 翁信良替它注射:“它叫什麼名字?” “咕咕。” 緹緹送翁信良到樓下,經過一個公園,緹緹攀上鋼架,向翁信良揮手:“你也來。”

“不。我畏高。”翁信良尷尬地說。 “真的?”緹緹不相信翁信良是個畏高的大男人。 “那麼我要下來了。”緹緹站在鋼架上,張開雙手,踏出一步,以跳水般的優美姿態跳到地上,輕輕著地,輕輕鞠躬。 “你只有一個親人在香港嗎?” “嗯。我父母都住在法國。他們從前是國家雜技團的。” “回去了。”緹緹說:“今天晚上很冷。” “是的,入冬以來天氣一直暖和,今天早上還很熱,現在忽然刮起大風。” 緹緹向翁信良揮手道別:“謝謝你。” “今天晚上抱著咕咕睡吧,它需要一點溫暖。”翁信良說。 在文化中心的票房外,寒風刺骨,沈魚要不停地做原地跑來為身體增加熱量,尚有幾個人便輪到她買票。她想著翁信良的臉,心裡突然有一股暖流。 第二天早上,沈魚跑上翁信良的工作室。 “三張門票。”沈魚把三張門票交給他。 “謝謝你,多少錢?” 緹緹也來了,“咕咕今天沒有肚瀉了。” “你看過咕咕?”沈魚問翁信良。 “昨天晚上它患上腸胃炎。” 沈魚連續打了幾個噴嚏,她有點傷感。 週末晚上,沈魚在緹緹家裡。緹緹在弄薑蔥蟹面,她愛吃螃蟹,而且她很會弄好吃的東西,沈魚就沒有這份能耐,做家務不是她的強項。此刻,她正站在雪櫃旁邊,吃完了五杯者喱和兩排巧克力。 “你又情緒低落?”緹緹問她。 沈魚只是有些傷感,她愛上了翁信良,可是她看出翁信良愛上了緹緹。 “你的樹熊怎麼樣?”緹緹問她。 “王樹熊?我不想見他。” “他很喜歡你。” “緹緹,你需要一個怎樣的男人?” “跟我上床後,他願意為我死掉的男人。”緹緹舐著螃蟹爪說。 “哪有這樣的男人?只有雄蜘蛛會這樣。”沈魚說,“我想要一個我和他上床後,我願意為他死掉的男人。” “有這種男人嗎?”緹緹笑著說。 “還沒有出現。” 緹緹弄好了一大盤的螃蟹面,說:“我要先洗一個澡。” “我也來!”沈魚說。 她們兩個人泡在浴缸裡。 “你覺得翁信良怎麼樣?”緹緹問沈魚。 “長得英俊,沒有安全感。” “你是不是喜歡翁信良?” “不是,怎麼會呢?”沈魚潛進水里。她突然感到後悔,她為什麼不肯坦白呢?因為她剛強,她認為那麼容易喜歡一個男人是軟弱的表現,她總是被自己誤了。 “那你呢?你喜歡翁信良嗎?”沈魚問緹緹。 “還不知道。”緹緹說:“喜歡一個人,是需要一份感動的。” “或許有一天,他會感動你的。” “是的,我一直等待被男人感動,我不會感動男人。”緹緹說。 “谁愿意感動男人?”沈魚說,“那麼艱苦。” 早上,沈魚從電視新聞報導裡看到一條樽鼻小海豚擱淺的消息。時至今天,動物學家仍然無法解釋海豚擱淺的原因,普遍以為海豚和蝙蝠一樣,會發出音波,接到音波反射後再行動。如果它追魚到近海,會因海水混濁而使音波反射紊亂,不知方向,誤闖河川而在沙灘上擱淺。 還有另一種說法,海豚接近陸地,是為了到淡水洗澡,它身上長了寄生蟲,而寄生蟲一碰到淡水便會死,所以海豚要冒險到陸地洗澡,不幸與寄生蟲玉石俱焚。 沈魚寧願相信第二種說法,像海豚那麼聰明的動物,仍然願意為泡一個淡水浴而冒生命危險。它容不下身體上的瑕疵,寧願一死,也要擺脫寄生蟲。 政府將擱淺的小海豚交給海洋公園處理。翁信良負責將海豚解剖,製成標本。 這天,沈魚走上翁信良的工作間,那條可憐的樽鼻海豚躺在手術台上,等待被製成標本,四周散發著一股血腥味。 “關於海豚擱淺,還有第三種說法嗎?”沈魚捏著鼻子問翁信良。 “也許是它不知好歹,愛上了陸地上的動物,卻不知道自己在陸地上是無法生存的。”翁信良笑著說。 “陸地上的動物?會是什麼?人類?無論如何,這個說法比較感人,海豚為愛情犧牲了,不幸被製成標本,肉身不腐,一直留在世上,看顧它所愛的人。”沈魚說。 “你好像很多愁善感。”翁信良說。 沈魚吹出翁信良教她的那一串音符。 “已經學會了?” “當然啦!”沈魚伸手去撫摸手術台上的海豚:“可能它生前也聽過。” 翁信良吹出同一串音符。 沈魚和音。 “它大概沒想到死後可以聽到這首輓歌。”翁信良拿起海豚的尾巴搖了兩下。 沈魚後悔為什麼她不肯向緹緹承認自己喜歡翁信良。她可以騙緹緹,但騙不到自己。 “你看!”翁信良指著窗外。 是緹緹在半空跟他們揮手。 翁信良的工作間就在跳水池旁邊,他可以從這個窗口看到緹緹攀上九十米高空,然後看到她飛插到水里。她幾乎每天都在他的窗前“經過”。 沈魚跟緹緹揮手,她發現翁信良看緹緹的目光是不同的。 “我走了。” “再見。” “再見。要花多少時間才可以把它製成標本?” “大概半個月吧。” “到時讓我看看。” “好的。” 窗外,緹緹“經過”窗口,飛插到水里。 翁信良已經有三年沒有談過戀愛了。三年前,他那個在機場控制塔工作的女朋友向他提出分手,她愛上了別人,他請求她留下來,但她對他說: “如果我對你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我想我是從來沒有愛過你。” 這一句話,刻骨銘心,一個跟他相戀五年的女人竟然說從來沒有愛過他。 就在這個時候,一位日本的舊同學問他是否願意到那邊的海洋公園當獸醫。 這三年,剛好治療一段愛情創傷。磨蝕一段愛情的,是光陰,治療愛情的創傷的,也是光陰。 他沒有帶著希望回來,但,緹緹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在他剛好忘記愛情創傷的時候出現,必然有一種意義。 這一天晚上,翁信良找到一個藉口打電話給緹緹。他是獸醫,當然從動物入手。 “咕咕的腸胃炎怎麼樣?沒事了吧?” “沒事,它現在很好。” “我有一些維他命給它,可以令身體強壯一點,要不要我拿來給你?” “這麼晚,不用了,明天我找你。” 翁信良失望地掛線,緹緹也許不是喜歡他,她只是對人比較熱情而已。 “是誰?”沈魚問緹緹。這天晚上,她正在緹緹家裡。 “是翁信良,他說有些維他命給咕咕。” “他是不是追求你?”沈魚有點兒酸溜溜。 “我不知道。” 咕咕被關在浴室裡,間歇性地發出吠聲,每次沈魚來,緹緹都把它關起來,因為沈魚對狗毛敏感。 “你不能察覺他是不是對你有意嗎?”沈魚問緹緹。 “你知道我還沒有忘記鯨岡。” “你和鯨岡只是來往了三個月,這件事已經過了三年,你不要再為他放棄其他機會。” “你說得對,我和鯨岡在那三個月裡見面的次數並不多,我都寫在日記上,可是他死了,死得那樣慘,我沒法忘記他。”緹緹哽咽。 “你又來了!”沈魚抱著緹緹,“真巧,翁信良也曾經在日本海洋公園工作。” “所以我很怕他。” “如果你不喜歡他,就不會害怕,也用不著逃避。”沈魚一語道破。 “沒有人可以代替鯨岡的,有時我也恨他,只給了我那麼少時間,卻佔據著我的生命。” “愛情不是由時間長短來衡量深淺的。咕咕又再吠了,把它放出來罷,我走了。” “要我送你去坐車嗎?” “不用了。” 沈魚離開緹緹的家,孤獨地等下一班專線小巴回家。與日本海洋公園都有一段淵源的緹緹和翁信良,也許是命運安排他們相識吧,沈魚只能成為局外人。即使她已經愛上翁信良,只是一廂情願而已。 緹緹翻開三年前的日記,日記裡夾著一張鯨岡穿泳褲站在泳池旁邊的照片。他和鯨岡在日本認識,那一年,她隨隊到日本表演,兩個人在海洋公園邂逅。一個月後,她來了香港,鯨岡來了幾次探望她。兩個人見面的次數還不超過十次,感情十分要好,也許是因為大家都從事亡命工作,同時是黃種人吧。鯨岡長得很好看,他最後一次來香港時,緹緹拒絕了他,沒有跟他上床。她不是不喜歡他,她只是覺得第一次應該拒絕,那才表示她對這段情是認真的。那天晚上,他們只是接吻,赤身擁抱,睡到天亮。 第二天,緹緹送鯨岡到機場,她還記得他入閘前向她揮手,他答應下次到巴黎跟她會合。可是,回到日本的第二天,他表演時失手,整個人墜落在泳池旁邊,頭顱爆裂,血液流到水里。 他死得很慘。緹緹一直後悔那天晚上沒有答應跟他睡,在那以後,她多麼想跟他睡,也不可能了。 早上,翁信良回到辦公室,緹緹正在跟大宗美聊天。 “早。”緹緹跟翁信良說。 “早。” “是不是有維他命給我?” “哦,是的。”其實維他命只是一個藉口,翁信良連忙在抽屜內找到一排給動物服用的維他命C,“可以增加身體抵抗力。” “謝謝你。” 這一天以後,緹緹每一次在翁信良工作間的窗外“經過”時,翁信良仍然聚精會神地看著,但緹緹站在高台上時,已經不再跟他打招呼了。