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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五章王海燕(1)

我愛陽光 许佳 7356 2018-03-13
第五章王海燕(1) 我同桌死了。 是煤氣中毒——在洗澡的時候。 真不能相信,那是我的同桌。只是在昨天,她還笑瞇瞇地告訴我她天天熬到什麼時候睡;她手裡拿著一方白地綴粉藍色碎花的手帕,輕輕地抹一下鼻尖,抱怨著說,天越來越熱,希望高考那兩天下雨,可就好死了。 她不應該說什麼“好死了”。現在看起來,從她出生那一天起,她就不該說一個跟死有關的字,那都是凶兆。現在,她真死了。這種事,這種事如果不是降臨到天天耳鬢廝磨的人身上,叫人怎麼能夠相信呢? 今天一天,她沒有來上課;要不是剛才,班主任特地打電話通知我,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她已經不在了。電話鈴響起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是秦庾——我天天等他來電話,每次電話鈴響都會神經緊張——我趕在提起話筒之前清清喉嚨,然後才有禮貌地對著話筒說“餵”。電話那頭,班主任林老師的聲音說:“王海燕。”我聽出來是誰,心一鬆,說:“林老師啊。有事兒嗎?”“王海燕——”“林老師?”我聽她欲言又止,和平時雷厲風行的做派完全不同,心裡像感覺到什麼似的,猛一下緊張起來。只聽她低沉著嗓音,心事重重地又叫了聲“王海燕”,頓一頓,似乎要說什麼,卻再次停滯不前。我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一邊用空著的左手去扭電話線,一邊嘎著聲音催促道:“林老師……什麼事?”她這才很遲緩很遲緩——幾乎是拖泥帶水地說:“你同桌——她——不在了。”“不在?她哪兒去了?”我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緊接上去就問。沉默——林老師沉默,我也沉默。我攥著電話聽筒,眼神迷離地凝望前方那堵雪白的牆,頭頂上的燈光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猛然間跳動著閃了一閃,我的太陽穴被閃得生疼。我似乎明白了老師的意思,又似乎不十分明白——這一切都像在做夢,那麼不真實,不真實到連我的心臟都似乎沒有跳動。世界剎那間安靜下來,所有的嘈雜都退得遠遠的;安靜到不真實的空氣中,只有林老師的聲音,在緩緩敘述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原委:她爸爸去值夜班,她媽媽到小姐妹家去學習一種新的絨線編織花樣,她一個人在家裡複習功課,也許因為疲勞,她開了熱水器洗澡,然後——林老師沒有說下去,似乎是順理成章地,事情就發生了。整個敘述過程中,我和她都小心翼翼地避免著說同桌的名字,好像這樣一來,死的就可以是另外一個人了。

然而,我同桌真的是死了。死了。雖然我不願意說她的名字。雖然她的模樣、她的聲音還近近地在我眼前、在我耳畔。雖然除了我之外,班裡的其他同學還繼續以為她仍舊在世上,鮮活、乖巧,和他們一道抱怨功課、抱怨高考、抱怨教育體制、抱怨盼不完過不完的未來。她已經死了——死,就這麼簡單。 我們究竟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她剛剛開始對自己的英語水平抱有信心,她剛剛開始對所填的志願有了志在必得的勇氣——真的,最近幾天,她不知為了什麼,變得很自信、很朝氣,前段日子為各方面的重負所壓下去的快樂,奇蹟般又活了回來,三年以來,我頭一次看到她這樣鎮定地面對挑戰…… 有一天,她趴在桌上演算著數學題,我剛剛從老師辦公室回來——張老師叫我去幫他理些卷子——坐定在椅子上,拿墊板扇搧風。她忽然微微抬了頭,放下筆,豎起一雙手,仔仔細細端詳了一會兒。我的眼光也被引了過去,看著她一個個小貝殼似的指甲。她有點感覺到我的目光,扭頭沖我一笑,又去徑自打量自己的手。一雙手翻過來翻過去的。驀地她嘆口氣,仍然注視著手,說:“你說,抹上指甲油,好不好?”我忍不住笑起來,問了句:“你?你說蔻丹麼?”“不是的,”她望著手,竟有些陶然欲醉的模樣,“我在想,考完之後,我要抹上那種冰藍色的指甲油。”我坐在位子上,已經想像到她的手指甲染上冰藍色之後,整個人會顯得多清爽。還沒來得及做番評論,她已經收手拿起筆,在草稿本上走筆如飛,一邊點點頭,下了什麼巨大的決心似的說:“嗯,就是這樣!”

