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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最有意義的生活- 高考前七個月

最有意義的生活 许佳 9919 2018-03-13
最有意義的生活- 高考前七個月 死生晝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惡層見錯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我打開桌肚的門,不知道下面應該做什麼,嘴裡一直在背文天祥的這個什麼《〈指南錄〉後序》。我從來沒有把一篇那麼討厭的文章背得那麼熟過——這應該算是一種進步。 我現在用功多了,可是反而覺得不自在多了。期中考試剛結束那會兒,我還以為一天到 晚趴著寫字就不會再有什麼問題了,可事實並非如此。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總是停留在冬天。十一月,十二月,好像已經過了幾輩子那麼久,也還沒有過完。然後再想起之後的一月、二月——我有時候真的很想打人,或者打不過別人,被人打。我不是討厭冬天,只是不想長久地待在一個環境裡。 B說,你不要這樣,冬天一過掉,時間就真的很少很少了,很快就什麼都結束了。

我們現在越來越多地在教室和教室之間竄來竄去,F說其實應該把所有的教室統統打通,這樣來得方便一點。 F最近在談朋友,對像是我們都不怎麼認識的一個三班的人。關於她和他的各種傳言在走廊裡流傳。 B一直說:杜霜曉現在是非比往常了。她說的時候臉上笑嘻嘻的,可是我看出來她一點也不喜歡F的男朋友。 B總是很願意來管我,坐下來一本正經地教導我要好好的,要好好地對待自己、不要不吃飯、好好地讀書、不要瞎逛、不要浪費時間無所事事,但她沒有對F說過一句類似的話,她和F的朋友關係,僅僅是大家在一起玩,玩得很開心而已——所以我知道她對我是一種特殊的操心,她是很看重我的。我就更加覺得她好。 星期一早上發上個禮拜數學測驗的捲子。我的成績麼反正不好就是了。中午A又一次走進111,坐到我旁邊,叫我把捲子給他看。我的同桌正好和另外一個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在討論題目,我看見她對這裡擠眉弄眼地笑了笑。我不理睬她,把捲子遞給A,說:“你怎麼每次都要看我的捲子?”A翻著卷子,一張一張,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眼睛專注地對牢上面的紅叉和紅圈,和氣地說:“……其實沒什麼大問題,就是還要多看書。書要看,看一遍是不夠的。”天知道我有沒有看過哪怕一遍。他接下去說:“要做題目。數學麼就要多做做題目。”說著把臉轉向我,“你做麼我和你一起做,有疑問麼大家拿出來一起探討探討。”我瞪住他點頭,想笑出來,可是不知道把那種笑擱到臉的哪一部分去,所以最後還是沒笑,很尷尬的一副樣子。我發現跟要好的人一本正經坐下來討論學習是—件奇怪的事,說不出什麼滋味,就是非常難受。

