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再見野鼬鼠

第2章 第二章七十個夏天

再見野鼬鼠 张小娴 10692 2018-03-13
“是我,你不要再送空氣來了,我不會再接受,你很好,可是我們不可能,我心裡根本容不下另一個人,我們不是可以相撞的兩種物質。”我一口氣把話說完。他沉默。 “你聽到嗎?”我不知道他是否還在聽。 “嗯。”他應了我一聲。 我望著放在我面前的那一架他砌的F十五戰機,本來想問他: “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嗎?” 卻覺得自己很幼稚,終於沒有開口。 像他這種嬌生慣養的少爺,大概不會肯再跟我做朋友了。 高海明果然沒有再送第三十三罐空氣來。 為了推廣他公司代理的一隻新牌子洗頭水和護髮素,我必須到他的公司開會,幸而跟我開會的不是他,而是市場部的負責人,好幾次到他公司,經過他的辦公室,都看不到他,他好像是有意避開我似的。

這一天,在他公司的會議室開完會出來,經過他的辦公室,我終於看到他,一如往常,他低著頭砌模型。 “唏。”我站在門外跟他打招呼。 他抬頭看到我,表情有點尷尬。 “這是哪一種型號的戰機?”我問他。 “這是F十八D。”他說。 “是你砌的第三十四架戰機?”我記得他上一次說,連我那一架在內,他總共砌了三十三架戰機。 “嗯。”他點頭,繼續砌他的戰機。 “不打擾你了。”我說。 “我是不是很執著?”他問我。 我搖頭:“念科學的人都是很執著的,每一個科學理論日後都有可能給別人推翻,科學家都堅信自己的理論經得起時間考驗,不會被推翻。” “是的,兩樣物質不能相撞,只是時間問題。”

“再見。”我說。 轉身離開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他為什麼要送三十三罐空氣給我,因為他也砌了三十三架戰機模型,他說過,三十三架戰機在不同的角落,代表愛情。三十三罐空氣,是否也是這個意思? 我覺得自己很沒用,這是我第一份工作,我竟然跟第一個客戶發生這種事。 往後的幾個月,高海明沒有再找我。 “你會不會去參加曉覺的畢業禮?”這一天,夢夢問我。 “機票這個貴,不會了,況且畢業禮後第二天他就會回來。”我說。 想不到這麼快就三年了,還有四個月,曉覺便畢業。 “那真是可惜。”夢夢說,“不是聽說有些機票很便宜的嗎?” 我真的很渴望參加曉覺的大學畢業禮,這一天對他很重要。 我在旅行社買到一種往英國的機票,徑杜拜轉機,比直航機票便宜很多。

曉覺決定畢業禮後第二天就回來,我沒告訴他我會去英國,我想給他一個驚喜。 我拿了三天假期到英國,一心以為很順利,誰知在杜拜轉機時,機場被封鎖,許多荷槍實彈的軍人進入機場。我聽廣播才知道伊斯蘭真主教宣稱在機場放了炸彈,所以軍方要把機場封鎖進行搜查,飛機班次被逼全部取消。 再多等一天,我就趕不及參加曉覺的畢業禮了。 在杜拜機場等了兩天,機場還未解封,根本就趕不及參加曉覺的畢業禮了,我在機場打電話給曉覺,這個時候不能不告訴他,電話打到他宿舍房間,一個女人接電話。 “他不在。”她用英語說。 她是誰?可能是他室友的女朋友吧。 我把我的情況告訴了她。 “我會告訴他的。”她說。 我孤伶伶的在杜拜過了兩天,我真的痛恨自己,為什麼要貪便宜買這種機票?現在是早上十時,曉覺已經穿起畢業袍坐在禮堂裡了。