還有一天,我坐在她身邊讀一本莫名其妙的武打小說(反正我在教室裡時,總是盡量不出聲音),她正看文言文。她把下巴頦兒貼在課桌邊緣,左手往後撐著椅子,右手放在桌上,五個手指頭彈鋼琴似的動來動去。我無意間一瞥,只見她臉上漾著淡淡的笑意,整個人的樣子特別舒展——我只瞥她那麼一眼,也被她感染了幸福的氣息。看她開心成這樣,我心下詫異,湊過去看她的語文書——“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孫視之不甚惜……”再看她自己——眉頭舒展,眼神又清又亮,嘴邊一縷笑意,若即若離、似有似無,像風裡的歌聲,風過、風住,抓也抓不牢,可是曲意總在那裡。我忍不住問:“餵,看情書啊?美成這樣,至於嗎?”她輕輕“嗯”了一聲——音調裡顯然是有段時間不講話,想說又發不出聲的樣子——如大夢初醒般扭頭看我,眼睛懶懶地只睜開一半,笑瞇瞇地說:“你才美呢。人家複習功課也來不及。”我笑道:“那你又幸福得不得了了?”她抿嘴一笑,不置可否,轉過臉向著窗外——望了一會兒,把整個半邊面孔貼在課桌上,背對著我懶洋洋地說:“天氣多好。太陽多亮。文言文我已經全掌握了……”越說聲音越低,越低越是幸福無比。

那時看著她,我心裡的不快一掃而空。我想,多好啊,她從沒這麼篤定過,她可以考好了。 那時的她,身上有種快樂的光,亮得令人不敢正視。 可我剛才掛上電話,什麼都說不出來,蜷在沙發里面,只希望縮到無限小。這樣熱的天,我卻手腳冰冷,一個勁兒地顫抖。我從來沒有經驗過這種無可奈何的顫抖。我想,也許這時我最該做的事是哭,把做家務的爸爸媽媽都哭過來,好告訴他們,我的同桌,我三年的同桌死掉了,死掉了。可我欲哭無淚,而終於顫抖了。 門一開,姐姐甩掉高跟鞋走進來。她是新新人類,穿上露肩裝向全上海進行了一整天的肩膀展示,這會兒得意萬分地哼哼著莫名其妙的調子。看到我,她一下子呆了。 “怎麼?”她瞪住我問。

我上下打量她一番——染成淺栗色的長發、抹得沉甸甸的上眼瞼、顏色要死不活的淡色嘴唇、華澤的白肩膀、碩大無朋的Swatch運動手錶……染上冰藍色的指甲——她活得多盡興啊,在屬於她的Disco舞廳裡,她活得多盡興啊! “怎麼了,小燕?”她嘗試著來拉我的手。 我從沙發上站起來,躲過她的手,躲進了房間。她撲了個空。 門開了一條小縫,頓一頓,縫大了一些,姐姐輕輕閃了進來。 “你喝不喝水?”她說。 她已經換上了她的阿拉伯風格睡袍,長頭髮編個麻花辮垂在胸前。我瞥她一眼,懶得動彈。我坐在窗邊,孤零零地呆望著外面的風景——如果居民樓也算得上風景的話。 在這個房間裡,我和姐姐各自佔據一塊地盤。靠窗的寫字台是我的,裡角的梳妝台是她的,我們每人一張床,整整齊齊放在挨牆的角落;這些年姐姐的衣櫥有擴張趨勢,她已經把一部分衣服放到我衣櫥裡來了——為了報答我的謙讓精神,她買了張單人小沙發送給我——就是我現在坐的這一張——沙發是溫暖的橙紅色,圓圓的造型,放縱自己陷在裡面,再忙亂、再煩心,也會馬上愜意和浪漫起來;書櫥由我們兩個合用,不過她的時裝雜誌一向塞在床底下,方便她躺在床上時隨便取出來翻閱。

暮色四合,我蜷在沙發里也不知蜷了多久,腦子昏昏沉沉,像在水面上漂。窗外除去居民樓,就是樓前的幾株瘦骨伶仃的小香樟樹,隨時可能死掉的樣子,很不討人喜歡。我固執地望定對面居民樓黑洞洞的門口——剛剛走出來一個提醬油瓶的女人,梳著莫名其妙的髮髻,有一簇頭髮鋼硬地指著青天;現在是個穿睡衣褲的男人——睡衣褲是最普通的白底小藍花布做的——他踢蹋著拖鞋,不修邊幅地露出一大片瘦骨嶙峋的胸膛,嘴裡叼根煙,手上卻端著個BP機——這是我最討厭看到的一種男人,一望而知是養尊處優的小康家庭裡出來的沒出息男人。剛才我一直盯著對面樓房六樓的一扇窗玻璃看,從那上面看得見被殘蝕的夕陽——窗玻璃上的夕陽像在水中,顫巍巍晃來晃去,看得人頭腦發暈,後來,這夕陽漸薄漸遠,終於淡出了。

