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沒有人像我一樣

第3章 第三章消失

沒有人像我一樣 饶雪漫 5439 2018-03-13
(1) 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我從林南一變成了林老師。 有時候在校園裡,看一群女學生經過,大家齊聲喊:“老師好!”我轉頭看後面,女生們哄笑著離開。 是這樣,好長時間,我都認不清自己的角色。 那個在街頭抱著把吉它唱歌的不定性的男孩,忽然必須要“為人師表”,用圖圖的話來說,還必須要“為人夫表”。恩,有點小難度。 但是,生活就是這樣,有首歌叫“慢慢來”,圖圖喜歡唱,我也喜歡聽,是的,慢慢來,慢慢體會,這是我們必須掌握的節奏。 工作之餘,我最大的愛好當然還是音樂。音樂是我的理想,我不止一次地跟不止一個人說過這句話。聽得最多的是圖圖,她總是溫和地拍拍我的頭說:“我長不大的天真的男人,我餓了,請去燒飯。”

“為什麼你不能燒?” “因為我餓了,燒不動了呀。”她狡猾地說。 我乖乖地去燒。我的確很寵圖圖,我也願意這樣去寵圖圖,但是在我的心裡,我知道,這些普通又普通的日子,不是圖圖的將來,也不是我的將來。我們的將來,應該從“十二夜”起步,開花,結果…… 可惜的是,再沒有人關注過“十二夜”。 再沒有大學生音樂節,也沒有其他音樂節,即使是白痴雜誌白痴記者的專訪也沒有,雖然有了美麗的女主唱,寄給唱片公司的小樣照舊石沉大海。就連酒吧一條街也開始更歡迎R&B曲風的歌手,請個女孩子一晚上唱幾首英文歌,比請個樂隊要便宜而且討好得多。 我們在飛快被人忘記。原來機會像一個高傲的女郎,被拒絕過一次之後,就執意不肯再次光顧。

不過可以作為安慰的是,我的教書生涯還算順利。我所在的天中是省重點,近來省教委大力提倡“素質教育”,天中沒有選擇地首當其衝,相繼成立了戲劇團器樂團合唱團,歷來把升學率當命根子的這所學校一下子文體人才奇缺,而我則誤打誤撞地有了用武之地。 我擔任著器樂團的指導老師和合唱團的顧問,成天忙得不可開交。比較諷刺的是,器樂團成立不到三個月,由我指導的學生吉他彈唱節目居然就在省裡的文藝評比里拿到一等獎。這儼然成為天中“素質教育”的一件盛事,校團委特意給我們開辦了慶功宴,那其實又是個小型的文藝匯演,當他們叮囑我自備節目的時候,我不知道是不是出於惡作劇,建議“十二夜”樂隊來參加演出。 他們答應了。 那一天,我們四個穿得格外老實,怪獸和張沐爾都是白色T卹牛仔褲,圖圖則穿了一身類似學生製服的水手裝,長發在腦後高高地紮一隻馬尾,看上去比中學生還中學生。

演唱的曲目也比較中規中矩,《橄欖樹》、《蘭花草》、《拜訪春天》,都是挑不出任何岔子的健康向上的曲目。直到快結束的時候,我們才唱了那首《我想知道你是誰》。 全校都瘋了,學生們拍著掌,跳起,氣氛HIGH到極致。好多學生衝上來要圖圖簽名,我們好不容易才把她從台上救了下來。 圖圖給我眨眼睛。趁周圍沒人的時候偷偷問我:“怎麼樣,沒給你丟臉?” “微瑞估得。”我說。 她哈哈笑,手拍到我肩上來:“告訴我,哪個女生追求你最厲害,讓她先來跟圖圖阿姨PK一下。” “沒有的事。”我說。 “才不信。”她搖著肩膀說,“你混得這麼背嗎?” 正說著就有女生擠過來:“林老師,請簽個名。” “我?”我指著圖圖說,“該她簽吧?”

