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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雲上愛你

我在雲上愛你

张小娴

  • 青春都市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76331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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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遇見了大熊

我在雲上愛你 张小娴 31200 2018-03-13
十六歲那年的夏天,我正處於小小的反叛期,跟媽媽用字條來溝通已經快一個月了。她上班前把“今天不回來吃飯,自己去吃”的字條和飯錢留在餐桌上給我。我睡覺前留下“明天要買參考書,給我錢”的字條。我們以前也試過慪氣,不跟對方說話,只用字條來溝通,這種情況有時會持續好幾天,印像中好像從來沒超過一星期。 十九歲就把我生下來的媽媽是一家化妝品店的店長,雖然算不上美人兒,但是,只要掃上淡淡的妝,便會馬上亮麗起來。她有一雙黑亮的眼珠和一把及肩的直發,皮膚白皙,看上去比真實年齡年輕好幾歲。她雖然嬌小,但該長肉的地方都長肉。她老愛揶揄我說: “這方面你好像沒得到我的遺傳呢。” 客人們都羨慕她的好身材,經她推薦的美胸膏不計其數,她自己卻從來不用。

她下班回到家裡,是另一個樣子。在家裡,她來來去去都穿那幾套睡衣,胸前經常留著洗不掉的食物漬。她頭髮不梳,用一個大髮夾把頭頂的頭髮夾著,免得頭髮遮著眼睛。 雖然在化妝品店工作,她一點都不愛美,心血來潮才會敷一張面膜,有時候連臉都不洗便溜上床睡覺,跟很賣力工作的那個她完全不一樣。 放假在家的話,她簡直就像一隻懶惰的大貓,成天霸占著那張淺綠色的寬沙發,癱在上面邊看電視邊吃東西,或者睡著流口水。要是我不幸在家裡的話,這時候的她最愛差遣我做這做那。 “維妮,我想吃冰淇淋,你幫我去冰箱拿!” “維妮,好像有點冷,幫我拿一條毯子來!” “這個節目很悶,維妮,你幫我轉台!” “不是有遙控器的嗎?”我抗議。

“不知道放哪裡去了!” 她不太會做媽媽,每隔幾個月才會良心發現下廚煮一頓非常難吃的菜。我上小三那年,班上大部分同學都帶飯。那一年,她剛跟爸爸離婚,一個人帶著我。 因為擔心我自卑,她每天都到餐廳買現成美味的飯菜,然後換到一個餐盒裡給我帶去學校,看起來就像是家裡做的。因此,午飯的時候,我的飯菜是班上最香的,也是班上最好吃的,那些吃厭了※※※飯菜的同學都看著我的午餐流口水,我也樂於跟他們交換。結果,我反而天天吃到家常飯。 我和媽媽平日愛光顧公寓附近的一家上海小吃店,老闆是一對夫婦,門口鐵板上有美味的餃子煎烤著。媽媽常常館送老闆娘一些護膚品的免費樣本,所以,老闆娘對我們很好,會做些特別的菜給我們吃。要是吃厭了上海菜,附近還有幾家小吃店,一家外賣披薩店和麵包店,常常傳來烘焙的香氣。

我們住的兩房小公寓是媽媽離婚時分到的財產。這棟淡粉紅的水泥房子一共五層樓,門口有幾極台階。我們住在三樓。我打從出生開始就住在這兒,對街那棵夾竹桃從前只有一層樓高,後來已經跟我們這一層樓平頭,長出了許多橫枝。 公寓附近有個小公園,種了許多花。公園裡有一個頂端冒泡的圓形麻石小噴泉和一排綠色鞦韆。我小時侯曾經從鞦韆上掉下來,像體操運動員似的做出一個三百六十度轉體的筋斗,吃了滿口泥沙,把我媽媽嚇得半死。那時候,媽媽愛在公園對街的租書店租一本小說,靠在公園的長板凳上讀著,由得我跟其他小孩子玩。她是小說迷,愛讀那些白日夢愛情小說,直到三十歲,口味還是沒改變。 那家租書店是“手套小姐”開的。 “手套小姐”的手套不戴在手上。她看上去年紀比我媽媽大一點,長年梳著一個肩上劉海的短髮,老是穿黑色的衣服。冬天的時候,她愛把一雙手套別在頭上當作頭飾。她那些手套什麼顏色都有:紅的、綠的、紫的,軟軟地趴在頭上。

“手套小姐”平時很少說話,若不是坐在櫃檯看書,便是躲在櫃檯後面的一個房間裡不知道忙些什麼。她的店是從來不休息的,書種多,常常有新書。我愛到那兒租漫畫書。店裡養了一隻長毛的雌性大白貓,她老愛趴在書堆裡睡懶覺,不時在書封面上打上一個個梅花形掌印。她彷彿有掉不完的毛,弄得那些書上常常黏著她的毛,我和媽媽私底下把書店喚作“貓毛書店”,順便替那隻貓起了個名字叫“白髮魔女”。 那年夏天,我和媽媽接近一個月的冷戰,也是由一本從“貓毛書店”租回來的書開始的。那天晚上,我在自己房間裡做著那些該死的暑假作業。我是數學白痴,每次數學測驗都想逃學算了。我真的不明白,一個人要是不打算成為數學老師或是數學家,那麼,除了加減乘除之外,還有必要懂那麼多嗎?