我以嫌惡的目光打量那睡衣男人時,心裡就在琢磨著淡出的夕陽。看夕陽總讓人悵然,即便一百個不打緊那太陽明天照常升起,可誰能擔保明天的太陽是今天淡出的那個?誰又能擔保明天的世界和今天的一樣?誰能擔保自己下一分鐘不會像夕陽一樣淡出呢?其實,最可怕的不是墜落——墜落總還有聲響;最可怕的不是墜落,而是淡出,像我同桌那樣,毫無預兆、毫無保留地、永永遠遠地淡出。 “你喝不喝水?”姐姐再次問道。 我懶洋洋地看看她,搖頭。 她走過去躺在床上。她在家裡走路的樣子有點虛,好像腳下乏力似的,看了令人擔心,我猜想是因為她在外面過於生龍活虎的緣故。我扭頭看她——她也正在看我。從我的角度望過去,最明顯的是她白白的下巴。然後,她從床底下變出本《ELLE》,遮住了面孔。

我沒有興趣多打量她;看到她,真讓我懷疑死人的事是真是假。掉過頭,我繼續望著窗外。天一開始黑,總是黑得特別快。對面的女人和男人都不見了,但是有個初中生模樣的小女孩剛剛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抬頭扯起嗓子直叫:“爸——”她把大得慘不忍睹的書包放在車筐里面,這會兒手一鬆,車子的前輪無精打采軟靠下去,整輛車滴溜溜打個圈兒,結結實實摔到地上;小女孩看上去心情很差,車子倒了,她也不去扶,站在原地叉起腰,火藥味兒很濃地扯開嗓子又嚷:“爸爸——爸爸——”大樓裡隱隱約約一個男人性急慌忙回了聲:“哎!”接著活像火車鑽山洞,“來了來了”的叫嚷一路打樓梯裡響將下來。 “你出事了。” 聽見姐姐的聲音,我放棄觀察那個小女孩,再次扭頭看她——我只看見《ELLE》的封面女郎,麥色皮膚隱隱閃著絲絨的光澤,目光灼灼地瞪著我。

“我沒有。”我答,話說出口才發覺語氣裡的情緒。 “你肯定出事了。很大的事。”姐姐把豎著的雜誌放下,露出一張素臉,似笑非笑地說,“那個小男生幹什麼了?” “我根本不認識什麼小男生。” 微笑在她臉上一閃而過。房間裡比幾分鐘前似乎黑得多了,我坐在窗口有限的微光中;我知道她在暗裡一定比我安全、比我堅強。 “你別來和我拼命呀。我才不管你認不認識什麼小男生。可是,你的黃金時代才剛剛開始,和我拼命就沒勁了……” 她躺在暗影裡,自信地絮絮叨叨。我在沙發深處越縮越緊,頭腦一團亂七八糟,心卻起了一種尷尬的痛楚——這種痛楚並不完全為誰,它只是很快地長大起來,大得我不得不縮緊身體來壓制它、阻止它的無限生長——我只預感它將在我的里面無窮無盡地生長下去了。

“死人了。”我說。 我的話語和我的眼淚一起砸下來,砸在我心上最痛最痛的地方。我的痛楚仍然在繼續長大。 ——天在迅速地黑下來,沒人逃得過。 隨著我的三個字,四下里頓時寂靜無聲。我緊縮著,眼睛按在膝頭,感覺到暖暖的眼淚不停地流下來,染濕了我的褲子和皮膚。 “我的同桌死掉了。” 我本來可以不向她作任何解釋的,我本來就一句話也不想說。然而,在不斷長大的痛楚中,我忽然很殘忍地想要把她拉進來,拉到這種莫名的痛楚和恐懼中來——至少我想要她難堪,並且我懂得如何使她難堪。我恨她,我恨她那麼有朝氣,我恨她活得那麼津津有味——她究竟憑什麼,在別人死去的時候?離這麼遠,我還能清晰地辨別出她身上源源不斷的暖氣、活氣。她身上有一股青春的甜香,而別人正在變得冰涼、發霉發臭。難道她一點也沒聽說過死亡嗎?難道她不會懷疑、不會痛苦嗎?

