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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花季雨季- 第六章《課室銘》風波

花季·雨季 郁秀 8932 2018-03-13
第四節課,因為老師開會改為自習。餘發在那兒一邊哼歌一邊數錢。他的桌子上不知是哪屆學生在上面刻了“學海無涯苦作舟,書山無路勤為徑。”餘發在下面加了句“商海無邊錢作舟,世上無錢難做人”。不倫不類的。 “莫名我就喜歡你……你知道我在等你嗎?”餘發哼著。 柳清在看《過把癮》。八十年代中學生興的“瓊瑤熱”,“岑凱倫熱”已漸漸過去了。聽說一家書店在大拍賣這些言情小說。中學生也不理不問。畢竟不能永遠當淚水女孩子。校圖書館也有這些小說,一位家長發現他女兒的這類書中有的竟蓋了校章,大惑不解,還問到學校。其實,若是真迷上這些書,學校借不到,便買,根本無法控制。實際上這些書也沒什麼,看多了自然不看,在不斷分析中,更知道哪些書合適看,柳清看著,突然笑了起來。

前面的林曉旭正在為一道難題發愁,聽到笑聲轉過身莫名其妙地看著柳清:“你看書怎麼還會笑出聲來啊?” 陳明正在看英語。真奇怪,這麼吵,陳明還能看下去。劉夏就不行。餘發哼得越來越大聲,坐在鄰近的劉夏喊了起來:“拜託!今天天不熱。用不著你在這降溫! 餘發更來勁了,索性唱起來。 “難聽死了!”劉夏摀住耳朵,“哆來咪都念成一二三,還唱歌呢!” “你唱唱,你還不會呢!”餘發調過頭反問,眼睛有節奏地一眨一眨的。 “……你知道我在等你嗎……”劉夏真唱起來。 “是嗎?哪裡?”餘發故作認真狀問。周圍哄地笑開了。沒聽見的同學問:“你笑什麼?”聽見的同學就告訴他,於是。一傳二,二傳四,全班都樂了。劉夏氣得咬牙切齒。王笑天狠狠地瞪了余發一眼,餘發又叫了起來:“有人吃醋了!”王笑天一下子從位子上站了起來。餘發大叫:“劉夏,王笑天要打我!”

大家笑得更歡了。班上亂哄哄的。 每個班差不多都有幾個活寶,高一(4)班首推餘發。用王笑天的話說。餘發是“活力28——沙市日化”。 陳明用眼瞟了一下餘發,他不喜歡餘發這種譁眾取寵的人,覺得像小丑。他根本看不起餘發,評價餘發是“口袋裡滿了,腦袋裡空了”。他不喜歡別人因自己和余發是同一個村的,又是近鄰,便把他們相提並論。餘發也看不慣陳明這種孤芳自賞的人。 等大家笑完不笑了,餘發又翻出一張紙來高聲朗誦:“《課室銘》:分不在高,及格就行;學不在深,作弊則靈。斯是教室,唯吾閒情。小說傳得快,雜誌翻得勤。琢磨下象棋,尋思看電影。可以打瞌睡,寫情書,無書聲之亂耳,無復習之勞累。是非跳舞場,堪比遊樂廳。心裡雲:'混張文憑!'……”

這不知是哪一位中學生創作的仿《陋室銘》,有張報紙把它作為反面教材刊登出來。餘發看到瞭如獲至寶,馬上複印下來。現在這樣的“編撰”特別多,也特興。 這內容太對余發心思了,所以念起來也就聲情並茂。有些同學沒聽清,就要求看看。餘發說:“別搶別搶,挨個傳下去。” 正傳到劉夏那裡,有人小聲叫起來:“老古董來了!”頓時教室裡鴉雀無聲,各就各位。這就是古主任的“權威”。古主任快步走到講台:“這是教室,不是農貿市場!”一道嚴厲的目光掃視著所有的同學。 “你們看看隔壁(3)班,人家是怎麼自習的,你們呢?都是十七八歲大人了。說你們,你們不難為情,我還不好意思呢!” “十六。”有個很弱的聲音在更正這個年齡錯誤,幸虧老師沒聽見。