A跟我探討過數學測驗卷的事情,就真的坐在那里和我一起做起題目來。我們還一人一個耳機在聽《莫扎特使你更聰明》。這個時候,張先生跑進門來了——大概因為我們教室很吵,他覺得有必要過來站幾分鐘。他在門口立定,教室果然安靜了下來——只聽他說:“可以不用說話就不要說。抓緊一點時間。”我斜著眼睛瞥他的動靜,好像感到他盯著我和A窮看,看了足足有兩分鐘,然後走開了。我說:“張先生幹嗎老是走來走去。”A說:“這是他的愛好。有一天別人問他,請問您教書工作之餘有什麼興趣愛好?他就說,我喜歡在走廊裡兜進兜出,叫學生不要講話。”我聽了哈哈大笑。我現在哈哈大笑的技術已經非常熟練了。 我開始補課——我發現。 我也不知道現在是不是我學習成績最黑暗的時候。所謂的“最……”總是要到事後才知道的。知道的時候,就什麼都已經過去了。此時此刻,我只知道跌跌撞撞地跑到補課老師借的教室所在的那個小學校去。一路上我很匆忙,整個人掛在公交車的扶手上,激烈地做車廂健身運動。車子裡面其他的人都憐憫地打量著我。我知道我的書包看上去大得簡直叫人不敢相信,可惜我沒有辦法讓別人知道,我背著它不覺得重——相反,我還要一直背著,否則人無法保持平衡,走路跌跌撞撞,要摔跤的。

我知道自己很差。可是當我背上馱著大書包,手裡端著一厚疊卷子在走廊裡走的時候,我只是很欣慰地意識到:現在我可以安安靜靜地坐在小學生小桌子小椅子的小教室裡,在人很少的環境中好好聽老師講課了。 教室里人來得還不算很多。我下意識地坐在了自認為視覺聽覺效果極佳的教室中央靠後一排的座位上。我喜歡這個教室,因為它的窗子設計得非常大,室內簡直比外面還要明亮。我把捲子在面前攤開、鋪平,然後開始很悠閒地環顧這個可愛的教室。我先看前方墨綠色的毛玻璃黑板,再看綠漆刷過的下半截牆壁,再看牆上的學習園地、爭做先進小隊表格,再看張衡和祖沖之的張貼畫——我讀小學的時候,教室裡也是這麼幾個人的面孔,外加上黃繼光和居里夫人,走廊裡還有馬克思和恩格斯——這些畫讓他們成為了全世界最有名的人。

跟在我的後面,又有許多人開始往教室裡走。我心不在焉地朝門口看,看見那個人走進來。他也看見了我,並且對我笑笑打招呼。我望著他落在我的旁邊——因為我旁邊空著——這個極佳的位子。 我第二次和他坐在一起補課。上一次也是因為我旁邊有一個空位子。那回他好像來得很匆忙,連草稿紙也忘記帶,只好跟我合用。於是我們就交談起來,於是我知道了他的學校是在市區的另一頭,跟我的學校形成一條長長的對角線。他說他非常喜歡教室裡這個中央靠後一排的座位,我說我也是的。今天我們又坐在了我們喜歡的座位上。我不知道別人有沒有看上這個座位,反正我心里為此非常得意。這樣坐著,四周顯得開闊,我就可以安心地聽課。 我和那個人在下午特別的一種短短的毛茸茸的陽光裡面核對自己做好的物理練習卷,試圖聽懂那些我們做錯或者不會做的題目。在我們的手邊,桌子的兩個靠上的桌角,分別放著我和他的兩個計算器。突然我們發現彼此的計算器是一模一樣的SHARP EL—509G,對此我們對了對眼光,小心翼翼地一笑——那一瞬間我的頭腦轉到了力學之外的領域,我想,這個人的樣子倒有點像A呢。

我們定心地坐在那個好位子上,定心地聽課,定心地撥弄計算器。我不知道身邊的這個人叫什麼名字,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知道。 後來就課間休息了。他先是看著我的計算器,隨即看著我的臉。我們的對話從計算器開始。我很傻地指了指他的計算器,說:“怎麼是一樣的?”他說:“是的呀。這種計算器,用的人好像很多。”我說:“是的呀。”然後我捧著自己那個計算器,端詳了一會兒,問:“Random到底派什麼用場?”他湊過來,好像他自己那個上面沒有Random鍵一樣,看了看說:“隨機數。不知道到底派什麼用場。”談話似乎沒有辦法進行下去。停了一下,他又說:“我們班裡,無聊的時候就撥隨機數玩。撥個隨機數,然後開根號,按大小看輸贏。”我瞥了他一眼,說:“噢。”真奇怪,這麼無聊的玩法,也有人想得出來。

