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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九章心事秦庾(2)

我愛陽光 许佳 4958 2018-03-13
第九章心事秦庾(2) 5月28日星期三多雲 秦庾。 5月29日星期四晴 昨天我遇上了秦庾,那個小男孩。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坐在閱覽室裡,整整一個中午什麼也不做,只是聽他反复訴說他的苦悶、他的困惑。他坐到我的對面,打頭第一句話就是: “我就是被處分的那個人。” 我長這麼大,從沒有人像他那麼信任我,竟會一見面就把這種事告訴我,我簡直懷疑他是不是正常。可是,我不捨得離開他和他的敘述。這是我從未體驗過的感覺,我不捨得離開。他的聲音裡,有一種叫我著迷的因素。我抬頭去端詳他——看得出來,他個子很高,但他的面孔還純粹是一張孩子臉。在我的想像中,高個男生一般都顯得意氣風發,可他不——他臉上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委頓和煩躁,加上他那種明顯的孩子氣,看上去簡直幽默。他似乎對自己很生氣,同時又抑制不住說話的慾望。在敘述中,他不斷地重複著:“我心情壞得要命。”“我煩死了。”“我討厭這些勞什子的玩意兒。”

我拿不准他在煩些什麼。對我來說,我都不大曉得煩的味道。我只是害怕、擔憂,卻從沒想過要“煩”。對了,還在很小的時候,我是常常“煩”。那時我由外婆帶著,有事沒事就抱怨:“哎呀,外婆啊,煩死啦!”外婆微微笑著,刮刮我的鼻子,說:“小孩子家,有什麼可煩的啊?再煩,嫁不出去哦!”我一聽,就去抓外婆的褲帶,吊在那兒涎著臉叫:“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有什麼稀奇?外婆煩死啦!”外婆還是笑,一隻手拎著褲腰,另一隻手來阻止我,說:“別動,別動!”經歷了多次失敗,外婆仍是鍥而不捨地恫嚇我“嫁不出去”——對她來說,女人最要緊的就是嫁人吧? 好了,扯遠了。我本來要說的是昨天那個小男孩秦庾。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說。他看著我的眼神,一會兒溫柔,一會兒委頓,有那麼一兩次,居然充滿了憤恨。我聽他講了那麼久,別的什麼也沒有做。閱覽室裡的人漸漸地走光了,到最後只剩下他和我兩個人。他仍然在滔滔不絕地講著,看上去根本沒有意識到時間已經不早了。我一直在對自己說:我應該走了,再不走,上課就該遲到啦。然而,不知為什麼,我就是動不了,也沒有勇氣開口阻止他繼續說下去。隔著正午淡金色的陽光、隔著透明的空氣、隔著一張普通書桌的距離——我望定他。我的眼光沒法從他身上移開。

我這是怎麼了? 後來,終於要走了。是我先站起來的。秦庾坐在我的對面,像是突然被氣得哽住了,一動也不動。我轉身朝門口走去。短短的一段路,我卻好像走了很久——我一直在猶豫。有什麼東西堵在我的喉嚨口,迫不及待地要衝出來。秦庾……我想對他說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 最後,在走到門口的那一刻,不知出於什麼動機,我莫名其妙地站住了。接著——嗅,真令我震驚——我轉過身去……我在正午的陽光下轉過身去——過去我從沒體驗過這種感覺——我飄飄欲仙!我的腳尖似乎已經離開了地面,整個人彷彿正在向上飛揚、正在閃閃溶入正午金燦燦的陽光!我可以想像自己在空氣中激起的圈圈熠熠閃光的螺紋線……我整個人都浸透在那夢幻般的陽光中,對小男孩秦庾微笑了。

