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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最有意義的生活- 高考後十一個月

最有意義的生活 许佳 7403 2018-03-13
最有意義的生活- 高考後十一個月 我總是以為自己和A見面的次數非常少——要不是熊熊提醒,我就真的要這樣一直以為下去了。那天下午,我坐在寢室裡的床上長吁短嘆,——但凡碰到好天氣,我必得長吁短嘆,必得拍著大腿連聲說,這麼好的天氣不出去簡直浪費浪費!熊熊也在床上,午睡做了一個夢,剛剛醒過來——她呢呢喃喃地說,叫你男朋友來呀,一起出去玩。我嘆著氣說,他怎麼會肯呢?他最不肯陪我出去蕩了。熊熊把頭從床板的邊沿伸出來,皺著眉頭說,不會吧?他都那麼勤勞了,你還說他不肯? 我這才開始領悟到:A到底陪了我多久。隨即我立刻開始緩緩地領悟:從認識我開始,A差不多陪了我多久。 多得我數都數不過來。似乎恐龍的整個時代也抵不上A和我在一起的時間。我睡在床上,被那個巨大的數目嚇壞了。

於是,這個下午剩下的所有時間,我就那樣呆呆地躺在原處,反复思考著關於時間的問題。我的眼睛注視著天花板,先是對剛才估算出來的那個時間長度感到懷疑,接著對A感到懷疑,最後對我自己感到了懷疑——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一個夢——凡是夢裡的時間都過得飛快,有一次我做了一個夢就去掉了三輩子,也可能是四輩子……也許和A在一起的那些時間,只是一個非常短小的夢而已。 如果是一個夢的話,那麼既然我現在意識到了這一點,也就意味著夢快要醒了。每次夢要醒的時候,我都是有知覺的,所以會堅持著不讓夢一下子就醒——像這樣,我就可以堅持好一會兒。可是,如果是做夢的話,就總是會醒的。 問題是,如果是一個夢,那是不是對我更有好處呢?

我呼吸均勻地瞪著天花板,沒有辦法清楚地在眼前找出A的模樣和表情來。也許有幾秒鐘,腦海裡凸現了幾張面孔,但是我不能確定,哪一張臉是A的。我舒舒服服地躺著,任由那一張張沒有說服力的臉一跳一跳地漂了過去。 “襄沒城,我愛你。襄沒城,我愛你。我愛你。”我對我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說。 熊熊不知什麼時候下了床,突然站在我的床下面敲床檔。我伸伸頭,她說:“吃飯。”我說:“不。”她說:“算嘞,陪我吃飯麼好了呀。”我說:“不麼。”她說:“我請你吃飯。”我頭再伸出去一點,笑嘻嘻地問:“為什麼?”她兩條胳膊甩來甩去,說:“我有錢。”我大笑,她也笑。我說:“好吧。”於是我開始往下爬,半當中被熊熊打了一下屁股。

我跟著熊熊去吃飯,看見食堂裡都是一模一樣的臉。 晚上,我正坐著洗腳,B打來了電話。我笑嘻嘻地接她的電話,雙腳紋絲不動地浸在溫水里。 B說:“你在幹什麼?”我說:“我在洗腳。”B說:“啊?又在洗腳啊?”我說:“什麼叫又在洗腳?”B說:“寒假的時候我到你們寢室來,你不是也在洗腳嗎?”我高興地回答說:“是的是的!” 那一次我還邀請B和我一起洗腳。我記得那天她穿著一件紫色的衣服,臉龐非常濕潤,而她的劉海像睡著的小貓一樣溫順地蜷伏在她的額頭上。我們把腳一起放在溫暖的水里,手邊一個熱水瓶,不停地加水。那一次我們好像說了許多不著邊際的話——關於B和C,最後還提到了Van。 我回到此時此刻,問電話那頭的B:“怎麼樣啦,你和Van?”B笑笑,沒說什麼。隨即,我們討論了一會兒關於張信哲的事情,然後B突然說:“餵,你就老實交代吧。”我的腳在水里動來動去,問:“什麼?”她說:“你就跟我說說你高三時候補習物理的事情吧。”