機場終於解封,飛機到了希斯路機場,不見曉覺,我坐火車到布里斯託大學。 “他今早離開了。”他的室友說。 他的機票是今天走的,我以為他會等我,可能機票不能延期吧。 我在機場等待後補機位回香港,已經等了一天,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我在機場洗手間裡終於忍不住哭,一個英國女人安慰我: “你沒事吧?” 我搖頭,其實我又累又餓,我沒想到自己竟然流落在希斯路機場。 我在機場打電話給曉覺,他真的回家了。 “你在什麼地方?”他問我。 “在希斯路機場,正在等機位。” “他們說接著的一個禮拜也沒有機位,所以我一定要回來。”他說。 “我知道。”我強忍著淚水,不想他掛心,“我很快會回來的了。”

第二天,終於等到機位。 到了香港,我直奔曉覺在北角的家,他正跟媽媽、三個姐姐、姐夫和兩個姨甥一起吃飯,我還以為我們會在希斯路機場擁抱,想不到這麼糟。 三年不見,曉覺好像長高了,也許是消瘦了的緣故吧。 我原本想了很多話跟他說,在這麼多人面前,卻開不了口。 “坐下來吃飯吧,歡兒。”他媽媽跟我說。 “你學成歸來,一定要報答一個人。”他三姊說。 我微笑望著曉覺,只要他有成就,我怎麼辛苦都是值得的。 “那個人就是我,你的學費真的不便宜呀。”他三姊用筷子一邊撥我面前的一碟菜一邊說。 她竟然抹煞了我的功勞!我不喜歡他三姊,她向來是個勢利的女人。 飯後,曉覺送我回家。 “你已經三年沒有陪我走過這條路了。”我牽著他的手說。

“謝謝你這三年來供我讀書。”他說。 “你不要這樣說——”我制止他。 “將來賺到錢,我會還給你。” “我不要你還。”我說。 他雙手放在我的胳膊上: “我會給你幸福。” 那一刻,我有苦盡甘來的感覺,差一點就要掉下眼淚了。 “你打算找什麼工作?”我問他。 “當然是進會計師樓實習,香港有幾家大會計師樓,我明天就開始寫求職信。” “我在杜拜打電話給你時,為什麼有女孩子聽電話?” “她是我室友的女朋友。” 我猜對了。 “我還以為是什麼人。”我說。 “你不信我嗎?” “怎麼會呢?除了你,我不知道該相信誰。” “你瘦了。”他摸著我的面頰說。 “不要緊。”我說。

差不多半個月了,曉覺還找不到工作。 “那天你不是去面試的嗎?結果怎樣?”我問他。 “他們取錄了我。” “那你為什麼不去上班?” “那家會計師樓規模太小了。”他說,“我想加入馬曹會計師樓,它是全行最大的華資會計師樓。” “你有寫信去應徵嗎?” “寫過了,沒有回音,這種華資公司,要有點人事關係才行的,我又沒有。” 第二天,我硬著頭皮打電話給高海明,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 “是我,邱歡兒。”我說。 “歡兒?”他的聲音有點雀躍。 “能不能請你幫一個忙?” “什麼事?” “你說過你姐夫是馬曹會計師樓的合夥人,能不能請你姐姐向你姐夫推荐一個人?” “誰?”他問我。

“他的名字叫區曉覺,在英國布里斯託大學剛畢業,已經寫了應徵信,只是一直沒有回音。” “好,我試試看。” “謝謝你。”我說。 拒絕了他,然後又求他,我也不期望他真的會幫忙。 兩天之後,曉覺興高采烈地告訴我: “馬曹會計師樓叫我去面試。” 高海明幫了我忙。 曉覺當天就被通知取錄了。 “什麼時候上班?”我問他。 “下個月一號。”他說。 “那得要有幾套像樣的衣服才行。”我說。 “我哪來錢?連信用卡都沒有,穿舊衣服就行了。” “怎麼可以呢?你不是說那是一間很大的會計師樓嗎?總要穿得體面一點。” 我陪曉覺去買西裝,他選了兩套,我替他付錢。 “你哪來錢?”他問我。