他不大了解她,或許她有男朋友吧。 沈魚餵海豚吃沙甸魚,把一尾一尾小沙甸拋進它們口裡。 “讓我來幫忙。”翁信良拿了一尾沙甸,轉了兩個圈,反手將沙甸拋給翠絲,翠絲用口接住了。 “又是你的獨特招數?”沈魚笑說。 “要不要我教你?”翁信良示範一次。 沈魚照著做,結果把沙甸魚拋到水里。 “不行,我不行。” “這麼容易放棄,不像你的性格。” “我是說今天不行,明天也許做得到呢。” “你差不多時間下班了。”翁信良看看劇場大鐘。 “你想請我吃飯?” “好呀!你想吃什麼?” 沈魚有些意外。 “在吊車上再想吧!”沈魚說。 沈魚跟翁信良一起坐吊車。翁信良閉上雙眼,沉默不語。沈魚很奇怪,他為什麼閉上眼睛?好像要接吻似的。 “你幹什麼?” “沒事。”翁信良依然閉上眼睛。他不好意思告訴沈魚他有畏高症。 沈魚莫名其妙,既然翁信良閉起眼睛,她正好趁這個機會正面清清楚楚地看他。他的眼睫毛很長,眉濃,鼻子挺直,皮膚白皙,她倒想吻他一下。 吊車到站,翁信良鬆了一口氣。 “緹緹今天休假,要不要找她?”沈魚試探他。 “隨便你吧。” 沈魚打電話給緹緹,家裡沒有人聽電話,她心裡竟然有點兒高興。 “她不在家裡,又沒有傳呼機,找不到她。” “我們兩個人吃吧,你想到吃什麼菜了嗎?” “去淺水灣海灘餐廳好不好?” “好。” “你等我,我去換衣服。” 沈魚走進更衣室洗澡,她竟然跟翁信良單獨約會,這是她意想不到的事。那頭曲發總是弄不好,她突然有點兒氣餒。 從更衣室出來,翁信良在等她。 “可以走了吧?” “不去了。”沈魚說。 “為什麼?”翁信良愕然。 沈魚指著自己的曲發說:“好像椰菜娃娃。” 翁信良大笑:“你是天生曲發的嗎?” 沈魚點頭。 “天生曲發的人很兇的呢。” “是嗎?” “因為我也是天生曲發的。” “是嗎?”沈魚看看翁信良的頭髮,“不是。” “曲的都剪掉了。你的髮型其實很好看。” “真的嗎?” “真的,比達摩祖師好看。”翁信良忍俊不禁。 “去你的!”沈魚拉著翁信良的衣服要打他,翁信良逃走。 “你別想走。”沈魚拉著翁信良,用腳踢了他一下。 “要命!好了,現在可以去吃飯了嗎?” “可以了。” 沈魚推了翁信良一下,翁信良用手壓一下她的曲發:“這樣就好看了。” 週五晚上,天氣比較暖和,只是風仍然很大,淺水灣的海灘餐廳人客疏落。 “你常常來這兒嗎?”翁信良問沈魚。 “也不是,偶然會跟緹緹來。” “緹緹沒有男朋友嗎?” 沈魚這時才明白翁信良請她吃飯的目的。 “你想追求她?” “如果她已經有男朋友,我會放棄。” “她沒有男朋友。” “真的?” “但情況可能比有男朋友更糟。” “為什麼?她不是有女朋友吧?” 沈魚失笑,故意一本正經跟翁信良說:“你答應要守秘密。” 翁信良惆悵地點頭。 “我和緹緹是戀人。” “哦。”翁信良尷尬地點頭,“我看不出來。” “我們都受過男人的傷害,不會再相信男人。我很愛緹緹,緹緹也愛我。” “不用說了,我明白。” 沈魚噗哧一聲大笑:“你真的相信?” “你以為我會相信嗎?”翁信良莞爾。 “你好像相信。” “你的眼睛騙不到我,而且你雖然粗魯一點,卻不像那類人。” “我沒騙你,緹緹的情況的確是比有男朋友更糟,她的男朋友三年前死了。” “為什麼會死?”翁信良震驚。 “意外。他是跳水員,三年前在日本表演時失手。那時他們不過來往了三個月。” “日本?他是日本人?” “嗯。” “是不是姓鯨岡的?” “你怎麼知道?” 翁信良不敢相信世事竟然如此巧合。 “我親眼看到意外發生。” 第二天早上,翁信良回到辦公室,緹緹已經在等他。 “沈魚說你親眼看到意外發生。” 翁信良難過地點頭。 “當時的情況是怎樣的?” “你要我向你形容一次?”翁信良實在不忍心把那麼恐怖的情景再說一遍。 緹緹點頭。 “他落水的位置錯了,跌在池邊。”翁信良不想再說下去。 緹緹的眼淚湧出來。 “別這樣。”翁信良不懂得怎樣安慰她。 緹緹掩著臉抽泣。 翁信良找不到紙巾,把自己的手帕遞給她。 “為什麼你還有勇氣繼續跳水?” “生活總是要繼續的。” “你們感情很要好?” “如果他沒有死,也許我們會繼續一起,又或者分手,或者像大部分的情侶一樣,平平淡淡地過日子。