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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起眼睛的時候,會看見那些緩慢游動的白光,拉動著模糊的光線,密密麻麻地縱橫在黑暗的視界裡。
掙開眼睛來,窗外是凌晨3點的弄堂。
昏黃的燈光在黑暗裡照出一個缺口,一些水槽和垃圾筒在缺口裡顯影出輪廓。偶爾會有被風吹起來的白色塑料袋,從窗口飄過去。
兩三隻貓靜靜地站在牆上,抬起頭看向那個皎潔的月亮。
偶爾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兩聲汽車的喇叭聲,在寒氣逼人的深夜裡,因為太過寂靜,已經聽不出刺耳的感覺,只剩下那種悲傷的情緒,在空曠的街道上被持續放大著。
易遙抬起手擦掉眼角殘留的淚水。轉身面向牆壁繼續閉上眼睛睡覺。
已經是連續多少天做著這種悲傷的夢了?
有時候易遙從夢中哭著醒過來,還是停止不了悲傷的情緒,於是繼續哭,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什麼而哭,但可以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被那種叫做悲傷的情緒籠罩著,像是上海夏天那層厚厚的漂浮在半空中的梅雨季節,把整個城市籠罩得發了黴。
哭的累了,又重新睡過去。
而最新的那個悲傷的夢裡,齊銘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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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遙和齊銘順著自行車的車流朝前面緩緩的前進著。
早晨的時候上海的交通狀況就像是一鍋被煮爛了的粉條,三步一紅燈,五步一堵車,不時有晨練的老頭老太太,踮著腳從他們身邊一溜小跑過去。
每一條馬路都像是一條癱死的蛇一樣,緩慢的蠕動著。
“餵,昨天我夢見你死了”,又是一個紅燈,易遙單腳撐著地,回過頭望向正在把圍巾拉高想要遮住更多臉的部分的齊銘,“好像是你得了病還是什麼”。
齊銘沖她揮揮手,一副“不要胡說”的表情。
易遙呵呵笑了笑,“沒事,林華鳳跟我說過的,夢都是反的,別怕。我夢裡面......”。
“你就不能好好管你媽叫媽,非得連名帶姓地叫嗎?”齊銘打斷她,回過頭微微皺著眉毛。
易遙饒有興趣地回過頭望著齊銘,也沒說話,反正就是一副看西洋把戲的樣子看著齊銘臉,如同有人在他臉上搭了台子在唱戲一樣,到最後看的甚至笑起來。
齊銘被她看的發窘,回過頭去看紅燈,低低地自言自語。
易遙也轉過去看紅燈,倒數的紅色秒字還剩7。
“其實你應該有空來我家看看我媽管我叫什麼。”
齊銘回過頭,剛想說什麼,周圍的車流就湧動起來。
易遙朝前面用力蹬了兩下,就跑到前面去了。
在學校車棚鎖車的時候遇見了同樣也在停車的唐小米。
唐小米抬起頭對易遙甜甜地笑了笑。
易遙望著她的臉,覺得就像是一朵開得爛開來的碩大的花朵。散發著濃烈的腐爛的花香。
易遙突然想起上個禮拜在家休息的時候看到電視裡播出的那種巨大的吞噬昆蟲的植物。相同的都是巨大的花朵,絢爛的顏色,以及花瓣上流淌著的透明的黏液。張著巨大的口,等著振翅的昆蟲飛近身旁。
周圍走動著的人群,頭頂錯亂嘈雜的麻雀,被躁動的情緒不停的拍打著的自行車鈴,遠遠想起的早自習電鈴聲。這些都統統消失不見。
只剩下面前靜靜地朝自己張開大口的,碩大而黏稠的燦爛花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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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預想中不一樣的是,並沒有出現易遙想像中的場景。
在來學校之前,易遙已經想過了種種糟糕的可能性。甚至連“今天有可能是最後一天上學”的打算也是想好了的。按照唐小米的性格和她的手腕,易遙覺得走進教室直接看到黑板上出現關於自己去私人婦科的大字報都不是什麼過分的事情。
因為之前也聽說過她種種事蹟。用勾心鬥角心狠手辣機關算盡來形容也並不會顯得過分。
但當易遙走進教室的時候,卻並沒有任何與往常不一樣的地方。
齊銘依然在講台上低頭再記錄本上抄寫著遲到學生的名字。各門科目的科代表站在教室前面把交上來的功課碼成小堆。女生聚成幾個小團,討論著昨天晚上的電視劇與學校體育部幾個男生的花邊新聞。
易遙朝教室後排的唐小米看過去,她後側著頭,和她後面的女生談論這她新買的裙子。
易遙輕輕地鬆了口氣,卻又轉瞬間浮起一陣若有若無的心悸。
就像是已經知道了對面揮來的一記重拳,抬手抱頭的做好“面目全非”的打算之後,卻空落落的沒有任何後續,但又不敢放下手肘來看看對方,怕招來迎面一拳。
易遙坐下來,從書包裡往外掏上午要用的課本。肩膀被人從後背拍了拍,易遙轉過頭去,唐小米站在自己身後,伸出手把一個鐵皮糖果罐子遞在自己面前---
“吶,話梅要吃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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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意伸展開來的巨大花盤。甜膩的香氣太過劇烈,發出濃郁的腥臭味,徑直地舔到鼻尖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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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間操做完之後,巨大的學生人群像是夏日暴雨後的水流,從四面八方流淌蜿蜒。分流成一股又一股,從不同的地方,流向同一個低處。
齊銘看了看走在身邊的易遙,褲腿長出來的那一截被踩得爛了的褲邊,剩下幾條細細的黑色的布,粘滿了灰。齊銘皺了皺眉毛,清晰的日光下,眼眶只剩下漆黑的狹長陰影,“你褲子不需要改一改嗎?”