“簽卡不就可以了嗎?不用立即還錢的。” 我把二千元放在他的錢包裡,說:“你上班要用錢的。” 幸好,他一開始拿的薪水就比我高,我已經債台高築了。 為了多謝高海明的幫忙,我準備送一份禮物給他。他那麼喜歡戰機模型,何不就送一盒模型給他? 我到旺角那間高海明代人砌模型的模型店,又看到那個老闆。 “又是你?”他認得我,“又想找人砌模型嗎?” “那個替人砌模型的人還有哪一種戰機沒砌過?”我問他。 “很多都砌過了。” 我在模型架前面瀏覽,發現一架樣子很有趣的模型戰機。 “這是什麼戰機?”我問老闆。 “EA-6A野鼬鼠,不是很新的。” “他砌過嗎?” “好像還沒有。”

“我就要這一架,請替我包起來。” “你不是要找他砌嗎?”老闆問我。 “我拿走就可以了。” 他有點莫名其妙。 “你跟他認識的嗎?”他問我。 我微笑搖頭。 第二天,我專程把禮物送去給高海明,他的秘書說他不在。 “可以替我把這個交給他嗎?”我問他的秘書。 “當然可以。” 第二天,在辦公室裡,我收到高海明的電話。 “謝謝你的禮物。”他說。 “不,我謝謝你的幫忙才對。” “你有見過野鼬鼠嗎?” “你是說戰機?” “不,我是說野鼬鼠。” “我沒有見過,那架戰機是根據野鼬鼠的外型來設計的,對不對?野鼬鼠大概就是那個模樣吧。” “野鼬鼠遇到敵人,會從肛門射出奇臭無比的臭液,百發百中,被射中的人,即使在香草水里泡上三天三夜,也只能勉強洗去臭味。” “怪不得戰機要名叫野鼬鼠。”我笑說。 “其實鼬鼠品性馴良,只是遇到攻擊,才會還擊。兩隻雄鼬鼠爭奪雌鼠時,也有一個君子協定,就是可以用掌互摑,用嘴互咬,但不會用臭液傷害對方。” “它們倒是很君子。” 我不知道高海明的意思是不是他會和曉覺來一次君子較量。他願意推薦曉覺,也是一種君子風度的表現。 “無論如何,謝謝你的幫忙。”我說。 “你不需要跟我說多謝,永遠不需要。”他說,“即使你不愛我,我也會一生保護你。” 我無言。 有時候,我不敢相信,有一個男人會對我這樣好,也許,男人在得不到一個女人的時候都會說“我會永遠保護你”、“你永遠不需要對我說多謝”這一類情深款款的話,他們是故意為自己剖開一個傷口,但這種傷口很快就會癒合,他們會忘記對這個女人的承諾。 “曉覺,你會向我許下承諾嗎?”我問曉覺。 “什麼承諾?”他問我。 “我不知道。”我依偎著他。 “為什麼總是男人向女人許下承諾,而不是女人向男人許下承諾?”他問我。 “因為女人是世上最喜歡聽承諾的動物。你給我一個承諾好嗎?” “我會愛你七十個夏天。”曉覺說。 “為什麼是夏天?” “現在是夏天。” “七十個夏天,真的嗎?” “除非世上再沒有夏天。”他信誓旦旦。 “曉覺,你變了。你從前是不會說甜言蜜語的。” “是你要我向你說的。”他的樣子有點無辜。 但願我的感覺是錯的吧,我覺得曉覺跟三年前離開我的時候有點不同。我不知道這一種差異是由於我們有三年沒有見面,所以還需要一點時間去適應,還是其他原因。 “習慣這份工作嗎?”我問他。 “還不錯,不過那裡的人看來都很勢利。” “每天面對數字,難免如此。”我安慰他。 “我還要應付考試。”他說。 “錢夠用嗎?”我問他。 他點頭。 我在錢包掏出一千元給他:“我這裡還有。” “不用了。”他說。 “你跟我不同,你是會計師,不能太寒傖呀,難道要帶飯盒回去吃飯?” “我拿了薪水會還給你。” “你還要跟我計較嗎?” “你不要怪我姐姐,她——” “我沒有。”我說。 好不容易才熬到發薪水這一天,除去要還給夢夢媽媽的、給爸爸的家用和付清信用卡數,所餘無幾,幸好下午接到朱丹妮的電話,她是我的傳銷客戶,住在賊魚涌,經常介紹其他顧客給我。她這個人很麻煩,如果不是看錢份上,我真的不喜歡跟她打交道。譬如這一天,她下午才打電話來,晚上就要我送貨給她。 “如果你沒空,不用和我吃飯。”曉覺說。 “不,我八點半就可以走。”我說。 朱丹妮與三位太太在酒樓打麻將,我去到的時候,朱丹妮輸了很多錢。 “朱小姐,你的鑽石戒指好漂亮呀。”