我不知道,對不起,這條手帕我洗乾淨之後還給你。” “不用急。” “謝謝你。表演要開始了。” “你真的沒事吧?”翁信良有點兒擔心。 緹緹搖頭。 翁信良目送緹緹離去,他站在窗前,看著她回到跳水池歸隊。一個跳水員從高空躍下,插入水中,贏得熱烈掌聲。緹緹攀爬到高台上,“經過”翁信良的窗口時,她沒有向他揮手,只是看了他一眼。緹緹越攀越高,終於到了九十米的高台,她孤清清地站在那兒,翁信良突然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他衝出辦公室,幾乎是滾下樓梯,希望阻止緹緹跳下來。這個傷心的女人可能會用這個方法殉情。 翁信良衝到跳水池,看到緹緹在九十米高空上向群眾揮手。 “不要跳!”翁信良在心里高呼。 說時遲,那時快,緹緹三百六十度轉體墮下。 翁信良掩著臉不敢看。他聽到一聲清脆的插水聲,觀眾鼓掌。緹緹安然無恙冒出水面。 緹緹爬上水面,看到翁信良,他滿臉通紅,不停地滴汗。翁信良看到她安全上岸,舒了一口氣。此刻兩個人四目交投,翁信良知道他原來是多麼緊張她。 “你沒事吧?” “我不會死的。”緹緹說。 緹緹又回到跳水的隊伍裡,她知道這個男人著緊她。翁信良的確令她想起許多關於鯨岡的事,而他竟然是親眼看著鯨岡死的人,世事未免太弄人了。 翁信良怏怏地回到工作間,他剛才的樣子一定很狼狽,竟然以為緹緹會殉情。緹緹對他忽冷忽熱,原來是心裡有另一個人,那個人所佔的份量一定很重。 “這個星期天你有空嗎?”穿上T恤的緹緹出現在他面前。 翁信良嚇了一跳:“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你在想什麼?”緹緹問他。 “沒什麼。”翁信良笑笑。 “這個星期天有空嗎?” “什麼事?” “我想請你吃飯。” “吃飯?” “星期天是我的生日。” “是嗎?” “沈魚也會來。” “好,我一定到。” “我在荷里活星球訂了台,七時正。” “好的。” “不用帶禮物來。”緹緹說。 翁信良好像又有了一線希望。那個男人已經死了,他不可能鬥不過一個死人吧?剛才看到她哭,他的心都軟了。男人的俠義心腸真是累事。 緹緹跑到更衣室洗澡。黥鯨已經死了三年。三年來,她頭一次對另一個男人有感覺。翁信良親眼看著鯨岡死去,會不會是鯨岡要他帶一個口訊回來?她不知道,但再一次提起鯨岡,竟然令她比以前容易放下這件事。她現在很想給別人,給自己一個機會。 星期天晚上七時,翁信良準時到達荷里活星球,這里人頭湧湧,音樂強勁。他看到緹緹和沈魚向他招手。 “生日快樂。”翁信良提高嗓門對緹緹說。 “謝謝你。” “有沒有帶禮物來?”沈魚問翁信良。 緹緹拍了沈魚一下:“別這樣。” “我不知道這個地方是這樣的,我還是頭一次來。” “有什麼問題?”緹緹奇怪。 “這份禮物不大適宜在這個地方出現。”翁信良說。 緹緹和沈魚的好奇心被挑起了:“到底是什麼東西?” 翁信良把手伸進褲袋裡,掏出一件東西。 緹緹和沈魚定睛望著他。 翁信良攤開手掌,一隻黃色羽毛的相思站在他的手掌上,這小東西受了驚嚇,不停在打顫。 “哇!好可愛。”緹緹用手接住相思,再用一條餐巾把它裹著。 “你是女飛人,所以送一份會飛的東西給你。”翁信良說。 “謝謝你。”緹緹抱著相思,問沈魚:“是不是很可愛?” 沈魚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雖然來這里之前,她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翁信良喜歡的是緹緹,但她沒有想到他們兩個人會進展得這麼快。緹緹似乎已經準備接受翁信良。 “我去買一個鳥籠。”沈魚站起來說。 “這麼晚,哪裡還有鳥籠?”緹緹說。 “一定可以找到的,不然它在這裡飛走了便很難找到它。” 沈魚邊說邊走,她只是找個藉口逃走,她覺得今天晚上根本不需要她。 沈魚在電話亭打電話給王樹熊。 “餵,王樹熊嗎?你十分鐘內來到尖沙咀地車站,我在那裡等你。”她很想很想呼喝另一個男人。 “十分鐘?怎麼可能?我住在香港,三十分鐘好嗎?”