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葉拉上病房的乳黃色窗簾。台北已經是盛夏時分,每到下午兩三點,陽光斜照而進,長眠不醒的海安總是熱出一身汗。
小葉又將病床四周的活動簾拉上。她端來一盆溫水,正準備要幫海安擦澡。
寬敞明亮的單人病房,在這夏日的午後,洋溢著一片火熱狂猛的重搖滾樂音,超重低音喇叭擂動的旋律,將玻璃窗也震得隱約搖晃。在“皇后”樂團的波西米亞狂想曲中,小葉氣定神閒,她在溫水盆裡註入一小勺沐浴消毒水,拌勻,又拿出擦澡後準備給海安換上的純棉睡衣,對折整齊掛在床邊,她隨音樂輕哼著歌詞。
“我的媽,吵死了,小聲一點好不好?”吉兒攤在窗前的沙發上,就著窗縫吐煙。自從小葉發現海安的排痰量增加後,就正式宣佈病房裡禁煙。
“這是岢大哥喜歡的音樂啊。”小葉說。
“又聽不見,就算聽得見也要被你搞瘋了。”吉兒很不以為然。
“他聽得見。”小葉清脆地說。她將活動簾拉攏,現在吉兒看不見病床了。小葉輕輕鬆開海安的衣褲,開始用一塊柔軟的毛巾幫他擦浴。
看見小葉置身進簾子裡,吉兒坐正了身體,不再委屈地就著窗縫吐煙了。吉兒朝身邊的素園抬抬眉毛,素園無言地笑了笑。
“海安完了。他在小葉面前一點形像也沒有了。”吉兒說。
“小葉真是海安的守護天使。”素園從窗縫望著外間的陽光。
“是喔,專制的天使。”吉兒吐出煙霧。
“嘿!”簾子里傳來小葉的聲音,一個白衣護士從簾子裡退了出來,她用鋁盤子捧著一些針劑準備要幫海安注射。
“女生出去,現在是洗澡時間。”小葉高聲從簾內說。
“是,是。現在是男生時間。”護士笑著答道。她捧著針劑推門出去了。
這個護士的好脾氣實在讓人咋舌,不過吉兒和素園見多了這種場面,已經習以為常了。護士們對這間病房所表現的耐性,除了因為這是醫院裡最昂貴的病房之外,更大的原因,是臥病的海安和看顧的小葉,他們兩人,很顯然激發了護士們芳心深處的溫柔。
素園一直不說話。吉兒開始覺得沉悶了,她從袋子裡掏出一本書,遞給了素園。
這是吉兒上市的新書《新佃農時代》,封面採用土黃色搭配燙金的古典雲紋圖案,意味中國人執著土地的情結,這設計出自小葉的手筆。素園看了一眼,笑了。她隨手翻了翻,這本書未付印前的初稿她就已拜讀過,但是印刷裝訂之後的感覺很不一樣,加上燙金過後的封面,看起來有分量多了。
“熱騰騰的暢銷書喔。”素園說。
這是事實。 《新佃農時代》經過出版商的企劃炒作後,趁著無殼蝸牛抗爭的時機轟動推出,結合了好幾波刻意設計的土地政策問題論戰、名人推薦和媒體上的書評討論,以及最重要的一擊——出版社自行策劃的“非文學類好書評選大賞”之後,現在這本書已成了書局的寵兒,知識分子和渴慕新知分子必買的新書。對大眾來說,這本書偏向研究報告式的內容確實枯燥了些,但“新佃農”一辭既已成為時髦標籤,大眾們就不太介意閱讀上的艱澀了。
“當新銳作家的感覺如何?”素園問吉兒。
“沒什麼。”吉兒悶哼一聲,倒是一臉的不在乎,“只不過是把我看到的弊病披露出來,希望能讓世界合理一點。你也別叫我作家。”
“讓這個世界合理一點。”素園慢慢地複誦,她說,“世界上還有更崇高的作家嗎?”
“有件事倒算有趣。以前是我採訪別人,現在人家追著採訪我了。不過所談的還是老套,一個問問場面問題,一個說說場面答案。老天,我真恨採訪,幸好我終於辭掉記者工作了,謝天謝地。”
“你現在是明星了。簽個名吧,大明星。”素園把書翻開扉頁,遞給吉兒,吉兒很爽快地簽了名,她一筆一畫把自己的本名寫得端端正正。
素園捧著書看了良久,抬頭問吉兒說:“知道嗎?我好羨慕你!”
“嗯?”
“你想要做的事情,都做得到。”素園說。吉兒從沙發里坐正了起來,今天的素園,於她看來多了一分感傷。
“怎麼啦?要死不活的。”吉兒問他。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今天你的生命就到了盡頭,你會不會覺得你真正要過的生活還沒有開始,然後會猛然嚇一跳,問自己這些年來都在做什麼?”
“我想想看。”吉兒偏著頭想一想,搖搖頭,“不會。”
“所以了,我羨慕你。不管生活再匆忙,你總是有清楚的方向。”
“廢話。放眼望去哪裡不是方向?只要你願意,你也做得到。”
“唉!”素園幽幽嘆了一口氣,“是啊,希望。”
“什麼語氣?別像只烏龜一樣。看看人家馬蒂,多麼有勇氣。她以前還不是像你一樣,一天到晚愁雲慘霧,不停地抱怨這個世界。抱怨有什麼用?住在這個世界上最擁擠的大都市裡,哪一個人不是活得滿腹辛酸淚?”
“唉,台北。”
“是的,台北。讓我告訴你,我覺得很慶幸生活在台北,這裡像是一個高壓爐,可以把人鍛煉成時代的尖兵,我寧願住在台北。”
“世界少不了你這種人。”
“這算是誇獎吧?”吉兒聳聳肩。
“當然是了,我的偶像。還準備寫書嗎?”素園問。就她所知,剛辭掉記者工作的吉兒,面對其他報社的招攬都顯得意興闌珊,大有從此成為自由作家的意思。
“暫時不寫了,”吉兒說,“我是有興趣的題目才寫得下去。那些出版社天天煩著我,說什麼打鐵要趁熱,想出一堆狗屁不通的題目要我寫書,都叫我回絕了。”
“那你準備做什麼?喝西北風?”
“嗯,不錯的主意。”吉兒拉開窗簾,耀眼的陽光斜照了進來。
“真不習慣,這不像吉兒會說的話。”
吉兒沒有回答她。窗外是亮灰色的天空,吉兒凝眸遠望,這灰色的雲層讓她想到了尚保羅的頭髮。雲層裡透露了一點蒼藍色的天光,又讓她想到了尚保羅的眼睛。