古主任走到劉夏桌前,拿起《課室銘》,問:“這是誰開始傳的? 無人回答。 “餘發。”古主任叫道。 “不是我。”餘發不打自招。 有人吃吃地笑了。 “我說是你了嗎?我問你在幹什麼?” “讀書啊!”餘發回答得理直氣壯。 這時全班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突然,大家哄地都笑了。 古主任還是很嚴肅:“餘發你是不是有什麼特異功能?” 餘發莫名其妙,看了看書皮,原來是倒過來了,也忍不住笑了。古主任把寫著“語文”字樣的書皮撕開,是蔡志忠的漫畫冊子《老子》。 “挺有學問的。”古主任話裡有話…… “剛才那個是誰傳的?”古主任聲音不高也不低。 沒有人吭聲。 “再問一遍,是誰傳的?”聲音依然不高不低。

餘發站起來。 他知道,他終究逃脫不了古主任那雙X光眼.而且對古主任那“蠻不講理”的時間計算法,甚為後怕:“為你一個人耽誤了5分鐘,全班40個同學加起米就是200分鐘,就是5堂課,也就是講了2到3篇課文。你這是在犯罪啊!古主任引用那句名言:浪費別人的時間等於謀財害命。古主任這套在小學還行得通,到了中學顯然是不行的,可古主任照用不誤。 果然不出所料,古主任抬起手腕,看了看手錶,說:“瞧,為你,一個人耽誤了7分鐘。全班40個同學。四七二十八,整整280分鐘,你跟我到辦公室去。” 餘發跟古主任走了,不像被叫去的,倒像是請去的,昂首挺胸跟了出去。 餘發的學位是買來的,反正他老豆(老爸)有的是錢。一個學位幾千元,對老豆來說像在老牛身上拔根毛。

“餘發,你解釋一下吧,剛才為什麼搗亂?” “沒有啊。” “沒有?這種事哪一回少得了你啊。”古主任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這是九中,你爸爸使那麼大勁讓你進九中不是讓你玩的。幫幫忙,好不好?” 古主任是上海人,他一急,上海話就冒出來。 “幫幫忙”餘發不明白,直直地問:“幫什麼忙?” 古主任啼笑皆非:“幫忙讀書,讀書的重要性你就一點沒體會嗎?” 讀書的重要性餘發是沒體會到,而錢的重要性餘發是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了。不然,他能進九中嗎?餘發毫無忌諱地搖搖頭:“現在這時代。讀那麼多書根本沒用。” 古主任皺起眉頭:“你,你怎麼這麼鼠目寸光,光有錢沒有知識……” 餘發也皺起眉頭:“古主任,我知道,你後面又該說'其實還是一個窮人。一個富裕的窮人'。還有'書到用時方恨少'。這話你已經講過四次了。

“不要以為這是老生常談。你爸為什麼花那麼大氣力把你弄進來,你想過沒有?你也想像你爸那樣……”古主任點到為止,後頭的話不說了。 餘發不樂意了。後頭不就是想說什麼“窮得就只剩下錢了“之類的話嗎?餘發認為這純粹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說出來的話。窮得只剩下錢也好過窮得叮鐺響。餘發喃喃道:“我老豆怎麼了?現在我老豆到哪都有人請。 “餘發,你,你不要忘了你是怎麼進九中的!”古主任無力辯駁時。總是亮出最後一張王牌,就像托塔李天王拋出鐵塔一樣。 平時,餘發總像噎著似的,可今天,餘發梗梗脖子:“是我老豆花錢送我進來的。我老豆每年給學校交那麼多錢。意思很清楚:我進九中是理所當然的。 看來古主任這招今天失靈了。