我覺得自己就像一串閃閃發光的音符,在晶瑩剔透的空氣中放情歌唱。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到現在我還在捫心自問:這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簡直不敢回答,只知道昨天中午我什麼作業也沒做,結果晚上多熬了一個多鐘頭。 5月30日星期五晴 今天早上醒過來的時候,聽到掛在窗前的風鈴正在晨風中激烈地自言自語。莫名其妙地,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特別好。於是,我連蹦帶跳地起了床,跑去刷牙、洗臉、梳頭。我手裡攥著木梳,把長頭髮一梳到底,一邊照著貼在鏡子邊上的字條背英文詞組。忽然,我想起了什麼,興高采烈地探出頭去叫:“媽——媽——”媽媽在廚房裡回道:“幹嗎?”我在鏡子前面,滿意地看看還穿著淺藍色格子睡衣褲的自己,嘴裡嚷著:“天氣怎麼樣?熱不熱?早飯吃什麼?”

放學回家後,我幫媽媽包了餃子。媽有點受寵若驚地說:“幹什麼幹什麼?做功課去。”可是我已經開始包了,而且一點也沒有停的意思。為了不讓媽媽嘮叨,我開始邊包餃子邊照壓在玻璃台板下的那張字條背政治原理。我正在那兒口齒不清地背,媽媽突然笑起來說:要死了,像在念經! 餃子皮很好,我問媽媽是不是換了一個新的店家買的,她說沒有,又說我過去食不知味。 真的嗎?我過去是真的食不知味? 此時此刻,我坐在燈下寫我的日記,這才發現,高三這一年我是白過了。還記得小時候看日本電影《姊妹坡》時,裡邊的阿茜說了一句讓我感動不已的話——她說:讓我盡情地活一年吧,把一年當成十年、百年那樣活。阿茜是要死了,才會說這樣的話——人到要死的時候,大概都想痛痛快快地活吧?高三這一年,偶爾我也會抱怨:啊呀,我要死了!可我並沒有真的死。我活著還有很多事要辦,還要考大學呢。有時想想,真是,我怎麼可能死呢?聽起來實在匪夷所思。乘公共汽車的時候,我很喜歡看站牌:看看那個紅色的箭頭指向何處;對我人生的公共汽車來說,站牌上的箭頭看得人生厭,簡直是指向沒完沒了的永生。

對啦,我是真的這麼想。 後來吃餃子——不僅皮好,餡也很好。 5月31日星期六晴 表妹今天來了。 表妹就讀的高中,既非市重點,也非區重點。表妹這個人呢,既非優等生,也非劣等生;她就是那絕大多數成績中不溜的學生中的一員。從前,她倒是很喜歡到我家來的,只是最近來得少了——我知道,她最近忙得暈頭轉向,為了談戀愛。 表妹一身五彩繽紛的短打,和那個男孩子手拉手形容親密地走在大街上——街上的人很多,可他們自始至終牽著手,嫻熟地在人流中穿來穿去。這些事情,她都會得意洋洋地主動來告訴我。我端詳著她線條俏皮的小鼻子,真的無法想像:這麼一個活像中國娃娃的小女孩,怎麼能無所顧忌地對校方規定置以白眼,怎麼能談戀愛談得像真的一樣。每次聽她說完,我照例要長嘆一聲:“唉,現在的小孩啊!”感覺自己垂垂老矣。她瞪我半晌,規勸道:“吉吉,你這樣鬧愛情飢荒,會不會寂寞致死啊?”老天爺,她真是為我著想!