比如這一題: 一個年輕的馬戲班班主帶著六十頭海狗,準備坐船渡河。船家是個聰明漂亮的女生。她告訴班主,她收取的渡河費用,是渡河的海狗數目的一半。那麼,這個馬戲班班主該帶幾頭海狗上船?又該留下幾頭海狗給船家當作報酬? 既然是海狗,不是都可以自己游過去嗎?為什麼還要坐船?船家漂不漂亮,是男是女,又有什麼關係? 就在這時,本來在隔壁房間的媽媽拿著一本書,走到我的房間,倚著門扉,眼睛濕濕地跟我說:“維妮!這本書的結局很感動!女主角患了血癌,快要死了。男主角偏偏在這個時候患上一種罕有的失憶症,這種病會一天一天把過去忘掉。女主角死的時候,他已經不記得她是誰了……” “我不覺得感動,好白痴!”我打斷她。

她停了一下沒說話,我低頭痛苦地思考著到底該把幾頭海狗丟到船上去。所以,我並沒有看到她臉上的表情。突然之間,她的語氣變了,訕訕地說: “你一向也覺得鄭和比我聰明。” 鄭和不是明朝太監,而是我爸爸的名字。他原本叫鄭維和,朋友叫他鄭和。 每當媽媽生氣的時候,她喜歡連名帶姓叫他。即使在他們離婚以後,這個習慣也沒有改變。 “我當然要嫁一個比我聰明的男人。”她說。 我懶得解釋我說的白癡不是指她,而是那本書的結局,還有那條海狗題。然而,“白痴”這兩字刺痛了她。我爸爸後來那位女朋友本來是他的初戀情人,當年,她因為要到外國留學而跟我爸爸分手。我爸爸結婚之後,她從外國回來了。 這對初戀情人一直到幾年後才遇上,很快就愛火重燃。那個女的據說是個聰明、獨立又本事的事業女性。我媽媽很介意這一點。我媽媽只是個中學畢業生。

“你看你!”媽媽指著我,語氣變得有點尖酸,問我說:“你什麼時候把頭髮弄成這個樣子?” 我的頭髮已經做了好幾天,只是她一直沒說什麼。那時我很迷徐璐。徐璐是當時很紅的歌手,除了唱歌好聽,還是潮流指標。她很會穿衣服,前衛得來又有品味。那陣子,她剛剛把一頭短髮燙曲和染黑,每一根頭髮都像小鬈毛似的,刻意造成蓬鬆和乾巴巴的效果,非常好看。我到理髮店要求燙那種髮型。我沒拿著徐璐在雜誌上的照片指給我理髮師看,那樣委實太尷尬了。我只是盡力描述那種曲發。結果,不知道是我詞不達意,還是他理解有問題,我的“徐璐頭”像一包菜乾。 “你看起來像釋迦牟尼!”我媽媽愈說愈尖酸。她吵起架來一向很沒體育精神,我們明明是因為那本而吵架,她最後總會拉扯到其他問題上。

“你又沒見過釋迦牟尼。”我回嘴。 “我見到他會問他!” “他頭髮沒那麼長。” “你該好好讀書,幹嗎跑去弄個釋迦頭?” “我剛剛在做功課,是你過來騷擾我。” “你還塗指甲呢!”她瞄了瞄我,一副看不順眼的樣子。 那也是徐璐帶領的潮流。她喜歡把手指甲剪得短短,每片指甲隨便掃一抹顏色,看上去就像原本的指甲油脫了色似的。 我咬咬手指頭,沒好氣地說: “這又不影響我做功課。” 除了數學之外,我讀書的成績一向不錯,這方面,她是沒法挑剔我的。 她好像一時想不到說些什麼,悻悻然回自己房間去。到了第二天,她把我當作隱形人似的,並且開始用字條跟我說話,顯然是為了報復“白痴”這兩個字。

我們用字條來溝通,也可以一起生活,我們或許根本就不需要跟對方說話。 除了偶然覺得寂寞之外,我滿喜歡用字條代替說話,至少她沒法用字條來跟我吵架。 利用字條過日子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一些比較親密的事情就沒法靠字條了。 留下一張“我的胸罩釦子壞了,幫我買一個新的。”這種字條,便是太親密了,有點求和或是投降的意味,我絕對不會寫。我的胸罩一向是媽媽幫我買的。因為不肯向她低頭,結果,有好幾天,我只好戴著一個還沒乾透的胸罩上學,一整天都覺得胸口癢癢的。這種東西又不能跟人家借。 直到一天早上,媽媽放假在家。我在浴室裡刷牙,她經過浴室門口時,小伸了一個懶腰,若無其事地跟我說:“出去吃飯吧。” 原來她剛剛申請了某家飯店的折扣卡,兩個人吃飯只需要付一個人的錢,要是不帶我去,等於白便宜了那家飯店。

我們的冷戰在當天吃自助餐的時候結束了。她像擰開的水龍頭似的不停地跟我說話。那一刻,天知道我有多懷念互相傳字條的日子。 “我要買胸罩。”我說。 “待會一起去買。”她快活地說,啜了一口西瓜汁,又問我:“是三十二A吧?” “哪有這麼小?”我抗議。 她開朗地笑,望著我的頭髮說:“這是徐璐頭吧?我也想弄一個。” 我用力搖頭。我才不要跟她看來像一雙姊妹花。我討厭跟人家一樣。 我的名字叫鄭維妮,是從我爸爸和※※※名字中各取一個字組成的。那時候他們很恩愛。聽說父母感情最好的時候生下來的孩子也比較聰明。十六歲的我,既孤芳自賞也缺乏自信,成天做著白日夢。因為是獨生兒的緣故,我習慣了一個人,卻又渴望朋友。小時候,我希望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住在一幢孤兒院裡,有一大群朋友陪我玩,過著寄宿生似的快樂生活。長大了一點之後,我的想法改變了,我希望自己是個富有的孤兒,比方說:我媽媽是富甲一方的希臘女船王,死後留下一大筆遺產給我。等我到了十八歲,喜歡怎麼花那筆錢就怎麼花。 拿到遺產之後,我首先會去環遊世界。 我睡房的牆上貼著一張彩色的世界地圖,有四張電影海報那麼大。這張地圖有個來歷,是我心中的一個秘密,也許有一天,我會把這個秘密告訴某個人,但不會是在十六歲的時候。 總之,這是一張特別的地圖,國與國的邊界沒有傳統的黑色硬線,而是化開了的水彩。海洋裡有鯊魚、鯨魚、海龜和螃蟹,某個山洞裡有一個藏寶箱。荷蘭的標記是風車、日本是櫻花、維也納是小提琴、奧地利是一顆古董水晶、布拉格是一塊油畫板、法國是一瓶香水、意大利靴子的頂端是一小塊乳酪、澳洲是樹熊、中國是大熊貓、西班牙是一頭傻乎乎的鬥牛、瑞士是一片巧克力、希臘是一幢圓頂小白屋。 我十六歲的時候,是一九九八年,那一年,到日本里原宿旅行就像朝聖一樣,我也渴望著有一天能夠跑到那兒去。我已經決定,畢業後先當五年的空服員,那就可以到處飛,還能夠拿到便宜的機票。五年後,再想其他的事情也不遲。 為了儲錢將來去旅行,每個星期天和假期,我在一家日式乳酪蛋糕店打工。 我很快就發現,依靠那份微薄的時薪,我大概只能用腳走路去旅行。 跟我一塊在店裡打工的一個女孩叫阿瑛。阿瑛跟我同年,是個孤兒,但她從來沒住過孤兒院,而是像游牧民族般,輪流在親戚家里居住。她並不是富有的孤兒,得一邊讀書一邊打工賺錢。 