“一起簽。”女生嘻嘻哈哈地說,“林老師,你女朋友很漂亮!” 哇,全天下的人都長有火眼金睛。 圖圖得意地轉著手中的筆,看來,做我的女朋友還算是件風光的事。 演出結束後,學校請吃飯,團委書記不知道腦子裡哪一根筋抽風,居然跟我們一一握手敬酒,拍著我們每一個人的肩膀,尤其是圖圖的肩膀一再感慨地說:“年輕人,有前途!” 我不知道,如果這個老古板知道了圖圖只是職高的學生,而且,曾經是一個混跡酒吧的問題少女,會不會又驚又氣地暈過去。 慶功宴結束我們收拾傢伙,怪獸開著他新買的車,張沐爾一邊把他的鼓往車上搬一邊問我:“這一晚上多少錢?” “錢?”我傻了一秒鐘。 張沐爾馬上反應過來:“噢噢,義務的,我明白。”他用手指輕輕彈了彈他的鼓掩飾尷尬。我們一起坐在後座,他先不說話,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那你得這麼一個獎,他們給你多少錢?”

“沒錢。”圖圖啪地給了他一下,“這是在培養祖國的音樂幼苗,懂嗎?光惦記點錢,你小子俗不俗啊?” “我俗。我俗。”張沐爾嘿嘿笑。 氣氛忽然有點怪怪的,我點燃一根煙,怪獸和圖圖同時制止,圖圖說:“不要抽煙!”怪獸說:“要抽滾下去抽!”我訕訕地把煙熄掉,原來我們排練的時候簡直可以把煙當飯吃,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大家都變了。 怪獸把我們送到樓下,樓道的聲感燈早就壞了,我們摸著黑一層層往上爬,圖圖一直不說話。樓道很窄,我的吉他會撞在牆上,發出錚錚的聲響,圖圖輕輕地靠在我胳膊上,每撞一下,她都會不易察覺地嘆息一聲。 進到家裡,圖圖洗澡,我上網。浴室里水聲嘩嘩嘩,過了一會圖圖跑出來說:“林南一,浴室下水道堵了。”

我正在吉他中國論壇上試聽幾把極品吉他的彈奏曲,頭也不回:“我明天叫人修。” “那今天怎麼辦?” “一天不洗澡又不會死!”我不耐煩。 她氣結,汲著拖鞋啪嗒啪嗒到了我的身邊,一伸手拔掉電源:“林南一你現在越來越過分!” “誰過分?”我指著被強行關機的老IBM,“你說說,現在是誰過分?” 她瞪大眼睛看我的樣子好像要吃人,過了十幾秒才擺出一副強製冷靜後的姿態:“懶得跟你爭!”然後,拖鞋啪嗒啪嗒,我聽見她很大聲“哼”了一句,然後砰地關上臥室的門。 這是我們第一次為瑣事爭吵。 那天我上網到很晚,看完新聞看娛樂,看完娛樂看體育。兩點鐘我困到哈欠連天,網頁也再看無可看,推開臥室的門,她面對牆躺著,聽見我進門,肩膀不易察覺地聳了一下——她還沒有睡。

我的氣當然馬上消了,我想不通我怎麼居然會對圖圖生氣?我輕輕走到床邊,隔著薄薄的空調被擁抱了她一下。我們就這樣和好了,不需要語言。當你們相愛的時候,也不需要說對不起。 “林南一,你說,如果我們很有錢,是不是就不會吵架?”我的手臂輕輕環著圖圖,她沒頭沒腦問出這麼一句。 我想了想:“應該還是一樣會吵吧。可是我還是一樣愛你。” “林南一,你真好。”她終於放心地打了個哈欠,忽然又冒出一句:“其實,他們該給你發點獎金的。你應該換把好一點的吉他了。” “這種重點中學能給音樂老師一條活路就不錯了。”我安慰她,“也許下次就有獎金的。” “其實你為什麼要去學校?不是有家網絡公司要你嗎?” “這是我所能從事的和音樂最接近的職業。”