易遙抬起頭,望瞭望他,又低頭審視了一下褲腳,說∶“你還有空在乎這個啊”。
“你不在乎?”
“不在乎”。
齊銘不說話了,隨著她一起往教室走,沉默的樣子讓他的背顯得開闊一片。
“在乎這個乾嗎呀”。過了一會兒,易遙重新把話題接起來。
齊銘卻沒有在說話了。
他抬起頭,眼眶處還是陽光照耀不進的狹長陰影。
走進教室的時候易遙正好碰到唐小米從座位上站起來,拿著手中的保溫杯準備去倒水,看見易遙走進來了,她停了停,然後笑瞇瞇地伸出手把杯子遞到易遙面前,“幫我倒杯水吧”。
聲音不大不小,不輕不重,剛好足夠讓周圍的人聽到,又不顯得突兀。拿捏得很準,周圍的人大部分都朝她們兩個看過來。
易遙面對她站著,也沒說話,只是抬起眼看著她,手搭在桌沿上,指甲用力地摳下一塊漆來。
唐小米也看著易遙,順手從桌子上那個鐵皮罐子裡拿起一顆話梅塞到嘴裡,笑容又少女又甜蜜。話梅在腮幫處鼓起一塊,像是長出的腫瘤。
易遙接過杯子,轉身朝門外走去。
“吶,易遙”,唐小米從背後叫住她,易遙轉過頭去,看到她吐出話梅的核,然後笑顏如花的說,“別太燙”。
走廊盡頭到熱水的地方排著稀稀拉拉的兩三個人。
冬天已經快要過去了。氣溫已經不在像前段時間一樣低的可怕。所以熱水已經不像前一陣子那麼搶手。易遙很快地倒好一杯,然後朝教室走回去。
走到一半,易遙停下來,擰開蓋子,把裡面的水朝身邊的水槽裡到掉一半,然後就擰開水龍頭就嘩啦嘩啦往裡面灌冷水。
擰好蓋子後還覺得不夠,易遙舉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後又朝里面吐了回去。
易遙拿著杯子,快步地朝走廊另外一邊地教室走去。
走了幾步,易遙停下來,手放在蓋子上,最終還是擰開來,把水全部倒進了邊上的水槽。突然騰起來的白汽突突地從水槽邊緣漫上來。
易遙走回走廊盡頭的白鋁水桶,擰開熱水龍頭,把杯子接到下面去。
咕嚕咕嚕的灌水聲從杯口冒出來。
易遙抬起手背,擦了擦被熱氣熏濕的眼睛,然後蓋好蓋子,走回教室去了。
唐小米笑瞇瞇地接過杯子,打開蓋子剛準備要喝,被一個剛進教室的女生叫住了。
“哎呀,你可別喝,剛我還以為是易遙自己的水杯呢,因為我看到她喝了一口又吐進去了,剛還像問她在搞什麼。”
易遙回過頭去看向剛剛進來的女生,然後在回過頭去的時候,就看到了唐小米一張驚詫的臉。無論是真的驚訝還是扮演的表情,無論哪一種,這張臉的表現都可以用“不負眾望精彩絕倫”來形容。
果然周圍發出此起彼伏的“嘖嘖”的聲音來。
易遙轉過身靜靜地坐下來。什麼也沒說,慢慢地從書包裡掏出下一節課的課本來。
等她翻好了課文,身後傳來唐小米姍姍來遲的嬌嗔∶“易遙你怎麼能這樣呀?”