一天晚上,蛋糕店打烊之後,我和阿瑛拖著兩大袋賣剩的蛋糕到垃圾站去,阿瑛一邊走一邊告訴我說: “我常常幻想,十八歲生日的那天,突然有一個神密人出現,通知我,有一大筆遺產要我繼承。原來,我是一個富翁的私生女。這個神密人受我死去的爸爸所託,十八年來一直千方百計尋找我,但因為我常常搬家,所以他找不到我。” “是真的就好了。”我說,又問她,“有了錢之後,你打算用來做什麼?” “我沒想過啊。”她轉過頭來問我,“要是你有錢呢?” “環遊世界!”我說。 “要是我拿到遺產,我請你去。”她大方地說。 “好啊!”我把那袋蛋糕丟到垃圾桶裡去。 “我或者會先蓋一棟豪華的孤兒院。”回蛋糕店的路上,阿瑛說。 “我媽媽唸書時曾經到孤兒院當過一個月的義工,讀故事書給那些孩子聽。她說,那些男孩和女孩都長得很漂亮。”我說。 “對啊!那裡的孩子通常都是漂亮的無知少女跟帥氣的叛逆少年生下來的,然後就不要了。”阿瑛說。 阿瑛長得滿好看,有一雙雖然有點冷漠和固執、卻很漂亮的鳳眼,還有跟這雙冷眼不搭調的大而完美的胸部。我沒問阿瑛,她父母是否就是帥氣的叛逆少年和美麗的無知少女,而不是某個富翁和他的情人。 “我會把院裡的孤兒訓練成一流的神偷。”阿瑛說。 “為什麼是神偷?”我問她。 “孤兒跟神偷是一對的啊!好浪漫!”中了很深電影毒的阿瑛說。 現實中的美麗孤兒阿瑛並沒有愛上神偷。阿瑛的男朋友小畢比她大三個月,是她的小學同學。後來,他近了美專念設計。我沒見過小畢,阿瑛說他是貓頭鷹轉世,晚上不愛睡覺。 “不過,他畫畫真的漂亮。”她說。阿瑛偶爾會跟我談起小畢。 除了小畢,她有時也告訴我大熊的故事。大熊是她和小畢的小學同學。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們參加學校的旅行。那天,大夥兒走在田邊的馬路上,小畢和大熊走在最前面。突然之間,不知從哪裡蹦出來一頭黃牛,追著當時身上搭著一件鮮紅色外套的小畢,小畢拼命逃跑,就在危急關頭,大熊他竟然搶了小畢身上那見件紅色外套綁在自己身上,那頭瘋牛馬上轉過來追他。”有一天,阿瑛告訴我。 “哇——”我覺得這麼傻氣的男生真是世間罕有。 “後來怎樣?那頭瘋牛有沒有追到他?”我問阿瑛。 阿瑛搖搖頭說:“大熊是我們學校的飛毛腿!他是運動會一百米和兩百米短跑冠軍呢。他的腿特別長。只有七個月大的時候,他爸爸媽媽已經帶他參加第五屆'省港杯嬰兒爬行比賽'。那天,鐘聲一響,他便第一個扑出來,把其他對手拋得老遠,結果拿了第一名。” “你是說第五屆?”我抓住阿瑛的胳膊。 “好像是第五屆。什麼事?”她問我。 “沒事沒事。”我說。 “他還破了前四屆的記錄,當年有一份報紙在第二天新聞報導中封了他做'省港奇嬰'!” “大熊一定是個很可愛的男生吧?”我笑了,又問阿瑛,“小畢也是這樣嗎?” “小畢從來都不是一個開朗活潑的人。” “那你和小畢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就是那趟旅行之後啊。” “為什麼會是小畢?不是大熊比較勇敢嗎?” “可是小畢長得比較帥啊!而且,他好像很需要照顧的樣子。” “大熊長得很難看嗎?” “當然不是。”阿瑛皺了皺眉說,“那就好比說,我喜歡吃蛋糕,但他是餅乾。” 停了一下,她若有所思地說:“大熊也許喜歡過我。” 一個星期天,乳酪蛋糕店外面正排著彎彎曲曲看不見盡頭的一條人龍,我和阿瑛在店裡忙得團團轉,她告訴我說:“大熊給學校開除了。” “為什麼?”我一邊把一個綠茶乳酪蛋糕塞進紙袋裡給客人一邊問。 “聽說他有天夜晚跟一個同學去學校教員室偷試題,給一個男教師碰個正著,當場把他逮住,另外那個人逃脫了。” “偷試題?”每次教學測驗之前把試題偷出來看,一直是我的夢想,因此,當聽到大熊偷試題的英雄事蹟,我很好奇。 “他好像不是偷給自己,而是偷給另一個人的,因為大熊偷的是數學試題。他數學的成績一向很好,以前考試也不像是事前知道試題。” “就是這樣,所以給開除了嗎?” “學校本來是要報案的,不過,後來因為數學老師替他求情,所以只是把他開除,而且——”阿瑛露出一個歪斜的笑容。 “而且什麼?” “大熊去偷試題的那天晚上,在黑濛濛的教員室裡撞見那個男教師跟一個女教師,他們好像正在做一些曖昧的事情,那個男教師臉上還有一個口紅印呢。校長為免傳出醜聞,才沒把事情鬧大。” “一定要開除嗎?”我問阿瑛。 “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校長似乎很討厭大熊。” “還有一年就要會考了,大熊怎麼辦?”我有點替他擔心。 “聽小畢說,大熊到現在還沒找到學校。原來,只要肯供出當晚逃脫的那個人,他是可以留下來的。校長給了他三個禮拜考慮,但他始終不肯說。” “那個人會不會是他的女朋友,所以他不肯供出來?”我和阿瑛合理把一盤剛剛烤好的乳酪蛋糕搬出去。 “大熊念的是男校,除非他是同性戀。”阿瑛說。 那天下班之後,我和阿瑛都累癱了,分手時什麼也沒說。回家的路上,我戴著耳機聽徐璐的新歌《我的男友喜歡男》。聽了大熊的那些故事,我想,他要不是同性戀,便是義薄雲天的大俠了。 八月底,暑假結束了,我升上中學四年級。因為整個暑假都習慣了十點鐘之後才懶洋洋地起床,所以,開學的第一天,當我從床上醒來,鬧鐘早在半小時前已經響過了。我慌忙踢開被子,跳起來梳洗,並且以比消防員救火還要快的速度罩上白襯衫和淺藍色的校裙,帶著背包衝到街上。 當我趕到學校,離第一節課只剩下不到七分鐘的時間。我匆匆跑到走廊的報告板前看看編班表。我的名字出現在中四B班的名單上。我抬起頭,看到芝儀在老遠的上面朝我大大地揮手。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在心中逐層樓數著,課室在七樓。我幾乎昏了過去。 我喘著氣爬上了樓梯,終於看到芝儀。 “我們又同班了!”我高興地朝她笑笑。 “快點進去吧!”她催促我。 我走進課室,大家都已經選好了坐位,芝儀坐在第二排,旁邊已經有人了。 我長得比她高,除了中一那年之外,從沒機會跟她一塊坐。於是,我坐到第一行最後一排。我喜歡坐在後排,離老師遠一點,感覺上比較自由。 我坐下來,把書包放在桌子底下。剛剛名單上有三十八個號碼,課室裡坐位每一行都是排雙的,我卻落單了。我旁邊的坐位空著,應該還有一個人沒來。 是誰比我還要遲?我莫名其妙地想到大熊。他已經找到學校了嗎?會不會就是我的學校。 我一直望著門口。