可憐的王樹熊說。 “十分鐘內不見你,我們就完了。”沈魚掛了線。她知道他根本沒有可能來到。 沈魚在地車站看著腕錶,十分鐘剛到,她竟然看見王樹熊出現,他頭髮蓬鬆,身上恤衫的鈕扣全扣錯了,運動褲前後倒轉來穿,腳上只穿拖鞋,沒可能的事,他竟然做到了。 “沈魚!”王樹熊興奮地叫她。 沈魚別轉臉,衝上月台的一列地車上,企圖擺脫他。 王樹熊衝進車廂,車廂裡的人看著他一身打扮,紛紛投以奇異目光,王樹熊尷尷尬尬地不斷喘息。這個王樹熊,沈魚曾經因為寂寞而和他交往,可是她不愛他,他卻為她一句說話趕來。 “什麼事?”王樹熊問沈魚,他愛這個女人。但愛上她不是最痛苦的,知道她不愛自己才是最痛苦。 沈魚不知道說什麼好,她沒想過他會來,她只是想虐待他。 “到底有什麼事?”王樹熊關切地問她。 沈魚突然想起了:“我想買鳥籠。” 王樹熊不禁失笑:“你找我找得這麼急,就是要買鳥籠?你要鳥籠有什麼用?” “當然有用。” “這麼晚,哪裡還有鳥籠賣?” “總之我一定要買到。”沈魚堅持。 “試試看吧。”王樹熊無奈。 王樹熊帶著沈魚來到專門賣鳥兒的康樂街,店子都關門了,只聽到店子內傳來鳥兒啾啾的叫聲。 “你看,門都關了。” “到別處去。”沈魚說。 “如果這裡沒有,別處也不會有。” “我一定要帶著鳥籠回去的。” “你買了一隻什麼鳥?” “你看!”沈魚看到一個老翁推著一輛木頭車,上面放著很多鳥籠和不同的鳥兒。 “奇怪?這個時候還有人?”王樹熊說。 “這個鳥籠要多少錢?”沈魚問老翁。 “一百二十元。” 沈魚看到鳥籠裡有一隻相思,這只淡黃色羽毛的相思和其他相思不同,它非常安靜地站著,沒有唱歌。與其說安靜,倒不如說悲哀,是的,它好像很不快樂。 “這只相思要多少錢?” “不用錢,你要的話,送給你。”老翁說。 “為什麼?”沈魚奇怪。 “它不唱歌,賣不出去的。” “它很有性格呀!”沈魚說。 “沒有人會買不唱歌的相思的。”王樹熊說。 “我就是喜歡。謝謝你,老伯伯。”沈魚拿起鳥籠。 沈魚拿著兩個鳥籠,一個是空的,一個載著一隻暫時還不唱歌的相思,在彌敦道漫無目的地步行。 “你要去什麼地方?”王樹熊問她。 “我想找個地方坐下來。” 沈魚和王樹熊坐在球場的石級上。球場上,兩隊女子足球隊正在進行比賽。 “我最怕看女子踢足球。”王樹熊說,“她們大部分都有腳毛,你看!” 一個背影像男人的女球員獨個兒帶球射入龍門。 沈魚站起來高喊了一聲。 “你今天晚上乾什麼?你是不是失戀?”王樹熊問沈魚。 “為什麼以為我失戀?”沈魚不肯承認。 “只有失戀的女人才會這樣。我敢肯定這個球場上有超過一半的女人都是失戀的,如果不是受了刺激,她們不會跑去踢足球。” 沈魚大笑:“失意時能看到你真好!” “能在你失意時陪你真好。”王樹熊說。 “我沒事了!回去吧。”沈魚提起兩個鳥籠說:“這只相思暫時放在你家,我改天來拿。” 沈魚提著鳥籠回來的時候已差不多十二時:“鳥籠買來了。” “你去了哪裡?”緹緹問她,“我們一直擔心你。” “我在街上遇到朋友,一起去喝茶。”沈魚說。 “你總是這樣的。”緹緹沒好氣。 “我們等你切蛋糕。” “現在可以了。”沈魚說。 緹緹把相思關進籠裡。沈魚不在的時候,她跟翁信良談了很多,卻又忘記了說過些什麼,也許這就是所謂情話。 “這麼晚也能買到鳥籠,你真本事。”翁信良說。 “可以開始切蛋糕了吧?我叫侍應拿蛋糕來。”沈魚說。 “讓我去叫。”翁信良說。 “你真的遇到朋友?”緹緹問沈魚。 “我為什麼要騙你?”沈魚故作輕鬆,“你們剛才有沒有跳舞?” 緹緹臉上竟然有點兒羞澀,“有呀!他這個人蠻有趣的,雖然是獸醫,但是不會只談禽獸的事。” 翁信良回來了,侍應生捧著生日蛋糕來,蛋糕上點了一支蠟燭。沈魚和翁信良一起唱生日歌。 緹緹吹熄了蠟燭。 “出去跳舞好不好?”緹緹問沈魚。 “你和翁信良去跳吧。”沈魚說。 “一起去吧!”翁信良說。 這個時候,舞池上播放慢歌。 “慢歌只可以兩個人跳,你們去吧。”沈魚說。 “那好吧。”緹緹說。 緹緹和翁信良在舞池上跳舞。 “謝謝你的禮物。”緹緹跟翁信良說。 “如果你有一雙翅膀,我便不用擔心你。” “你為什麼要擔心我?” 翁信良說不出來。 “如果我突然長出一雙翅膀,一定很可怕。”緹緹笑說,“要很大的一雙翅膀,才能承託我的體重。” “黃蜂的翅膀和它的身體不成比例,黃蜂體大翼小,依據科學理論來說它是飛不起的。可是,黃蜂卻照樣飛,管它什麼科學理論。” “我也想做一隻黃蜂,可惜我是人,人是沒有翅膀的。”緹緹哀傷地說。 翁信良把手放在緹緹的背部,緹緹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膊上,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侶在跳舞。 沈魚獨個兒吃生日蛋糕,翁信良和緹緹在舞池上流連忘返,他們大概在說著不著邊際的情話。 緹緹與翁信良回來了。 “沈魚,你和翁信良出去跳舞。”緹緹說。 “不用了。”沈魚說。她不想變成不受歡迎的人。 “去吧!”緹緹把她從座位上拉起來。 “賞面跟我跳一隻舞好嗎?”翁信良笑著說。 沈魚覺得要是再拒絕,他們一定會懷疑她,她跟著翁信良到舞池。翁信良一隻手握住她的一隻手,另一隻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腰肢上。沈魚故意裝出一副很輕鬆的樣子。 “你是不是想追求緹緹?” 翁信良笑而不答。 沈魚心下一沉。 “也許這就是緣分吧。我意思不是說我目睹鯨岡意外死亡。”翁信良說,“緹緹是我第一天到海洋公園碰到的第一個女孩子,她站在九十米高空向我揮手。” 原來如此。沈魚一直以為自己是翁信良碰到的第一個女孩子,原來是第二個。命運安排她在緹緹之後出現。緹緹的出場也是經過上天安排的,她在九十米高空上,驚心動魄,而沈魚自己,不過和海豚一起,是一個多麼沒有吸引力的出場! 離開荷里活星球,翁信良跟沈魚說:“我先送你回家。” 他當然想最後才送緹緹。 “我自己回去可以了,你送緹緹吧。”沈魚向翁信良打了一個眼色,裝著故意讓他們兩人獨處。 “我們不是要一起過海嗎?”緹緹拉著沈魚的手,“說什麼自己回去!” 結果還是沈魚先下車,翁信良送緹緹回家。 “這只相思為什麼不唱歌?”緹緹問翁信良。 “它不是酒廊歌星。相思通常在早上唱歌。” “還有三個小時才會天亮哩!” “如果去海灘,可能會早點看到日出。” “好呀!我們去海灘等相思唱歌。” 兩個人其實都不想分手,終於找到一個藉口繼續一起。 緹緹和翁信良摸黑來到沙灘。緹緹把鳥籠放在救生員的遼望台下面。 “上去遼望台看看。”緹緹跟翁信良說。 這個遼望台足足有十米高。 “如果我要你跳下去,你會嗎?”緹緹問翁信良。 翁信良探頭看看地面,胸口有點兒作悶。 “你會嗎?”緹緹問他。 翁信良攀出高台外面。 “你幹什麼?”緹緹嚇了一跳。 “你不是想我跳下去嗎?” “你別跳!你不是有畏高症的嗎?” “可是你想我跳下去。” “我隨便說說罷了。”緹緹拉著翁信良雙手。她沒想到他竟然願意跳下去。 “回來。”緹緹跟翁信良說。 翁信良一手扶住欄杆,一手輕輕撥開緹緹臉上的頭髮,在她唇上吻了一下,然後再一下。他的腿在抖顫,他站在十米高台外面,卻竟然能夠和一個女人接吻。這一連串的吻充滿愉悅和刺激。 這天在更衣室一起沐浴時,緹緹興奮地告訴沈魚:“我跟翁信良在談戀愛。” 沈魚心裡難過得像被一塊石頭打中了。 “他是鯨岡之後,第一個令我有感覺的男人。” “你有多愛他?” “你應該問,我有多麼不想失去他。” “緹緹,你總是不會愛人。” “愛人是很痛苦的,我喜歡被愛。” “是的,愛人是很痛苦的。” “可惜我四個月後便要到美國表演,到時便要跟翁信良分開一年。” “這麼快就不捨得了?”沈魚取笑她。 “你跟王樹熊怎樣?” “他?我和他只是朋友。” “我也想看到你找到自己喜歡的人。” 沈魚在花灑下無言。 “你這個週末有空嗎?”緹緹問她。 “當然有空啦,我沒有男朋友嘛。” “一起吃飯好不好,山頂開了一間新的餐廳。” “很久沒有去過山頂了。” 在山頂餐廳,她看到三個人——翁信良、緹緹和一個笑容可掬的年輕男人。 “沈魚,我介紹你認識,這是我的好朋友馬樂。”翁信良說這句話時,跟緹緹曖曖昧昧地對望。 那個叫馬樂的男人笑得很開心,他有一張馬臉,他第一眼看到沈魚便有好感。 