古主任氣結。有點理虧。對於這類學生,古主任倒也不是十分反感。相反,有時候還想找來談談話,希望學生多少能聽進去些。可這類學生偏偏軟硬都不吃,還喜歡強詞奪理。 正好放學鈴響了,古主任這次反常,也不留堂什麼的,揮揮手讓他回家。 錢真是萬能的嗎 餘發的家在深圳的老街古水村。過去不知是當地人普通話發音不准,還是別有用意,都叫它“苦水村”。現在大概教育水平提高了,普通話普及得好,再也沒人叫它“苦水村”了。 過去這裡很窮,許多人偷渡或以其它方式去了香港。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建起特區後此地日新月異,到如今,已經肥得漏油,當地順口溜是“十萬不算富,百萬一般戶。可知他們手頭上的存款大概是幾位數了。

餘發家也不例外,依靠政策富起來了。是“一部分先富起來”的人中的一個。真應了他的名字,餘發——愈發——越來越發。 剛建立特區。村里賣了一部分土地給政府,這樣每家便分到幾萬元。村民第一次得到這麼一大筆錢,都捨不得花。餘發他爸不同。他知道經商好賺錢,就開了間小吃店。開始只是賣點雲吞、腸粉什麼的,後來改做菜館。很快就鳥槍換大砲,店面擴大了好幾倍,生意紅火得很。想想“大發餐廳”這個店名太俗。就換上“麗娜餐廳“這個不俗的名字。與此同時,家裡也蓋棟五層樓。按規定,只允許蓋三層半,但村民幾乎都超建了。舊家俱全部淘汰。地毯、空調這些體面的東西也早早去他家報到了。 三口人,五層樓,哪裡住得了。三、四、五樓都租出去了,光是房租一個月就有八九千,不用乾活都夠吃夠穿的了。

家裡就餘發這麼一個兒子,花錢是慷慨的,兒子要什麼就買什麼。餘發的口袋隨著爸爸錢袋的膨脹而膨脹,完全成正比,從先頭的一元兩元到現在經常是百元大票。 餘發成績差使得爸爸很惱火。爸爸思想很矛盾。雖然他認為讀書沒什麼用,自己初中都沒畢業,銀紙不是也大把大把地賺嗎。可真這麼想時,他又覺得心虛,脊梁骨不硬,何況村里還出了個陳明這樣的才子,餘發完全像個陪襯物,以致自己在陳明爸爸跟前都好像矮了半個頭。 餘發想念完初中便不再念了,爸爸吼道:“你敢!人家是讀不起書,我高價讓你讀,你敢不讀!趕忙替他請了幾個家教臨陣磨槍。英語、數學、物理和化學全都請到,一個鐘頭30元。平時小測能在70分以上,不但餘發有獎。老師也有賞。媽媽有點心疼錢,爸爸說:“這是智力投資。 ”對余發說:“乖仔,你好好讀兩個月書,給我考上高中,回頭,老豆給你買一輛賽車。 ”爸爸這樣鼓勵兒子。 餘發也真安安穩穩。老老實實讀了兩個月書,考得也不算太差,上個次一點的中學是沒問題的,可就九中離家近,名氣大。於是爸爸又到學校加加油,投資建個校辦工廠什麼的。這樣,餘發就被照顧進了九中。不過,這類照顧生有個規定,不能犯錯誤,如果被記了過,就要自行退學。管它呢。進了再說。爸爸說到做到,真獎給餘發一輛千把元的進口跑車。而且逢人便說“我仔不比別人愚”,見了陳明他爸爸也說,“這回陳明和余發又考在一所中學了。餘發就是頑皮,聰明還是很聰明的,學兩個月,九中也上了……”說多了。