這時,第一節課的鐘聲響起,與鍾聲同步走進來一個男生,蕭蕭灑灑、不急不緩地在我身邊落座。這時候,班上幾乎所有人都同時朝我這邊看,芝儀張大眼睛,跟我交換了有個驚嘆的神色。 坐在我旁邊的是小胖子劉星一。中一的時候,我們曾經同班。他胖得一串下巴疊起來,每次上體育課也會弄得滿頭大汗,走起路來兩條大腿和兩邊臉頰劈啪劈啪地響,像交響曲似的。中三暑假前的一天,我在化學實驗室見過他,他比以前更胖,眼睛濕濕的,頭髮也濕濕的,孤零零地躲在那兒。我悄悄替他開空調,然後把門關上。 誰也沒想到,過了一個暑假,他竟然告別了相撲手的身材,身上的肥肉全都不見了,而且像踩了高蹺一樣,一下子長高了許多。他皮膚白皙,五官本來就不難看,是個很可愛的小胖子。減掉十幾公斤之後,只剩一個下巴,連輪廓都漂亮起來,怎麼看都是個帥氣的男生。 “你是劉星一?”我震驚得半張著嘴巴問他…… 他朝我點點頭。從前那個眼神有點落寞和自卑的小胖子已經一去無踪。星一的笑容竟然帶著些許不羈。 “你看到了嗎?他整個暑假都吃些什麼?”小息的時候我和芝儀挨在七樓走廊的欄杆上,她在我耳邊說個不停。 可是,我沒心情聊天。我心裡難過死了。開學之前,我一直祈禱千萬別讓“小矮人”當我的班主任。誰知道,當我仍然處於劉星一的纖體震撼中,一個更大的震撼把我整個人擊倒——“小矮人”走進課室來。雖然他長得不比我們書桌高很多,但我還是看到矮矮胖胖像樹墩的他緩緩橫過第一排桌子,然後突然從第三行和第四行的通道之間冒出來,臉上帶著一個“我一整天都覺得很不耐煩!” 和“我不覺得人生很有趣!”的表情,向我們宣布,他是我們這一年的班主任。 “小矮人”人如其名,真實名字已經沒有人提起了。他是數學老師,中三的時候教過我。憑我的數學成績,他自然不會對我有什麼好印象。 中文老師、英語老師或是體育老師們,通常都會有自己偏愛的學生。但是,數學老師這種生物,好像是沒感情的。小矮人也不例外,他沒有特別喜歡誰,他也沒有仰慕者,不會有學生小息或放學之後纏著他聊天。學校舉行聖誕慶祝會的時候,學生們會起哄要老師一起玩遊戲,但從來沒有學生敢邀請小矮人。沒有人知道看上去快四十歲的小矮人結婚了沒有,不過,大家都非常肯定白雪公主不會愛上他就是了。 那個星期結束的時候,我們已經知道哪一位老師負責哪一科。教中文的是“薰衣草”。他約莫三十歲。男老師之中,以他最會穿衣服。他很講究,絕對不會連續兩天穿同一套衣服。即使是夏天,他身上也一定有外套。他說,沒穿外套就好像沒穿衣服。他好喜歡紫色,身上幾乎總有紫色,眼睛框也是淺紫色的,所以我們都叫他“薰衣草”。他看上去有點蒼白和單薄。雖然臉上常常掛著微笑,但是,他的身影似乎總是帶著一點點憂鬱。 教英文的是前一年已經教過我們的“盜墓者羅拉”,又簡稱“盜墓者”。她的英文名字叫Lara。一九九八年的時候,那個“盜墓者羅拉”的網上游戲風行一時,遊戲中的性感女主角剛好也叫Lara,所以,我們都開始在背後叫她“盜墓者”。 “盜墓者”並沒有像遊戲中的羅拉穿得那麼少。她看上去有三十幾歲,戴著玻璃瓶底厚的眼鏡,脾氣有點古怪,一時很熱情,一時很冷淡。心情好的時候,她會請我們吃巧克力和餅乾,她甚至容許我們一邊上課一邊吃。她書教得很好,有學問,又勤力,經常是最後一個離開學校的。芝儀的英文很好,盜墓者因此對她另眼相看,常常分給她最多的巧克力,又喜歡叫她回答問題。 芝儀是我在學校裡最好的朋友。她的右腳比左腳短了一些,走路有點微跛,要是不很留心看,根本看不出來。身體不太好的她有一張蒼白的臉和一雙漂亮的杏眼,唱歌好聽,鋼琴彈得很棒,是學校合唱團的女高音。誰都會以為她就像外表看起來那麼文靜,只有跟我一起的時候,她才會說很多話。她跟我一樣喜歡徐璐。她比我更瘋狂,家裡全是徐璐的海報。我們看過徐璐每一場演唱會,但是,我們沒參加歌迷會,也沒試過去等徐璐。 “隔了一點距離的愛比較完美。”芝儀常常引述徐璐這句名言。 星期天,我到乳酪蛋糕店打工。阿瑛跟我一樣,升上中學四年級。我告訴她星一的事。 “他到底用什麼方法減肥?”阿瑛好奇地問。 “我沒問他。他不大跟我說話。當時只有我旁邊的坐位空著,他好像是沒選擇才跟我坐似的。”我說。 就在這時,我發現一隻穿皮鞋的大腳掌出現在排隊買蛋糕的人龍中。那隻大腳掌從隊伍中叉開來踩在地上,不小心露出兩英寸高的鞋跟。 “是小矮人!”我連忙蹲下去,躲在櫃檯後面,拉著阿瑛的衣袖低聲慘叫。 “就是你說的那個班主任?他這麼矮你也看到?”她踮起腳尖想看看誰是我經常掛在嘴邊的班小矮人。 “我看到他的高跟鞋。”我小聲說。 “喔,我看到了。”阿瑛說。 我縮在阿瑛腳邊。 “一個乳酪蛋糕。”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小矮人的聲音在櫃檯外面響起。 “他走了。”阿瑛拍拍我的胳膊說。 我站起來,吐了一口氣,看到小矮人一轉身就迫不及待打開蛋糕盒,撕了一大片蛋糕往嘴裡塞,吃得有滋有味的樣子,好像已經餓了很久。 “我一定不可以讓他知道我在這裡打工。”我說。 “為什麼?你們學校不准學生做兼職的嗎?”阿瑛問我。 我看著小矮人吃蛋糕的背影說:“要是他懷疑我看到他這個模樣,他一定不會給我好日子過!” “他很可憐呢。長得這麼矮,小時侯一定常常給同學欺負。”阿瑛說。 在阿瑛眼中,似乎每個男生都像孤兒那麼可憐。 “大熊找到學校沒有?”我問她。 “好像還沒消息。”她說。 “那怎麼辦?都開學了。”我說。 隔了一個星期,我和阿瑛又在蛋糕店見面。 “原來大熊進了你們學校。”她告訴我。 “哪一班?”我驚訝地問。 “跟你一樣是中四,我不知道是哪一班。你們這幾天有沒有新來的插班生?” “大熊的名字是?”我嚇得閉上眼睛。 “熊大平。” “噢!真的是他!”我慘叫。 “你見到他了嗎?” “你說的大熊,不是像熊人那樣又高又壯的嗎?” “'大熊'是他的花名啊!我已經兩年沒見過他了,不知道他長得高不高壯不壯。他不矮就是了,我不曉得他有沒有繼續長高。” “他有長高。”我說。 “到底是怎麼回事?”阿瑛問。 “我不喜歡他的頭髮。”我說。 事情是這樣的,星期一那天,來上第一節課的小矮人後面跟著一個比他高出一個頭的男生。 “你就坐在另一個菜乾頭後面吧。”小矮人指著我說。 班上的人全都笑了起來,那個肩上甩著一個重甸甸的背包、長得瘦瘦高高的男生一臉尷尬地走到我和星一後面的空位坐下來。他竟然跟我一樣,燙了個“徐璐頭”,害我成為笑柄。 “怎麼男生會去燙頭嘛!”小息的時候,我跟芝儀在洗手間裡說。 “可能他也是徐璐的歌迷吧。”芝儀說。 “我要去把頭髮拉直。”我望著洗手間裡的鏡子說。 “他燙頭髮?那真奇怪,他向來都不修邊幅,也不愛美,怎麼說都不像那種會燙頭髮的男生,還燙成那個樣子,一定有原因吧!”阿瑛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怎麼那個樣子嘛?”我摸摸頭髮,撅著嘴說。 我親眼見到的大熊,跟我從阿瑛那兒聽來的英雄事蹟,好像怎樣也扯不上關係。那幾天,我很少轉過頭去看他,因為看到他就好像看到我自己。連芝儀都說,要不是我穿裙子,她會把我們兩個弄錯。 坐在我後面的大熊很靜,靜得好像不存在似的。他從來不發問,在班上是個不起眼的人。我有時會從肩頭偷偷瞄他,看看他是不是睡著了,他有好幾次真的是托著頭睡覺,另外幾次是偷偷看書,陶醉的樣子不像是在看課堂上的書。已經是中四生了,字卻寫得歪歪斜斜,像個小五生似的。他懶得不像話,幾乎從來不交功課。當我們要把功課傳到前面的時候,他只會不好意思地聳聳肩。這時,星一會替他隱瞞。他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成為朋友的,兩個人小息的時候常常走在一起。上課時坐在他們旁邊和前面的我,好像是多餘的。那個年紀的男生,是不是都瞧不起女生? 不做功課的大熊,數學卻很厲害。派回來的數學測驗卷,由第一排傳上來,我每次也會看到他的分數。他每次都拿一百分。小矮人有時會叫他去黑板做數學題,他靜靜地做完,做得比誰都快,我看到小矮人臉上罕有地露出驚訝的神色。 阿瑛說他偷數學試題不是為自己,看來是真的。不過,其他的科目,他便很勉強了,好多次因為不交功課而受罰,還是死性不改。他甚至連盜墓者的功課都竟然有膽子不交。 有一天,我們正在上盜墓者的課,盜墓者那天的心情特別好,請我們吃巧克力餅乾。突然之間,後面有人用手指戳了我一下。我轉過頭去,是大熊,他用手指戳我,他嘴邊還粘著餅乾碎屑。 “是不是你掉在地上的?”他把我的一張學生照片還給我。那張照片可能是我拿東西時不小心從書包裡掉出來的。 “謝謝你。” “你的照片……可以給我嗎?”他羞羞怯怯地說。 我呆了半晌。這時,盜墓者正瞅著我,我慌忙給了大熊那張照片,把他打發掉。 “大熊跟我要了一張照片呢。”在麥當勞吃午飯的時候,我告訴芝儀。 “什麼照片?” “學生照片。他在地上拾到的。” “他要來幹嗎?”芝儀瞪大眼睛。 “我不知道。要不是盜墓者剛剛看過來,我才不會給他。” “他會不會想追你?”芝儀咬著漢堡包問。 “不會吧?”我摸摸頭髮說。我本來要把頭髮拉直,但是,聽說燙過不久的頭髮勉強拉直,只會又乾又難看,到時候便真的像菜乾了。我只好每天努力梳出另一個髮型,盡量不要跟大熊相似。這全都是因為大熊。我每天早上對著鏡子梳頭的時候,不知道有多麼恨他。 “你看看是誰?”芝儀突然很緊張地抓住我的手。 一個高挑的身影推開玻璃門緩緩走進來,我和芝儀都呆住了。我們沒想到會在麥當勞見到徐璐。她一張素臉,頂著一頭曲發,身上穿著小背心和一條破破爛爛的牛仔褲,很隨便,卻很有性格。 “沒想到她也吃麥當勞呢。”芝儀興奮地說。 徐璐跟一個同樣穿破爛牛仔褲的漂亮男生一起,兩個人很親暱地在櫃檯前面排隊。徐璐一隻手勾住那個男生的褲頭,淘氣地把他搖來搖去,然後又甜甜地把頭靠在他肩上。 他們買了漢堡包和薯條。許多人停下來看著他們,也許,大家對她的出現太震驚了,沒來得及找她簽名,只能巴巴地看著她一邊瀟灑地吃著薯條一邊走出去,上了一輛在外面等著的車。 “那個男的是她新男友吧?看上去很花心呢。”芝儀說。 剛剛徐璐進來的時候,我不知道有多害怕她看到我的頭髮。我就像個拙劣的模仿者或是一個沒思想的歌迷,太令人難堪了。要是大熊也在,憑他那個和我一樣的頭,就可以把我的難堪分擔一半。 自從大熊問我要了照片之後,第二天在課室裡見到他時,那種感覺怪尷尬的。 他就坐在我後面,說不定上課時一直盯著我的後腦勺,我卻看不到他。他依然很靜,並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行動。接下來那幾天的小息,他都跟星一和幾個男生在操場上打籃球。減肥成功的星一成了學校的神話,也為所有癡肥少女點燃了做人的希望。即使是一點都不胖的薰衣草,有天上課時也忍不住問星一: “劉星一,你上哪一間纖體中心?” “沒有啊,就只是運動和節食。”星一淡淡然的答案,聽起來就像那些很有性格的漂亮女明星。 由青蛙搖身一變成為王子的星一,很受女生歡迎。他在操場上打籃球的時候,每一層樓都有女生靠在欄杆上替他打氣、悄悄議論他。外形改變了的星一,人也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大熊卻還是像個孩子,站著時從來不會挺直腰板,老是有點歪歪斜斜,好像準備隨時再睡上一覺,每天穿的白襯衫要不是皺巴巴,便是從褲頭里跑了出來,吃過的東西一定留點碎屑或是污漬在臉上和身上。他的書包重得像石頭,甩在桌子上時會發出巨響,也許是因為從來沒清理過。他有一雙大腳,那雙鞋子大得可以用來養一窩小雞,鬆脫的鞋帶從來不會去綁。他打球時一頭亂發盪著汗水,粗粗魯魯地拍著球穿來穿去,有時還會露出一雙多毛的腿,投籃的時候並不會像星一那樣自覺地擺出一個瀟灑的姿勢。在星一身邊,他是那麼不起眼。 那便是真正的大熊嗎?那個為了拯救朋友而冒險把一頭瘋牛引開的大熊,不會那麼簡單。 芝儀一連病了幾天,連數學測驗那天都沒法回來,我真羨慕她。除了她,我在學校裡並沒有其他談得來的朋友。沒有她,我也懶得一個人出去吃飯。那天午飯的時候,我索性留在坐位上一邊吃酥皮肉鬆麵包一邊溫習下午的數學測驗。 我雙手支著頭,苦惱地望著那些幾何。這時,背後有人用手指戳了我一下。 我轉過頭去,是大熊。本來趴著睡的他,好像剛剛醒來的樣子,望著我手上的麵包說: “好餓,可以分一點給我嗎?” “我有多一個。”我分給他另一個酥皮肉鬆麵包,我本來打算留待小息時吃的。 “謝謝你。”他很不好意思地吃了起來,吃得滿嘴都是麵包屑。 “這一題,你會做嗎?”我拿起那本數學補充練習,讀給他聽:“有位飛行員往正南方飛一百公里,然後往東飛了一百公里,再往北飛了一百公里,結果發現他又回到了起點。請問他是從哪兒起飛的?” “北極。”大熊想也不用想就說。 “為什麼?”我不明白。 他咬著麵包,在書桌底下的抽屜裡找到一張皺巴巴的白紙,在上面畫了這幅畫: “為什麼是北極?” “這只是個取巧的問題。