老師抽了一根煙,走回來繼續上課。那個人繼續用他獨特的方式翻捲子、看卷子、做題目,間或自己撥一個隨機數,一副很寂寞的樣子。隨機數是奇妙的東西。我始終不知道它派的是什麼用場,可是我們少不得它的。 教室裡有一種睡覺的氣氛在慢慢地從天花板上掉下來。我的眼皮很慢很慢地合上了。突然之間,有個人捅了一下我的胳膊。是坐在我身邊的這個人。他微笑地看著我,小聲說:“不要睡著。”隨即舉起手裡的計算器,問:“來嗎?”他的樣子真的有點像A。 “當然。”我說。我們飛快地對了對目光。 他看看黑板。我看看黑板,拿起筆做一做手裡的題目。我們開始隨機地撥隨機數——隨機地開始,隨機地停頓,隨機地結束,撥出來的不著邊際的隨機數被我們賦予輸贏的意義,在屏幕上頻頻跳動,一閃一閃——就像我和他隨機地參加同一個補課班,隨機地坐在一起,隨機地想起撥隨機數,而人為地製造及維持撥隨機數的機會。

我手支著頭看著他,想起了A。我想起有一天傍晚,我和A坐在教室裡,他慢悠悠地給我講著關於牛頓的什麼什麼。他講的牛頓不是物理書上面經典力學的牛頓——他只是隨口說道,喏,牛頓曾經做了一件怎麼怎麼的事情……他給我講牛頓,好像在講一個我們都認識的同學那樣。到最後,他嘆了口氣,說,你看看,牛頓還是一個蠻好看的男人。我說,是嗎?把頭湊過去。 ——那時的天氣我倒是記不大牢,可能是因為不冷不熱的關係——怎麼個不冷不熱,我說不清楚了,也許有那麼點點涼吧?只記得下午的太陽影子。下午以後是傍晚,傍晚的淡藍色的天。 我的胳膊肘被撞了一下。身旁這個人點了點計算器。我伸出手,就在胳膊肘旁自己的計算器上按了兩下。計算器上方,是一張草稿紙,上面畫著“正”字,表示這個遊戲雙方輸贏的次數。我說:“牛頓——”他笑,說:“還沒說到。你在聽什麼?”他指了指我的胳膊肘——計算器。我輸了。又輸了。我一下子並沒有搞懂他的話是什麼意思,隨後我發現他不是A。我非常地驚訝於這個發現——為什麼他不能是A?

為什麼這個坐在我身旁的人不能是A?因為A是不補習物理的。為什麼A不補習物理?因為A加的是歷史而不是物理。為什麼A要加歷史卻不加物理?因為A必須做出一個最合理的決定。為什麼已經做出的決定就是最合理的決定?因為那是帶有隨機成分的決定。隨機數就是最合理的數字……我往低矮的窗外望去,望見一個隨機的傍晚,隨機的顏色的隨機的天。我身邊坐著一個不是A的隨機的人。 我有沒有對A提起過那個同我一起補習物理的人?好像是沒有。離開補習班之後,我處在一種自欺欺人的游離狀態中。生平第一次,我強迫自己逃掉、忘掉,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晚上蜷在被窩裡的時候,有時突然會想起那個人的樣子……他翻書、翻試卷的特別的樣子、說話的樣子、撥隨機數的樣子。他曾經說,看見我難過,他自己也難過。但是我不肯相信他。最後他對我說再見,我在心裡還想,他不知道以後再也看不見我了。

我居然還跟他一起出去逛過街。一邊在路上走,我一邊覺得好笑:和這麼一個陌生人如此親暱地走來走去。我搞不清楚陌生一詞究竟算什麼意思了。我們在一起,說許多許多話,然後他伸手來拉我的手,氣氛很沉重——不知道我們是真的如同表面上那麼認真,還是僅僅假裝認真。在那之前,我並不知道他會來拉我的手,也不知道他會來吻我。如果我不知道,可不可以不責怪我? 如果我把一切都忘記,可不可以不責怪我? 每次都是我比他早到。我安靜地坐在那個中間靠後一排的座位上,把一疊試卷重新做排列組合。教室裡沒有聲音,但是有許多跟我一樣不走運的人——對這一點,我非常清楚。接著,在某一個隨機的時間裡,他走了進來。他的脖子以一個確定的角度朝我坐的地方轉過來,對我笑笑。他又一次落在我的身邊,臉上帶著過分熱烈的神情——所有這些都是我在後來、在離開他之後才明白過來的,當時我只是焐在對A、對自己處境的苦思冥想之中,不能自拔。