我看到她左手無名指換了一枚新的鑽石指環。 “今天剛買的,現在就輸錢。”她埋怨,“很想吃豬紅蘿蔔啊,這裡有沒有?” 坐在她對面的那個女人說:“這種地方怎會有豬紅蘿蔔啊!” “附近好像有一檔,我去買。”我說。 “怎好意思呢?”朱丹妮說。 “不要緊,我自己也想吃。”我說。 我走到附近一個小食檔買了一大盒豬紅蘿蔔,剛在這個時候碰見曉覺。 “你拿著什麼東西?”他問我。 “我很快就來。”我說。 我匆匆走上酒樓,不小心讓蘿蔔汁濺在我的裙子上,真是倒霉。 “謝謝你。”朱丹妮說。 “這一鋪牌,怎麼樣?”我問朱丹妮。 “你一跑開我便贏。”她老實不客氣地說。 “都是我不好。” “多少錢?” “噢,小意思。” “我是說那些護膚品。” “噢,這是單據。”我把單據交給她。 “唉,好痛。”她用手揉兩邊的肩膊。 “是這裡嗎?”我替她揉揉肩膊。 “對,很舒服。” 我本來只是想替她揉兩下,這個時候也不好意思停手。 “謝謝你。”朱丹妮給了我錢。 “那我先走啦。”我說。 從房間出來,曉覺正站在房間外。 “我們去哪裡吃飯?”我問他。 “隨便你吧。”他說。 “再過兩年,我就不做傳銷商了。”我說。 我想,再過兩年,薪水好一點,曉覺也賺到錢,我才不要做這種奴婢。 “今天我發了薪水。”我告訴他。 “是嗎?” 他好像沒精打采。 他送我回家時,我問他:“今天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沒有。”他說。 他現在好像比以前多了很多心事。 接著的兩個多月,曉覺都說要加班,我們很少見面。 “今天晚上,我上你家吃飯好嗎?”那天,我在電話裡問他。 “嗯。”他說。 我在他家裡吃飯,他沒有回家吃飯。那天晚上,一直等到十二點,他才回來。 “你還沒有走嗎?”他問我。 “很忙嗎?”我問他。 他點頭。 “那我回去了,你不用送我。” “嗯。”他說。 沒想到他真的不准備送我。 “你最近是不是很忙?”我問他。 “嗯。”他閉上眼睛說。 “那你要小心身體,不要捱壞。” 我為他蓋好被才離開。 剛離開曉覺的家,就接到夢夢的電話,反正我也很納悶,就約她在尖沙咀喝咖啡。 “我跟胡鐵漢做了那件事。”她說。 “做了什麼事?”我一頭霧水。 “就是那件事呀!”她向我擠眼。 “不是吧?你們什麼時候開始的?” “就在你去了英國那一次,我很悶,找他出來,餘得人又沒空,只有我們兩個,我們談了很多,原來我們雖然認識了很久,卻一直不太了解對方。” “你們那天晚上,就上床?” “不是。” “一天,我去警署接他下班,他竟然抱著一大束的薑花出來給我。哪有人會送薑花給女孩子?他就是這種人。” “不如說你早就暗戀他。”我說。 “我們就在薑花的香味中上床。” 她一副很回味的樣子。 “幹嗎沒精打采的。”她問我。 “我覺得曉覺回來之後好像跟以前不同了。” “他變心嗎?” “他不會的。” “我們都那麼年輕,怎能期望永遠不變。” “你和鐵漢始終還是走在一起呀,青梅竹馬的感情是很牢固的。”我說。 “高海明還有找你嗎?” “沒有了。” “唏,男人為什麼那麼喜歡女人的乳房?”夢夢突然問我,她根本沒聽我說話,她一直還想著鐵漢。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男人。”我笑說。 “會不會是因為他自己沒有?” “也許是他們缺乏安全感吧。” “女人也缺乏安全感呀!” “女人的乳房就是男人的肩膀。”我說。 “那種感覺好溫馨。”夢夢甜膩膩地說。 曉覺回來香港之後,我只跟他做過三次。 “別擔心,或許他長大了,每一個人都會長大,這是不能避免的。”夢夢說。 或許曉覺真的是長大了,我需要一點時間去理解這種長大。 “這個週末鐵漢就從警校畢業了,我訂了台吃飯,你們一定要來呀。”夢夢說。 “一定。”我說。 “我們要買什麼禮物給鐵漢?”我在電話裡問曉覺。 “你決定吧,我這幾天沒有空。”他說。 “曉覺,我們之間沒什麼事情發生吧?”我按捺不住問他。 “有什麼事情?”他反問我。 “或許是我多疑吧,週末見。” 下班後,我在附近商場一間賣軍用品的店買了一隻軍錶送給鐵漢。軍用店旁邊,有一間模型店,我在櫥窗裡看到一架已砌好的野鼬鼠戰機,高海明是不是已經砌好了他那一架? 週末晚,夢夢、鐵漢、餘得人、我和曉覺在酒店池畔吃飯。 “是我和曉覺選的,喜歡嗎?”我把軍錶送給鐵漢。 “我喜歡。”夢夢從鐵漢手上搶過來,戴在手上,跟鐵漢說:“我們每人輪流戴一天。” “切蛋糕吧!”餘得人說,“是慶祝鐵漢正式成為警察的。” 鐵漢切蛋糕,我把蛋糕傳給曉覺,夢夢的手肘剛好撞了我一下,我不小心把蛋糕倒在曉覺的褲子上。 “Shit!你真笨!”他一手撥開褲子上的蛋糕,狠狠地罵我。 他從來沒有試過這樣跟我說話,而且是在大庭廣眾,我尷尬得無地自容,為了面子,我強撐著跟他說:“你幹嗎發這麼大的脾氣?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都是我不小心。”夢夢說。 他整晚不再說話。 那種氣氛,沉默得可怕,我們從來沒試過這樣。 “對不起。”回家的路上,我跟他說。 “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是你供我讀書的。” “我從沒想過拿這個來威脅你。”我解釋。 “也許我們分開得太久了,你不覺得大家都跟以前不同了嗎?”他說。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問他。 “沒什麼。”他說。 “你是不是愛上了別人?”我問他。 “我像嗎?”他反問我。 “你變了。”我說。 “你也變了。”他說,“那天在酒樓見到你那樣侍候人,你不覺得自己這樣很低格嗎?” 我沒想到這句話會由他口中說出來,這一句話比起他剛才罵我笨更加難受。他是我的男朋友,怎可能這樣批評我?原來這件事情,他一直藏在心裡,現在才說出來。 “我也是為了錢。”我說。 “你這三年來供我讀書的錢,我會還給你。”他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問他,“我說為了錢,不是要你還錢。” “那是我欠你的。” “曉覺,是什麼意思?”我忍不住落淚。 “或許我們的步伐不一致了。”他說。 “步伐不一致?”我不敢相信。 “這三年來,大家身處的環境都不同——” “我們有通信呀!” “我在英國吃的苦,你知道多少?”他反問我,“冬天的時候,我住的那間屋暖氣壞了,我把帶去的衣服全穿在身上,仍然渾身發抖,整晚不能睡。你知道我在結冰的地上滑倒了多少次嗎?” 我啞口無言,這三年來,我吃的苦,我以為他會知道,原來他一點也沒有想過我。我以為是我們一起捱,他卻以為是他一個人在捱。 “大家冷靜一下吧。”他說。 我在房間裡偷偷地哭了一個晚上。 “什麼事?”睡在旁邊的樂兒問我。 “沒事。”我說。 她背著我睡了。 十年了,我不相信曉覺會離開我,他不是那種人,他不會離開我的。 第二天回到辦公室,我提不起勁工作,方元興高采烈地告訴我,我替他買的那瓶八二年的PETRUS又升值了。 我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面看著自己,我真的象曉覺所說那麼低格嗎?當我努力去掙錢時,我的樣子是不是難看得任何一個男人也不會愛上我? 王真從廁格里出來,她穿著背心和短褲。