因為地球是橢圓形的,北極在地球的頂端。圍繞著這個中心點飛行,不管怎樣,最後還是會回到起點。” 我似懂非懂地看著他畫的那張圖。 “還可以有另外兩個起點。”他咬了一口麵包說。 “是嗎?” “算了吧。”他手支著頭說,“小矮人不會出這一題的,那牽涉到地球儀上的曲線,說出來你也不會明白。” “你怎知道我不明白?”我不服氣地問。 “你連第一個答案都不知道。”他懶洋洋地說。 我撅著嘴,瞪了他一眼。 “麵包多少錢?”他突然問我。 “算了吧。”我說。 “多少錢?”他很堅持。 我豎起三根指頭。 他從口袋裡掏出三塊錢給我,閃著眼睛說: “很好吃,明天可以幫我買一個嗎?” 我瞥了瞥他,不知好氣還是好笑。這個人,真是拿他沒辦法。 “待會測驗,你抄我的吧。”他頭往後靠,伸了個懶腰說。 “千萬不要!”我警告他,“小矮人可是出了名的辣手無情,要是給他逮到,你又會給趕出校。” 他微微怔了一下,奇怪我為什麼會知道他給學校開除的事,我連忙轉過頭去,假裝繼續溫習。雖然沒領情,我心裡可是有點感激他。 下午的數學測驗正如大熊說的,果然沒有出飛行員那一題。六條題目中,我僅僅會做其中兩條,餘下來的都是胡亂寫的。當大熊把他那份測驗卷傳上來時,我幾經掙扎才沒有抄他的。 然而,那一節課結束的時候,小矮人卻突然望著我們兩個,陰沉沉地說: “熊大平、鄭維尼,你們出來。” 難道小矮人連我偷偷瞄了一眼大熊的試卷也發現了?我站起身,有點擔心地走出去,大熊跟在我後面。 “你們兩個,哪一個可以給我解釋一下?”小矮人拿起一本學生手冊,翻到第一頁朝班上的同學舉起來。那是大熊的手冊,上面貼著他的照片。不,等一下……那不是大熊的照片,是大熊把自己的頭剪貼到別人的照片上,當成是自己的,剪貼的技術很拙劣,他的頭髮還是直的。 小矮人瞪了我們兩個一眼,然後把大熊的頭從那張照片上撕下來,底下竟然是我的照片。大熊拿了我的照片,原來是這個用途。那天,小矮人催促我們交手冊,他自己沒帶照片,所以,無意中在地上拾到我的照片時靈機一動,把自己一張舊照片的頭剪下來,貼到我頭上。男生和女生的校服,上半身是一樣的白襯衫,只有下半身不同。真虧他想得出來。 “你的照片呢?”小矮人問大熊。 “還沒去拍。”大熊有點帶窘地回答說。 “所以就隨便找張舊照片貼到鄭維尼的照片上頂替吧?反正兩個人上半身一樣。這是人皮面具還是貼紙相?你們兩個很會搞笑呢。”小矮人嘲諷地說,臉上卻一徑掛著一個“你以為我真的覺得很好笑嗎?你看不出我在說反話嗎?”的表情。 班上的同學這時全都笑得前搖後晃,連作為受害人的我,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們兩個今天放學後給我到圖書館留堂一個鐘。”小矮人拋下這句話才走出課堂。 大熊望著我,抱歉的樣子。 那天放學後,我乖乖地在圖書館裡留堂,大熊卻不知去了哪裡。要是小矮人突擊檢查的話,他死定了。男生腦子裡到底都裝些什麼?好像老師天不怕地不怕似的。 我百無聊賴,在書架上拿了一本《哺乳動物圖鑑》來看。學校圖書館的書一般都很悶,比不上“貓毛書店”那邊有趣。我在那兒租過一本《聽聽屍體怎麼說》,書裡說有些人死後還會長指甲,好可怕。還有一本《屍體想你知》和《誰拿走了那條屍》。總之,凡是跟屍體有關的,不管是古屍還是現代屍,我都喜歡。 有時候,我自己都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有點戀屍癖或是心理不正常。 我翻開手上那本《哺乳動物圖鑑》,裡面有一章提到熊。美洲黑熊已經適應了人類社會,會盡量避開衝突。棕熊需要廣闊的曠野才能生存,極少攻擊人類。 懶熊的黑毛雜亂蓬鬆,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大熊到底像哪一種熊?是愛自由的棕熊、愛好和平的美洲黑熊,還是懶洋洋、上課經常睡覺的懶熊? 可是,大熊長得根本一點兒都不像熊。他不是龐然巨物,沒有粗壯的四肢,也沒有近視。相反,他有一雙聰明又孩子氣的大眼睛,臉上永遠掛著一個不知道是害羞還是怕麻煩的表情。偏偏是這樣的男生,讓你好想好想像頑皮狗兒在家中大肆搗亂那樣,弄亂他那頭本來就亂蓬蓬的頭髮。 那天,大熊始終沒有出現,我雙手支著頭,望著書發呆。就在那時侯,星一來了。他手插著褲袋,一進來就直接往書架那邊走。坐在我身邊的幾個初中女生紛紛把雀躍的目光投向他。小聲議論著他。大熊並沒有跟他一起。我看看手錶,距離留堂結束的時間還剩下十分鐘。那十分鐘突然變得好漫長,我不知道該祈禱大熊快點趕來還是希望小矮人千萬不要來。 結果,他們兩個都沒來。我鬆了一口氣,站起身,拎起背包,把那本《哺乳動物圖鑑》放回書架上去。 在一排書架後面,我看到正站著看書的星一。 “劉星一,你有沒有見過熊大平?”我問他。 他帶著些許笑意的眼睛朝我抬起來,聳聳肩。 “告訴他,他死定了。小矮人來過。”我裝出一副很嚴肅,又有點幸災樂禍的表情說。然後,我邁開大步走出圖書館,撇著嘴,忍笑忍得好辛苦。 第二天,我在樓梯碰到大熊。那時,第一節課的鐘聲已經響過了,我一次跨兩級地衝上樓梯。大熊從後面趕上來,書包甩在一邊肩頭上,很快便走在我前頭。 發現我時,他退了回來,問我: “小矮人昨天真的去了圖書館?” 我故意不告訴他。 他臉上露出惶恐的神色,我憋著笑。 “你昨天為什麼沒出現?”我問他。 “我忘記了。”他懊惱地說。 我翻翻眼睛,裝出一副我幫不上忙的樣子。但他很快便不再懊惱了,好像覺得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就讓它發生吧。然後,他撇下我,自顧自往上沖。 要是讓他首先進課室去,我便是最後一個了,想到這裡,我拼命追上去,從後面拉住他的書包喊: “餵!等等!” 我竟然笨得忘了他的書包一向有如大石般重,用來沉屍海底再也適合不過。 然而,我這時後悔已經太遲了,他本能地抓住樓梯扶手,那個書包離開了他的肩頭,朝我迎面襲來,擊中了我的臉,我好比給一個沙包打中了,整個人失去平衡掉了下去。我拼命想抓住些東西來穩住自己,卻沒能抓住,一直往後墮,左腳撞到了樓梯扶手,後腦著地時剛好壓著自己的背包。 大熊站在樓梯上,驚駭地望著我。 千分之一秒之間,我把掀了起來的裙子蓋好,便再也沒法動。 他走下來,囁嚅著問我: “你……你沒事吧?” 