爸爸便忘了余發是怎麼進九中的,好像真是他兒子自己考上的。好在餘發心裡明白,是“老豆”的錢買的,“錢真是萬能的嗎?”這個餘發還不能肯定,可他敢肯定“沒有錢萬萬不能。” 上了高中,老豆就不再管他了,那就混唄。三年混張高中“砂紙“(文憑)。 餘發家常有一幫人打麻雀(麻將牌)。村里有些人有了錢就成天打麻雀,包括陳明他爸。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訓在這裡變成了“日出而息,日落而作”了。一上牌桌,他們好像老少不分,大小不分,肆無忌憚地大喊大叫,開著“兒童不宜”的玩笑。說也奇怪,課堂上的東西裝進腦子那麼困難,這玩意兒倒可以無師自通。還在小學時,他只看了幾次,就全都明白了。看著人家打,心裡癢癢的,真想上桌過把癮。可爸爸不讓,一看他站立一邊,便喝道:“是你玩的嗎?去看書!” 爸爸越是訓斥,越是拒絕,餘發對麻雀越感興趣。如果麻雀不吸引人,怎麼可能讓他們通宵達旦地干呢?怎麼可能讓他們笑得那麼開心呢?餘發雖然人在書房裡,心卻飛到麻雀桌上參與他們的算計。 有那麼一天。一個牌友沒來,'三缺一”,無法開場! “來,發仔,三缺一!”陳明的爸爸招呼他。 “不,不,我不會——”餘發裝出一副很為難的樣子,眼睛卻瞄瞄爸爸。希望從他那得到信號。爸爸一言不發,也不看餘發。餘發戰戰兢兢坐下,剛伸手出去拿牌時,心裡惴惴的,摸了幾回後,手腳也就放開了。 一盞燈拉得很低,泛黃的燈光散灑在各具特色的臉上,同時照在紅絨布舖的台子上。那種格調、那種氣氛似乎都是為了打麻雀而已的。八隻手在昏昏的燈光的籠罩下,嘩嘩嘩地洗牌。爸爸手上幾萬元的金表和兩隻大鑽戒閃閃發亮,像迪斯科舞廳裡的燈光在來回閃晃。餘發摸著一個個發黃的象牙牌表現出少有的默契、興奮。 “碰!贏啦!哈哈哈……”餘發發現自己在這方面頗有天賦。 “行啦,發仔,這麼好手氣,將來一定本事過你老豆。” 爸爸還是不出聲。不過,餘發知道,老豆沒有不高興。 “這比讀書有意思多了。”餘發下了個判斷。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第三……次。 餘發玩上了癮,作業也沒心緒做了,常常去借同學的來抄。 今天又被“老古董”捕了去,雖然這次“老古董”沒有怎麼樣他,可餘發猜到好戲在後頭——《今夜有暴風雪》。 果然,剛打幾圈,江老師一頭撞了進來。 場面極其難堪。牌友們掃興地告辭。嘴裡喃喃:“有沒有搞錯。媽媽匆忙地收拾“殘局”。最尷尬還是老豆:“老西(老師),我們……呵呵……我們……” “餘發你出去一下,我想和你父親單獨談談。”江老師皺皺眉,對余發說。 餘發退出了屋,從窗口往裡瞄了一下。看得見,聽不著。這個老師太多事了。家訪什麼呀,又不是小學生,都高中生了。還家訪!他會和老豆說些什麼呢? 男生帶女老師是OK的 蘭老師提著一籃子菜從市場出來,左手提累了就換右手。繼而再換回左手。 蘭老師高中畢業後就教初中,她缺一張“砂紙”,在學校裡總像矮人半截似的。為此,她唯有下苦功夫。教出尖子生。教出模範班,才能在同事心目中有一席之地。在二十多年的教學生涯中,她還真培養了不少優秀生,最得意的是一屆,也就是陳明那一班,不僅升學率最高,而且不少上了九中。 “蘭老師。”蘭老師聽到叫聲,回過頭,是餘發,踩著輛“小綿羊”。 “蘭老師,你好!” “好,好。