我愣了一下,熊熊從我的面前走過去,輕輕拍了拍我的頭。只聽見B的聲音在電話那一頭說:“你在那裡,認沒認識一個人叫藍博的啊?” ——藍博是誰? “藍博是誰?”我說。 “啊?!”B詫異地說,“難道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嗎?就是和你在一起坐了幾次的那個人呀。”我說:“啊?啊……”B大概在那裡認真地想了想,隨後說:“你不是還和他一起出去兜過馬路的嗎?哦,連名字也不知道,就出去盪啊?以前沒看出來你是這樣的人嘛。” 我的兩隻腳繼續在水里悄悄地動來動去。我差一點就忘記了那個在地鐵車站裡吻了我的陌生人——他難道叫做藍博嗎?藍博?怎麼會有人叫這種奇怪的名字? “你怎麼會知道呢?”我遲疑地問。 “Van跟他在高中里是最要好的同班同學呀。”B笑嘻嘻地說,“嘿嘿,看不出嘛,這麼守口如瓶。”頓了頓,她壓低聲音說:“餵,他一直在惦記你呀。”

我默默地聽著,說不出什麼。我的嘴唇又一次濕潤起來,地鐵車站裡帶灰氣味的風隱約從我頭頂掠過。 B叫我星期五去她學校玩,我說,好的好的。 星期五下課之後,我背著書包直接到B那裡去。下車的時候,我立刻看到B站在校門口——那一瞬間她笑了起來。 在我的手裡拿著一本筆記本,B指指它,問:“為什麼不放到包裡?”我說:“理書包太匆忙,忘記放進去,所以就這樣拿著。”B把本子拿過去,翻,翻到筆記的最後一頁,出聲念道:“在西方,宗教改革之後,當各方勢均力敵、戰爭頻繁時,寬容出現了——張信哲從此走紅,解頤從此喜歡上了張信哲,執迷不悔。”她大笑,隨後說:“那麼喜歡張信哲啊?”我說:“是阿。”我的回答逗得我自己很開心。她這個問句讓我想起很久以前那個深夜,我們坐在網球場黑白交界的地方——她說:“那麼喜歡陳小春嗎?”當時她那個清涼的傷心的聲音就彷佛是從雲端忽忽悠悠地飄了下來。

我們開始往校門裡面走。我說;“到哪裡去啊?”她沒回答,只是說:“你是喜歡張信哲還是喜歡陳小春啦?說說清楚。”我說:“不知道——不一樣的呀——”我一下子不一樣不出什麼東西來,就沒說下去。她說:“真吃不消你。你有病啊?”我很得意地朝前看著,朝前走著,不回答。 B好像非常有目標地帶著我往某個地方去,但是她沒有說任何有關於那個地方的話。 我們一路討論著張信哲和陳小春,一直朝後門走,走走,最後走到了剛開學的那一次,我和B、C一起坐著說話的那個紅茶坊對面。 隔著一條窄小的馬路看過去,紅茶坊的大玻璃後面煙霧迷濛。 B說,Van在那裡邊等我們。我笑起來,說了幾句關於她和Van的玩笑話,正準備過馬路——突然之間,我相信自己透過那塊煙氣沉沉的大玻璃看到了什麼。

一個人的側臉。 完全是一個陌生人。他坐在緊靠窗玻璃的座位,他的臉像一個浮雕般地滯留在那面玻璃上。他很好看——所有看得見的細節,一眼望過去就會發現是真的很好看,簡直像一個電影明星,好看得那麼陌生和遙遠。 我透過玻璃望著那張渾然不覺的側臉,嘴唇再一次潮濕起來。那張臉像一個特殊的符號一樣刻在了我的視網膜上。全世界都潮濕了起來,滑膩膩的。 B開始過馬路,走出去幾步,一回頭,看看我,又退了回來,拉拉我的手。我目光一動,掉轉身子就往回走。 B追上來,說:“他在等你。今天是他生日,蛋糕也買好了。”我加快步子。她說:“你真的不想見他?”我走到路口拐彎,一個人騎著自行車衝過來,我一讓,他罵了一聲。 B跟過來拉住我,說:“你當心呀!”

我站定在原處。我的目光感染到嘴唇的潮濕,無處可逃。 “我又不認識他。”我說。 B和我呈九十度站著,握住我的手。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在濕漉漉的空氣里站了一會兒,接著,她輕聲說:“對不起,我做得不對。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他太想見見你——所以我就……” “讓我走吧。”我說。 她的手鬆了松,我小腿上的筋一動,朝前走出幾步。 B在後頭說:“捉牢你。”我應聲沒命地奔跑起來,潮濕的空氣從我耳邊呼呼掠過——一直跑到又一個轉彎口,我才慢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看。 B仍在原處。 我像逃命一樣地走出校門,走向車站。我想B要去對那個人說了——他會怎麼樣?會把蛋糕扔了嗎?他會不會現在騎車來追我?我站在站牌下面,焦灼地東張西望。一輛車開過來,門一開,我趕快跳上去,轉過身看著門關上,這才鬆了一口氣。我想,這下他再也追不上我了。