我和他飛快地對了對目光。這是第三次我來補課,第三次我和他坐在一起。他的笑容就好像是他鄉遇故知。 至今為止,我一直以自己能夠做到的最大限度認真地聽課。這也許是因為我所身處的這個環境已經最大限度地靠攏了我一直期待和尋找的那麼一個地方,未達到要求的僅僅是那一排沙發,以及一些不可言傳的東西。 我瞪著墨綠色的毛玻璃黑板,老師寫的數字和字母、畫的示意圖都好像是小塑料片那樣浮在深綠的水面上,飄來飄去。電學讓我的頭腦懶惰起來,暫時收起了那些鑽進鑽出的不良念頭。 課間休息的時候,他對我說,他家的劍蘭開花了。他的臉上洋溢著高興滿足的笑容,讓我也笑了起來。他拿一支圓珠筆,在課桌上畫了一支沒法看懂的劍蘭花,拉拉我的袖子,示意我把頭伸過去,然後對牢課桌,指指戳戳地說:“這個是紅的。這個——花蕊,通通紅。這些花瓣都是黃的……老好看!真的!”我大笑起來,手支著腦袋打量他——這是我第一次用心地打量他。我發現他原來是一個長得蠻好看的男孩子。他是像牙色的輪廓分明的臉,眼睛和眉毛一樣的黑而醒目,瘦瘦的好看的身材,有種電影明星的感覺——連表情也像電影明星。我手支著頭,伸手去打他的肩膀,“啪”一下,他吃驚地回過頭來,問:“幹什麼?”我還是手支著頭,哧哧地笑,說:“嗯,嗯……你倒是蠻好看的麼。”他愣了一下,然後笑出來,摸著頭說:“怎麼可以這樣說一個男人!” 他把自己叫做男人——我悄悄地想。 我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看其他補課的人在教室門口進進出出。接著他突然說:“怎麼樣?到哪裡去走走?”我吃驚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正好和他的黑眼睛對在一起。我說:“再說吧。”他說:“什麼叫再說?”我兩隻手在桌子上按了一按,說:“等一下還有一個鐘頭的課要上。等一下再說吧。”他靜了靜,剛開始沒有什麼聲音,隨即說:“那麼我們最少有一個鐘頭的時間可以在外面——或者再多一點。”我嚇一跳,說:“現在出去?不上課嗎?”他說:“現在我覺得很無聊,不想再上課。再上課就要睡著了。”我笑道:“你挺狠的嘛。”他說:“上不上都一樣的。上也是睡覺。”我心裡搖了搖,很快過去了,表面上堅決地說:“我不去。我要上課。”他說:“你也不想上課,我看出來了。”我嘆氣,說:“去幹什麼呢?” 他用心地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你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我遲疑了一下,說:“還可以。”他說:“那麼我們走吧。” 我疑惑地望著他,一直望到他的眼睛裡去,一直望到他的腦袋後面去。他對牢我,在笑。我驚詫地想:這個人!在他的烏黑的後腦勺之後幾米,窗外——密密的黃楊樹葉片後面,陽光像洋流一樣浩浩蕩盪地撲面而來,甚至帶著一點隱隱約約的海腥氣。我突然想出去想得要死。我想這樣的機會不會再有了,這樣可愛的天氣不會再有了,只有今天、現在到天下面去走一走,才能不辜負我自己活這一生一世。不管我這個人是多麼的失敗,我再失敗也意識到這是一次自救行動——我,此時此刻,必須出去,否則我就不得好死了。 我站起來背起書包,開始理我的筆袋。然後,甚至來不及把桌上的東西歸到書包裡,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它們抱在懷裡,朝門口走去。那個人跟在我後面。教室裡其他的人目瞪口呆地目送我們離開。 走出教室門的一瞬間,我扭頭四顧——老師站在走廊另外一頭的窗口,靜靜地在吸煙,沒有註意到我們。 一下子,我和這個陌生人到了外面——沒有人認識我們、我們相互之間也不認識的外面。 風是涼的,拖拖拉拉地帶著淺金色的太陽光。我們朝前面走過去,我的肩膀有時碰到他的胳膊。我很想這樣一直走走走,一直走到死。 馬路上人挺多,到處張貼著宣傳長風公園國際花卉節的橫幅。他說:“這裡有什麼花節啊?”