餘發又高了,陳明他們好嗎?” “陳明他行,還是第一。” 蘭老師欣慰地笑了。 “餘發。你可要向陳明好好學習啊,不要貪玩。” “哦,”蘭老師像想起來什麼重要的事一樣叫了一聲,“陳明還像過去一樣不吃早餐嗎?” “嗯?”餘發沒料到蘭老師會這麼問,不知怎麼回答。 陳明是蘭老師的高足。作為老師,無不希望自己的學生成名成家,蘭老師更是如此。她認為即使培養出一百個不錯的學生也不如培養一個出類拔革的人物更能顯示教師的價值。這是她的教育理論。所以她特別看好陳明,也難怪她偏心了。對陳明的關心不僅在學習上,在生活上也是無微不至。陳明有不吃早餐的習慣,蘭老師天天檢查,天天督促,簡直就像媽媽。而陳明卻沒有感動。就像流行歌曲中唱的:“我為你付出了這麼多,你卻沒有感動過。” “餘發,你回去也提醒陳明,一定要吃早餐,吃早餐等於進補。” “嗯。”餘發點頭,心裡卻不快。本來嘛,大家見面談談彼此的事。怎麼老談陳明呀。 不過。餘發知道蘭老師是個好人。蘭老師原先沒少罵他,他也常頂嘴。可是她照樣希望自己能上高中。可老師就是太偏心了。不是嗎,一見面,誰也不問,就問陳明。唉,都過去了。蘭老師真的還是很好的。 餘發注意到老師的那籃子菜,不由分說地接過放在車後:“老師,我載你回去吧。” 老師有些客氣:“不用,沒幾步路,一會兒就到。” “老師,如果我們倆性別調過來,你的猶豫還是有道理的,現在猶豫是沒必要的。” “嗯?” “如果我是一個女學生。你是男老師,我帶你就有些說不清了,而男生帶女老師是OK的。老師,上車吧!” 蘭老師忍不住大笑起來。餘發就是笑料多。蘭老師上了車。定定地望著餘發的脊背,心里頓生一種內疚!餘發這孩子雖然皮了點。但心眼還是很好的。可自己,對他幾乎是只有批評沒有表揚。畢業後,倒是這個餘發,嘴巴特別甜,老遠都會跟她招呼,還到她家去玩過。而陳明卻一次也沒見到…… “你回來幹什麼?”老豆吼道。 餘發沒說話,他知道每次家訪過後,老豆都這樣,像誰欠了他錢似的。久而久之,餘發也習以為常了.心理準備非常充分。像這會兒,他就不能硬,硬了,老豆會一巴掌摔過來;也不能軟。不能吞吞吐吐,不能讓老豆覺得他“做賊心虛”。他得要點小“無賴”。 “回來睡覺。”餘發回答。 “睡你的鬼人頭。死衰仔,你這個樣子,看你以後怎麼辦?” 餘發沒說話。 “沒鬼用!沒出息!你看陳叔的仔,多本事,多爭光,你呢?將來只配和我一樣做生意!” “做生意有什麼不好。”餘發嘟噥了一句。 “你……”老豆一時找不到詞。就惡狠狼地說,“你……你睡你的死豬覺去吧!” 餘發縮縮脖了,進屋了。 雷震子的崇拜者 江老師此時感想頗多。特區少年,尤其當地孩子的教育問題是一個新課題。 江老師想起他在西安時。曾在《參考消息》上看到一則短訊:深圳本地學生厭學現象嚴重。報上分析了幾點,其中一點就是當地人生活過於富裕,而上層建築沒跟上,物質與文化脫了節。致使孩子安於現狀、懶於學習。餘發身上就明顯地表露出這一點,這不能不說與家庭環境有根大關係。他想起當年下鄉的情景,雖然物質生活極其貧困。但他們對知識的探求,對人生的嚮往,對理想的追尋,卻堅韌不拔。他們的行為舉止是現在一些只知自傷自憐,只知高喊“理解”“苦悶”.只知對物質無止境地追求的青少年根本無法理解的。在這些孩子眼裡他們也許相當於“堂吉坷德”。