沈魚恍然大悟,翁信良想撮合她和這個馬臉男人,他自己找到幸福了,於是以為沈魚也需要一個男人。 馬樂說話很少,但笑容燦爛,燦爛得像個傻瓜。 “馬樂是管弦樂團的小提琴手。”翁信良說。 “你們兩位有一個共通之處。”緹緹說:“都喜歡笑。” 沈魚咯咯大笑,馬樂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沈魚心裡卻是無論如何笑不出來。沈魚雖然喜歡笑,但她喜歡不笑的男人,成天在笑的男人,似乎沒有什麼內涵。沈魚喜歡沉默的男人,最好看來有一份威嚴,甚至冷漠,但笑起來的時候,卻像個孩子,翁信良便是這樣。 點菜的時候,馬樂問沈魚:“你喜歡吃什麼?” “她和海豚一樣,喜歡吃沙甸魚。”翁信良代答。沈魚留意到翁信良這時候牽著緹緹的手,緹緹的笑容陡地變得溫柔。 “不,我要吃牛扒,要三成熟,血淋淋那種。”沈魚故意跟翁信良作對。 “我也喜歡吃生牛肉,我陪你。”馬樂說。 緹緹提議沈魚和她一起到洗手間。 “你是不是怪我們為你介紹男孩子?”緹緹問她,“馬樂並不令人討厭。” “我不討厭他。”沈魚說。 “你說不喜歡王樹熊,所以我看到有好男人,便立即介紹你認識。” “我真的很想戀愛啊!”沈魚走入廁格。 “我們可以同時戀愛的話,一定很熱鬧。”緹緹在外面說。 沈魚在廁格里笑不出來,王樹熊、馬樂,這些無關痛癢的男人總是在她身邊出現。 沈魚從廁格出來說:“我或許會喜歡他的,只要他不再常常笑得那麼開懷。” 離開洗手間之後,沈魚決定要這個男人,因為翁信良認為這個男人適合她,既然如此,她決定愛他,作為對翁信良的服從,或報復。跟他賭氣,是愛他的方法之一。 沈魚決定要馬樂,因此當馬樂第一次提出約會,她便答應。他們在中環一間小餐館吃飯。 “你跟翁信良是好朋友?”沈魚問馬樂。 “我和他從小已認識。”馬樂說,“他一直很受女孩子歡迎。” “是嗎?” “他從前的女朋友都是美人。” “翁信良說,有一個是在機場控制塔工作的。”沈魚說。 “哦,是的。” “她愛上了別人,所以把翁信良甩掉?”沈魚說。 “不是這樣的。”馬樂說:“一段感情久了,便失去火花,女人總是追求浪漫。” “他不浪漫?” “你認為他算不算浪漫?” “這個要問緹緹。沒想到翁信良會被人拋棄。”沈魚笑說。 “任何人也有機會被拋棄。” “你呢?” “我沒有機會拋棄人,通常是別人拋棄我。” 沈魚失笑。 “我女朋友便是不辭而別的。” “為什麼?” “也許是她覺得我太沉悶吧。有一天,我在街上碰到她,她已經嫁人了,看來很幸福。我一直以為,如果我再碰到她,她一定會因為悄悄離開我而感到尷尬,可是,那一天,尷尬的竟然是我。”馬樂苦笑。 “在女人的幸福面前,一切都會變得渺小。”沈魚說。 這一天有點不尋常。清早,緹緹來到海洋劇場找沈魚。 “這麼早?”沈魚奇怪。 “我昨天晚上睡不著。” “為什麼?” “他向我求婚。” “誰?”沈魚愕然。 “當然是翁信良!” “這麼快?” “我自己也想不到會進展得這麼快。” “你想清楚沒有?” “我們都覺得找到自己喜歡的人,便沒有理由再等下去。” “你已經答應了他?” “我還有四個月便要到美國,到時便要跟他分開一年。嫁給他,我以後會留在香港,或許不再跳水了。” “你愛他嗎?” 緹緹點頭。 “恭喜你。”沈魚跟緹緹說。 “謝謝你。翁信良想請你和馬樂吃飯,明天晚上你有沒有空?” “可以的。緹緹,真的恭喜你。” “我也想不到他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沈魚的確由衷地祝福緹緹。甲喜歡乙、乙喜歡丙,愛情本來就是這樣。 翁信良在荷里活星球訂了台。 “這裡是我和緹緹開始拍拖的地方。”翁信良跟馬樂和沈魚說。 “有人肯嫁給你,你真幸福!”馬樂說。 “你加把勁,也許有人肯嫁給你。”翁信良向馬樂眨眨眼。 沈魚心里納悶,這個翁信良,竟然以為她喜歡馬樂。 “選了婚期沒有?”沈魚問緹緹。 “他媽媽選了二月十四日。原來今年情人節也是陽曆的情人節。” “情人節結婚,蠻浪漫啊!這種好日子,很多人結婚的,可能要在註冊處門外露宿哩!” “不是吧?”