我說:“是啊。在長風公園開國際花卉節。去年也有。沒去過麼?”他說:“沒有。你怎麼對這裡那麼熟?住在附近嗎?”我說:“不是。有同學住在這裡。去年她叫我來看的。”他好像等了等,想听我繼續說下去的樣子,隨後說:“看得怎麼樣?”我說:“除了人甚麼也沒有。”我一直看著路的前方,面無表情地說話,他在我身邊一笑一笑,像在聽冷面滑稽一樣。 我們就這樣一路走過去。天氣實在很好。他說:“怎麼人這麼多。熱鬧得很麼!”我說:“咦,花卉節帶動經濟發展呀。沒有花卉節麼也不可能這樣。”他好像又想了一想——他這個人說話總是喜歡前思後想,一副不大聰明的樣子——說:“真的啊。”我忍不住扭頭看了看他——想了這麼久,居然說了這麼一句話。有那麼半秒鐘的時間,我私底下叫了一聲A的名字。襄沒城,我無聲地說,說著,把手伸到衣袋裡,摸了摸裡面的一枚一元錢硬幣。 我們開始不停地交代自己的事情,包括自己的學校、自己的同學、自己的家,以及自己的興趣愛好、喜歡看的電影,等等等等。我無奈地對一個陌生人講述著自己的一切,可是好像講的也是一個陌生人的事情。有一次他伸出手來,手心裡有三塊吉百利牛奶巧克力。我探頭一看,叫了一聲啊,就奪了過來。他笑笑說,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是給你吃的?我說,難道你不是給我吃的嗎?他還是笑笑。 他這個人笑起來非常好看,讓我原諒了他的語言貧乏。 這樣邊走邊說地蕩了一會兒,我們碰到一家聯華超市。我說:“我要到超市去買東西。”他緊跟在我的身後,說:“你這種人!”我正走在台階上,一下子停下了腳步,掉頭瞪住他——他怎麼會說出跟A一樣的話?怎麼還用的是跟A一樣的語氣?我躲在對A反反复复的想念中掉頭瞪著那個人……原來陌生人會像A一樣地說話!那個人對我笑笑,說:“怎麼?”我心不在 焉地看看他,沒有說話,然後不知不覺漫無目的地把眼光朝他身後釋放出去。 我只是突然之間停在那裡,開始想高個子的笑瞇瞇的和氣的A,想叫我不要說屁的A。我想了一遍。第二遍的時候,我悄悄笑了起來,周圍的人恍惚之間全部變矮了。 我們走進超市,在冷藏櫃裡我發現了一大盤袋裝豆奶,不由心花怒放,拿了三包。他在旁邊說:“你吃豆奶的?”我說:“嗯。”我們在貨架之間搖搖晃晃地走來走去,一邊走,他一邊跟我講了許多關於葡萄酒的常識。 結賬出來,我們繼續走來走去,在太陽和風裡面。路上的人和車子開始多了起來,因為已經接近下班時間了。我始終抱著兩本Gambol的筆記本,還有一本A在季風書園買給我的《啼笑姻緣》、一隻筆袋、一個Walkman,另外在左手腕上掛著一個裝著三包豆奶的聯華超市塑料袋,在右手裡攥著三塊牛奶巧克力。那個人有一次扭頭打量著我,說:“你累不累?要不要我來幫你拿?”我默然搖頭。他就不響了。過一會兒,他又說:“你到底累不累?我看看也覺得累死了。”我搖頭說:“不累。”他笑起來,說:“不過,你這樣抱著書的樣子倒好像很斯文的。”我對他敷衍地笑笑。我不是假裝斯文,是要死賴著什麼不放——一直就是,就像我一直賴著A和B不放一樣。 他又攤開手,手心裡又有三塊牛奶巧克力。我說:“啊,都給我了!”說完,就拿攥著三塊巧克力的右手去拿。他說:“咦,你前面三塊都還沒有吃過呢。”我說:“是呀。是沒吃。”手裡很困難地把他那三塊巧克力一塊一塊拿起來,再攥到手心裡,和前面那三塊在一起。他很高興地註視著我動作的全過程,一直笑瞇瞇的。我說:“還有沒有啊?趁早拿出來吧。”他還是笑,說:“你還拿得了嗎?”我低頭看看自己,視線讓懷裡的筆記本和書擋住了,說:“是啊,再有三塊就拿不下了。”他說:“拿不下,就都讓我吃了吧。”我說:“不好。”過了一會兒,又重複道:“不好。”隨後,我沉默下去,沉默下去,沉默地跟著他走下去。到他再一次問我在想什麼想幹什麼的時候,我抬頭乞求地看著他,說:“我要回家。” 