本來瘦弱的她,兩條手臂變得十分結實,肩膊寬了,小腹不見了。 “你——”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 “我去健身呀,健身之後,身體好了,現在我簡直愛上了健身,我的教練是香港先生呢。”她對著鏡子顧盼自豪。 是的,什麼都會變。 “歡兒,你怕不怕失去曉覺?”夢夢問我。 “怕,比死亡更害怕。”我說。 “他是你第一個男人,大部分女人都不是跟第一個男人終老的,我想你記著,萬一你失去他——” “你以為他會變嗎?”我制止她說下去。 “誰能保證自己不會變?他以前是從來不會像那天那樣對你的。你太愛他了,所以他才敢傷害你。” “他愛我的,只是我們分開了三年,需要一點時間調節。” 我不敢告訴夢夢,曉覺說我低格,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這兩個字比“我不愛你”更刺痛人的心。我可以被任何一個男人批評我低格,可是不能夠是我自己的男人。 “有時候我很羨慕你。”夢夢說。 “我有什麼值得羨慕?我羨慕你呢。” “要很多很多愛,才可以這樣信任一個男人。” “是的,他變了,我就一無所有,如果曉覺也變,我以後也不再愛任何一個男人了。”我說。 “我們好像盡說曉覺會變,不會變的呀!”夢夢拍拍我的手背,“還是趕快回家等他電話吧。” 我趕回家,等曉覺的電話。 “姐姐。” 樂兒拿成績表給我看,她的成績糟透了,只有兩科及格。 “你到底有沒有用心讀書?”我很生氣。 “我今天在街上碰到曉覺哥哥。”她說。 “你別扯開話題。” “他跟一個女人一起。” “是同事吧,有什麼特別。” “他們很親暱啊!” 我的心像給一把斧頭狠狠地劈了一下,他愛上了別人,他要離開,不是因為我低格,是他不再愛我。低格只不過是一個藉口。 第二天下班後,我在他工作的會計師樓外面等他出來。他見到我,有點愕然。 “歡兒,你在這里幹什麼?”他問我。 “你是不是不會再找我了?” “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冷靜一下。” “你是不是有第三者?”我直截了當地問他。 “如果我們之間有問題,有沒有第三者也一樣有問題。” “那到底有沒有?”我問他。 “沒有。”他斬釘截鐵地說。 會不會是樂兒撒謊? “我真的不明白,我們等了三年,終於可以一起,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哀哀地問他。 “我知道你這三年來為我做了很多事,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你不必為了恩義而留在我身邊,我需要的不是這些。” “我們大家冷靜一下好嗎?或許真是分開得太久了,需要一點時間適應。” 我奇怪他可以說得那麼冷靜,是不是在這一刻,我愛他遠多於他愛我? 晚上回到家裡,我正想責備樂兒,爸爸在屋裡發愁。 “樂兒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他說。 我看看手錶,是晚上十二點鐘,樂兒從沒試過那麼晚還不回家。 我檢查樂兒的抽屜,發現她拿走了身份證和一些衣物,我放在抽屜裡的八百元也不見了。 “我們去報警吧,她離家出走。” 離開警署,已經兩點多鐘了,又不敢吵醒曉覺,這時我才想起鐵漢來。 “雖然不是我這區,下班後我也可以幫忙去找你妹妹的。”鐵漢說,“也許她只是出去玩幾天,不要太擔心。” 第二天,我告訴曉覺妹妹失踪。 “我今天不上班,我會四處找找。”我說。 “人海茫茫,到哪裡找?”他說,“我今天不能請假。” 