黑暗裡圖圖低聲笑,好像很開心的樣子:“你真傻。我怎麼就看上了你這個傻小子?” 我假裝生氣:“那你可以換啊。你覺得怪獸怎麼樣?” 她輕輕打了我一下:“別瞎說。”然後她就睡著了,她睡覺非常非常安靜,不打呼也不磨牙,像隻小貓一樣惹人憐愛。我怕把她驚醒,很久都不敢換個姿勢,胳膊漸漸酸麻。我始終沒有告訴圖圖,那一晚我其實失眠,生平第一次我居然會為自己的固執而沮喪,我恨自己是一個這樣的傻小子,如果我更多向這個世界妥協,是不是能給圖圖更幸福的生活? 一個晚上我沒能想出答案。也許永遠不會有答案。 “十二夜”的排練仍在繼續,但堅持已經慢慢變得艱難。沒有了演出,沒有了錢,連買個效果器都小心翼翼。我的學生吉他音色只是勉強能聽,一直想買一把新的——當然我的夢想只是一把Vowinkel的中等價位吉他,兩萬塊,但是如果不行的話,去上海的藍衫吉他定制工坊定一把5000塊的我也滿意了。張沐爾在A大醫務室的工作薪資微薄,對他的老爺鼓越來越漫不經心,慢慢開始遲到早退,藉口請假。

怪獸總是說:“等我想辦法。”他的辦法是不斷地自己墊錢,這根本就不是長遠的辦法,天曉得能撐到什麼時候。 當怪獸終於想到辦法的時候,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賣了自己的車。 他要自己開一間酒吧,名字就叫“十二夜”。這個想法讓他變得很興奮,他不斷在酒吧一條街轉悠,終於找到了合適的店面,賣車的錢,正好付了轉讓費和半年租金。 “今後咱們就能固定在那演出了,會有固定觀眾,會有名氣,”他顯得很興奮,“麵包會有,牛奶也會有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要多少錢,我們有錢出錢沒錢出力。” 張沐爾有點哀怨地看了我一眼。 “沒錢也沒力怎麼辦?”他嘟囔。 怪獸很快反應:“你小子說什麼呢?” 張沐爾聳肩:“我是說,反正是個死,掙扎有用麼?”