他沒有說話。也許是他一下子想不出應當說什麼話。一開始他默然地註視著我,於是我也不得不注視著他。半晌之後,他問我我家在哪裡,乘什麼車子可以到。我就說,乘什麼什麼車子,怎麼怎麼走。每次我停下來,他都說,還有呢?我只好把腦子裡其他的路線說出來。到最後,他說:“那麼讓我送你去乘地鐵吧。”我說:“我為什麼要坐地鐵?這裡去地鐵站又不方便的。”他沒有馬上答話,靜靜地望著我,黑色的眼光很虛弱,好像他馬上就會死去。這樣僵持了很久很久,他說:“你就讓我送你去乘地鐵吧。好嗎?”說著,我那隻攥著六塊巧克力的手被另外一隻陌生的手覆蓋住了。我掙扎了一下,從那個覆蓋下面逃開,然後垂下眼簾,點了點頭。在這之後的幾秒鐘裡,我一直不敢抬頭——因為他就站在我的面前,而我不願意看見他對我的反應所露出的笑容。 我們坐公共汽車去地鐵車站。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吃了一包豆奶,把手上的東西都塞進書包裡。他站在我旁邊,一隻手抓著車頂上的扶手,一隻手插在褲袋裡,樣子實在非常好看。每次我抬頭看他,他就低頭對我一笑。整個過程中,我們只說了有限的一點點話。我告訴他,昨天有個同學用紙牌替我算命了。他說:“是嗎?說的什麼?”我說:“我29歲結婚——也不是,可能是29歲的時候有人追到我,要娶我吧。”他說:“這不就差不多等於結婚嗎?”我說:“差是差不多,但是不等於的。”過了一會兒,他說:“怎麼算的?”我說:“黑桃代表你愛的人,紅桃代表愛你的人,方塊代表喜歡你的人,草花代表情敵。我是黑桃紅桃方塊草花都是老K,就是說這四個人其實是一個人。”他說:“哦。”想了想,又問:“誰啊?”我扭頭瞥了一眼窗外,說:“陳小春。”他睜大眼睛說:“真的啊?”我說:“是啊。嘿嘿。”他笑起來,說:“你這個人怎麼這樣笑的。”他的口氣是把我當成一個小孩子,很寵愛的樣子。我在心裡偷偷地想,我這真的是在笑嗎? 後來他又對我說,除了體育課,其他課他都不想上。我說,我沒有一門課想上,嘿嘿。他嘆了口氣。我說乾什麼,他說他累。我說,我從生出來就沒睡醒過;他瞥了我一眼,說,你麼,懶豬呀,不能和我放在一起說的。 ——他說這句話,又那麼像是最熟悉我的A在說,嚇得我直跳了起來。眼前還是像牙色的長著漂亮的黑眼睛的臉——他怎麼總是突然之間變成了A呢?我嘆著氣坐下。他問我怎麼回事。我說,沒什麼,我在想一個人。他頓一頓,說,哦。悵然若失的口氣。 在地鐵站的售票口,我說:“就到這裡吧。”他說:“不,我要陪你進去。”我說:“你又不坐地鐵,進去不是浪費錢嗎?”他笑嘻嘻地看著我,說:“說不定我心血來潮,就陪你坐一程呢?”我兩隻手垂下去,換了一個姿勢站著,失去主張地望到他背後的大理石牆壁上面,半晌,說:“你這又是何苦呢?”連說了兩遍。他伸手把我垂著的手握住,低下頭,悄悄地把嘴唇湊到我的耳邊。我不得不讓他握我的手,不得不讓他的呼吸緊貼我的面孔。只聽見他真切溫柔的聲音說:“乖。” 我驚詫地抬頭看他,看見他後背的一部分——他依舊低著頭,嘴唇突然在我面頰上擦了一下。與此同時,他身後的牆壁一晃,然後他的臉龐滑過我耳邊,抬起來,再次是他的黑眼睛深深地註視著我。 我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什麼反應,反正在一種模模糊糊的失落感的驅使下,我嘟噥了幾句話,隨即扭頭朝地鐵候車的地方走去。他跟上來,試圖拉住我的手,我甩開他,一邊走一邊發著脾氣。我大聲地說:“你別跟著我!別跟著我!我討厭你!我不認識你!!”一直循環往復地說著這麼幾句話,讓它們來填補我意誌上的空虛。我的聲音在高闊的車站裡喚起了無始無終的迴聲。那個人始終堅持著跟在我的身後,腳步混亂,跌跌撞撞。