我和爸爸在樂兒平時喜歡到的地方找她,找了一整天,也找不到她。 第二天,人口失踪組的探員來錄取口供。 “你妹妹平常還跟哪些人來往?”探員問我。 我忍不住伏在桌上嗚咽。 鐵漢那一邊也沒有消息,我每天留意報紙,看到有屍體發現的新聞,便害怕得很,擔心會是樂兒。 兩個禮拜了,樂兒一點消息都沒有,爸和我仍要照常上班,家裡少了一個人,變得很冷清。爸爸天天晚上都喝酒。 “我是不是一個不合格的爸爸?”他問我。 “我們都不了解她。”我說。 樂兒的性格不像我和爸爸,她說話少,不擅與人溝通。 這一天,我到高海明的公司開會,在電梯裡碰到了他。 “你的臉色很差。”他說。 “近來家裡有點事。”我說。 “什麼事?” “我妹妹失踪了,是離家出走。” “你妹妹有多大?” “十三歲。” “那麼小?” “已經報案了,差不多一個月,還是找不到。” “你有沒有她的照片,我替你留意。” 我在錢包裡找到一張我和樂兒的照片。 “只有這一張。”我說。 他接過照片說:“我留著這個。” 我每天中午和下班後也在街上溜達,希望有一天會在街上碰到樂兒。走在街上,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人海茫茫。 這一天,走得累了,我打了一通電話給曉覺。 “我很想見你,可以嗎?”我哽咽。 “你別哭,你在哪裡?”他問我。 我們在銅鑼灣一間餐廳見面。 “我妹妹失踪了,你知道嗎?”我問他。 “我怎會不知道?” “可是你看來一點也不緊張,你連陪我去找她的時間都沒有。”我怨他。 “你叫我到哪裡找?胡鐵漢都找不到,難道我有辦法嗎?我每天晚上十時才下班,我也要工作的,又要考試,你是知道的。” “算了吧。”我說,“你一點也不關心我。” “你想我怎樣?” “兩個人一起到底是為了什麼?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並不在我身邊。” “你不要無理取鬧好不好?你叫我到哪裡找你妹妹?” 曾幾何時,我在曉覺眼裡看到愛和溫柔,但這一刻,我在他眼裡再看不到這份感情,只看到他瞳孔裡的一個沮喪的我的倒影。我有點手足無措,什麼時候,他不再愛我? “你是不是有第三者?”我問他。 這一次,他沒有回答我。 我心碎。 “開始了多久?”我的聲音抖顫。 “即使是有第三者,也和我們之間的事情沒有關係。” “你忘了你說過的話嗎?你說,除非世上沒有夏天——”我哀哀地問他。 他沉默。 “你說話呀!” “為什麼你對每一件事情都要尋根究底?”他反問我。 “除非世上沒有夏天——”我淒然重覆一次。 這一句話,是他不久之前說的,歷歷在目。 “當時是這樣想——”他說。 “當時?”我失笑,“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他點頭。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笨,他的說話,我一句也聽不進去,我只想他幫我來欺騙我自己,我竟然不敢問他:“你現在愛不愛我?” “找到你妹妹再說吧。”他說。 “找到你妹妹沒有?”餘得人打電話來問我。 “還沒有。”我說。 “我明天陪你去找好不好?” “好,明天見。” 第二天下班後,餘得人開車來接我。 “你從哪裡弄來一輛車?”我問他。 “問朋友借的,有車方便一點。” “謝謝你。” “你消瘦了很多。” “是嗎?” 餘得人駕著車從香港駛到西貢。 “那邊就是大浪灣,還記得我們在大浪灣住過一晚嗎?那間鬼屋真恐怖。”餘得人說。 我怎會不記得?如果我們沒有長大,曉覺是不是會一直留在我身邊? “你跟曉覺怎樣了?”餘得人問我。 “他要分手——”我難過地說。 “他怎可以這樣?” “不要再說了。”