“你說什麼?”怪獸懷疑自己聽錯的樣子。 “張沐爾你再說一遍?” “我是說,”張沐爾一副豁出去的樣子,“你喜歡玩,你折騰得起,我們這些折騰不起的人,恕不奉陪!” “你……”怪獸氣得失語,半天憋出來一句:“你小子有病!” “我有病?”張沐爾看來今天成心鬧事,“你有錢,”指指我,“他有女朋友,我有病,正好!” 圖圖打圓場:“也許木耳今天是真的病了……” 張沐爾把鼓槌往地上一砸:“你才病了!” 我當然護著圖圖:“你小子不要撐桿子上臉啊!” 張沐爾還沒來得及回擊我,怪獸就一聲怒吼:“今天沒法練了!”他生氣得把自己最心愛的Warwick貝斯一摔:“都給老子滾!滾!” 事已至此賴著也沒用,我橫了張沐爾一眼,氣哼哼拉著圖圖出了門。 (3) 她什麼也沒帶走。她的衣服掛在櫃子裡,鞋整整齊齊地擺在鞋架上,每一雙都刷得很乾淨。浴室裡她的洗面奶面霜排得擠擠挨挨,很多都只用了一半。屋子的每一個細節都真切記錄著她存在的痕跡,而她只是,不見了。 她的手機就放在枕頭下,上面還拴著我送她的粉紅色hello kitty手機鏈。我每天打三次三十次三百次,也只能聽到同樣的一首彩鈴,她最愛的歌《心動》,林曉培冷色調的聲音悵然地重複:“啊,如果不能夠永遠都在一起……” 我曾經以為,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 在她走後,曾經有一次我重看《心動》這電影。浩君把戒指放在水杯裡,對小柔說:“如果接受,就喝掉它。” 小柔的回答是把戒指撈起來戴在手指上。這是一次拒絕。 再高貴,再溫柔,也還是拒絕。 也許,離開就是圖圖的拒絕。對我的拒絕。 剛開始,我不是沒想過,她可能出了意外。 她可能因為沒帶證件被莫名其妙的警察扣留,可能被一個陌生親戚帶離這個城市,也可能被一些。總之以上所有的可能她都來不及通知我,因為,她湊巧沒帶手機,湊巧而已。 最平庸的可能是她在街的拐角遭遇車禍。 最壞的可能是,那些她曾惹過的流氓又盯上了她,這一次的報復,卻不像一次酒吧尋釁那麼簡單。 是的,我想過所有這些可能。直到我打開她的抽屜,打開她平時裝證件和重要票據的小包,發現裡面空空如也。那兩萬塊錢也沒在,也好,她帶走錢,我至少放心些。 我去她的學校找過她。這一次,是直接去的教務處,出示我的身份證工作證,告訴人家她是我一個孤兒學生的唯一親人,她的手機換了號而我有急事跟她聯繫——總之我必須找到她。 “名字?”教務處管理名單的老太太從老花眼鏡的上方看著我,面目和善。 她的真名叫劉思真。這個名字,她並沒有刻意告訴我,是我幫她辦理小區出入證的時候,從身份證上看到的。那時候小區保衛科的人詢問我們:“關係?”她笑吟吟地回答“未婚妻”,再看著我一陣大笑,那時候我們是相信,我們會結婚,會有小孩,會快快樂樂一起過一輩子。 “班級?”老太太取出花名冊。 “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是2000級會計。” 她把臉埋進花名冊,一行一行看下來,像檢查自己的指甲那麼仔細。 然後她搖著頭遺憾地對我說:“沒有。” 我失望的神情無法掩飾,她一定也看出來,或許她認為我是好人,在我就要告辭離開的那刻,她叫住我:“我可以幫你查一查當年所有的學生。” 我謝謝她以後,她就又帶著與人為善的快活神情把臉埋進花名冊。 “找到了!在這裡。”她終於抬起頭,跟我指著一塊指甲蓋大小的區域。 上面寫著,劉思真,財務管理,二班。 原來她念的是財務管理。 “那麼財務二班的教室在哪?”我盡量彬彬有禮。 “等等,”老太太的臉上忽然流露出詫異的神氣。 “你真的要找她?” “當然。” “一年前,她就已經退學了。”她把花名冊一合,幾乎是難過地看著我。 退學了。 那天我獨自呆在家,我是說,沒有了圖圖的這間房子,我仍暫時把它稱作“家”,一個人默默開了很多瓶啤酒。不知道從多少天以前開始,她整理證件,準備後路,消滅自己存在過的痕跡,有計劃地一步步從我的生活中退出,而這一切,我卻始終毫不知情? 一年前,就退學? 我到底了解她多少?難道我們真的可以甜甜蜜蜜地生活在一起,實際上,卻如兩個路人般陌生? 酒喝到差不多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我正尋找的劉思真,並不是我要找尋的圖圖。我愛的圖圖已經死了,或許她用“劉思真”這個名字生活在一個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而那,已經完全地和我無關。 想到這一點我心裡就很安定,甚至還有一點快樂地想,既然圖圖都已經死了那我還活著做什麼,就讓我和她一起死了吧,死了吧。 我選擇的死法是喝酒喝死。 我沒有死成的原因是,在我無故缺課一周,無數的電話拒聽之後,張沐爾和怪獸合夥踹開了我的門。 “你怎麼還沒死?”張沐爾衝進來的第一句話就問。 “快了,快了。”我謙遜地回答,一邊伸出手去抓酒瓶。 怪獸冷靜地把啤酒搶過去:“阿南,你不能再喝。” 為什麼?我嘿嘿笑起來,為什麼?我和他搶著啤酒瓶,我敢肯定我雖然有一點點醉但行動仍十分敏捷,力氣也狂大,怪獸爭不過一撒手,我握著酒瓶噌噌噌倒退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後,兜起酒瓶,又往喉嚨裡一陣猛灌。 “夠了!”張沐爾站在屋子中央,石破天驚地大喝了一聲,“林南一,你可以現在就去死!”我模模糊糊地看著他,他氣勢洶洶挨近我,使勁把我往窗口拖,“為了個女人,你搞成這個樣子,啊?你要死,”他使勁把我往窗外推,“你可以直接從這裡跳下去,你為什麼不跳?” 那一刻我的半個身子探在窗外,有種錯覺可以聽到輕柔的風聲。然後我看見圖圖曾經走過的小徑,圖圖坐過的長椅,圖圖曾經在上面歡笑的鞦韆。 我知道我為什麼不跳。 我不想活了,可是也不能死。老天知道,哪怕圖圖回來只有百萬分之一的機率,我也必須為此等待。 一年。十年。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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