翁信良嚇了一跳。 “三個月前便要登記,那即是說,這幾天便要登記。”馬樂說。 “你為什麼這麼清楚?你結過婚嗎?”沈魚問他。 “我問過的,我以前想過結婚的。”馬樂苦笑。 “三個月前登記,今天是十一月十二日,豈不是後天便要去登記?”緹緹說。 “不對,明天晚上便應該去排隊。”馬樂說,“你別忘了你選了一個非常繁忙的日子。” “明天不行,明天是我舅父的生日,我要和翁信良去參加他的壽宴,怎麼辦?”緹緹問翁信良。 “我替你們排隊。”沈魚說。 “你?”翁信良詫異。 “只要在註冊處開門辦公之前,你們趕來便行。” “我們不一定要選那一天的。”緹緹說。 “我希望你們在好日子裡結婚。”沈魚說。 沈魚希望為翁信良做最後一件事,她得不到的男人,她也希望他幸福快樂。 “既然伴娘替新娘排隊,我就替新郎排隊吧。”馬樂說,“不過明天晚上我有表演,要表演後才可以來。” 十一月十一日晚上,沈魚在八時來到大會堂婚姻註冊處排隊,她竟然看到有一條幾十人的人龍,有人還帶了帳幕來紮營。那些排隊的男女,雙雙對對,臉上洋溢著幸福,沈魚卻是為別人的幸福而來。 凌晨十二時,忽然傾盆大雨,沈魚完全沒有準備,渾身濕透,狼狽地躲在一旁。這時一個男人為她撐傘,是馬樂。 “這種天氣,為什麼不帶雨傘?”馬樂關心她。 沈魚沉默不語。 馬樂脫下外套,披在沈魚身上說:“小心著涼。” “我不冷。”沈魚說。這一場雨,使她的心情壞透。 “翁信良如果明白你為他做的事,一定很感動。”馬樂說。 沈魚嚇了一跳,不敢望馬樂,她沒想到馬樂看出她喜歡翁信良,但沈魚也不打算掩飾,多一個人知道她的心事,雖然不安全,卻能夠減低孤單的感覺。 “你需不需要去洗手間?”馬樂問她。 沈魚沒想到這個男人連這麼細微的事也關心到。 “不。” 緹緹和翁信良在十一時四十五分來到。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快趕來。”翁信良說。 “不要緊,反正這種事不會有第二次。”馬樂笑著說。 “累不累?”緹緹問沈魚。 “不累。” “你的頭髮濕了。” “剛才下雨。” “我和翁信良商量過了,下星期我會去巴黎探望我父母,順道買婚紗,還有,買一襲伴娘晚裝給你。”緹緹說。 “翁信良不去嗎?” “我剛剛上班不久,不好意思請假。”翁信良的手放在緹緹的腰肢上說。 “什麼時候回來?”沈魚問緹緹。 “兩個星期後。” “你們回去吧,我和緹緹在這裡排隊好了,真想不到有這麼多人結婚。”翁信良說。 “我送你回去。”馬樂跟沈魚說。 “謝謝你。”翁信良跟沈魚說。 沈魚是時候撤出這幸福的隊伍了。 馬樂駕車送沈魚回家,又下著傾盆大雨,行雷閃電,沈魚一直默不作聲。 “如果我剛才說錯了話,對不起。”馬樂說。 “不。你沒有說錯話。你會不會告訴翁信良?” “我為什麼要告訴他?” “謝謝你。” 車子到了沈魚的家。 “要不要我送你上去?”馬樂說。 “不用了,再見。” 沈魚看著馬樂離開,可惜她不愛這個男人。 沈魚回到家裡,餵籠裡的相思吃東西。這只相思,從來沒有開腔唱歌,它可能是啞的。沈魚吹著翁信良第一天來到海洋劇場對著海豚所吹的音符。相思聽了,竟然拍了兩下翅膀。 “他要結婚了。”沈魚跟相思說。 一個星期後,緹緹飛往巴黎。翁信良和沈魚到機場送機,入閘的時候,翁信良和緹緹情不自禁擁吻,沈魚識趣地走到一旁。 “到了那邊打電話給我。”翁信良對緹緹說。 “沈魚,我不在的時候,替我照顧翁信良。”沈魚點頭。 翁信良駕車送沈魚回家。 “你和馬樂怎樣?他很喜歡你。” “是嗎?” “我不知道你喜歡一個怎樣的男人?” 沈魚望著翁信良的側臉,說:“你很想知道?” 翁信良點頭。 “我自己都不知道。” “嘗試發掘馬樂的好處吧,他倒是一個很細心的男人。” 沈魚沒有回答,她需要的,不是一個細心的男人,而是一個她願意為他細心的男人。 煙雨迷離的清晨,緹緹所乘的飛機在法國近郊撞向一座山,全機著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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