我制止他說下去。 我們又從西貢走到尖沙咀,我望著街上每一個走過的女孩子,見不到樂兒。 “不要再找了,找不到的了,回家吧。”我說。 我累得在椅上睡著了。 “到了。”餘得人輕聲說。 “嗯。”我張開眼睛,發覺餘得人握著我的手。 “你幹什麼?”我縮開。 他滿面通紅,向我解釋:“我一直也很喜歡你。” “我會告訴曉覺的。”我憤怒地解下安全帶下車。 “歡兒——”餘得人追上來。 “我想不到你是這種人。”我罵他。 “難道我沒有資格喜歡你嗎?”他反問我。 “對,你沒資格。”我說。 “為什麼?” 我答不出來。 “你一直也看不起我。”餘得人說。 他說得對,我心裡根本看不起他,從來沒有想過他和我的可能性。 “根本你覺得我很低格,對不對?”他沮喪地說。 低格?這不正是曉覺對我的批評嗎?原來我和余得人是同一類人。不被人愛的人,都變得低格。 “根本我和你一樣低格。”我含淚說。 “對不起。”餘得人慚愧地說。 我揚揚手說:“不要告訴曉覺。” 剛回到家裡,我接到高海明的傳呼。 “我找到你妹妹了。”他在電話裡說。 “真的?她在哪裡?” “在花墟一間花店里工作,現在已經下班了,天亮才可以找到她,明天我陪你去。” 樂兒為什麼會躲在花店裡? 凌晨五點鐘,高海明開車來接我去花墟,我果然看到樂兒在一家花店裡面搬貨,她把長頭髮剪短了,看來比實際年紀大一點。 “樂兒——”我叫她。 她看到我,一點也不愕然,她就是這樣一個人,有時候,臉上連一點表情也沒有。 “為什麼要離家出走?”我問她。 “不喜歡讀書。”她說。 我本來想好了很多話罵她,但這一刻,我竟然伸手去摸她的頭。 “回家吧。”我跟她說。 爸爸見到了樂兒,開心得不得了。 為了答謝高海明,我在他最喜歡的灣仔那家意大利餐廳請他去吃飯。 “謝謝你。”我說,“你是怎樣找到她的?” “我拿著照片到處找,也請私家偵探幫忙,昨天,想不到竟然讓我在花墟看到她,我也不太肯定是不是她,照片中的她還很小。” “那是兩年前拍的。” “出走期間,她住在什麼地方?” “她膽子很大呀,睡公園啦,睡賓館啦。” “你為什麼會想到她在花墟?” “我也曾經離家出走。”高海明說。 “是嗎?” “到工廠裡做工,兩個禮拜後就給媽媽僱用的私家偵探找到了,我離家的第一天,就去花墟,我把身上一半的錢買了好多雛菊。” “用一半身家買雛菊?” “我喜歡。”他說。 “為什麼要出走?”我問他。 “也許是太悶了,那兩個禮拜,其實過得很開心。到了現在,萬一工作不如意,我也想出走,可是,再沒有勇氣。” “我從來沒有這個勇氣。” “你比較幸福。”他說。 “幸福?” “你毋須逃避現實。” “我認為你和我妹妹比較幸福,不喜歡就可以走。” “你妹妹以後打算怎樣?” “爸爸害怕她會再出走,不敢逼她繼續唸書。” “有沒有想過讓她出國?也許香港的讀書環境並不適合她。” “我哪有本事供她?” “她有興趣去日本嗎?我有一個日本朋友,可以幫得上忙的。先讓你妹妹去日本學習語言,住在我朋友家裡,他和太太會照顧她的,生活費不成問題,他們以前也幫忙一些留學生。” “學費也要錢呀。” “和生活費相比,學費就很便宜了,我可以幫忙。” “不可以要你幫忙的。” 我不想再欠高海明。 “你何不問問你妹妹的想法?給她一個機會吧。” 回家路上,我想,我肯供曉覺出國,卻不肯幫自己的妹妹,似乎太過分了。 “樂兒,你想去日本唸書嗎?”我試探她的口氣。 “真的可以去嗎?”她雀躍地問我。 高海明說得對,我該給她一條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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