記得那是去年的國慶節,表妹和他們班的同學約好了擺攤去賣塑料充氣玩具的,她在電話裡興奮地說:“吉吉,來吧,欣賞一下我們的戰果!”於是我真的去了。在猶似白晝的路邊,我認出了桃紅柳綠的表妹一幫人。他們藉了輛黃魚車,車上堆滿充氣榔頭、充氣棒子、充氣三節棍什麼的。他們根本不像做生意的人——男孩子舉著充氣玩具到處追銳聲怪叫著四散奔逃的女孩子,好像這樣能表達他們的心意一樣。看著他們,我只想說:真可愛!只見表妹和一幫女孩子站在路邊嘻嘻哈哈地招徠著路人——她們的手腕上套滿了廉價的夜光手鐲、揮動著充氣鬥毆工具,在華麗的夜色中流光溢彩,活像一個個掛上彩燈的偶人。最顯眼的是表妹:她一手還抓著一大串粉色的小氣球——粉綠、粉紅、粉白、粉藍、粉黃、粉紫……那麼多,多得叫人擔心她會不會被帶上天空、隨風飄逝。我在遠處,看見有幾個路人過去指著那些氣球,似乎想買的樣子,可表妹都搖頭拒絕了。我過去拍拍她的肩膀,她兩頰紅撲撲地扭過頭,看見我時居然興奮得怪叫起來。我問她:“氣球為什麼不賣?”她眼里頓時有抹華彩一閃而過,笑著答道:“這是人家送的呀。人家送的東西怎麼能賣掉?”這時就有一個人在頭頂上叫表妹的名字——我掉頭去看,是一個穿檸檬黃外衣、活像一枚巴拿馬香蕉的男生;看看他,再看看她,我忽然明白了:她正被他用如此浮誇鮮麗、令人目不暇接的浪漫寵著啊!

那一夜,充氣玩具、粉彩氣球,加上秋香綠、玫瑰紅、檸檬黃……一個又一個裝扮緊俏的女孩子牽著她們稚氣的男朋友,一起湧上了暗香浮動的街市。我站在一邊看看他們、看看迷離的燈光中一枚又一枚粉彩的小氣球——我無比清晰地體會到:上海年輕極了、浪漫極了! 就是在那一夜,我發現表妹實在是光鮮美麗的,而表妹讓一個像香蕉一樣的男生寵著是天經地義。表妹很幸福。表妹他們很幸福。我真想像他們一樣精彩地活著,一直精彩到骨髓裡去,不在乎泛光燈把自己的臉染成了五彩繽紛…… 也只有在那一夜,像表妹他們那樣稚氣的戀人才是真實的、才被世界所承認。記得當時,路人紛紛向他們投去快樂和艷羨的目光——他們每個都是提著裙擺或者穿著燕尾服,在舞台上穿梭的女A角或者男A角。

表妹還是表妹,並沒因為談戀愛而改變什麼。她衝進我的房間,大大咧咧地席地而坐,叫道:“哎呀吉吉,好沒勁呀!” 6月1日星期日多雲 早晨背上書包出門去趕著補課,被隔壁的婭婭搶在前頭了。她穿著一條淺灰色的背帶裙,襯上粉色長袖T恤和灰色、粉色相間的橫條紋中統襪,腳上一雙粉色漆皮小皮鞋,性急慌忙地一格格跨台階。我在她背後叫:“婭婭,早上好!”她稍稍停了停,回過頭沖我甜甜一笑,也叫:“吉吉姐姐早上好!”我望著她頭頂上粉色的束髮寬緞帶,稱讚道:“婭婭今天好漂亮!”她彎下腰去拉短裙的下擺,也不回頭,興高采烈地說:“今天是,六——一——兒——童——節!” 哦,是嗎?今天是6月1日兒童節?我愣愣地站在樓梯口,一直站到婭婭的腳步聲消失為止。今天是兒童節?我都沒有意識到。告別屬於我的兒童節已經五年了,我這人簡直老態龍鍾。