等車的人紛紛回頭觀望著我們。我一鼓作氣地朝前面走去,走走走走走,最後在一排橘紅色的塑料座椅前面停下腳步,直直站著,一瞬間失去了聲音。 他沒有再來碰我,沉默地站在我的身邊。地鐵車站裡的燈光有一種不黑不白的氣氛,非常虛假,所有的人都像是幻影,所有的顏色都像是幻覺,所有的聲音都像是幻聽,所有的沉默都像是虛幻的麻藥。我的視野一片空白,腦海也一片空白。我漂浮在悶熱的慌張當中。我但願全世界就是一個謊言。 地鐵就在這種幻覺之中轟隆隆地開到了。門循著它光滑的軌道打開,裡面也是虛假的黃黃白白的亮光。我沒有回頭,企圖走進去,逃離。我一步步快速地接近那個車門,腳尖差不多已經夠到了安全停車線——突然我的手腕被那個人抓住了。 我低頭,憤怒地說:“放開。”同時做出掙扎。可是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距離車門越來越遠了。他正把我拉回去,一直拉回到那排座椅前面。我掙脫他的手指,轉過身對牢他。還是那個好看的陌生人——一個陌生人,究竟為什麼要這樣死死地拉住我不放呢?我大聲質問道:“你到底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我不清楚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是不是在期待著他的回答。在我和他的中間隔著堅硬麻木的燈光。我試圖看清他眼睛裡的表情,但是沒有成功——突然我的目光失去了焦點……因為他迅速地低下頭來,縮短了我和他之間的距離,一直縮到距離完全消失……他的嘴唇碰到了我的嘴唇……他吻了我。 門在我的背後光滑地關上,隨後轟隆隆地開走了。空氣突然之間變得像他的嘴唇一樣潮濕起來,一直黏住我,好像要永遠黏住我,永遠永遠。 我們最終分開來的時候,我視野的焦點晃了一晃,然後往地面掉落——我一屁股坐在了大理石地面上。那個人蹲下來,嘴唇湊在我耳邊說:“相信我。”我轉到他所在的那一面,焦點一會兒變近,一會兒變遠,滿眼不黑不白的燈光……我說不出話來。我不能說話。他說:“讓我抱抱你。”我就讓他抱在懷裡,一動也不動。他的黑色眼睛一會兒近,一會兒遠,一會兒大,一會兒小。我用心感覺著他涼絲絲的面頰貼在我的皮膚上,想不出什麼。 不知道過去了多多少少的時間、多多少少的地鐵列車,最後我輕聲說:“你讓我走吧。”我感覺他點了點頭,把兩隻手放到我的肋下,讓我像坐電梯一樣地從地面上升起來。我默默無語地站在原地,聽他在耳邊說許許多多親呢的話。他說什麼要一直抱著他的女朋友,一直抱到他老得再也抱不動為止。我聽了沒有任何感想,只是像這樣安安靜靜地傾聽,傾聽,傾聽——聽下去,聽到下一列地鐵來。 地鐵來了。 我失魂落魄地往門那裡走,他再次拉住我。我說:“幹什麼?”他溫柔地心疼地望著我,說:“讓我——”就這樣俯下身來又一次吻。 我在像他嘴唇一樣潮濕的空氣裡走進了地鐵車門。轉過身,他在對我說再見,臉上都是心疼的表情。隨即車門在我面前關上了。腳下漸漸開始移動的那一瞬間,我得知了我自己的決定——我不會再去那個補習班了,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地鐵朝前開去。眼前黑了。突然,窗外的黑暗中出現了A的樣子……A穿著藍得叫人心碎的T卹,在笑。我往窗外看著,而他的臉始終不消失。我望著望著,不能停止,我的嘴唇依舊是潮濕的……就這樣,我倚著扶手,哭了起來,一直哭到A的樣子消失沒有了,連我自己也沒有了,還是不停地哭下去,一直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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