其實,到這個時候,大概B剛剛走到紅茶坊,在對他解釋所發生的事情。然而我還是很僥倖,僥倖他沒能追上我——我終於沒有又一次被這個陌生人抓住。 我在車廂裡輕鬆地顛來顛去,回想起和他最後一次見面的事情。藍博?他是叫藍博嗎?多麼奇怪的名字啊,而我過去一直都不知道。他在地鐵車站裡吻我,抱我,心疼地看著我,我的世界從四面牆壁往外面不停地滲水。 天很淺很淺地暗下來,我馬不停蹄地回到家。我說我不要吃飯,我要睡覺,我頭痛。媽媽驚恐地給我吃藥,給我喝粥,隨後讓我蒙在被子裡。爸爸惋惜地關掉了唱機,他的拉赫瑪尼諾夫像雨水一樣,無聲無息地從天花板上一串串掉下來,沉默中,隔很久掉下來短短的一串,支離破碎,支離破碎,支……離……破……碎。

藍博。藍博。 我和藍博結了婚——也許是結婚,也許沒有結婚,只是在一起住了一段時間。為什麼要和他在一起呢?不為什麼。似乎我們從生下來那一天起就理所當然地在一起。還有其他的人——還有B,還有我的表哥、嫂嫂、表姐、姐夫……很多很多的人,都住在一所大房子裡。 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天,B、表哥、嫂嫂、表姐、姐夫他們都到其他地方去了。我抓住B的手臂,問她要去幹什麼,她笑笑說:“以我們特別的方式。以具有紀念意義的方式。”於是他們都走了,剩下我和藍博兩個人。 我站在廚房裡,對他說:“讓我們也有一次飛揚的感覺吧。”他就抱著我旋轉起來,越轉越高。我的頭髮飛起來,魂飛起採,心裡有一種美夢成真的感覺。我閉著眼睛哇哇大叫:“我們真的飛起來了!我們真的飛起來了!”我和他擁抱著,旋轉著,轉了很久很久。他說;“沒有人進來,我們就永遠這樣轉下去。”我緊緊抱著他,突然我們就到了B那個大學藍盈盈的、刮大風的草地上,大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一瞬間,我發覺我愛上他了。我的眼淚飛,出來,粉粉碎。 過了那麼久,直到這一瞬間,我才剛剛愛上他。 半夜睜開眼睛的時候,我開了燈,用心愛的4B鉛筆在牆壁上記下這個夢。記完全之後,我醒了,躺在自己的床上,安安靜靜,平平穩穩,投有人抱著我在飛揚。 在這一瞬間,我究竟愛上了誰呢? 我又一次長途跋涉,到B的大學去——我去找A。 門打開了,我伸進腦袋去,才剛開口說:“請問襄——”就看到A站在門邊上,在打電話。我對他笑,他伸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過去,掛上了電話。我看到他,一下子突然把腦子裡的所有話都忘記了——忘記了,什麼也沒有留下,忘得乾乾淨淨。我微帶驚恐地註意到:這已經不是偶爾發生一次的情況了。 我熱得要命,又沒有話好說,只好說:“熱死了。”A說:“是啊,今天熱得要命。不正常。”把我帶到寢室裡——沒別人在。他們寢室裡的人老是不在——A常常說他們都去約會,很荒淫的。 A踢踢自己的椅子,說:“你坐一會兒。我這兒茶也沒有。”我說:“不用。我還是站著好。”我用手在耳朵邊上扇了兩下風,把手裡的大書包堆到他書桌的角落裡——馬上變成巨 大的一攤。他打量著我,又說:“你坐。”我只好坐下。他站在我前面幾十公分處,想了很久,說:“這樣吧,你坐一會兒。”我坐著,抬頭看他,無奈地點點頭。 最近我發現他這個人做事很怪,不知道都在想些什麼。我大老遠跑過來,熱成這樣,他卻說:“這樣吧——”怎麼樣呢?難道他和我一樣,想不起說什麼話嗎?不過我也是沒事找事幹,缺了課出來盪——我站在A的門口,想去敲門的時候,是真的懷著一種期待,想去證明些什麼,但是看到他的那一瞬間,這個想法就被打發了,而坐到現在,我更要發誓永遠也不這樣想了。 他問我:“怎麼會過來的?”我說:“想你了,過來看看你。”我的聲音乾巴巴的,我沒有信心讓他相信這是真話。他笑笑,在我面前走了幾圈,說:“喏,那我給你看看。”“屁!”我有氣無力地說。 “吃過飯沒有?”他問。