完全可以想像那一張無辜而又美好的臉。
如同盛開的鮮豔的花朵,讓人想踐踏成塵土一般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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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開出瘴毒花朵,雖然無法看見,卻依然可以靠感覺和想像描繪出發亮的金邊.濃烈的腥臭味道,依然會淌滿黏液的巨大花瓣上,擴散開來,呼吸進胸膛。
循環溶解進生命裡,變成無法取代和瓦解的邪惡與陰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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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陽光,哪怕是正午,也不會像夏日的日光那樣垂直而下,將人的影子濃縮為一個重黑的墨點。冬日的陽光,在正午的時候,從窗外斜斜地穿進來,把窗戶的形狀,在食堂的地面上拉出一條更
加狹長的矩形亮斑。
冬日的正午,感覺如同是夏日的黃昏一樣,模糊而又悲傷地美好著。
一個男生踢著球從身後跑過,一些塵埃慢鏡頭一樣的從地面上浮動起來,漂浮在明亮的束形光線裡。
“你真的吐進去了”齊銘放下碗,看著易遙,臉上說不出是笑還是嚴肅的表情。
“吐了”。易遙低頭和湯的間隙,頭也沒抬的回答到。
齊銘略顯詫異地皺了皺眉毛。
“但還是倒掉了重新幫她接了一杯”,易遙抬起頭,咬了咬牙,“早知道就不倒了”。
齊銘轉過頭去,忍不住輕輕地笑了起來。
易遙轉過一張冷冰冰的臉,瞪著她,“好笑嗎?”
齊銘忍著笑意搖了搖頭,抬起頭溫柔地揉了揉易遙的頭髮,說∶“你啊,還是少了一股做惡人的狠勁兒”。
“批評我呢?”
“沒,是表揚”齊銘笑呵呵的,眼睛在明亮的光線裡顯得光燦燦的,牙齒又白又好看。易遙聽到隔壁桌的幾個女生低聲地議論著他。
“我寧願看作是你的批評。批評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易遙蓋起飯盒的蓋子,說∶“我吃完了”。
冬天正午明媚的陽光,也照不穿凝固在齊銘眼眶下的那條漆黑的狹長的陰影。那是他濃黑的眉毛和長長的睫毛投射下的陰影,是讓整個學校的女生都迷戀著的美好。
易遙看著眼前望向自己的齊銘,他在日光裡慢慢收攏了臉上的表情,像是午夜盛放後的潔白的曇花,在日出之前,收攏了所有的美好。
心裡那根微弱的蠟燭,又晃了一下,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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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同易遙意想中的一樣,唐小米的把戲並沒有停止。
甚至可以說,比自己想像中,還要狠毒很多。就像他精緻的面容一樣,在別人眼裡,還要美好無辜很多很多。
就像拆毀一件毛衣需要找到最開始的那根線頭,然後一點一點的拉扯,拉扯成為一堆糾纏不清的亂線。
事情的線頭是這天下午,一個男生對易遙遞過去了一百塊錢。
於是就像扯毛衣一樣,不可停止地嘩嘩地扯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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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的時候學校的廣播裡一直在重複著下午全校大掃除的事情.因為下週一要迎接市裡衛生部門的檢查,市重點的評比考核,衛生情況一直都是一個重要指標。
所以一整個上午廣播裡都在不厭其煩地重複著下午的掃除事宜,裡面那個早操音樂里的病殃殃的女聲,換成了教務主任火燎燎的急切口吻。從學校四處懸掛著的喇叭裡,朝外噴著熱焰。
整個學校被這種焦躁的氣氛烘烤得像要著火一般。