婭婭叫我吉吉姐姐,聽上去真不順。我對她說過,要么叫“吉吉”,要么叫“姐姐”,如果一定要叫“吉吉姐姐”,就用上海話叫。可她學講普通話不久,特別喜歡用普通話,“吉吉姐姐”“吉吉姐姐”的,聽上去是一片混沌不清的“唧唧唧唧”——看她那嫩嫩的雛雞模樣,讓我自覺是隻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母雞。 真想再過一回兒童節啊!記憶中的兒童節,我也總是打扮得很鮮豔地蹦出去:如果在學校裡過,就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地去巡遊,每個教室裡都擺著不同的遊戲,比方用筷子去夾玻璃彈子,比方蒙住眼睛敲一面很大的鑼,再比方摸眼睛鼻子什麼的,獎品一般是糖果——一天下來,我口袋裡往往裝滿了五彩繽紛的各色糖果;如果在家裡過,就和爸媽上街、上公園、上游樂場——我小的時候,大概還沒有麥當勞和莫師漢堡,但是西餐館卻十分大眾化,於是我們就走進去要一份牛排、一份奶油羅宋湯,臨了我還可以得到一塊饞人的西點……

唉,不要去想了。即使撇開我已經高三的嚴峻事實不談,光看看現在的西餐館就會讓人——讓人怎樣呢?對,引用我後邊那個男生粗俗的習語,就是“鼻血狂噴”。我實在懷念過去的時光,那個和爸媽一道坐在西餐館裡品嚐奶油羅宋湯的時光,那時我連餐具都可以不用。 我現在去補課,還一直經過從前我們常常光顧的西餐館。那裡仍是西餐館,可是已在窗下栽種了一圈憂鬱的矮冬青,矮冬青外面還圍著鏤花鐵欄杆,把路人同里面悠久的空氣遠遠隔開來。我透過茶色玻璃窗往裡看,看見一個面孔蒼白的女人坐在裡面,躲避著日光——女人保養得極好,看不出她的年紀,整張臉在高貴優雅的髮捲掩護下顯得越發單薄窄長——每次經過,我幾乎都能看見她,她簡直像是西餐館的一部分;沒有人陪伴她,永遠是她一個人,守著桌上全套完備的咖啡用具。我總是想:這女人是乾什麼的呢?她看上去多麼孤苦啊!今天走過,我又看見她——當時就衝動地想上前去詢問:你的咖啡涼了吧?可是被鐵欄杆、矮冬青、玻璃窗等等等等擋住了,我只得繼續往前走,趕著去補課。 人家說,人走茶涼。可是,在那個西餐館裡,那女人的咖啡是守著她漠然地變涼的——她的咖啡並不理會她需要熱騰騰的安慰的那副心腸。這是怎麼了啊?為什麼快樂的人無法坐到那裡去享受一份暖暖的湯,卻讓悲苦的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那裡熬煎她無可救藥的孤寂,讓她在那裡等著咖啡難以挽回地冷掉然後倒掉、等著她單薄的人生漸漸變成冰涼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 我突然記起了那個小男孩秦庾。不知還會見到他嗎?他看上去真的是個純粹的小男孩。然而,他卻並不快樂——這又是為什麼呢?我總以為,如果能變回小孩,肯定會無憂無慮。可他那麼困惑、那麼委頓、那麼浮躁——他到底要什麼呢? 我能幫他什麼嗎? 我的童年是一去不返了。現在我還要趕來趕去地補課——而我究竟能不能考上大學?考不上的話又怎麼辦?多想還和從前一樣,同爸爸媽媽一起去吃廉價的西餐,或者站在街邊污穢的水塘中間,滿鼻孔嗆人的煙氣,一邊心滿意足地啃著生煎饅頭,或者到現在已變成日式料理店的那個小麵館裡要一碗涼拌麵和一杯冰霜啊!那個時候,生命的全部快樂、全部意義就是吃,隨便看到什麼,我都想親口嚐一嘗。在我記憶中,路邊水果店裡附設的冰凍橘子汁製作機、雜貨店裡一顆一顆零賣的曾經風靡一時的水蜜桃夾心水果糖、給太陽曬曬就很快化掉的娃娃雪糕,還有躲藏在牆角邊的老爺爺燒軟了糖澆出的金黃色十二生肖……都美不勝收——真的,小孩沒有心事,除了吃,我也沒什麼別的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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