我搖頭,說:“我要去找舒美吃。”他伸手過來,抓抓我的肩膀,柔聲說:“不要去找她了,她有兩人世界。我陪你去吃一點麼好了。”我說:“好吧。”又問:“舒美跟誰兩人世界?”“當然是Van了。”A答道。我失望地說:“哦。”A本來走到書架前去站著,這時扭頭沖我笑。 “幹什麼呀。”我說。 我跟著A下樓去,A去車棚取自行車,說:“盪你過去。”我就坐上去。他大聲說:“蠻重的麼。”我想起來,他過去也說過我重,還要說我比一袋米重——他怎麼總是說重複的話? A帶我去食堂,讓我坐在背對電視機的座位上,然後給我買大排面。我說:“啊,大排面!”他大笑。 他看我吃麵——大部分時間其實是抬著頭在看電視。可惜電視裡放的不過是電視直銷而已,盡是些奇形怪狀的人在那裡張牙舞爪,或者,還有成籠成籠的兔子。面吃到一半的時候,他問我:“你們學校最近有什麼事麼?”我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他說:“你都不關心的啊?”我搖頭。他說:“你為什麼不關心呢?”我短短地愣了一下,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窮追不捨。換了別人,大概是不會問“為什麼不關心”的——不關心就是不關心,有為什麼嗎?要是過去,我想他也絕不會這樣問。可見他是無話可說。 我說:“不關心就是不關心,有為什麼嗎?”他沒有答話,仍舊去看電視直銷。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他總不該不懂的。可他卻是一副全然什麼都不明白的樣子,嘴角邊上、鼻翼邊上雜帶著不滿和不屑的情緒,在我對面生著悶氣。我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有必要生氣嗎?為我不關心學校裡有什麼事而生氣?沒有道理呀。 我咬斷嘴邊糾纏不清的麵條,吐字一清二楚地重複道:“不想關心。”然後飛快地把筷子上吊著的面又塞進嘴裡,生著氣——尷尬地生著氣。 他頭再次轉回來,眼睛注視著我身後的食堂門,說:“為什麼不想關心?”我不停地往嘴裡面填麵條,含含糊糊地回答:“沒什麼。就是不想。” 他終於沒再問下去,並且不再跟我說話——什麼也不說。我面很快地吃完了。他驚訝地說:“吃得那麼快?”我想,因為你不說話,所以吃得快呀。嘴巴里卻說:“面麼總是吃得快一點的。” 我們走出食堂,A去開自行車,示意我坐好。我搖頭,說:“我不坐了。”他沒有堅持,讓我走在他的一邊,推著自行車走,很專心地往前面走去,什麼也不說。 天暗了下來,就好像已經暗了幾十年那樣,暗得非常勻淨。一個個黑色的人從我們身邊走過去,有單獨行動的,也有兩個在一起的,也有很大的一幫人——黑漆漆的一大攤,像攤墨汁,收也收不干淨。 我暗暗想:他怎麼不和我說話了呢?我怎麼沒話可說呢?現在兩個人在一起,怎麼總是冷場呢?沒幾個月前,他還總是會說,走一會兒吧,說說話吧。現在呢?現在怎麼了呢? 我們站在窄小的路口,一輛深紅的法拉利從我們面前開過去——像夜晚的一個美夢一樣開過去,發動機動聽地均勻地響著,像最好聽的鼾聲。換了過去,我們兩個人一定要興奮死了,況且在大學校園裡很少能看到那麼高檔的車子——可是今天,我沒有興奮,他也沒有。當法拉利尾燈的紅光照在我臉上時,我開口對自己小聲說:“解頤,你不要這樣。” A扭過頭,問:“你說什麼?” 我停下腳步,他也停下了腳步。我們在法拉利開過的夜色裡彼此遙望著。 “你帶我去看看草坪吧。”我說。 A說:“那裡很奇怪的。去幹什麼?”我說:“去嘞,去嘞。”A皺皺眉頭,說:“做事情要考慮清楚,不要無緣無故,懂?”我說:“去嘞,去嘞。”A笑笑。 路燈下面,草坪還是藍盈盈的,上面有薄薄一層霧氣——好像是這塊草坪把霧氣給映藍了。我說:“讓我進去坐坐吧。”A說:“坐什麼?”我已經跨進去了。一剎那,我的腳尖上飛快地掠過一陣風。 