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報應?早知如此,我才不會戲弄他。 接著,我給送到醫院去,照了幾張X光片。那位當值的大齙牙醫生問我知不知道自己是誰?我說出名字,他露出大齙牙笑了,說:“鄭維妮是小熊維尼的維尼嗎?” 我腦袋沒事,左腳卻沒那麼幸運,腳踝那兒腫了起來,活像一隻豬蹄,得敷三個禮拜的藥。 隔天,我踩著膠拖鞋,一拐一拐地上學去。大熊看到我,露出很內疚的樣子。 小息的時候,我留在坐位上,他在後面戳了我一下。 “什麼事?”我轉過頭去,鼓著氣問他。 “對不起。”他說。 “你書包裡都裝些什麼?” “都是書。”他尷尬地說。 “你上一次清理書包是什麼時候?” “書包要清理的嗎?”他一臉愕然。 “你從來不清理書包?” 他搖搖頭。 “你把所有書都帶在身上?”我問他。 他點點頭,好像理所當然的樣子。 我眼睛往上翻了翻,嘆了口氣,埋怨他:“你差點兒害死我。我現在得每天坐出租車上學。”然後,我把頭轉回來,沒理他,站起身,一拐一拐地走出課室。 芝儀在走廊上,我朝她走去。她看到我,反而馬上走開。 “芝儀。”我就像單手划船似的朝她劃去,問她說,“你沒聽見我叫你嗎?” 她望瞭望我,臉上的神色有點異樣。 “維妮,我們暫時還是不要走在一起。”她說。 “為什麼?”我怔了一下。 她低頭望瞭望我的腳說: “我們一個拐左邊,一個拐右邊,你以為很有趣嗎?你知道我最害怕什麼嗎?” 她停了一下,抿抿嘴唇,有點激動地說,“我最害怕在街上迎面走來一個跟我一樣的人,他也是一拐一拐的。” “可我不是——”我說到嘴邊的話止住了。 “你不是真的,但我是。對不起,等你的腳沒事再說吧。”她轉過身去,拖著一個孤寂的背影走遠了。 都是大熊惹的禍,他害我沒朋友。 午飯的時候,我留在課室沒出去,吃別人幫我買的排骨飯,我需要補充骨膠原。午飯時間過了一半,大熊回到課室來。我板著臉,裝著沒看到他。他坐到後面,戳了我一下。 “又有什麼事?”我轉過來向他。 他手上拿著錢包,從錢包裡挖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和一堆零錢,推到我面前,說: “你拿去吧。” “什麼意思?” “給你坐出租車。” “這裡怎麼夠?”我瞥了瞥他。 “我再想想辦法吧。”他搔搔頭。 我把那些錢撿起來,偷偷瞄了他一眼,說: “對呀!你賣血也得籌錢給我。” 他無奈地看看空空的錢包。 幾天之後,他再給我幾張皺巴巴的鈔票,說: “你拿去吧。” 我像個高利貸似的,數了數他給我錢,然後滿意地收下。 那幾天,他中午都沒出去吃飯,留在課室的坐位上睡懶覺。我吃同學幫我買的午飯。芝儀依然避開我。 然後有一天,我吃著自己買的麵包,聽到後面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我轉過頭去,看到大熊,那些聲音從他肚子裡發出來,他好像很餓的樣子。我把一袋麵包丟在他面前,說: “我吃不下這麼多,你可以幫我吃一些嗎?” 他點點頭,連忙把麵包塞進嘴裡。 “你為什麼不去吃飯?”我問他。 “我這個月的零用錢都給了你。”他咬著麵包說。 “這是你自願的,可別怪我。”我停了一下,問他,“你也喜歡徐璐嗎?” 他怔了怔,不大明白。 “要不然你幹嗎燙這個頭?”我瞄了瞄他的頭髮。 “我有個朋友在理髮店當學徒,他那天找不到模特兒練習,所以找我幫忙。” 他說。 “然後你就變成這樣?”我嘆了口氣。阿瑛說得沒錯,他果然不是那種會去燙髮的男生,而是那種朋友叫他去刮光頭髮他也會答應的笨蛋。 “手冊的照片,你拍了沒有?”我問他。 他搖搖頭,一副不知死活的樣子。 “你不知道下面地鐵站有一台自動拍照機嗎?” 他眨眨眼,似乎真的不知道。 我從錢包裡掏出三十塊錢丟在他面前說: “你拿去拍照吧,再交不出照片,小矮人會剝了你的皮來包餃子。” “謝謝你,錢我會還給你。”他撿起那三十塊錢說。 我覺得好笑,那些錢本來就是他的。 那天放學之後,我沒坐出租車,拐著腳走向地鐵站。那個顏色像向日葵的站口朝我展開來,我鑽進去,乘搭一列長得不見底的自動樓梯往下。車站大堂蓋在地底十米深的地方,在我出生以前,這兒還只是佈滿泥沙、石頭和水,說不定也有幸福的魚兒在地下水里游泳,而今已經成了人流匆匆的車站。 距離閘口不遠的地方放著一個銀色的大箱子,會吞下鈔票然後把照片吐出來。 我從來不覺得他特別,直到這一天,我緩緩走向它,發現那條黑色的布幔拉上了,底下露出一雙熟悉的大腳,穿著深藍色褲子的長腿不是好好合攏,而是自由又懶散地擺著,腳下那雙磨得灰白的黑皮鞋一如以往地沒係好鞋帶,那個把我撞倒的黑色書包擱在腳邊。就在那一刻,布幔後面的鎂光燈如魔似幻地閃亮了一下。我掏出車票,帶著一個微笑,一拐一拐地朝月台走去。 許多年後,我常常回想這一幕。要是我當時走上去掀開布幔,發現坐在裡面的不是大熊而是另一個人,我該怎麼辦?我的人生會否不一樣? 三個星期之後,我的腳傷痊癒了。曾經嫌棄我一拐一拐的芝儀又再和我走在一塊。 那天,我們在迴轉壽司店吃午飯的時候,她突然說: “今天由我來請客吧。” “為什麼?”我把一片魚卵壽司塞進嘴裡。 “對不起,你一定覺得我這個人太敏感了吧?”她歉意的眼睛朝我看。 “真的沒關係。”我說。那段拐著腳走路的日子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個星期,卻已經長得足夠讓我諒解芝儀。 那時侯,我最害怕的,不過是數學罷了,跟芝儀所害怕的,根本無法相比。 “我最害怕在街上迎面走來一個跟我一樣的人,他也是一拐一拐的。”我無法忘記她說的這句話。 “多吃一點吧,我不是常常這麼慷慨的。”她笑笑說。 “那我不客氣了。”我又拿了一碟魚卵壽司,問她說,“有什麼東西是看上去太整齊了,你很想把它弄亂的?” “我說出來你會不會覺得我變態?”她有點不好意思,眼睛裡卻又帶著一絲笑意。 “是什麼?”我好奇地問。 “每次看到一些小孩子很用心砌了半天的積木,像是堡壘啦、房子啦,我都很想一手把它們全都推倒,然後看著那些小孩子流著兩行鼻涕大哭大叫。光是在心裡想,已經覺得痛快。”她吐吐舌頭說。 “果然是很變態呢。”我說。 只想弄亂大熊頭髮的我,和芝儀相比,真是個正常不過的人。 “是星一。”芝儀突然壓低聲音說。 我轉過頭去,看到星一和大熊坐在迴轉帶的另一頭。大熊的零用錢不是全都給了我嗎?他哪裡還有錢吃飯?我這天跟芝儀外出吃飯之前,還故意丟給他一袋麵包,說是因為我臨時改變主意出去,所以麵包給他吃。