眼淚流到我的膝頭上,暖暖的,可是在那溫暖的邊緣,被染濕的褲子已開始變涼、變黏——暖暖的眼淚是掉落在雪地裡的一滴熱水。新鮮的東西很快就舊了,舊成了灰。溫暖的眼淚在流出眼眶的同一時刻就開始變涼,變成不帶感情的、眼淚以外的東西。有些話不能說,一說就錯。 暮色四合。 幾點了? 我的眼睛早已習慣了黑暗,分不清現在究竟算在變亮,還是在變暗。從這個房間的窗口是看不見月亮的。 不知道我像這樣大睜兩眼躺在床上已有多久。有時我轉移視線,端詳房間裡的家具物品,有時我乾脆空洞著雙眼,瞪住頭頂上的天花板一個勁兒發呆。我其實是一個很害怕黑暗的人,雖然在自己的房間裡,而且還有姐姐陪著,但是只要一關燈,我就錯覺世界變了另外的一個世界——黑暗的房間完全是另外一種模樣,有時半夜裡醒過來,會認為房裡的東西全是埋伏著的野獸,連姐姐也不像她本人,我甚至擔心她變成了一種……我說不清一種什麼,也不敢說一種什麼,只是,在無光的晚上,許多朦朧的臆想會找到我,叫我害怕四周圍全是咻咻的鼻息。 何況今天晚上,有我同桌。我幾乎聞到了死亡的氣息——在枕頭上、在席子上、在流動的空氣中……我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全都健在,同桌的死讓我平生第一次離死亡這樣近,這樣近。到現在我還抱有幻想,希望明天早晨去上學,仍然看見同桌安安靜靜地走進教室門,像平常一樣,步子輕輕的像是擔心打擾了誰。我完全無法相信死亡,即使死亡已這樣真實、觸手可及——我這才發現,自己對人的死亡始終都不相信。可現在有人死了,有一個我認識、了解、喜歡的人死掉了——躺在床上,我猛然醒悟到:我也會死的,也許就在下一分鐘——這種事一發生,就會顯得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小燕,你醒著麼?” 是姐姐的聲音。在這種黑不見光的夜晚,她的聲音柔軟而富有彈性。猛然聽到她說話,我卻並不驚訝,只輕輕答應了一聲。 房間裡又恢復了寂靜。現在我知道,姐姐也醒著。我仰面躺在床上,暗暗握住自己的雙手。其實不知不覺中,我始終在聽著窗外牆根夜蟲的呢喃聲——它們好像一種極細小又極短促的光,刺得人兩邊太陽穴隱隱脹痛。夜晚只有月亮在發光,月亮的光柔和而親切。可從我這個房間的窗戶是看不見月亮的。 “小燕,來和我一起睡。”姐姐開口要求著。 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聽見了她的話,卻並沒立刻動彈,彷彿我必須這樣躺上一會兒,才下得了坐起來的決心。姐姐只要求一聲,沒有再開口,也不催促,我賴了半晌,終於撐著床沿坐好,照著那個姿勢又坐了一會兒,才搬動沉重的腳,到地上去摸索拖鞋。我現在的每個動作都會被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思路阻斷——我總是想,同桌也曾這樣躺過的、同桌也曾這樣坐過的、同桌也曾有過自己的拖鞋……而有一天,我會和同桌一樣。 一靠近姐姐,就聞到她身上那股青春的甜香。我挨著她,枕著她的枕頭躺好,說:“姐姐,夏天你去曬日光浴吧。” “嗯?” “把皮膚曬成蜜色,再加上你身上的蜜糖香,你會像一罐打開的蜂蜜。” 姐姐在黑暗裡淺淺笑了,說:“那不好,招蟲。” 我伸手捏捏她的左臂,又聞到她身上的香氣——真的,她是我長這麼大所遇到的人裡,惟一擁有如此明顯的青春氣息的人,而當眼睛在夜晚變得次要時,這股甜香就更加清晰、更加宜人。 “小燕?” “嗯?” “關於你的同桌。” 我的喉嚨微微收縮了一下。這件事始終在我思想裡翻滾,但是我不願意別人——尤其不願意姐姐——提起它。 “她死了。” 我說話時,努力不讓句子帶上任何感情色彩。我不要提起她;我很害怕,在黑暗中。初夏的夜晚還沒來得及變得悶熱難熬,時不時一陣輕風,並不像冬天的西北風那樣在貼近地面的地方森森地打轉,而是不動聲色地流動、流動,雍容揖讓,顯得曖昧和熟悉——我幾乎已從風裡聽出了同桌的腳步。 “你不是一直在想她麼?為什麼不能說出來——說給我聽呢?你明明……” “她死了。況且你不認識她。”我冷冷打斷了姐姐的話。我明白自己很不講道理,但是我不願意講道理——靠著她溫暖的身軀、聽著她柔軟的嗓音、感受著她青春的甜香……我無法不意識到:她活得這麼快樂,卻想談論別人的死亡!我無法不妒忌、無法不憤懣。我無法把同桌——已死的同桌——說給這個滿身活氣的新新人類聽。 她沉默了。霎時間,我們的耳朵只聽到室外蟲子的竊竊私語——它們生活、死去,不斷地搬運、不斷地鑽營,它們像我們一樣,可是沒有我的懷疑、我的恐懼、我的不自信,它們隨時隨地都可以由光明的世界逃遁入沉悶的地底,逃開歷史、逃開動作、逃開聒噪的生命。 夜晚又靜又黑。 “你不滿意我什麼?你討厭我什麼?你究竟為什麼這樣排斥我?” 姐姐的語氣像夜一樣,靜得絲毫不事張揚、黑得又光滑又柔軟。我所熟悉的姐姐,是從來不用這樣的語氣說話的——今天,我頭一回聽到她以如此安靜誠懇、感人肺腑的語氣,問我這三句毫不隨便、毫不敷衍的話,我一時語塞。 她似乎下定了決心,也並沒有打算聽我的回答,只頓了頓,就繼續說下去: “我是你姐姐,可我今天發現,你簡直恨我。在你眼裡,我真的那麼可惡嗎?我們的關係怎麼會變成這樣了?我不懂我到底哪一點對不起你,竟然惹你這麼厭惡我——你是為了什麼啊?” 我全身都僵了,呆呆地仰面躺著。我的大腦一瞬間成了一片無瑕的空白,白得純潔、耀眼,簡直令人作嘔。只聽見姐姐在身邊重複了一遍: “你為了什麼呢?” “我同桌死了,”我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一開口總是這句話,它刺得我自己渾身發冷。 “是的,她是……的。可你為什麼……” “我為什麼?死人了——我的同桌……她死掉了——可你,你活得這麼起勁,你活得這麼起勁,你活得,活得……” “小燕,小燕,”姐姐輕輕地靠近我的耳畔,“我不想說——可是,你不是也一樣嗎?” 我大概顫抖了一下,床因為這個震動,痛苦地呻吟著——輕,但尖銳。 夜晚,又靜又黑。我明白,從這個房間的窗戶永遠望不到月亮——我是一個怕黑的人,可我從來不能躺在床上舒舒服服望一眼美麗的月亮,我擁有的只是又靜又黑、龐大無涯的夜晚——在這樣的夜空籠罩下,我史無前例地渺小和無助。我是活著嗎?在無所不包的夜晚監視下,生或者死,還有什麼區別呢?生或者死。夜晚又靜又黑。冰涼的淚水不知何時流出了我的眼角,順著面頰緩緩滑落,那一線纖細冰涼的顫抖一直延伸到頸後。 “我同桌,她是一個很好的人。我和她做同桌做了三年——班裡像我們這樣穩定的同桌之交是很稀奇的。有幾個人沒換過座位呢?真的很少很少。 “我同桌一直羨慕我、佩服我,甚至崇拜我。她大概認為我什麼都比她強。她自己很普通:人長得不算特別漂亮,成績也不好不壞,也沒做什麼能讓全校師生記住她的事——就連我,也沒有怎麼注意她。我知道她人很好,我從沒想過調換座位的事;三年以來我們相處得融洽極了。被大學提前錄取之後,除了被老師叫到辦公室去做事之外,我仍然坐在她旁邊。高考近了,我也一直幫她複習功課。她這人不是很自信的,我老給她打氣。但是最近,她不知為了什麼,忽然精神百倍起來,做事情的效率也提高了好多;我問她原因,她只不置可否地笑笑。我當然為她高興—— “誰也不知道她會死。誰也不知道。我到現在還無法相信這是真的。我……我簡直分不清活著和死了的區別——你說她死了,或者說她活著,究竟有什麼意義呢?她仍然在那裡,她剛剛還和你說過話,她怎麼就死了呢?死亡這件事,離我有多遙遠啊,可我怎麼知道下一個死的就不是我呢?現在我是不相信她的死,也許等到我要死的時候,我還不相信自己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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