草坪上真的有風。風把我和A的頭髮一起吹了起來。 我往下一坐,A坐在我身邊,說:“這種怪地方,你來幹什麼?”我不響,讓風自由地從身體裡穿過去。 A扭頭打量了我一會兒,就伸出胳膊,搭在我肩膀上。他的手指在我臉頰上面輕輕滑過,像一陣方向相反的微風。 “襄沒(mei)城,我愛你。”我說。 他的手指在我面頰上停留的時間長了一點。我聽見他聲音輕柔地說:“你不要勉強。” “我愛你。”我重複道。 他沒有馬上做出反應。風從我們的魂靈中心穿過去,邊緣很粗糙,擦在我皮膚上,隱隱作痛。我頭抬了抬——天是深藍色的,在這片草坪上,連天上的星星也被吹走了。草坪就像是天的倒影。 A過去對我說過,天上的風很大,所以雨掉下來的時候,常常很難保持一滴一滴的形狀。 我們沉默地坐了很久很久,突然,A在我耳邊輕輕說:“解頤,其實你要是不愛我,也不用勉強的。”說著把手放在我頭上。 我沒有回答,沒有扭頭去看他,沒有從他的呼吸和手掌心的溫度下面挪開。風像大雨一樣,一整片一整片地撲到我身上,把我淋濕。我呆呆地坐著,不動,眼淚流下來,一下子被風吹掉了,吹得無影無踪。 我說:“我不是不愛你,是愛你的。我不是不愛你,不是不愛你,不是的。不是不愛你……”一直不間斷地反复說下去。 A把我攬在懷裡,緊緊抱住——然而,我沒有一點感覺。 在我耳邊,突然出採一個親切的聲音說:“不是沒有辦法吧?是不能說。”就是那個曾經來過的聲音,那個完全不屬於人,卻比人更加親近的聲音。我嚇得差點蹦了起來,A更緊地把我摟住。我一迭連聲地說:“我不是不愛你,不是不愛,不是不是……”那個聲音暖洋洋貼著我的耳朵,悠悠說:“不是沒有辦法吧?是不能說。不是沒有辦法吧?是不能說,是不能說……”一會兒是風聲,一會兒又變成那個聲音。 我和A吵了起來——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吵得既狂暴又野蠻。我們吵了很久,久得都沒有辦法計算出來。後來,還打。我打不過他,於是就防他打我;像一隻瘋狗,又跳又叫又抓,不讓他有機會打到我。像這樣過了說不清多少時間,我怕得要命,又氣得要命,可還是停不下來。我在發抖,要發瘋了。我撲過去,拉住他的袖子,一直往外拉,越拉越長,越拉越長。他嘲諷地、侮辱地、輕蔑地、不屑地笑,定定望著我,說:“你再拉呀,你再拉呀。”我一放手,拉長的袖子縮回去。我又兩隻手不住地扑騰,邊扑騰邊掉眼淚——不是一串一串,是一滴一滴的,連不起來,就那樣一滴一滴,最傷心最苦痛地掉下來。突然我不打了,一下子坐到離他很遠的地方,旁邊坐著C。我聽見A在說:“眼淚沒地方滴,只好滴到海裡去。”我的魂在那裡拼命地想:愛一個人的話,是不會說這種話的——那麼他不愛我了。我開始希望這只是一場夢,可是看來好像不是——怎麼會認為是一場夢呢?真好笑。我側過臉,想說出來,可是一點也不會說,只好問C:“是不是?”可能問出口了,也可能沒有—— 我只是從夢中醒了過來。 窗外白天的光透過窗簾照進採,淡淡的,一條一條。我知道我就是醒了——剛才的那個場面,就好像B和C分手的那天晚上一樣。那麼C是不是也對B說“你再拉呀”呢? 心底的悲哀升上來,通過面孔,直升到頭頂上面去——似乎是A儲存在我心裡的手掌的溫度正在慢慢揮發,飄散出去。剛才夢裡滴到海裡的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這次是一串一串緊緊貼著面頰滑落下來,滲到被子的絨布面子裡去。 我舒適地躺著,在白天躲在被子裡,像一個小東西一樣流著眼淚。我這是怎麼了?為什麼我不能再愛A呢?為什麼不給我一個機會去愛A呢?為什麼,A好像也無法再愛下去了呢?一條一條淡淡的日光沒有止境地從我身上流淌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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