三毛曾說過,中國二三十年後可能會發生比“文化大革命”更不堪設想的事,那就是一代人的精神失落。 是一種時代病嗎?脆弱加懶惰的時代病嗎?青年人危機!令人憂心! 江老師覺得自己也許想重了,想深了。不過江老師也有慶幸,餘發還是個好孩子。孺子可教,這就可以了。自己既然到了深圳這塊被不少人稱為“文化沙漠”的地方,就應該儘自己綿薄之力為之增添綠色。知道嗎?大人有時是多麼希望幫幫你們啊,江老師想。 那麼同村的本地子弟陳明呢?都是本地的孩子,家庭環境差不多,年齡一樣,進的是同一所學校,可兩人無論在哪一方面都找不到相似之處,是什麼因素造成的呢?突然,江老師很想去了解和接近這位比較特別的學生。 江老師順著村里人的指向走去。兩家相距不過百米,不一會兒就到。聽人說,當地人對教育看得很輕,對老師也不尊重。可他家訪餘發的父母時,覺得併不盡然。也許出於敬畏,他們對老師是畢恭畢敬的。陳明家呢? 陳明家圍牆很高,門楣上“出入平安”四個字很顯目。院裡養了兩條德國犬,幾萬元一條,防賊用的。錢多了,防範措施也得同步發展。名犬終歸是名犬,見了生人,立刻吠起來。一個20多歲的少婦抱著孩子出來。 “找誰呀?” “陳明是住在這裡吧,我是他班主任。” “噢。老師。”女人開了院子裡的大鐵閘門,引江老師進了客廳,“阿爸,明仔他老師來了。” 陳明的爸爸把目光從電視屏幕移到江老師身上,立刻又是一種窘狀,他們剛剛照過面,在餘發家的牌桌上。 “老師,你坐。”爸爸說著十分生硬的普通話,“陳明他在學校做錯事了?” “不是……” “學習退步了?” “不是……” “那……那你來幹什麼……” “我來看看,主要想了解一下……” 爸爸一聽有幾分懷疑,他上下前後地打量著江老師。江老師想:“難道非要做錯事和學習退步才家訪嗎?” 剛才開門的女人端了杯茶:“老師,飲茶。”廣東人管“喝”叫“飲”。接著衝樓上喊:“明仔,你班主任來了!” 陳明的爸爸像想起什麼,說:“老師,你是不是擔心陳明會像餘發那樣玩麻雀?不會的,放心。陳明連電視都不看。” “江老師。”陳明叫了聲。 陳明站在二樓樓梯口,高高在上,有幾分冷漠。他慢慢走下樓。 “老師,你找我有什麼事?” “來看看。我剛從餘發家出來。” “老師,你來了,我也想問些題。”陳明拿著書請教起來。他可夠會利用時間的!江老師解答完了,問:“明白了?”陳明點點頭,道了謝。只有在學習中,陳明才一改他的傲氣,變得溫順起來。 “陳明,將來打算考哪所大學?” “清華。”聲音不大。卻很堅定。 江老師滿意地點點頭,這時候陳明爸爸插了句:“清華在哪裡?” 陳明沒有作聲,也沒有要回答的跡象,江老師便說:“在北京。” “在北京啊!”爸爸很吃驚,“那很冷啊,不好,不好,出去戶口就回不來了……傻仔,考深大啦——” 陳明仍不作聲,江老師又解釋道:“清華是全國最名牌的大學之一。” “哇——”小孩的哭啼聲打斷了江老師的說話;爸爸看港產片突然笑了起來。陳明不滿地看了小孩一眼,陳明的姐姐立刻摀住孩子的嘴:“別哭,舅舅要生氣了。”陳明又看了爸爸一眼,爸爸也是滿臉歉意,立刻把音量調小:“你們談,你們談。” “老師,到我房裡去說吧。” “不了。陳明,我們以後再談,我先走了,你有什麼事也可隨時找我。”江老師臨走又問,“還有什麼問題嗎?” 送走了江老師,陳明便對爸爸說:“阿爸,我好心(希望)你不要再去余叔家玩麻雀。 “我又不是天天玩,得閒無聊時玩一次嘛。