下午最後一節自習課後就是全校轟轟烈烈的大掃除。
“熱死了,這冬天怎麼像夏天一樣”。
“有完沒完,教務主任怎麼不去死啊”。惡毒的女生不耐煩地說著。
“打掃個學校搞的像掃他祖墳一樣緊張。至於麼”。明顯這一個更加惡毒。
易遙支著胳膊,趴在課桌上聽著周圍的女生的談話,窗外陽光普照。好像蒼白寒冷的冬天就快要過去了。一切開始恢復出熱度,水蒸氣也慢慢從地面升起,整個世界被溫暖的水汽包圍著。
黑板上左邊一大塊區域被用來書寫這次大掃除的分工。
東面花園∶ 李哲東,毛建安,劉悅,居雲霞
教室∶ 陳佳,吳亮,劉蓓莉。
走廊∶ 陳杰,安又茗,許耀華,林輝。
……
樓梯∶ 易遙。
易遙靜靜地盯著黑板上自己的名字,孤單的佔據了一半。自己的名字上面,陽光正好有一束斜斜地照在自己的名字上面,有些許的粉筆塵埃漂浮在亮亮的光線裡。易遙扯著嘴角,發出含義不明的笑來。
“啪”的一聲,隔著一行走道的旁邊座位的女生的課本掉到地上來,落在自己腳邊上。易遙回過頭去,剛想彎下腰去揀,就听到後面唐小米的聲音。
“易遙你幫她把書揀起來”。唐小米的聲音真甜美。
易遙本來想彎下去的腰慢慢直起來,整個背僵在那裡。
倒是旁邊的女生覺得不好意思,尷尬的笑了笑,起身自己來揀。
“不用啊,叫她幫你揀,就在她腳邊上,幹嘛呀”。唐小米的聲音稍微提高了點。
易遙這次轉過頭去,叮著後排的唐小米。熟悉的對峙,空氣被拉緊得錚錚作響。唐小米漂亮的水晶指甲在那個裝滿話梅的鐵皮罐子上“嗒嗒”的敲著,看上去有一點無所事事的樣子,但在易遙眼裡,卻像是浸透毒液的五根短小的匕首,在自己背上深深淺淺若有若無的捅著。
周圍又發出同樣熟悉的“嘖嘖”的聲音。易遙甚至可以清楚的感覺到那些黏稠的口水在口腔裡發出這種聲音時的噁心。
易遙彎下腰,把書撿起來,拍了拍灰塵,然後放回到旁邊女生的桌子上,“ 好漂亮的封皮呢,真好看。”易遙對女生笑了笑,在陽光裡瞇起眼睛。
女生的表情是說不出的尷尬。
身後的唐小米收攏起美好的表情。
窗外的廣播裡依然是教務主任如同火燎一樣的聲音。
風吹動著白雲,大朵大朵地飛掠過他們背後頭頂上的藍天。
還有在冬天將要結束,春天即將到來的時光裡,紛紛開放的,巨大而色彩斑斕的花朵。他們等不及春天的來臨,他們爭先恐後地開放了。
滿世界甜膩的香味。席捲衝撞著來回。纏繞著每一張年輕美好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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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也樂得清閒。
整條樓梯沒有其他的人,偶爾別的班級的男生提著水桶掃帚一邊說著“抱歉”一邊跑過去。
易遙拿著長掃把,刷刷地掃過每一級台階。
塵埃揚起來幾乎有人那麼高。於是易遙轉回教室拿了些水出來灑上。
其他的人大部分做完自己的區域就回家去了,學校裡剩下的人越來越少。到最後掃把摩擦地面的刷刷聲竟然在校園裡形成回升。開始只是一點點。到最後慢慢變的清楚。
一下一下。刷刷地。迴盪在人漸漸變少的校園裡。
易遙直起身來,從走廊高大的窗戶朝外面望出去。天邊是燦爛的雲霞,冬天裡難得的絢麗,似乎蒼白的冬天已經過去了。易遙在嘴角掛了個淺淺的溫暖的笑。
以前覺得孤單或者寂寞這樣的詞語,總是和悲傷牽連在一起。但其實,就像是現在這樣一個安靜的下午,校園裡只剩下了三三兩兩的學生,夕陽模糊的光線向水一樣在每一寸地面與牆壁上抹來抹去。塗抹出毛茸茸的厚實感,削弱了大半冬天裡的寒冷和鋒利。
空曠的孤單,或者荒涼的寂寞,這樣的詞語,其實比喧鬧的人群以及各種各樣的嘴臉來說,還是要溫暖很多的吧。
等到差不多要掃完最後一層的時候,易遙突然想起齊銘,於是摸出手機,想給他發個消息,告訴他不用等自己,先回家好了。等翻開屏幕的時候,才發現齊銘的一條未讀消息。
“老師叫我去有些事情,我今天不等你回家了。你先走。”
易遙合上屏幕的時候,一個男生站到自己面前,隔著一米的距離,朝自己遞過來一張一百塊的紙幣。
"吶,給。"
光線下男生的臉是完全的陌生。
易遙抓緊著掃把,面對著他,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