三個星期以來,我吃什麼都留一些給他,撒謊說自己吃不下那麼多。他這個笨蛋竟然每次都相信。要騙他,根本就不需要想出一些新的理由。 他為什麼突然跑來吃壽司?說不定他這天也跟我一樣,由身邊的人請客。 “我要做一個實驗。”我在心裡說。 一碟魚卵壽司正朝我這邊轉過來,快要經過我面前。它來到我面前了,然後繼續往前走,我的目光追著它。 這時,星一看到了我,似笑非笑地,好像是介乎想跟我打招呼和不想打招呼之間,大熊也看到了我,傻氣地望瞭望我,然後又轉過頭去繼續跟星一聊天。 我手肘抵著桌邊,目光一直斜斜地、悄悄地追著那碟橘紅色的魚卵壽司,祈禱它千萬不要中途給別人拿走了。經過一段漫長迂迴的路,它終於安全抵達大熊面前。 大熊很歡喜地,馬上把它從迴轉帶上拿起來,一個人吃得很滋味。 不是每個人都受得了魚卵壽司的那股腥味,芝儀就從來不吃,星一連看都沒看一眼。然而,喜歡它的人就是迷上那股獨特的海水味道。大熊喜歡魚卵壽司;還有就是,他剛好拿起了我挑中的那一碟,而不是前頭經過的或是後來的那些。 “實驗成功了!”我在心中喝彩。 然而,到底是什麼樣的實驗,當時的我卻無法具體說出來。是心靈感應的測試嗎?是口味是否相同的鑑定嗎?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做著天真的愛情實驗,然後為一個宛若魚卵般微小的共通點和一個偶然樂上半天,絲絲回味? 就在壽司店的實驗成功之後不久,一天放學後,我獨個兒去坐地鐵。那天的人很多,車廂裡像擠沙丁魚似的。我抓住扶手,戴著耳機聽歌,雙眼無聊地望著車廂頂的廣告。當我的目光無意中轉回來的時候,發現大熊在另一個車廂裡,露出了半個亂蓬蓬的頭。我想看清楚一些,卻已經不見了他。 列車開抵月台,我走下車,回頭看了看月台上擠擁的人群,沒發現他。然後,我踏上電動樓梯,靠右邊站著。當電動樓梯爬上頂端,我伸手到背包裡拿我的車票,這時,我看到那個亂蓬蓬的頭在電動樓梯最下面,飛快地蹲低了一些,生怕給我看到似的。 “他幹嗎跟著我?”我一邊嘀咕,一邊走出地面。 像平時一樣,我經過小公園,走進“手套小姐”的“貓毛書店”看看有什麼新書。 “白髮魔女”這天在書堆上懶懶地走著貓步。我躲在一個書架後面偷偷望出去,終於發現了大熊。他站在對街,眼睛盯著這邊看。他是跟踪我沒錯。 我租了一本《四條屍體的十二堂課》,接著若無其事地從租書店走出來。走了幾步,我故意蹲下去系鞋帶,然後站起身,繼續往前走。等到過馬路的時候,我飛奔過去,才又放慢步子。我偷偷從肩膀朝後瞄他,沒看到什麼動靜。 回到家裡,我匆匆走進睡房,丟下書包,躲在窗簾後面往下看,看到大熊半躲在那株開滿紅花的夾竹桃後面,抬起頭看上來。 他是什麼時候開始跟踪我的?又跟踪了多久?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發現大熊每天放學之後都悄悄跟踪我回家。等我上去了,他會躲在那株夾竹桃後面好一會兒,見我沒有再出來,然後才從原路回去。 那個星期,我都泥巴胸罩、內衣褲和校服掛在浴室裡,不讓媽媽掛到窗外晾曬。 為了確定她沒忘記,我每天上課前都會檢查一遍。 “幹嗎不掛出去?”她問我。 我沒告訴她。 校服不掛出去,是不讓大熊知道我住哪一層樓。胸罩和內衣褲嘛,那還用說? 星期天在乳酪蛋糕店打工時,我不時留意店外。要是大熊跟踪我來店裡,便會看到阿瑛。那麼,他會發現,在認識他之前,我已經知道很多關於他的事。 “你幹嗎整天望著外面?”阿瑛問我。 “沒有啊。”我聳聳肩。停了一下,我問阿瑛,“小畢最近有沒有見大熊?” “沒有啊,他最近很忙。” “大熊是很忙。”我說。他都忙著跟踪我。 “我是說小畢。”阿瑛一邊折蛋糕盒子一邊說。 那天,一直到蛋糕店關門,我都沒發現大熊。 到了一個大雨滂沱的黃昏,放學之後,我撐著一把檸檬黃色的雨傘,走路回家。大熊並沒有帶雨傘,他好像從來都不帶雨傘。他鬼鬼祟祟地在距離我幾公尺後面跟著,笨得還不知道我已經發現了他。我也只好繼續裝笨。 那天的天空沉沉地罩下來,人們的雨傘密密麻麻地互相碰撞,誰也看不清楚雨傘下的那張臉。我把手中的雨傘高高舉起來,像一個帶隊的導遊那樣,悄悄給了大熊指示。 回到家裡,我躲到窗簾後面看他。他從那株夾竹桃後面走出來的時候,亂蓬蓬的頭髮塌了下來,整個人濕淋淋的,拱起肩,踩著水花在大雨中離開了我的視線。 第二天、第三天,他的坐位都是空著的。我雙手支著頭,無心聽課。雖然大熊在課室向來很靜,彷彿不存在似的;然而,沒有了他的課室,卻又靜得有點寂寞。 到了第四天,他終於背著那個大石頭書包回來了。他臉色蒼白,一副大病初癒的樣子。那天上課的時候,他不停擤鼻涕,打噴嚏時好幾次把我腦後的頭髮吹了起來。 我心裡好內疚,是我把他害成那樣的。雨那麼大,明明知道他沒帶傘,我偏偏要走路回家,還以為那樣很詩意。 “大熊,你為什麼跟踪我?”我很想轉過頭去問他。 要是只想知道我住在哪裡,不是已經知道了嗎?要是喜歡我,就說出來吧,我知道我很可愛。 那樣冒著大雨跟踪我,難道只是為了看看我的背影嗎?坐在課室裡,不是已經每天都看到我的背影嗎? 大熊,我需要一個理由。 可是,我知道他是不會告訴我的。 那天放學之後,我以為他會回家休息。然而,他還是如常地跟著我。他不像剛開始的時候跟得那麼貼,離我老遠的。我並沒有像平日那樣直接回家。我戴著耳機,一個人在街上亂逛,有時會突然在某家商店的櫥窗前面停下來,裝模作樣,偷偷瞄一下他有沒有跟來。確定他還在後頭,我才繼續往前走。那天路上的人很多,迎面朝我走來一張張陌生的臉孔,當他們從我身邊擦肩而過,在幾十步之遙的後方,同樣的這些臉孔,也會遇上那個跟我如影隨形的大熊嗎? 我走進一家戲院,買了一張五點半的戲票,並且確定大熊也跟著我買票。那天放的是《泰坦尼克號》。我坐在漆黑一片的戲院裡,我旁邊的幾個女生哭得很淒涼,彷彿她們也搭了那艘沉船,也跟那個男主角相愛似的。那片絢爛的光影世界如夢境般,有什麼比有人陪你做夢更美?那是我和大熊一起看的第一出電影,沒有相約,也並沒有一起買票,但我知道他也在這黑濛濛的戲院裡,在後頭某個地方,跟我一樣,是這個愛情悲劇的其中一個觀眾。是我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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