哪知你老師那麼多事還家訪!” “是呀!”姐姐抱著女兒也附和道,“阿爸玩一次兩次也沒所謂嘛!” “還有你!”陳明又對姐姐說,“你的女兒很吵,你知晤知?” 陳明啞啞啞地跑上樓,他姐姐委屈地說:“爸,你看細佬(弟弟),細佬仔(小孩)哪裡會不吵不哭嘛。” 爸爸卻說:“你也是,誰叫你那麼沒本事,生女不生男,叫婆家給趕回來,你看你兩個姐姐,個個都生仔……”在此地。生男生女關係太大了。生男丁,滿18歲就可分到一塊地皮蓋房子。難怪姐姐婆家怨聲載道。 “阿爸。你怎麼可以這樣偏心,怎麼可以這麼說話!” 陳明進了房,這是一間20多平方米的大房,他何止只有一間,自從三個姐姐出嫁後,三樓、四樓都是空著的,阿媽說留著給陳明娶老婆用。在他們思維里,人生莫過於賺錢。娶老婆、生兒子這些事。陳明不屑,他根本看不起腰纏萬貫卻連“清華”在哪都不知道的老豆;看不起只會對父親唯唯諾諾服侍得好好的阿媽;看不起整天為生不出男仔愁眉苦臉的家姐。只有那個小叔叔,在英德縣的小叔叔在他心中佔點位置。因為家裡只有小叔叔有文化,講話還有點水平。 陳明把門鎖上,關上鋁合金窗,把絲絨窗簾拉嚴。他常常這樣把自己與外界隔絕,製造出個學習氣氛。 門背後貼著雷震子的畫像,家裡有許多年畫,什麼門神、財神、壽星,一大堆。一次,他媽媽竟擅自拿了些畫張貼到陳明房裡,說討個吉利。陳明二後沒說,動手就撕。發現這張人長翅膀的畫後他歇了下來,他知道這是《封神演義)中西伯候姬昌在燕山收養的兒子,名叫雷震子。雷震子在終南山學道時,吃了兩位仙杏,兩肋長出了一對內翅,經師父雲中子點化,變成風雷二翅,從此本領更加不凡。那陣於正放《封神榜》,陳明瞟了幾眼,覺得雷震子失真。無論電影(封神榜)還是電視《封神榜》,裡頭的雷震子都不是他心目中的那種形象。倒是這幅畫,與他的想像很接近,莫名地,他就喜歡這張畫。他將它貼在門背後,進進出出都能看到的地方。當許許多多中學生部瘋狂地崇拜痴迷於港台歌星影星時,這個生活在毗鄰香港的深圳少年卻崇尚起幾千年前的一個神話人物,不是有些費解嗎? 看著這幅畫,陳明有一種超然世外的感覺,他意識到,自己將不同凡響,與眾不同。 樓下又傳來電視聲,爸爸的大笑聲,小孩的叫聲,姐姐的哭聲,他知道只要他下去一趟,爸爸立刻會關掉電視,姐姐也會抱著孩子去睡覺。此刻,他不想這樣,他有些司憐爸爸姐姐。他們的生活似乎沒有什麼意義,有錢又有什麼用?無聊!那自己呢? 陳明往那張“雅蘭”床墊一仰,反彈了一下。陳明雙手交叉抱著頭,腦海裡重複同一個鏡頭:在一片昏暗的大森林裡,他獨自一人;他不知怎麼走,似乎哪兒都沒路;他徘徊,樹上葉子紛紛落下,雜草向他伸來,他被包圍纏繞。突然,他看見前方有絲亮光。他拼命向前跑,跑了很久,抬起頭,那亮光還是在前方,近在咫尺,卻終不可得。 就這樣胡思亂想,腦海裡不斷出現那絲亮光,自己不停地跑。 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感到自我,但仍無法完全肯定,是否真正的自我。他抬頭,又看見那個非凡的雷震子,他笑了。 他起床回到桌前,因為明天考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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